董澤永
那時,我剛一沖到斑馬線上,不想,隨著呲啦一聲急剎車的爆響,突然有人從背后拉扯著我的衣服,一邊說,你這是不要命呀,一邊像拎一只雞一樣,將我拎回到了街邊的警戒線上。拎我的人是個漢子。漢子一臉焦急地說,你急啥呢你急,看這多危險呀!我落魄而呆滯地看著他,看著眼前晃動的一切。
這兒已是涪城的邊緣,人車稀少,但城市的格局,比如寬闊而被黑色化的街面,鱗次櫛比的高樓,扎眼的廣告,反而勝過因改建受阻的城市中心。比如銀行口,車路口,這些老舊的鬧市區(qū),商鋪沒縫兒地在街兩邊排列著,即使大白天卻也燈光十足地在那兒故弄弦虛般招惹行人。那些物件的真實性,被美化了。有心或無心的行人,當(dāng)然就被一種叫繁華的氛圍包裹著,在狹窄的街衢里,在的士、單車、摩托車和人力三輪車之間,像螞蟻,或蝌蚪一樣,徐疾有致地行進(jìn)在自己的方向上??諝饫镉蟹N粘稠的東西,也不像汽油,或羊肉的臊味。總之,有點(diǎn)刺鼻,或是辣眼。
我正是從銀行口那兒過來的。
我去那兒找一個朋友,小希。幾乎半個月了,我天天晚上都夢見小希??倝粢娝诤_叄蚴菓已绿?。昨天晚上,甚至夢見她在東站的鐵軌上,跟火車賽跑,我著急得嗓門都喊破了,也沒叫住她,直到醒來冒了一身的冷汗。
可小希不在,小希的同事說,她剛出去,之前她接了一個電話,說是有急事?!耙膊恢朗巧都笔履兀俊蹦峭聸]正眼看我,一直在忙著點(diǎn)鼠標(biāo)。但從這位同事的的口氣里,我感覺她對小希,有點(diǎn)淡漠。當(dāng)然,好像是對我的探詢,有種淡淡的蔑視。我為此作了短暫的反省。我覺得我沒有一丁點(diǎn)不太友好的舉止。我向來都比較嚴(yán)謹(jǐn),也因此是比較客氣的。我記得,我問話的語氣放得很低,像從鋼琴,或二胡一類最低音階那兒發(fā)出來的。我說:“請問,美女,小希在嗎?”想想看,只要帶了個“請”字,任是太粗野的俗人,也不會太粗俗到哪兒的吧。當(dāng)然了,那位同事也沒拿太難看的臉色給我。她只是顯得很忙,像根本顧及不過我。但我急,我管不了她那么多。我說,我昨晚做了很不好的一個夢!那位同事抬起頭來,看我是在認(rèn)真地對她說,就有些好奇地問,怎么,你那個夢跟誰有關(guān)嗎?我說,當(dāng)然了,我夢見了小希!那位同事沒有顧及我的提示,好奇地認(rèn)真看了我一眼后,轉(zhuǎn)身過去繼續(xù)敲打她的鍵盤。我突然覺得,這面前的她真是一個冷漠的人!我真為小希悲哀,她怎么遇上這么一個冷漠的同事!正這樣想,轉(zhuǎn)個身碰上一位著黑色西裝、打紅色領(lǐng)帶的女孩站在旁邊,我上前一步問,你是小希的經(jīng)理?女孩微微點(diǎn)頭,說,有事么?我說,我找小希。女孩說,小希有點(diǎn)事剛出去了。我說,我昨晚做了很不好的一個夢!女孩有些好奇,竟然一臉吃驚地看著我,沒有言語。這讓我很失望。
我退出門廳,站在銀行外的臺階上。我四下里張望了幾個來回后,突然一個閃念:小希出事了!
我飛也似地朝城外跑。我用“飛也似”這說法似乎有點(diǎn)夸張。我都四十開外的人了,走路還能像飛嗎?笑話!我自己都這樣認(rèn)為。但那天,我在城門洞那兒,汪倩倩看見我,遠(yuǎn)遠(yuǎn)地,手一揮,說,你跑啥雪兒?汪倩倩是我高中時的同學(xué),一年前,或兩年前吧,我們幾乎天天,也不,應(yīng)該是周周都要相聚。
我沒有顧及汪倩倩問我啥,我飛也似的跑得更快了。因為我們同學(xué)都知道汪倩倩是個沒心沒肝的人,任你同學(xué)哪個有什么急事要事,你對她講一千遍,她都是那個表情,淡淡的,其實就是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末了對你淡淡地說,就那么個事嘛!
