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才武 魏 冀
2017 年開始實施的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是當前支持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和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建設的一項重大文化工程,業(yè)已提出建設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和長江五大國家文化公園。作為新時代國家戰(zhàn)略目標在空間規(guī)劃上的實踐,其超越行政層級和既有項目管理方式的超級工程特征和“規(guī)劃建設一批國家文化公園成為中華文化重要標識”①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中辦發(fā)〔2017〕5 號)。的目標要求,從理論上提出了價值定位和配套政策設計的難題。基于此,學界對于國家文化公園與中華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的關系以及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在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建設中的價值定位高度關注。部分學者則通過與國家公園和西方文化線路的比較②王光艷、樊志宏:《從概念到理念:文化線路理論的邏輯演化與哲學思考》,《文化軟實力研究》2023 年第2 期。,深入討論了“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內涵、形態(tài)結構與價值意義③蔚東英:《國家公園管理體制的國別比較研究——以美國、加拿大、德國、英國、新西蘭、南非、法國、俄羅斯、韓國、日本10 個國家為例》,《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3 期。④黃國勤:《國家公園的內涵與基本特征》,《生態(tài)科學》2021 年第3 期。⑤孫華:《國家文化公園初論——概念、類型、特征與建設》,《中國文化遺產》2021 年第5 期。。李飛等從“國家”“文化”“公園”三個關鍵詞對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解構,梳理了國家文化公園的理論源流,提出了“政治、文化、組織管理”三重邏輯根源和三重意蘊⑥李飛、鄒統(tǒng)釬:《論國家文化公園:邏輯、源流、意蘊》,《旅游學刊》2021 年第1 期。。
關于國家文化公園的價值,有學者提出,國家文化公園是“由國家主導生產的主客共享的國際化公共產品”⑦王克嶺:《國家文化公園的理論建設和實踐思考》,《企業(yè)經濟》2021 年第4 期。,也“是由國家批準設立并主導管理,以保護具有國家代表性的文物和文化資源,傳承、弘揚中華民族文化精神、文化信仰和價值觀為主要目的,實施公園化管理經營的特定區(qū)域”①李樹信:《國家文化公園的功能、價值及實現(xiàn)途徑》,《中國經貿導刊》2021 年第3 期。。2021 年《中國文化遺產》期刊社組織劉慶柱、張朝枝等學者,就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定位、價值挖掘、傳承展示等問題進行了討論,這次研討還涉及大運河、長城等國家公園在規(guī)劃中的問題與建議,但對何為“國家文化公園”②劉慶柱、湯羽揚、張朝枝等:《筆談: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定位、價值挖掘、傳承展示及實現(xiàn)途徑》,《中國文化遺產》2021 年第5 期。并無準確的定義。韓子勇從“國家”“文化”“公園”三個關鍵詞著眼,串連成國家文化公園的“大結構”概念,涉及新時代深化文化體制改革的核心要義,這是其深刻之處③韓子勇:《新時代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理路與價值》,《中國藝術報》2022 年2 月11 日,第5 版。。
2023 年6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強調,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xù)性、創(chuàng)新性、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和平性,如果不從源遠流長的歷史連續(xù)性來認識中國,就不可能理解古代中國,也不可能理解現(xiàn)代中國,更不可能理解未來中國④《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強調 擔負起新的文化使命 努力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http://www.news.cn/politics/leaders/2023-06/02/c_1129666321.htm,訪問日期:2023 年8 月6 日。。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和長江,既是承載中華古老文明不曾中輟的“突出連續(xù)性”的表征符號,又是民眾和中外游客了解中國文化、體現(xiàn)中華民族獨特性的“特有媒介”。但如何理解并把握好長城文化、大運河文化、長征精神、黃河文化、長江文化的內核,形成中華文明的表征體系,將國家文化目標貫徹于具體文化實踐,仍然是一個理論與實踐相聯(lián)系的重大課題,本文擬就國家文化公園在中華文化傳承中的地位與作用,以及政策含義作一討論。
全球化進程激發(fā)了民族國家普遍的身份認同需求。美國學者亨廷頓在《我們是誰》一書中提到美國人關于美國身份/特性問題的困境,美國立國300 年以來,盎格魯-新教文化對于美國人的身份特性來說,一直居于中心地位,正是它使得美國人區(qū)別于他國人民。但進入20 世紀后期,面對全球化和移民新浪潮,美國人怎么界定自己的身份特性和國家特性卻成為了一道“選擇題”。不同的身份界定和國家特性定位,反過來又會影響到美國人在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關系中,是將自己的國家定位為“一個世界主義的國家,還是一個帝國性質的國家,抑或是一個民族性質的國家”⑤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程克雄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 年,前言第2—3 頁。。
