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林飛
任嘉樂
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將他和阿梅德·奧贊方(Ahmed Ozenfan)為雜志《新精神》(L’Esprit Nouveau)共同撰寫并發(fā)表的一些關(guān)于建筑的文章整理匯集,于1923 年出版了《走向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一書(圖1)。所以《走向建筑》一書實質(zhì)上是由兩人合作完成的。該書最初被柯布西耶命名為“建筑或革命”(Architecture or Revolution),他甚至為其設計了封面(圖2),但后來還是使用“Vers une architecture”作為該書的書名?!敖ㄖ蚋锩北挥米髌渥詈笠徽鹿?jié)的標題。[1]除了最后這個章節(jié)是柯布西耶獨立完成的,其余的章節(jié)均來自于雜志《新建筑》上所刊登的柯布西耶與阿梅德·奧贊方合作撰寫的文章。
圖1: Vers une architecture,法文原版封面,1923 年
圖2: 柯布西耶為Vers une architecture 設計的其他封面
《走向建筑》對20 世紀的建筑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引發(fā)了廣泛的討論和爭議。陳志華先生在《走向新建筑》譯本的譯者序中寫道:“這是一部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建筑語言和理論的奇書,也被指責為一部導致了現(xiàn)代建筑危機和異化的罪書?!盵2]柯布西耶作為現(xiàn)代主義開拓人物,國內(nèi)對于他本人的生平經(jīng)歷、建筑規(guī)劃思想及作品已有大量研究成果,其中不乏對柯布西耶大作《走向建筑》的研究與評價。《走向建筑》可謂柯布西耶的開山之作,也是闡述新的建筑思想、沖破古典束縛的歷史之作。國內(nèi)已出版多本該書的中文譯本,先后有吳景祥(1981 年出版)、陳志華(1991 年、2004 年出版)、楊至德(2014 年出版)、陳紅(2021 年出版)等的譯本,為國內(nèi)學者研究此書提供了基礎資料。
隨著《走向建筑》中文譯本的一次次出版,部分學者先后發(fā)表對此書進行解讀的文章。其中通過該書探討柯布西耶建筑思想和歷史作用的文章當屬最多,例如:竇武的《〈走向新建筑〉譯后記》結(jié)合歷史背景和柯布西耶現(xiàn)代建筑實踐的坎坷過程,對書本表達的現(xiàn)代建筑思想和背后歷史現(xiàn)象進行解讀[3];王澤猛的《建筑的責任—解讀勒·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一文,通過書中對建筑的時代性的理解,總結(jié)了建筑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主觀作用及建筑師的歷史責任感[4];程超發(fā)表《也讀〈走向新建筑〉:理解柯布西耶的寫作策略和意圖》一文,通過梳理柯布西耶的創(chuàng)作意圖,深刻分析書中柯布西耶所倡導的新的建筑體系與古典批判和繼承的關(guān)系[5]。關(guān)于本書的翻譯問題,也有部分學者進行探討和研究,例如:王駿陽發(fā)表《勒·柯布西耶Vers une Architecture譯名考》一文,研究分析了國內(nèi)外多個版本的書名翻譯與文章思想內(nèi)容的對應關(guān)系[6];另外,值該書面世100 周年之際,金磊發(fā)表《該如何紀念中外建筑先賢—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百年與中國建筑巨匠童寯?shù)呢暙I再識》一文,再次歸納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的當代定義,并探討與童雋先生共同的建筑氣質(zhì)與設計思想[7]。無論是該書中文版本譯者序,還是相關(guān)學術(shù)論文,都有提到柯布西耶這本大作的歷史意義,并從多個方面解讀此書。這些研究中雖也涉及該書語言結(jié)構(gòu)的相關(guān)問題,但未曾探究其緣由。