我的跑,可能勝過那輛公交車,或是那些電動三輪,甚至像在搶人家的士的飯碗。在過了城門洞的斑馬線上,一位的士司機(jī)伸出頭來,朝我吐了泡口水,同時甩了句毒毒的話在風(fēng)中:“你忙著投胎呀!”對此,我并沒理睬,因為我顧不上。
我繼續(xù)飛也似的跑。
在又一處的斑馬線上,我正要跨街,卻被一位姑娘擋著了。姑娘將手持的一只小彩旗,擋在我胸前,說,阿姨,你急啥,這是紅燈!我一聽,沒來由地火了。我對著姑娘喊,你問我急啥?我急著救人呀,難道紅燈就不讓我救人!我說著,四肢無力,身子顫抖,卻感覺腦子在膨脹,眼睛在噴火。姑娘一定是被我猙獰的樣子,嚇著了,顫顫地問,阿姨,你又不是120,120救人才可以闖紅燈的!你這樣太危險!我更急了,我說,不都是救人呀?120又咋樣,我是130、140呢!這時,一群人圍上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像都在指責(zé)我。我昂起頭來,大喊,你們懂嗎,小希才太危險了!說著,我一把將姑娘橫在面前的小彩旗,抓過來,扔了,接著,拿出奮不顧身的勇氣,沖過了街對面。
我一直在提醒自己,為了小希,我必須跟著時間賽跑。
在繼續(xù)行進(jìn)的過程中,我猛然覺得,身前身后突然有無數(shù)舉著小彩旗的姑娘、小伙,甚至有警察,和不明真相的市民。但他們都再沒有要阻擋我的意思。我感覺,他們目送我的眼神里,充滿著理解和善意。盡管小希和我,就是他們中間某人的朋友或親人,但他們不知道小希和我當(dāng)下的情況。當(dāng)然,即使他們知道了,也可能會顯得無奈,或干脆聽之任之罷了。
總之,我沒被彩旗姑娘擋著,沒有淹死在滿街人的口水里,我就為小希贏得了時間。瞬間,我便有了勝利者的驕傲。
然后,我徑直來到城市的邊緣,也就十分鐘,我感覺胸口和孕罩那兒,有點(diǎn)潮濕,背脊和額頭也是。汗水從這些地方冒出來,證明我跑得真是有些用心用情。
我能不急嗎,小希出事了!
前天,不,應(yīng)該是上周五,從小希的眼神里,我就預(yù)感到她要出事的。還有小希的朋友張薇,有點(diǎn)像被小希的情緒感染了似的。小希的眼里像有一團(tuán)霧,薄薄的,似乎都順著眼袋那兒溢出來了。張薇也是。她們看我的神情,像在審視什么,很費(fèi)力的樣子。那時剛過六點(diǎn)。她們站在銀行外的臺階上。我在街對面向她們招手,同時一邊呼她們的名字。
小希!小希!
張薇!張薇!