在20 世紀60 年代以來的加速全球化進程中,世界各民族國家無不面臨全球化對民族性和族群身份認同的挑戰(zhàn),每個民族國家都需要重新定位自己的民族身份和國家特性,進入21 世紀,全球化引發(fā)了世界范圍內“集體認同強烈表達的漫天烽火”⑥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曹榮湘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年,第2 頁。。這種民族國家文化主體性建構的要求,對于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來說,就是要重建自身民族文化和國家特性的獨特內涵,而確定一個獨特的解釋框架是建構這些獨特內涵的基礎條件。
1.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
國家文化公園不同于以保護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地理符號)為主要目標的國家公園,它是指以人類理性和智慧的創(chuàng)造物為依托,向社會公眾集中展示某一族群或社會共同體所創(chuàng)造的器物技藝、歷史傳統(tǒng)、行為模式、制度機制和價值觀念等的公共空間以及管理運營該空間的公共機構,是一國政府為保護傳承最重要的民族文化資源和民族文化記憶而設立的特定文化空間和專屬領地。
國家文化公園從理論內涵上拓展了遺產保護理念和思想,為遺產保護,特別是大尺度、跨時空、綜合性、動態(tài)性的線形遺產保護和利用提供了跨區(qū)域合作的新思路和新原則。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從文化線路概念形成到實踐應用的過程,業(yè)已取得了明顯的成效,賦予了現(xiàn)行遺產保護體制的獨特價值?!耙驗樗粌H體現(xiàn)了人們對文化線路的認識逐漸深入,還能夠從中獲得關于文化發(fā)展的哲學思考,也為文化線路的后續(xù)研究提供基礎支撐,還可為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提供借鑒?!雹偻豕馄G、樊志宏:《從概念到理念:文化線路理論的邏輯演化與哲學思考》,《文化軟實力研究》2023 年第2 期。但這一理論的應用也面臨困境:“盡管文化線路的概念在不斷深化,其內涵也在不斷擴充,但是,對于文化線路所展現(xiàn)出的文化總體化,對未來發(fā)展的啟思性研究并沒有多大進展?!雹谕豕馄G、樊志宏:《從概念到理念:文化線路理論的邏輯演化與哲學思考》,《文化軟實力研究》2023 年第2 期。而國家文化公園概念是對文化線路概念的深化和拓展。
2.與西方國家公園和文化線路不同的內涵
盡管中國“國家公園”“國家文化公園”的提出受到美國“國家公園”和歐洲“文化路線”生成邏輯的影響,但國家文化公園作為國家文化戰(zhàn)略概念的確立,卻包含了中華民族以歷史文化認同作為族群主體性精神建構方式的特殊性,體現(xiàn)為一種中國式表達。五大國家文化公園都是中華民族的代表性符號。如:“長江造就了從巴山蜀水到江南水鄉(xiāng)的千年文脈,是中華民族的代表性符號和中華文明的標志性象征,是涵養(yǎng)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③《習近平主持召開全面推動長江經濟帶發(fā)展座談會并發(fā)表重要講話》,https://china.huanqiu.com/article/40igFtOQOjC,訪問日期:2023 年8 月6 日。
中國國家文化公園與美國國家公園中的歷史文化類公園和歐洲文化線路的相同之處,體現(xiàn)在三者都具有歷史記憶、國家認同和審美體驗的文化操演功能。作為國家象征符號的重大民族文化遺產(包括自然和歷史遺產)幾乎都是對國民和國際游客的吸引之地,既是本國國民的文化資本積淀之途,也具有跨國文化交流的國家符號和國家身份的標識性價值,具有現(xiàn)代國家圖騰的表述和操演意義。
李飛等學者發(fā)現(xiàn)了國家文化公園不同于美國國家公園之處:“國家文化公園較之以荒野保護為原始動力、保護自然與歷史遺存的美國國家公園體系更具文化內涵和宏偉愿景。”④劉慶柱、李飛、張朝枝等:《筆談: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定位、價值挖掘、傳承展示及實現(xiàn)途徑》,《中國文化遺產》2021 年第5 期。作為中華民族的“神圣空間”,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和長江等國家文化公園在中國和世界歷史發(fā)展的時空中交錯和共生,深刻影響了中華民族的運輸生命線、邊疆防御與文化交往秩序的建立。所以,無論是長城、長征、大運河,抑或黃河、長江,都是中華民族獨一無二的、承載著深厚族群文化記憶的符號系統(tǒng),能夠為跨區(qū)域性的文化認同和民族共同體意識滋養(yǎng)提供一個統(tǒng)一而宏大的文化價值整合機制,能夠代表中國獨特的國家標識。
國家文化公園也不同于歐洲的文化線路。盡管歐洲的文化線路跳出了傳統(tǒng)故事表述中的時間和空間框架,以歷史故事線為基礎,以故事本身的展開為線索,串聯(lián)起相應節(jié)點,形成實體性的“編年體城市史”。如:西班牙的圣地亞哥·德·孔波斯拉朝圣之路(Route of Santiago de Compostela),1993 年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世界遺產中第一條“文化線路”;德國萊比錫在2012 年創(chuàng)建“音符之路”以后,又在2016 年建設完成“音符騎行之路”,以及還在建設中的“音符弧線之路”。還有德國“漢諾威紅線”——漢諾威市設計的一條連接36 個重要文化景點和城市節(jié)點的紅色油漆步行線。但國家文化公園與文化線路不同。作為中華民族最重要的文化空間,正在規(guī)劃建設中的中國國家文化公園擁有五千年文明的底蘊,標識著中華文明起源、形成與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它與世界其他國家公園的內涵既相通又有所不同,需要從“世界維度、歷史尺度和國家高度”來闡釋中國作為文化認同型國家的獨特性:“文化認同是中華民族凝聚力的源泉,是最深層次的認同,統(tǒng)攝并感召各民族的思想和行動”⑤梁兆楨:《論文化認同的理論內涵、價值意蘊及實踐路向》,《文化軟實力研究》2023 年第3 期。。