對于該書的書名翻譯,如果按照法語書名“Vers une architecture”的字面翻譯則是“走向一個建筑”。然而,1927 年英國建筑師與藝術(shù)家弗雷德里克·艾切爾斯(Frederick Etchells)首次將該書翻譯成英文,并以“Towards a New Architecture”(走向新建筑)作為該書的書名(圖3)。1981 年,第一本中文版譯本是由吳景祥先生直接從法文翻譯而成,其題目也受英譯本影響,名為《走向新建筑》(圖4)。自第一版法文版出版100 年來,這本書中英文版本都翻譯為《走向新建筑》(Towards a New Architecture),“新”更多被認為是取自雜志《新精神》(圖5),這也正切合這本書的所表達的思想,也更具有宣傳力,但有失其本意,造成理解上的偏差。原版題目“走向一種建筑”意味實時存在的事物,但從文中的語言中卻不能有充分理解出絕對或者本質(zhì)的建筑(an absolute or essential architecture)[8],也就是說書中沒有具體闡明是哪種(新)建筑,所以各國譯者對于該書題目的翻譯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翻譯方式。德國藝術(shù)史學家漢斯·希爾德布蘭特(Hans Hildebrandt)于1926 年完成的德文譯本將其譯為“Kommende Baukunst”(即 將 到 來 的 建筑)(圖6),對其有別樣的解釋,但還是和法文版有著同樣的問題。雷納·班納姆(Rainer Banham)①覺得兩個版本的譯本都不夠準確,認為它們過于強調(diào)書中未曾出現(xiàn)的“新”或“即將到來”的建筑。
圖3: Towards a New Architecture,弗雷德里克·艾切爾斯的英譯本封面,1927 年
圖4: 《走向新建筑》,吳景詳中文譯本封面,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1 年
圖5: L’Esprit Nouveau(《新精神》)雜志第一期封面
圖6: Kommende Baukunst,漢斯·希爾德布蘭特德文譯本封面,1926 年
除上述兩種譯本,1939 年阿根廷出版的西班牙語譯本將書名譯為“Hacia Arquitectura”(走向建筑)(圖7),是對法文原文的直譯。日本建筑學者宮崎謙三于1929 年翻譯了日文譯本,其書名譯為《建篥蕓林》(走向建筑藝術(shù));現(xiàn)如今在日本普遍使用是吉阪隆正②于1976 年重新翻譯的譯本(由鹿島出版會出版),其書名為《建築PH目指して》(以建筑為目標)(圖8)。然而,1927 年弗雷德里克·艾切爾斯的英譯本《走向新建筑》是影響最為廣泛的,經(jīng)后來學者辨證,1957 年,它被重新翻譯并再次以英文出版,其題目被譯為Towards a Architecture(《走向建筑》),這也更加契合法文原意。而國內(nèi),無論是第一版吳景祥先生的譯本(圖4),還是后來陳志華先生以及學者楊至德、陳紅的譯本,都將題目譯為《走向新建筑》,國內(nèi)學者和學生也都將柯布西耶這本大作稱為“走向新建筑”,然而全書對“新”并未有明確定義,“新”的加入可能更便于讀者對書本時代及人物的理解,但與原文“Vers une architecture”相悖。
圖7: Hacia Arquitectura,西班牙語譯本封面,1939 年
圖8: 《建築PH目指して》,吉阪隆正日文譯本封面,1976 年