我的聲音并不小,但她們像聽而不聞,甚至也像視而不見。她們把我給忽略了似的。等我跨過街,站到她們面前,向她們問好,她們才難為情似的,朝我呶呶嘴,笑笑。我感到她們的表情里已經(jīng)有了一種捉摸不透的憂怨。甚至那種憂怨都快刺傷了我的心。那天晚上,我從回家看電視開始,直到躺到床上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想不通,小希和張薇為什么一下子變得那么高傲和不近人情!她們藍(lán)色的眼睫毛、黃色的頭發(fā)和火樣紅的嘴唇,在我眼前晃了一夜。最后我終于弄明白了,她們是被麻將,還有沒完沒了的應(yīng)酬給害了。小希,張薇,還有汪小倩,她們都喜歡麻將,喜歡唱歌,喜歡天南海北的旅游。我才不喜歡這些呢!我覺得她們一個個都像孩子一樣,都快被生活寵壞了?;仡^想,我家先生也是被生活寵著的。他在縣里邊做了個亞高官,就是比縣長小,卻比局長大那種,究竟是什么職務(wù),近來我都沒心思過問,再說他成天早出晚歸的,即使想問,也難找著機(jī)會。
但,我也曾試著過問他一次。
那天是周五。我感覺現(xiàn)在的人,真不可思議,一提到周五,一個個跟打了雞血般,瞬間就會興奮得臉紅脖子粗起來。記得中午在飯桌子上,我問我們先生,晚上想吃點(diǎn)啥?我的口氣,是十二分的討好。因為,我感覺那天先生的心情像給陽光照著,暖烘烘的,那模樣,我真是覺得久違了。我想讓它長時間留住,至少,在這個周末,不希望讓它輕易跑掉。我想用嗲嗲的口氣對他說話,可一時嗲不出口。我自己都有些著急了。這樣的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一個人要學(xué)著偽裝,是多么難的一件事情。誰知,在我還沒決定是否放棄偽裝的時候,先生把筷子朝桌上一砸,說,你忘了今天是周末嗎!在先生紅著臉、瞪著眼的表情面前,我這才突然意識到,我是多么的無知,竟然忘了今天是周末!于是,我想在一個溫暖的周末,問問我們先生工作之事的計劃,就這樣,被殘酷地扼殺了。都回想不起來了,那個晚上,我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時候,走進(jìn)夢里的。只是醒來的世界,跟先前的模樣無異,黑咕隆咚的屋子外,充斥著各種響聲,夜晚像在跟白晝抗衡,正雄性十足地顯示著旺盛的活力。那當(dāng)兒,我才想起了一句話:夜生活才開始呢!這句話好像是小希說的,也好像是張薇和汪倩倩說的。其實,我們家先生也說過,而且不止一次。
記得兩年前吧,那晚從歌廳出來,我哈欠連天地看著手機(jī)說,回了吧,都12點(diǎn)半了。小希說,急啥,夜生活才開始呢!接著,張薇和汪倩倩圍上來幫腔,說就是呢,夜生活才開始!我家先生上來了,只兇了我一句,不懂得夜生活你就回去吧!我很不服說我不懂。我說,那走吧。我尾隨著他們。他們像剛上足了發(fā)條的鬧鈴,被放在一個灌脹了氣的輪子上,馬力十足地跑啊吼,涪城的半條街,幾乎都裝不下他們了。而我則像一片樹葉,在他們身后的水上漂浮。不知拐了多少個彎才來到了好吃街。好吃街我都膩了。燒烤,火鍋,湯鍋,簡陽羊肉,江油肥腸,蘭州拉面,還有肯德雞和涪城牛肉,上百個大小餐飲店,沒日沒夜地吞云吐霧,像張著的一百張嘴巴,總那么來者不拒地,想把所有行人,都朝肚子里吞下。我不明白,小希她們?yōu)楹慰倽M懷著被吞下的快樂。他們一頭扎進(jìn)那個99燒烤店后,像井陽崗上的一群好漢,不等坐下,就對店主人吆三喝四地喊,酒呢?菜呢?他們把臉喝紅了,又喝青,喝青了,又喝紅,我都聽著他們肚子里酒和菜相互沖撞和搖蕩的啵啵聲了。啵啵,啵啵??晌覅s想嘔,但又嘔不出。那晚后來是怎么樣的,我真的是壓根兒想不起了。