國家文化公園的理念重在“國家(民族)文化”,即重在建設具有國家(民族)歷史與國家象征意義的特定文化空間,體現(xiàn)為“國家(族群)文化”的“空間載體”和“物化形式”。國家文化公園既是一種具有文化意義和特定價值的物理空間、場所、地點,又是一種富含象征、意義、符號、價值、情感和記憶的意義結構,文化空間是邊界相對明確的幾何空間和以符號為載體的象征意義系統(tǒng)的有機融合體。“國家文化”必須借助于具體的幾何空間,通過國家行為實現(xiàn)對民族歷史文化遺產的保護、活化和利用,以更好發(fā)揮其“延伸‘歷史軸線’、增強‘歷史信度’、豐富‘歷史內涵’、活化‘歷史場景’”①劉慶柱、李飛、張朝枝等:《筆談: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定位、價值挖掘、傳承展示及實現(xiàn)途徑》,《中國文化遺產》2021 年第5 期。的獨特作用,最終達到增強中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話語權的目標。國家文化公園作為一種“大場域”和“大結構”,具有“通其變、合其數(shù)、成其勢、鴻圖華構,形成‘中國相互作用圈’”的“大功能”,具有“形成精神文化上千變萬化、牢不可破的榫卯結構,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獨特價值②韓子勇:《新時代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理路與價值》,《中國藝術報》2022 年2 月11 日,第5 版。。
作為國家敘事的中國國家文化公園,其核心在于促進各民族(族群)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內在的文化認同,構筑起中華民族共同體基于歷史文化記憶之上的觀念共享、價值互認與心靈皈依的精神家園。國家文化公園通過為族群成員提供共同體文化生命的體驗來生成和增強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樸素的家園感,形成作為中華民族成員的身份意識,在日益廣泛和深入的全球化過程中找尋和定位自己的身份,進而形成中華民族作為“文化共同體”的文化聚合力、精神感召力和社會實踐力。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國家文化公園源于世界上通行的“國家公園”概念,但又是一種基于中國文化“突出沿續(xù)性”特征的獨特設計,是長期以來中國關于文化遺產保護和創(chuàng)新的實踐經驗在理論層面的反映,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的價值意蘊、“正義—平等—秩序”的倫理意蘊和“天下觀”的空間意蘊③李飛、鄒統(tǒng)釬:《論國家文化公園:邏輯、源流、意蘊》,《旅游學刊》2021 年第1 期。。
自晚清到抗戰(zhàn),由于在西方工業(yè)文明挑戰(zhàn)面前的屢次失敗所導致的民族自信喪失,以及西方現(xiàn)代化模式示范效應全球擴散的影響,中國作為后發(fā)國家尋求建立自身主體性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要重新確立一種“以中釋中”(而不是“以西釋中”)的新眼光和新思維方式,在與世界對話中確立自身的學術邏輯與話語體系,以形成中華民族現(xiàn)代化經驗的主體性表達。愛德華在《東方學》中提出,東方并不是“真實”的東方,而是被西方建構的東方,即一個為了滿足西方建構“他者”愿望和凸顯西方優(yōu)越性的東方形象,是按照西學邏輯的解釋對象④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 年,第63—97 頁。。因此,東方社會從來不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主體,某種意義上是被西方看東方的方式所規(guī)定了的思維方式。美國漢學家白魯恂認為,中國的民族國家架構就是中國的精英階層和西方社會一起,將一個文明體強行塞進西式民族國家框架的建構性結果,即“現(xiàn)代中國民族主義一直艱難地致力于將一種文明硬塞進一個民族國家的框架中去”。白魯恂認為,中國的國家形態(tài)與西方的民族國家不一樣,不能把中國視為一個西方意義上的民族國家⑤Pye L. W.,“China: Erratic State,F(xiàn)rustrated Society”,F(xiàn)oreign Affairs,1990,69(4),p.58.。
近代以來,中國從學界到社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以一種西方的話語體系講“中國故事”,在“西方的標準”下度量中國歷史和中國社會,即“以西釋中”的話語邏輯。如果不能從中國歷史變遷的自身邏輯去分析,那么就只能建立起西方話語邏輯下的“中國敘事”而不是中國自身的主體性表達。而中國規(guī)劃建設國家文化公園的行動表明,當前世界范圍內文化遺產保護理念和方式正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由原來以“物”為中心,轉向逐漸以“人”為中心,在遺產管理體制中嵌入“人”的價值需求;從對物質遺產本體特征的研究轉向對物質遺產承載精神的探索。中國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正是中國努力推動文化遺產東方話語體系建構的一次嘗試和跨越,體現(xiàn)出與美國國家公園的差異。
19 世紀80 年代,獨立后的美利堅民族為了與舊歐洲區(qū)別開來,并以此凝聚新大陸文化和身份的獨立性,巧妙地利用新大陸廣袤無邊的“荒野”,建立起黃石等國家公園。美國的文化精英通過把自我意識投射在荒野上,以一種直覺性的體驗方式引導人們在荒野中去感受上帝,賦予荒野以宗教色彩。如美國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將荒野描寫成擺脫社會束縛的理想王國,為美國人建立起一個心靈的家園。經過庫柏、霍桑、馬克·吐溫和福克納等一大批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荒野已不再是空間和地理意義上的荒野,而是個人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社會約束的化外之地,荒野凸顯了田園牧歌式的避難所(自由之地)形象,逐漸成為一種美國的象征符號。