“Vers une architecture”中的“une”,中文譯為“一個,一種”,作為法文直譯是“走向一個建筑”,然而法語中“une”是不定冠詞,具有不確定的指代關(guān)系,并未像在中文中那樣有很強的指代性,亦可不用翻譯。[3]倘若加上“一個,一種”,而全書又未對“哪種哪個”有所定義,這和譯名“走向新建筑”又有同樣的問題?!癡ers une architecture”中,或許柯布西耶更加側(cè)重的是“Vers”(“走向、邁向”),強調(diào)動作,本意便有從A 到B 的過程,也就是追求不一樣建筑的過程,符合文中所呼吁的要走向工業(yè)時代的建筑。相比于“走向新建筑”,“走向建筑”已經(jīng)把“新”的含義包括在內(nèi)。同時也和文中內(nèi)容一樣,未明確表達哪種建筑,模糊的概念更值得讀者結(jié)合書本內(nèi)容和時代背景自行體會與理解,縱觀柯布西耶一生的設計思想與建筑創(chuàng)作,也很難用一種建筑風格來解釋概括,不加任何冠詞的釋義也更加符合柯布西耶一生的建筑特質(zhì)。因此,本文將書名確譯為《走向建筑》。
艾切爾斯和國內(nèi)學者將“Vers une architecture”譯為“走向新建筑”,其實也符合時代背景。按照新舊事物的替代論,建筑也將與社會發(fā)展并行拋棄舊的束縛。這同樣契合了雜志《新精神》中的“新”。而對于是否是“新”的,或者哪種“新”的建筑,柯布西耶在書中并未提及,他本人對此也是模糊的、含糊不清的。艾切爾斯的英譯本序言中提及:“勒·柯布西耶先生并沒有花費時間和篇幅去開一份對于現(xiàn)代建筑物的深思熟慮的清單”[9]。否則,雷納·班納姆就不會質(zhì)疑英、德譯本的題目翻譯。柯布西耶是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奠基人,他明確地提出要與古典劃清界限。但事實上,他并沒有否定古典建筑的所展現(xiàn)出純粹、壯觀、打動人心的美,反而將其歌頌:
“人們使用石頭、木材、水泥;人們用它們建成了住宅、宮殿;這就是營建。創(chuàng)造性在積極活動著。但,突然間,你打動了我的心,你對我行善,我高興了,我說:這真美。這就是建筑。藝術(shù)就在這里。”[2]
在書中“羅馬城的教益”一章節(jié)中,開頭便從字里行間中體現(xiàn)出對羅馬古典建筑的敬仰之情(圖9、圖10)。
圖9: Vers une architecture 中“羅馬城的教益”章節(jié)插圖,大角斗場
圖10: Vers une architecture 中“羅馬城的教益”章節(jié)插圖,羅馬萬神廟
“拜占庭的希臘,精神的純創(chuàng)造。建筑不僅僅是布局有序和光線照耀下的美麗的棱體。它是一件使我們愉快的東西,這便是量度。量度,分解成有韻律的、由同等氣息賦予生命的量,使統(tǒng)一的、精細的比例處處貫徹,平衡,解方程?!盵2]
在論述“拜占庭時代的羅馬”一節(jié)時,柯布西耶飽含激情地贊嘆古典建筑所表現(xiàn)的形體美以及秩序美,并直截了當?shù)胤Q帶來愉悅感的是“量度”。而就是這種量度,在他后來的建筑設計中發(fā)揮出別具一格的魅力,并成為他主要的建筑思想之一 —“模度”。
另外,柯布西耶為了說明建筑秩序和比例的問題時,直接使用中世紀哥特式建筑巴黎圣母院作為參考案例,同時也利用學院派古典主義建筑作品來闡述比例關(guān)系,如凡爾賽的小特立阿農(nóng)等(圖11~圖13)。約翰·薩默森(John Summerson)將柯布西耶的這種做法稱為“古典走向現(xiàn)代”的表征之一[10]。在這本大作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柯布西耶還使用了諸多學院派建筑學的詞匯。在書中,柯布西耶強調(diào)的平面設計的核心思想—“平面是生成元”,便來自于學院派建筑理論代表朱利安·加代(Julien Guadet)的理論[11]。
圖11: Vers une architecture 中“基準線”章節(jié)插圖,巴黎圣母院
圖12: Vers une architecture 中“基準線”章節(jié)插圖,羅馬市政廳
圖13: Vers une architecture 中“基準線”章節(jié)插圖,小特立阿農(nóng)