昨晚夜里的那個夢,小希在鐵軌上跟火車賽跑的樣子,真是叫人后怕。我看著她的頭發(fā)本來是攏在額前的,可一下子飄起來了,瞬間又變得很長,像黑色的輕紗飄在她身后,漸漸地,小希被黑色的輕紗吞噬了?;疖囈换味^,我聽到一聲慘叫!我自己把自己驚醒了。我覺得這個夢,于小希實在是大為不吉。不等冷汗干過,我急忙下床從書架上取來半年前買的那本《周公解夢》。這本書我已經(jīng)翻看過上百次了。單為了夢見小希,當(dāng)然還有小希家兒子,父母,以及她家的貓貓“點(diǎn)點(diǎn)”,我就查閱過不下五十次??芍钡狡唿c(diǎn)半起床,已經(jīng)錯過做早飯了,我也沒有查到關(guān)于一個人跟火車賽跑的夢的解析。但無論如何我都覺得這是一個恐怖的噩夢!是一個不吉的兆頭!事不過三!可小希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里的懸崖、海邊、黑夜、水里和墓場,她拿自己和生活當(dāng)兒戲,她面臨一種災(zāi)難而全然不知。這是多么的危險!我顧不上,也沒有心思吃早飯,為的就是要趕去早早地提醒她!可她的那位冷漠的同事,那個眼神好奇而沒有言語的女孩經(jīng)理,竟然不自覺地成了她大難臨頭的幫兇。她們不過問小希究竟因何事,去哪兒了,可我卻預(yù)感,并料定到了她的去向。
在城市的邊緣這兒,有一座正在建筑的高樓。這座樓已經(jīng)封頂,而且外墻裝飾正接近尾聲。幾個戴著黃色頭盔的工人,在最頂層那兒鋼架上作業(yè),看上去就像幾只飛鳥棲歇在上面啄食。
我在喘息和擦汗的間隙,朝那兒望去,幾個工人的頭頂上方,有三個字:金碧軒?!敖鸨誊帯笔怯娩摷芎附拥模娴氖墙鸸忾W閃,氣宇軒昂地矗立在頂樓,似乎是刻意地在那兒向整個涪城昭示著自己“一覽眾山小”的意味。
就那一瞬間,我的意識里,有種崩潰的轟鳴,突然嘩啦啦地響過。接著,有一串聲音在問我,你急什么急?你跑到這兒來干啥呢?這聲音,分明是小希,也像還有張薇和汪倩倩,甚至我家先生的聲音,也混在其中。根本就分不清哪是哪。我使勁地拍了一下額頭。我感覺,我有一千個理由裝在自己的腦子里。而小希出事了,這是唯一一個最大的理由。那天,小希約我散步。我們從銀行口出發(fā),到金碧軒這兒,大約走了三十八分鐘。三十八分鐘是小??粗謾C(jī)給我說的。小希說,雪兒,你看,只差兩分鐘就四十了呢。意識里,小希的出事,給了我一種暴發(fā)力,否則,今天,我怎么也不可能用十分鐘來完成曾經(jīng)三十八分鐘的行程。
我從樓頂處收回目光的那一瞬,街對面,有一條高大的狗,應(yīng)該是藏獒,正和它的主人一起,拿眼睛直直地望著我。他(它)們像在辨認(rèn)我是不是哪個熟人。那一刻,我也覺得他(們)很熟。那不是張薇嗎?那件米黃色的風(fēng)衣,是去年,我和小希,陪她一起在萬達(dá)廣場買的。她家的寵物狗狗,也是藏獒。她還說過,她家先生和兒子曾經(jīng)極力反對過飼養(yǎng)寵物,反對的理由是,花錢,費(fèi)精力,不衛(wèi)生,還說,他們要想把它送人,或直接拖到紅谷森林去放養(yǎng),還人家藏獒一個自由。張薇反駁。張薇說,沒你們說的那么多不好吧,寵物有時比人還通人性呢。你們要是敢對它怎么樣,我就跟你們拼!張薇說,那天,她放出那句話后,她家先生的身子陡地縮了一大截。張薇說著,一邊自己把頸項一縮,再一蹲身子,給我們做演示。張薇的演示,把小希給笑得差點(diǎn)眼淚都淌了一地。小希長時間笑不過,蕩氣回腸般,就那樣手逞肚子,彎著腰,最后竟然跟張薇互相把著肩膀,狂歡到快在地上打滾了。我沒,我連微笑也沒有。我覺得,小希和張薇是不是都太神經(jīng)質(zhì)了,有必要那么夸張么?我確實說不出養(yǎng)寵物有什么好,也說不出有什么不好。我看他們真是把生活當(dāng)成了玩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蛇@還像生活么!我想,生活本該是個嚴(yán)肅的事情,也就容不得任何人放蕩不羈才是!可是,我這個想法曾被我們家先生批得體無完膚。那好像也是一個周五的中午。飯間,先生安排我說,約幾個朋友過周末。我立即說,該不會又是約小希和張薇吧?先生好像有些敏感,圓睜著眼睛,輕聲問,怎么,小希和張薇是瘟疫?我覺得先生的表情和問話,都很怪異。當(dāng)時,我心里不是好奇,而是難受。我很想說,總不能把生活當(dāng)玩笑啊。但我說出口的話是,就開個玩笑嘛。我是刻意不希望拿話惹怒了先生的??上壬又运麘T常超人的理解力,提高嗓門,作報告似地說,你以為生活是塊冷冰冰的鐵板呀,玩笑又怎么了?沒有玩笑的生活,還是生活么?!我這才明白,我即使是個超級辯論家,也無法擊破先生的生活觀。我知道,小希不是瘟疫,張薇也不是,就連張薇家的藏獒也絕對不是的。
我突然覺得,我把藏獒和張薇的記憶回放得太久了。我趕忙對著街那邊喊:
張薇!張薇!