中國則借助五千年文明積累,建立以歷史文化為底蘊的五大國家文化公園。與美國人將精神家園寄寓于“荒野”不同,中國人將族群的精神家園,根植于中華文化歷史傳統(tǒng)中,寄寓于“人化”的自然之中,并形成以自然與人文相協(xié)調的審美范式,“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huán)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①黃仁生、羅建倫點校:《唐宋人寓湘詩文集·卷二十一·滕宗諒·與范經略求記書》,長沙:岳麓書社,2013 年,第968 頁。。不論是美國的“荒野”,還是中國的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長江等,都既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物(人文地理空間),又是一種作為族群集體行動策略的人為建構系統(tǒng)。兩者區(qū)別在于,美利堅民族走上了宗教文化的建構道路,中華民族則走上了歷史文化建構的道路。
美國文化精英對“荒野”的觀念闡述,孕育了將壯美的荒野景觀保留為“公園或游樂場”的國家公園思想,最終促成了國家公園在美國的誕生。而中國對于五千年歷史文化的認同,孕育了將族群歷史文化富集地辟為國家文化公園的思想,最終促成了中國國家文化公園的誕生。
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實踐,本身體現(xiàn)了中國共產黨人關于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思想的一貫性。20 世紀40 年代,中國共產黨人提出了“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中西文化交流原則,中國社會從清末開始確立的“以西釋中”的話語邏輯轉入“以中釋中”的現(xiàn)代化闡釋邏輯,即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指導下闡述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歷史材料,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范式下建立起新的知識譜系,80 余年來呈現(xiàn)出一派繁榮的學術圖景。
盡管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進程已歷180 余年,但百年前確立的“以西釋中”的話語邏輯并沒有完全消失,一方面,從西歐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經驗抽象出來的現(xiàn)代性主軸提供了一種普遍性的觀照,遮蔽了東方國家歷史文化路徑的差異;另一方面,東方國家的現(xiàn)代化實踐上升為理論邏輯的滯后性,還不足以形成與先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平等對話的能力。然而,現(xiàn)代化走過一百多年后,隨著全球現(xiàn)代化進程的分化,以及中國式現(xiàn)代化實踐的加速推進,中國社會面臨著重建主體性的任務。這就要求從學術上建立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闡述系統(tǒng),其學術視野必然要從“以西釋中”轉向“以中釋中”,恰度地回歸中國文化的“元典精神”②馮天瑜:《中華元典精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發(fā)掘這些元典所蘊含的理論在現(xiàn)代的闡釋力,以說明中國式現(xiàn)代化得以產生的原初路徑——從軸心時代就確立的廣義儒家文化傳統(tǒng),并不同于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只有基于中國實際建立的解釋框架,才能幫助我們重新認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正確定位中國文化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才能重建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主體性基礎。
中國人以歷史為本的精神世界的獨特建構方式,一直面臨著如何以有限性去理解無限性的形而上學問題,即必須要以歷史性為限度的有限思想格局,去回應思維可能提出的在歷史性之外的形而上問題。相較于一些西方民族最終屈服于宗教的解決之道,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地建立了以永恒山水的超越性彌補歷史有限性的獨特解決之道,“以歷史為本的中國精神世界使精神從上天落實為大地上的問題,同時也使大地成為社會化的俗世而失去原本作為自然的超越性,因此需要在大地上重新定義一個超越之地以滿足精神的超越維度,于是,在社會之外的山水就被識別為超越之地”①趙汀陽:《歷史、山水及漁樵》,《哲學研究》2018 年第1 期。。國家文化公園作為中華民族生產生活的空間,是族群歷史記憶的載體;作為中華民族的神圣地點,又是族群的“超越之地”。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建構,離不開特定空間在“時間”中的延續(xù)與變遷,族群歷史記憶的深處,是與特定空間及其在族群演進中的時間軌跡聯(lián)系在一起的。王明珂認為,人類社會中凝聚在血緣、地緣與其延續(xù)關系下的人群,透過“歷史記憶”來維系與延續(xù)社會組織結構,追溯群體起源的“根基歷史”由三個基本因素——血緣、空間領域資源以及二者在“時間”中的延續(xù)變遷組成②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 年第5 期。。這便是中華民族“根基歷史敘事”的主線。
作為中華民族“根基歷史敘事”的載體,五大國家文化公園既是族群集體記憶的“容器”,也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資源,國家文化公園以族群神圣地點所承載的歷史記憶,建構起民族國家關于領土版圖的合法性,其獨特功能在于以“過去”說明“現(xiàn)在”——我們(或他們)為何是同一族群或民族的人,為何我們(或他們)共同擁有(或宣稱擁有)這些空間領域及其資源,以及為何我們比他們更有權利擁有與使用這些資源,沉淀在這些文化地理空間中的歷史記憶,支撐著中華民族特有的“歷史心性”——人們由社會中得到的一種有關歷史與時間的文化概念,在此文化概念下,人們遵循一個固定模式去回憶與建構“歷史”③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 年第5 期。。族群的文化傳承代代承襲呈現(xiàn)出一種“文化重演律”④參見馮天瑜:《中華元典精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五大國家文化公園所承載的“根基歷史敘事”包括:
第一,傳統(tǒng)農耕文明形態(tài)。長江國家文化公園所包含的眾多文化遺址,構成了獨特的農耕文化空間。不同的空間組合方式構成了一幅關于中華民族農耕文明發(fā)展史的連續(xù)性畫卷,為國民的國家認同體驗提供了一個客觀實在的完整連續(xù)的“索引”:從距今約7000 年至6000 年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骨耜,到距今約5800 年至5300 年巢湖流域凌家灘遺址出土的八角星紋長方玉板和玉龜,再到距今約5300 年至4300 年環(huán)太湖流域良渚文化遺址出土的神人獸面紋玉琮,共同構成長江下游地區(qū)史前華夏先民農業(yè)發(fā)展與精神信仰之縮影⑤馬林:《當代中國文物展覽的文化使命與中國敘事——以“何以中國”展為例》,《藝術評論雜志》2022 年第4 期。。2006 年5 月,我國公布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共10 大類518 項,一些農耕文化遺產如蘇繡、蜀錦、古琴、昆曲、南京云錦、安徽宣紙、都江堰水利工程技術、中國蠶桑絲織技藝等進入名錄。
我國現(xiàn)在最重要的文化遺產大都與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和長江相關涉。五大國家文化公園代表了中華民族最豐厚的歷史記憶和族群記憶,包含了中華農耕時代最重要的文化遺產。截至2021年12 月,我國現(xiàn)有世界遺產56 項、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42 項、國家級非遺1557 項,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5054 處,國家歷史文化名城135 個、歷史文化名鎮(zhèn)312 個、歷史文化名村487 個、中國傳統(tǒng)村落6819 個,國家級風景名勝區(qū)244 個,國家考古遺址公園36 處、國家級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24 個,這些文化遺產代表了中華民族在農耕時代的科學、工藝和藝術成就,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谵r耕之上中華傳統(tǒng)文化,提供近代以來中國人進行文化創(chuàng)新的底板,正如清人趙翼所說:“無所因而特創(chuàng)者難為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為力”。
第二,革命文化形態(tài)。長征國家文化公園,不僅僅承載了中國工農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革命敘事,代表了人類戰(zhàn)爭史上的一次偉大壯舉,更為重要的,它是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社會相結合的產物,代表了20 世紀中國革命文化的新形態(tài)。長征國家文化公園的建設,包含了長征的歷史敘述、長征精神的提煉和滲透,以及長征精神的社會化建構三個層次的內容。長征的歷史敘事,是以中國工農紅軍一方面軍(中央紅軍)、紅二方面軍、紅四方面軍和紅二十五軍1934 年10 月至1936 年10 月跋涉福建、江西、河南、寧夏等15 個省長征線路上戰(zhàn)斗和轉移所依托的地形地貌、沿途發(fā)生的重大事件的遺址,以及真實發(fā)生的歷史故事為基本,構成了講述長征故事、傳播長征精神最生動、真切、獨特的媒介。從民族國家敘事的層面上說,長征不僅僅以歷史的方式記錄了作為社會革命主體的中國人民艱苦奮斗以求復興的歷史過程、記錄了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中國道路的獨特性,而且以藝術—哲學方式,闡述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如何借助于讓·鮑德里亞所說的“知識內爆”實現(xiàn)“社會外爆”的內在邏輯,由此演進為中華民族的英雄史詩。
將長征線路規(guī)劃為國家文化公園,既能揭示中華民族中的堅韌和不屈不撓的國民性格和革命文化傳統(tǒng)的形態(tài),又能清晰地展示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指導下共和國誕生的具體過程,展示出一個由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革命文化融合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而借助于長征的藝術—哲學化建構,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將形成了一個具有“二萬五千里長征”整體辨識度的符號系統(tǒng),使之成為中國重要的國家記憶。
第三,工業(yè)和科技文明形態(tài)。近代以來,長江、黃河和長征等空間結構在承載中華民族近代轉型中,催發(fā)了中西文化匯聚碰撞,如洋務運動、維新變法,以及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中國共產黨建立和工業(yè)化進程等。
以長江為例。中國的近代化過程幾乎就是沿著長江,從東向西逐步深入到中國腹地,逐次推進的進程。1843 年11 月,上海正式開埠,兩年之后,美、法相繼在上海設立租界,上海成為我國對外貿易最集中的城市。1860 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長江流域的重要港口城市如漢口、九江、南京、鎮(zhèn)江也逐步開放成為開埠城市。在近代中國相繼開辟的80 多個通商口岸中,長江沿岸就有20 余個。這些通商口岸城市往往成為傳播西方工業(yè)文明的窗口,如1879年,發(fā)電技術傳入中國,在上海虹口第一次出現(xiàn)了電燈照明。