這也不難理解,《走向建筑》一書中大部分章節(jié)摘自于1920—1922 年《新精神》雜志所刊登的文章。此時,整個社會都在尋求探索適應于工業(yè)社會生產(chǎn)的設計之路,整個西方建筑設計史無一不是圍繞“古典”二字而發(fā)展的。在節(jié)點性的歷史時期,西方人便開始從古羅馬、古希臘的中尋找當代社會不同階層所需要的文化產(chǎn)物,用來指導即將到來的建造任務。而1920 年代,整個西方社會同樣在古典中尋找理念來指導新的建筑設計,復古主義、古典主義思潮仍占據(jù)著主要的地位。柯布西耶和奧贊方當然也不例外,他們也習慣性地從古典中尋找答案。同時在羅馬、希臘等地游歷時,柯布西耶也看到了古典建筑完美的比例與令人愉悅的秩序,但他的答案卻與那些復古主義者、折中主義者等有很大不同。
工業(yè)化機器大生產(chǎn)至今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百多年,而那時整個歐洲除了少數(shù)的工業(yè)建筑脫離了古典束縛,其他類型的建筑,尤其是住宅,還對工業(yè)化時代未有一絲回應??虏嘉饕畼O具敏銳的視野,他看到古典的樣式不能適用于機械化生產(chǎn)模式—可能很多建筑師也都看到了,但都沒有他如此充滿激情與革新性的精神論述。他提出來要么搞新建筑,要么就革命,他強烈宣稱要與傳統(tǒng)劃清界限??谔柺降奈霓o匯聚在這本大作中,極具有宣傳力、號召力。這也是柯布西耶想要做的,這種敢于破舊立新的精神,成為他名聲大噪的重要法寶。在這本書中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建筑或者革命”中,他闡述了新建筑發(fā)展的必要性,認為當今社會務必要緊跟現(xiàn)代化,發(fā)展出新的“居住機器”,他將那些建造在建筑中的古典樣式看作為寄生蟲,認為過去幾千年的建筑原則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他以激昂的文字呼吁人們要創(chuàng)造新的建筑,廢除掉一切經(jīng)典,他旗幟鮮明地為當時混沌的建筑思潮探索道路。但廢除經(jīng)典之后,他依舊談論著古典的秩序與精神,重新回歸到理性與感性的矛盾當中。另外,直到此書章節(jié)的最后,他也沒有闡明這種建筑到底是什么樣,沒有實踐性的指導思想,而是以“革命可以避免”[7]匆匆結(jié)尾,具體以哪種建筑避免并未明確定義,全書到此結(jié)尾,戛然而止。
對于所要走向的建筑特征,跳出書本,柯布西耶在1923 年之前便對工業(yè)時代的建筑有所指代,將建筑視為一種機器—居住的機器。《走向建筑》中,柯布西耶對飛機、輪船、汽車等工業(yè)時代的機器無比稱贊,宣稱偉大時代已經(jīng)開始,工業(yè)帶來新的精神,并給予這個時代所有作品以生命,由此建筑風格正在因工業(yè)時代進程所確立。[12]工業(yè)時代引發(fā)交通工具以及其他產(chǎn)品的變革,那建筑也應成為工業(yè)產(chǎn)品來批量建造與生產(chǎn),這也正是當時一批倡導工業(yè)至上的建筑師的思想主張??虏嘉饕╄F龍之家(Maison Citrohan)的設計依照了“居住機器”理論,這被看作純粹主義建筑的原型,其模型曾在1922 年的秋季沙龍(Salon d’Automne)上展出,喬治·貝斯努斯(George Besnus)對其印象尤為深刻,便委托柯布西耶為設計該類型的住宅。隨后,其他的委托人接踵而至,如奧贊方以及柯布西耶的支持者拉·羅切(La Roche)等。柯布西耶為1925 年的裝飾藝術(shù)博覽會設計了新精神館(L’Esprit Nouveau)展區(qū),就把它作為一個標準化的內(nèi)容。另外,作為純粹主義生活方式的展示,“它的所有家具都是工業(yè)的產(chǎn)物,而不是裝飾者的產(chǎn)物。建筑物本身是公寓區(qū)的一個‘單元’,是住房計劃中的一個單元”。[13]