張薇張薇?。?!
我還叫了“雄爺!雄爺!”我知道張薇家藏獒的名字叫“雄爺”。那次我還很不解地問張薇,你咋把寵物都叫起“爺”來了。張薇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它就是俺的“爺們兒”呀。當(dāng)時聽她說后,我暗自想吐了很久。
我估算著我聲音的速度,和抵達(dá)街對面,直到進(jìn)入張薇和她“爺們兒”耳鼓的時間,應(yīng)該不在三秒之外??删驮诖蠹s四秒的時候,我看見黃色風(fēng)衣的下擺,猛地煽動了一下,接著,那只藏獒,扭頭,用嘴銜著黃色風(fēng)衣下擺的一角,一起逃離似地遠(yuǎn)去了。
那不是張薇和她的“爺們兒”。
我為此感到了一次莫大的捉弄!
但我,很快把這樣的捉弄給忽略了。因為我想,小希出事了,這才是我當(dāng)下必須面對的最大的事情。
那天,小希指著“金碧軒”三個字,回頭來對我說,要是從那兒像鳥一樣飛下來,該是多么的快樂!
我已不記得小希當(dāng)時怎么突然說出了這句話。我只是跟大家一樣佩服她,有著才女一樣的氣質(zhì)。她曾經(jīng)給我和張薇、汪倩倩說過,她讀高中時,就在??习l(fā)表過兩篇散文和一組詩歌。那次我們都對她說,就遺憾你沒堅持,不然中國文壇一定會多一位叫小希的詩人呢。但是那天的后來,也就是我和小希分手回家以后,我突然覺得,小希散步時說的那句話,并不單純是一個詩人隨意發(fā)表的感慨。我覺得那是她從意識深處發(fā)出的一句告白。但她究竟想要說出什么,直到我花去三個晚上的失眠,也沒想出個結(jié)果,最多,我只回憶起了一個細(xì)節(jié),就是,小希說那句話的當(dāng)時,我們一齊看見,一只風(fēng)箏,在“金碧軒”那兒盤旋了數(shù)秒,然后,鯤鵬一般,沖向了高空。但我又用三天的時間,把這個細(xì)節(jié),與那句鳥兒一樣快樂的話依然聯(lián)系不起來?,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小希當(dāng)時說那句話時,她的思維,已經(jīng)開始變得不正常了。推而廣之,她和張薇、汪倩倩,她們早就被自以為快樂的生活麻醉了。她們像癮君子,拒絕不了生活中像罌粟花那樣的誘惑。從那天起,我就開始為她們擔(dān)心。尤其是小希,丈夫在飛機(jī)上遇難后,上有四個老人,下有一個快滿三十歲的兒子沒找著工作。想想看這該有多大的壓力!可是小希像根本看不見這些。她說,老人又不要我背,兒子又不要我抱。聽她說得如此輕松,我都為她臉紅。我想對她說,小希,你這叫做不負(fù)責(zé)任??晌以掃€沒出口,小希示意我,她要接個電話。然后,她回轉(zhuǎn)來對我說,汪倩倩約晚上吃火鍋,請你一起。我說,我不,我胃不好。小希說,你的胃?是鍛煉少了!她說得斬釘截鐵,似乎根本不容我解釋。
小希那天為什么要帶我到“金碧軒”這兒來?
她為什么要突然說像鳥兒飛一樣的快樂?
會不會一開始她就有什么隱情?