其他如:1879 年,李鴻章在天津設立電報總局;1881 年11 月,津滬電報線架設竣工;1884 年上海至廣州“通報”,電報總局由天津遷至上海。10 余年間,電報線已布滿各省,近代信息傳輸系統(tǒng)出現(xiàn)。1881 年,上海自來水公司成立。1882 年,電話傳入中國,上海成立“德律風”(telephone 音譯)公司;20 世紀初,武漢出現(xiàn)商辦電話公司。
1861 年,曾國藩在長江下游的安慶設立了安慶軍械所,為長江流域軍事科技工業(yè)的興起揭開了序幕。1863 年,李鴻章在上海奏設江南制造局,成為全國第二個軍工企業(yè)。1889 年,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武漢拉開了近代工業(yè)化建設的序幕。張之洞在武漢相繼成立了漢陽鐵廠、湖北槍炮廠(后改為漢陽兵工廠)、以及紗、布、絲、麻四局,形成了較為完整的近代冶鐵、軍工和紡織工業(yè)體系。除此之外,張之洞還在湖北開設新式學堂等,讓武漢成為繼上海、天津之后的又一洋務運動基地與近代大都會。此外,長江上游地區(qū)如四川、云南等地也興辦了火柴廠、造紙廠、煤礦、銅礦等近代工礦企業(yè),近代工商業(yè)深入包括長江上游在內的中國內陸地區(qū)。
國家文化公園所承載的工業(yè)和科技文明形態(tài),與中國近代化進程的總體特征相關??傮w上,中國近代化的發(fā)生發(fā)展大體是由東南向西北漸次推進的。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的通商五口都位于東南沿海和長江入???,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增開的10 大通商口岸中,長江流域就有4 個(漢口、九江、南京、鎮(zhèn)江)。此后數(shù)十年,上海、南通、鎮(zhèn)江、南京、蕪湖、安慶、九江、武漢、沙市、宜昌、重慶、成都等沿江城市逐漸開放通商,成為長江城市帶,逐漸形成了中國工業(yè)化的先發(fā)地區(qū)。
1911 年,辛亥革命在武昌爆發(fā),上海、南京等沿江城市奮起響應,以巨大的震撼力和影響力推動了中國社會變革。從晚清的洋務運動到百日維新,從辛亥革命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當時的長江成為新舊、中外文化競演的舞臺,引領著中國的近代化進程。時至今日長江仍為中國最廣闊、繁盛之流域經濟區(qū),在保持經濟強勁增長的同時,也紓解著生態(tài)的巨壓,維系著中華文明的持久生命力”①馮天瑜、馬志亮、丁援:《長江文明》,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21 年,導言第IV 頁。。
建設國家文化公園的價值在于,通過為散在的歷史故事提供一個總體性框架,以在一個具象空間內重建時間的組織方式,賦予故事以族群記憶的意義,“如果故事不被安置在某種意義框架或問題線索內,本身并無超出事實本身的意義,也將隨著事實的退場而消失。歷史的意義在于建構一種文明的延續(xù)性而不是信息登記簿”①趙汀陽:《歷史·山水·漁樵》,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 年,第13 頁。。國家文化公園通過為其所承載的“根基歷史敘事”提供歷史哲學的解釋框架,回應了人們所關注的在歷史敘事之外的形而上問題,即亨廷頓所說的民族特性和國家身份問題。
根據(jù)亨利·列斐伏爾所提出的空間生產“三元論”,陳波和龐亞婷探索了黃河國家文化公園的“空間疊合”形態(tài)。他們認為,從內部結構看,“物理空間”對應“自然生態(tài)”,關切大尺度的黃河流域生態(tài)環(huán)境涵育和基礎設施優(yōu)化;“精神空間”對應“文化存續(xù)”維度,探究黃河文化象征符號的具像表征和活態(tài)存續(xù);“機制空間”對應“空間感知”,著重“人—地—事”互動進程中的多元關系和自我身份建構。黃河流域“物理空間—精神空間—機制空間”三者相互嵌合,形成了黃河國家文化公園運行的內生動力,共同推動了空間的運轉和空間效能的形成②陳波、龐亞婷:《黃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生產機理及其場景表達研究》,《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5 期。。正是在這種空間生產機制的作用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革命文化和科技文化得以融合,匯成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形態(tài)。
一般而言,國家文化公園的深層結構,包含了歷史敘述、精神內核的提煉和獨特的社會化建構三個層面的內容。王國平以策劃良渚遺址國家文化公園為例,較為清晰地闡述關于國家文化公園的平臺功能。他提出要將良渚遺址打造為國家文化公園,并將良渚遺址的保護與開發(fā)工程分為三個圈層——以管控保護區(qū)的保護為核心的第一圈層,以主題展示區(qū)的開發(fā)為重點的第二圈層,以及以文旅融合區(qū)的融合為要點的第三圈層,“三圈層”體現(xiàn)的是國家文化公園的歷時性建構模式③王國平:《從“國家遺址公園”到“國家文化公園”——關于良渚國家文化公園申報導則的思考》,《城鄉(xiāng)規(guī)劃》2020 年第4 期。。
在大運河國家文化公園的規(guī)劃建設中,以“河為線,城為珠,線串珠,珠帶面”的規(guī)劃思路,構建了一條主軸帶動整體發(fā)展、五大片區(qū)重塑大運河聯(lián)動發(fā)展的空間格局框架,以大運河現(xiàn)有和歷史上最近使用的主河道為基礎,統(tǒng)籌考慮遺產資源分布,合理劃分大運河文化帶的核心區(qū)、拓展區(qū)和輻射區(qū),清晰地構建大運河文化保護傳承利用的區(qū)域平臺機制。
長城國家文化公園的結構,包含了從先秦以來的長城建造歷史,成為中華民族“天才杰作”的象征,其文化遺產又參與到長城文化的社會化建設,具有在長城防御功能外的依城而居、圍城而寨/堡、依長城而組織經濟活動等百姓日常生活相關的功能;既具有對中華民族歷史進程的塑造能力,又展現(xiàn)出對當代社會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結構的滲透影響功能——長城作為民族團結統(tǒng)一、眾志成城的愛國主義精神,堅韌不屈、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守望和平、開放創(chuàng)新的時代精神的載體,已深深融入中華民族的血脈之中,成為中華民族族群性格的持續(xù)性塑造機制。對于全世界來說,長城雖喪失了其原本的軍事防御工程價值,但它仍然是一座薈萃了人類智慧和汗水的宏偉建筑遺產,是世界人民了解古老中華民族的政治、經濟、建筑等多方面的發(fā)展歷程和成就的歷史敘事載體。歷史敘述、精神內核提煉和獨特的社會化建構統(tǒng)一于長城國家文化公園的空間之上。