柯布西耶對于“新”建筑的定義,是完全機器化的,并不是所有現(xiàn)代建筑師主張的。就在當時,賴特就預見了柯布西耶“居住機器”理論的弊端:
勒·柯布西耶說:“住宅是居住的機器?!辟囂卣f:“建筑應該是自然的,要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辟囂刈顓拹喊呀ㄖ锱蓹C器般的東西。他說:“好,現(xiàn)在椅子成了坐的機器,住宅是住的機器,人體是意志控制的工作機器,樹木是出產(chǎn)水果的機器,植物是開花結(jié)子的機器,我還可以說,人心就是一個血泵。這不叫人駭怪嗎!”[14]
雖然在現(xiàn)在看來,這無非是兩種建筑思想的對辯,沒有孰對孰錯之分。賴特代表的是美國精英消費主義文化,而柯布西耶崇尚的是集體主義住宅,顯然兩者是相背而馳的。但賴特的批判不無道理,這種機械化的生活形式的確讓人有不舒服的感覺,人與機器的關(guān)系突然間變得本末倒置,人逐漸成為機器的一部分,這也就成為后來的“柯布式錯誤”一個關(guān)鍵因素。導演雅克·塔蒂(Jacques Tati)③在他的電影中就深刻地揭示著現(xiàn)代建筑的這種非人性特征。(圖14)
圖14: 電影《我的舅舅》(My Uncle)鏡頭—溫馨的小鎮(zhèn)和冰冷的現(xiàn)代住宅對比
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的文章缺乏理論著作必要的結(jié)構(gòu)和邏輯,語言也類似于口號式的宣傳標語,前后不夠連貫,這給后來的學者閱讀和研究此書帶來不小的困難,同時對于大部分初學者來講,沒有一絲讀下去的欲望,甚至于晦澀難懂。
筆者在上學期間,閱讀此書就較為困難,很難堅持讀下去,周圍同學也是如此,但當時以為個人才疏學淺還不能理解其中的深邃思想,或者是翻譯的緣故。后來繼續(xù)研讀和深造,與國內(nèi)學者交流起此書,他們也感覺這本書不易理解。筆者也曾到法國交流學習,問及法國學者時,他們讀法文原版時也有同樣感受?!蹲呦蚪ㄖ愤@本書閱讀起來艱澀難懂,文章結(jié)構(gòu)邏輯混雜,甚至部分觀點前后有所出入,想必這是大多數(shù)讀者的感受。
由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出版的全國建筑學主要教材之一的《外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中,就有相關(guān)文字進行描述:
《走向新建筑》是一本宣言式的小冊子,里面充滿了激奮甚至是狂熱的言語,觀點也蕪雜,甚至相互矛盾。[14]
美國蓋蒂研究(Getty Research Institute)的建筑文獻部于2007 年出版了以Toward an Architecture為書名的全新譯本,譯者約翰·古德曼(John Goodman)在“From the Translator”中說明:
“艾切爾斯看到了這本書毫無章法的文辭,但增加文章的可讀性,使讀者讀起來更加順暢。譯者將它的語言變得更加均質(zhì)化,削減了本書文章措辭的沖擊感和宗教條令般的節(jié)奏。其實,這本著作的法語原版讀起來較英譯本更加困難?!盵15]
陳志華先生在翻譯英譯本之前,便覺得吳景祥先生的法文原版翻譯較為晦澀,不易理解。
雷納·班納姆曾提到:“這本書是20世紀所有建筑著作中影響最大、閱讀最廣,同時也是“最不易理解”的一本?!彼挠绊懥Τ^了其他任何一本關(guān)于建筑的書。但由于沒有被充分地理解,因此,這種影響很顯然是較為表面化的。雷納·班納姆經(jīng)過長篇大論的分析,認為這本書沒有論點,但它的確有一個基本的法律性主旨。
“從整體上看,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它沒有論點,但至少有一個座右銘,即主題,可以概括為:建筑現(xiàn)在處于無序狀態(tài),但其來自古典幾何學的基本規(guī)律仍然存在。機械化并沒有威脅到這些規(guī)律,而是加強了這些規(guī)律,當建筑恢復了這些古典規(guī)律并與機械化和平相處時,它將有能力糾正社會的錯誤。”[16]