我站在那塊廣告牌前,冥思苦想。風(fēng)撩著我披肩的頭發(fā)。我覺得無數(shù)不解的問,正在朝腦子里奔涌。頭發(fā)像草一樣,正一根根從頭皮上拔起,但不痛,也不癢。我突然覺得,廣告牌上那個女明星劉濤,就是小希。張薇就說過,小希像劉濤,方臉,眼明,氣質(zhì)超好。難怪,那天小希也指著這幅廣告對我說,我特喜歡劉濤了。那口氣,就像劉濤的同性粉絲??稍倏磿r,我又突然覺得,廣告上的劉濤,更像我家女兒欣欣。欣欣昨晚還從美國打電話給我。都一點(diǎn)半了,欣欣問我爸呢?我說你爸不在。欣欣沒再問。欣欣說,媽媽你睡不著,我給你講故事。欣欣講美國人為什么不怕新冠病毒,為什么不聽口罩政令,為什么有種族歧視,為什么拜登快八十了還可以當(dāng)總統(tǒng),為什么……欣欣還要講。我說欣欣你不講了,媽不想聽,媽就想你回來坐在對面跟我說話。欣欣說,媽媽,我還有兩年,兩年后還要考博。我沒有再說了。我好像覺得電話那頭,欣欣在哭。電話掛了,我立即服了雙倍的安眠藥。
一陣風(fēng),又撩了下我的頭發(fā)。我看見一只鳥,該是一只信鴿,突然收了翅膀棲歇在廣告牌上方的橫梁上,然后好奇似地腑頭朝劉濤伸了伸頸脖,再后又轉(zhuǎn)了個身,飛走了。不想,就在信鴿飛走那一瞬,我看見劉濤的臉上多了一滴潑墨般的痕跡,細(xì)看,那是信鴿剛剛拉下的一泡屎。
我覺得,這是一個極為不祥的征兆。
不是說小希像劉濤么?小希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突然間又想起了一句話,小希說的。那天散步到這兒,朝回轉(zhuǎn)走的時候,小希說,我們什么時候去“金碧軒”樓頂看看。
我覺得這句話,就是小希為自己出事埋下的伏筆。
因為我想,小希說要去那兒樓頂看看,這絕不是她隨便說的。難道因為“金碧軒”的高,就必須是我們要去它上面看的理由?我一點(diǎn)不信。至少,我覺得這個理由的百分之八十,甚至九十,都是不成立的。喜馬拉雅山高不?珠穆朗瑪峰高不?因此,我不認(rèn)為小希的話會是空穴來風(fēng)。
都快一個小時了,沒有看見小希,我只顧急,卻根本忘了給她打個電話??傻饶贸隽耸謾C(jī)來,手又顫抖得幾乎一點(diǎn)也不聽使喚了。
我使出了萬分的克制。
最后終于打通了小希電話,可手機(jī)里說,對方暫時無人接聽。我再打,手機(jī)里還那樣說。我很不服氣,又連打了十遍,可結(jié)果依然。
我覺得,這便是小希出事了的鐵證。
鐵證著事情的萬分危急。我直直地面對著金碧軒。我感覺整幢金碧軒霎時間在膨脹,像動畫片里破土生長的蘑菇,或含苞怒放的花朵。我感覺自己一雙眼睛的視力快夠不著金碧軒膨脹的速度了。而小希像在那蘑菇的頂端,或花朵里,她正被虛擬的美麗一點(diǎn)點(diǎn)地吞噬著。她全然不知那是一個陷阱。
我大張著嘴巴,一個勁地喊小希,卻像被迷在惡夢里一般,怎么也喊不出來。
我想起了張薇和汪倩倩。她們跟小希是閨蜜。我本來跟她們仨也是??墒巧钏坪醵及盐覀兏魯嗪芫昧?。我意識到,只有張薇和汪倩倩倆出場,小希才會得救。
我打張薇,手機(jī)里說,對方暫時不方便接聽。再打,手機(jī)里又說,對方正忙。
我打汪倩倩,通了,卻是她家先生接的。對方說,汪倩倩忘了帶手機(jī),剛出去了。
說也奇怪,電話都打到手機(jī)發(fā)燙了,我反倒一下子一點(diǎn)沒有了悲傷感。我覺得是小希她們在生活的那一面,太忙了,忙得都快不知道休息了。她們不是要存心忘記我,她們是顧不過來。
想到這,我竟然快活無比地大喊了幾聲。
我喊小希。
我喊張薇。
我喊汪倩倩。
我覺得,小希、張薇、汪倩倩,還有我家先生,他們都在金碧軒的樓頂上。他們在全神貫注地打麻將,或觀景。于是,我又開始放聲大喊。
我喊小希。我喊張薇。我喊汪倩倩。
我也喊我們家先生。
喊著喊著,我竟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時候站在了“金碧軒”的頂樓——涪城最高的建筑物上,而且,身子輕得快飛起來了。天空云蒸霞蔚,暖風(fēng)浩蕩。騰云駕霧的感覺,漫入了全身每一個毛孔。
是多少天后,我已經(jīng)無法知道了。
一陣陣腳步聲,從我的病床前經(jīng)過。迷蒙中,我隱約聽見有人在輕聲地說,我早就看出,雪兒遲早會出事的。
那聲音,極像小希。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