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基礎是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這個文化共同體既不是國民個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文明素養(yǎng),也不是某個社會組織所表現(xiàn)的企業(yè)文化或者單位文化,而是一個以民族國家共同體為基礎的國家文化結構,即由主權版圖系統(tǒng)、生態(tài)環(huán)境系統(tǒng)、政治經濟系統(tǒng)、文化行業(yè)系統(tǒng)所共同構成的民族國家共同體的外在支撐系統(tǒng)(外顯結構),由文化認同、宗教認同和民族認同之間不同的組合方式所構成民族文化共同體的內在規(guī)定性(內隱結構),內外結構共同構成民族國家的文化結構①傅才武、余冬林:《國家文化與國民文化的構造及其轉換》,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21 年。。當代正在建設的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正是以國家文化結構作為基礎,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革命文化和科技文化三種文化融合創(chuàng)新所形成的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
以領土版圖和神圣地點為空間載體、包容歷史—當下—未來三個維度的生態(tài)文明結構,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和民族國家共同體都立基于這種生態(tài)文明結構之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生態(tài)興則文明興,生態(tài)衰則文明衰。生態(tài)環(huán)境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根基,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直接影響文明興衰演替?!雹诹暯剑骸锻苿游覈鷳B(tài)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求是》2019 年第3 期。從布羅代爾所提出的“長時段”(地理環(huán)境變遷)的視角看,一部人類文明史,也是一部人與自然互動關系的發(fā)展變遷史。
中華民族在五千年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宇宙觀,蘊含參天地化育的生生意識、“民胞物與”的生命關懷,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存智慧,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演進為一種結構性生態(tài)理論,進而實現(xiàn)了對西方以資本和技術為中心、人與自然兩分、物質主義膨脹的工業(yè)文明范式的超越。
結構性文化生態(tài)學是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外在形態(tài)。作為民族特性的維系力量,中華傳統(tǒng)文化本身就包含了古老的生態(tài)文明智慧,并深受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生態(tài)文化觀念的影響?!睹献印酚醒裕骸安贿`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髯右舱J為:“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秴问洗呵铩氛f:“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明年無獸?!边@些在軸心時代提出的順應規(guī)律、適度節(jié)用、“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呂氏春秋·義賞》)的生態(tài)文明觀,成為中華文化的重要內涵。美國學者斯圖爾德主張從自然、人、制度、價值觀等各種變量的交互作用中尋求不同民族文化發(fā)展的特殊形貌和模式。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結構,與自然環(huán)境關系最近和最緊密的是科學技術,其次是經濟體制和社會組織,最遠的是價值觀念。價值觀與自然環(huán)境弱相關,對人的社會化影響卻最直接。
馮天瑜先生從觀察中華文化生成機制入手(從1990 年的《中華文化史》、2013 年《中國文化生成史》到2021 年《中華文化生態(tài)論綱》),形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關于生態(tài)文明的解釋體系,一方面,這一理論體系在中華文化生成機制中強化了生態(tài)內涵,如將地理環(huán)境視為“文化生態(tài)的物質前提”,將經濟土壤視為“文化生態(tài)的基礎與樞紐”,將社會制度視為“文化生態(tài)運行的操作中樞”,將文化的生成機制切入到地理環(huán)境和經濟政治結構之中,從而將文化從現(xiàn)象界推進到本質層次,將環(huán)境與人類互動關系拓展到人類與資源、生產、消費諸因子之間的互動關系領域,形成了以“弱人類中心主義”為基礎的結構性文化生態(tài)理論③馮天瑜:《中華文化生態(tài)論綱》,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1 年。。這一理論所體現(xiàn)出來的超越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觀念和文化生態(tài)結構的“整體主義東方智慧”,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的新形態(tài)。