根據(jù)威廉·柯蒂斯(William J.R.Curtis)④的說法:“這不是一個宣言,也不是一個理論著作,而是兩者的混合體??虏嘉饕鞔_指出,對建筑結(jié)構(gòu)的熟練掌握只是作為追求更高建筑目標的前提條件??虏嘉饕蒙縿有远A美的語言來定義建筑,這讓人想起純粹主義的唯心主義美學以及他早期的作品。”[17]
柯布西耶在用這種文筆風格闡述觀點時,其語言就像發(fā)怒的獅子般咆哮,達到令人震撼的效果。甚至不惜夸大某個觀點以博人眼球。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第一版中文譯本,在出版說明中就對書中的某些觀點提出質(zhì)疑:
從這本書中也會看到,有些觀點還值得商榷。例如,他認為建筑藝術(shù)可以抽象和超越于功能之外,并有高級低級之分;又如他主張社會革命發(fā)生的根源在于建筑的問題沒有解決,建筑問題解決了就可以避免革命,等等。對于這些問題,我們相信,讀者在閱讀中會加以分析和批判的。[12]
在雷納·班納姆的評論中,具有較多的批評性色彩,以下是其中的幾條:
“《走向新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一書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論據(jù)?!薄耙?guī)則的確切性質(zhì)是模棱兩可的。”
“一種新的歧義在這里出現(xiàn)?!?/p>
“勒·柯布西耶隨后破壞了他自己的論點。”
“不幸的是,他對史料的使用極其草率,所以這一章節(jié)讓他的形象大打折扣?!?/p>
“這為理解一個晦澀難懂的章節(jié)的含義提供了一個有用的線索。”
“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種類似于前一章節(jié)的模糊性?!盵2]
以下簡短的摘錄表明了這一特征,并顯示了書中充滿爭議或不恰當?shù)年愂觯?/p>
“我們的眼睛是用來觀看光線下的各種形式的。
基本的形式是美的形式,因為它們可以被辨認得一清二楚。
依靠計算來工作的工程師使用幾何的形式,他們用幾何滿足我們的眼,用數(shù)學滿足我們的心;他們的作品正走在通向偉大藝術(shù)的道路上?!盵2]
這種說法其實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盎镜男问绞敲赖男问健?,這只是他個人的論點,是需要論證的?!艾F(xiàn)在的(1923年)建筑師已經(jīng)不再能了解這些簡單的形式了”,這在當時并不適用于一般的建筑師。另外,關(guān)于柯布西耶論述工程師與幾何形式的關(guān)系,也顯得有些像“門外漢”似的評論。有些機械產(chǎn)品的外觀幾何形式看起來較為簡潔,但其內(nèi)部幾何構(gòu)造是復雜的,或者外觀的幾何生成方式也是復雜的,因為需綜合考慮各種力學因素,例如飛機、輪船的構(gòu)造等。工程師需要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學習才能領會這些工程數(shù)學,并將其視為一種技術(shù)手段??虏嘉饕⒉涣私夤こ塘W,所以他只能認為工程師用簡單的幾何來滿足我們的視覺感受,并認為工程師的工作是偉大的藝術(shù)成就。這樣的觀點顯然失之偏頗。
部分評論家對《走向建筑》中的建筑并不認可:他們認為書中提到的(新)建筑在材料、結(jié)構(gòu)和建造上都不合規(guī)范。大衛(wèi)·沃特金(David Watkin)說道:
“這本書包括對一些以口號形式出現(xiàn)的文章相當隨意的再版,這些文章最初出現(xiàn)在《新精神》(L’Esprit Nouveau)雜志上。由此產(chǎn)生的混亂和缺乏統(tǒng)一的論證,使讀者能夠自己決定其主要信息是什么。”[18]
薩林加洛斯(Nikos Salingaros)在《建筑理論》(A Theory of Architecture)一書中提及:
“毋庸置疑,《走向建筑》是20 世紀建筑和規(guī)劃的一個里程碑式的文件。我們建議不要把它作為一個嚴肅的文本來閱讀,而是作為一個破壞建筑和城市一致性的宣傳手冊來閱讀。”[19]
但許多建筑評論家對柯布西耶這本大作的表述形式給予很高評價。
威廉·柯蒂斯:“《走向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的建筑并沒有試圖以直接的邏輯方式來論證其觀點。它通過精練的警句和令人驚嘆的視覺類比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比如寺廟和汽車、宮殿和工廠、汽車廣告、學術(shù)圖表和自由手繪的草圖。這本書說明了一個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性神話的試金石和執(zhí)著。”[17]
亞歷山大·佐尼斯(Alexander Tzonis):“這本書揭示了勒·柯布西耶強迫性地在頭腦中編造具有巨大的修辭、創(chuàng)造性和指導性的聯(lián)想—使人們以一種新的方式‘看’世界。同時,它也體現(xiàn)了他對人類文化和歷史的普遍性的深刻信念?!盵20]
《走向建筑》是柯布西耶最重要的一本書,對它的解釋從敬畏到蔑視都有。賈克斯·古頓(Jacques Guiton)認為他的全部建筑理論都在這一本書中,后來的著作只是以更精練和清晰的方式重述著它的內(nèi)容。[21]
Vers une architecture一書大部分章節(jié)是將柯布西耶與奧贊方為雜志《新精神》撰寫的文章整理匯編而成的。雜志文章的匯編顯然缺少書籍整體的結(jié)構(gòu)邏輯,文章又是分不同時間發(fā)表的,相互間隔時間長,又沒有整體的框架去提前編排,這就造成了此書結(jié)構(gòu)邏輯不通順的問題??虏嘉饕恼麄€青年時代并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建筑學教育,因而他缺少撰寫文章方面的訓練,這也就不難解釋《走向建筑》一書的文章結(jié)構(gòu)為何如此混亂。
回顧柯布西耶青年經(jīng)歷,在1900—1917 年間,還是叫作查爾斯-愛德華·讓納雷-格里斯(Charles-Edouard Jeanneret-Gris)的青年時期,他當時在拉紹德封藝術(shù)學校學習。此時正處歐洲新藝術(shù)的浪潮中,這改變了他可能傳承父親鐘表匠人手藝的命運,在其導師普拉德尼耶的影響下,他選擇了建筑師的道路,雖然他并未受過專業(yè)的建筑學教育。1908—1909 年期間他曾接連在奧古斯特·佩雷(Auguste Perret)、彼得·貝倫斯(Peter Behrens)的工作室工作一段時間,短暫的學徒經(jīng)歷對柯布西耶新建筑思想和現(xiàn)代建筑設計手法的誕生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緊接著1911 年的東方之旅,他對古典建筑藝術(shù)的游歷獲得了對建筑空間和古典精神的感悟,使他對古典有更深的理解與體會??虏嘉饕?911年回到拉紹德封,并加入由導師萊普拉德尼耶開設的課程教學。該課程具有包豪斯課程體系的原型,使柯布西耶更加認識到適應現(xiàn)代化工業(yè)環(huán)境的必要性。在拉紹德封的這段時間,柯布西耶一直在當?shù)匦麄髯约?,“吹噓”自己熟練地掌握著混凝土建造技術(shù),以此開展了他多個建造實踐,包括:1916 年超出工程預算的施沃布別墅(Vila Schwob)(圖15),為其父母親設計的住宅“白屋”(Maison Blanche)(圖16),存在設計糾紛的史卡拉電影院(La Scala Cinema)(圖17)等。拉紹德封是柯布西耶建筑思想飛躍并實施的第一站,這里任由他施展自我的認識、嘗試與表達,這也為他后來革命性的建筑創(chuàng)作埋下基礎。
圖15: 施沃布別墅(Vila Schwob),1916 年
圖16: 柯布為其父母親設計的住宅“白屋”(Maison Blanche),1916 年
圖17: 存在設計糾紛的史卡拉電影院(La Scala Cinema),1916 年
柯布西耶最先被學界所認識,打響個人名氣的便是他的文章。在那個復古主義、折中主義盛行的社會,柯布西耶堅決地站到現(xiàn)代化陣營當中,這將給那些崇尚古典建筑思潮的學院派設計師當頭一棒。而這種狂妄的文字、準宗教強度的口號式話語,自然就成為他轟動整個建筑學界的關(guān)鍵要素。
雖然這本書結(jié)構(gòu)混亂,部分論點經(jīng)不起推敲,但它在建筑設計史,甚至于整個設計史上的地位都是不可撼動的,它對20世紀現(xiàn)代建筑的未來發(fā)展方向具有指導性意義。書中所提倡的功能性價值、基于技術(shù)的進步、追求適應時代的建筑理念,在今天看來都未曾過時,今天的住宅設計中還體現(xiàn)著書中部分關(guān)于住宅設計的相關(guān)原則。陳志華先生在譯本《走向新建筑》的譯后記中闡述:
“這本書的體系不嚴謹,結(jié)構(gòu)混亂,美學觀點也有可商榷之處,有些論證不免有些簡單化。不過,它是一本極重要的書,一本好書,一本在歷史上起到開拓作用的書,一本永遠不會磨滅的書。一部雖然有片面性甚至錯誤,卻提出了新思想,很能啟發(fā)人的書?!盵2]
而正是柯布西耶敢于向權(quán)威挑戰(zhàn)、堅持自我的精神,才會賦予這本書開拓式的價值。他是現(xiàn)代主義建筑運動的革命戰(zhàn)士和旗手,他的設計實踐和理論對20 世紀建筑規(guī)劃和藝術(shù)設計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他將是建筑史、規(guī)劃史、設計史永遠繞不開的人物,這是毋庸置疑的。但這并不能成為當今學界過度“神化”柯布西耶的理由,這不是我們建筑思想健康發(fā)展的應有的現(xiàn)象。和他的大作一樣,柯布西耶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辯證、客觀和批評性地對待歷史人物對于任何學科的發(fā)展都將是必要的。
總而言之,柯布西耶《走向建筑》這本大作自誕生起就引起巨大轟動,百年的歷程中,在全球翻譯成各種語言的不同版本,并不斷有新的譯本出版。一百年后的今天,這本書仍受到建筑學界的廣泛青睞,成為現(xiàn)代建筑學初學者的必讀書籍,這是不爭的事實。究其原因,柯布西耶以其前衛(wèi)的工業(yè)化機器思想同舊的古典思想割裂,與周圍環(huán)境對立,利用宣傳式的語言把讀者牢牢吸附。書中警句式的文字點綴著其中某些頁面,有些以準宗教的強度不斷地重復,像“現(xiàn)代主義的咒語”??夏崴埂じヌm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就指出它是咒語,而且是用相當隱晦的語言表述的,盡管如此,它對他來說也有一種神秘的意義?!八臒捊鹦g(shù)主題將他那強迫性的不可知論的思維習慣暴露在神秘的盡頭?!盵23]柯布西耶以他這本大作,成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先驅(qū),影響至今,甚至不斷延續(xù)。因為,他始終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鼓吹者和具有獨特精神的創(chuàng)造者。
注釋
① 雷納·班漢姆(Rainer Banham),英國人,1922年生,著名建筑師、設計評論家,也被稱為最早的設計史學者。
② 吉阪隆正(1917—1980),日本建筑師,東京人,1950—1952 年在柯布西耶的事務所工作。
③ 雅克·塔蒂(Jacques Tati,1907—1982),法國著名導演、編劇演員。
④ 威廉·柯蒂斯(William J.R.Curtis),生于1948年,英國著名的建筑史學家、評論家、作家、畫家和攝影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