結構性生態(tài)文明形態(tài)是一種包容性文明,立基于科學技術的應用之上。作為人類理性的創(chuàng)造之花,現(xiàn)代科技貫穿于人類社會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各個領域,也是連接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的橋梁?,F(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和應用,構成了結構性生態(tài)文明系統(tǒng)中的動力機制。
當代中國繼承和發(fā)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生態(tài)文化,黨的十八大提出了生態(tài)文明建設與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五位一體”的總體布局,實行最嚴格的生態(tài)保護,加快推進生態(tài)文明頂層設計,構建產權清晰、多元參與、激勵約束并重、系統(tǒng)完整的生態(tài)文明制度體系,利用生態(tài)文化連通了中華民族的過去、當代和未來。
民族國家文明形態(tài)的演進與定型,并不僅僅受到外部條件的影響,更是由其內在的結構所規(guī)定的。2017—2021 年,武漢大學課題組借助文化類型學的方法對世界上一些主要國家的文化結構類型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中國的國家文化結構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以文化認同包容民族認同和宗教認同的“文化認同型”國家屬性①傅才武、余冬林:《國家文化與國民文化的構造及其轉換》,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21 年。,這就是被西方漢學家視為“文化中國”的意蘊。英國漢學家馬丁·雅克也認識到中國與西方民族國家不同的國家特性:“中國人并不像歐洲人那樣將國家視為民族國家,而是視為文明國家……中國人眼里的‘中國’實則是‘中華文明’的同義詞。”②馬丁·雅克:《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中國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張莉、劉曲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 年,第161 頁。其意是,中國從來就不是一個西方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而是一個“文化國家”。他認為,作為“國族共同體”,中華民族共同體在政治屬性上,是以中國這一主權國家為載體的政治共同體;在文化屬性上,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以族群成員共同認可和遵循的廣義儒家文化為紐帶構建起來的文化共同體。政治認同是成員對共同體的法權和組織認同,文化認同則體現(xiàn)為對共同體的價值和心理認同,“世界上有許多種文明……但中國是唯一的文明國家。中國人視國家為文明的監(jiān)護者和管理者的化身,其職責是保護統(tǒng)一。中國國家的合法性深藏于中國歷史中,這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眼中的國家”③Jacques M.,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2009,p.228.。中國人之所以自認為是中國人,不是因為其民族身份,而是因其文化認同的結果。中華民族習慣以文化作為構建民族國家和闡釋歷史的主要方式,既能夠用文化標準(“華夷之辨”)將各個民族界分開來,又能夠以中華文化的容納力與自我同一性將各民族(族群)亞文化共同體包蘊其中。
“文化中國”的本質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本質,文化認同是構成這一民族國家結構的邏輯起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標識作為中華民族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根本特質,孕育了民族的根基與靈魂,同時承載著對文化身份的歷史探尋和時代思考,并構成這一文化敘事結構的價值基礎”④鄒廣文:《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敘事結構》,《哲學研究》2021 年第11 期。。
在五千多年漫長文明發(fā)展史中,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造并維護世界上唯一延續(xù)至今、從未中斷的文明體,不僅在于從軸心時代起,中華民族就形成了以文化的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和平性為支撐的文化認同結構,而且還形成了一種不斷吸收其他先進文明成果、常變常新的開放性文化結構,即中華文化具有“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開放性創(chuàng)新型特征。這種以文化認同為根基的“文化中國”的民族國家屬性,反過來又成為保持這些突出特征的動力機制所在,并在不斷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中延續(xù)和強化這種特性。
作為應對全球化環(huán)境和數(shù)字信息技術環(huán)境進步的總體性反映,國家文化公園承載了文化認同型國家屬性的政策轉化通道功能。中華文明所具有的“突出的連續(xù)性、突出的創(chuàng)新性、突出的統(tǒng)一性、突出的包容性、突出的和平性”特征,必須要通過諸如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長江等地理空間符號具象化為國際競爭中的國家比較優(yōu)勢,才能將普遍的國家形象特殊化和對象化為在一定時空中制定宏觀戰(zhàn)略的關鍵指標。
國家文化公園的設立和運行,使自然的地理標志從“文明的對立面”轉化為一種“美學裝置”,以實踐層面強化了文化認同型國家的歷史主義審美范式。這種審美情感回避了近代西方民族國家建構中所經歷的強權和暴力,支撐了中國文化映射下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英雄的結構性敘事,滿足了中國人對于自身國民性的想象及建構。它以一種美學方式介入歷史與現(xiàn)實,向世界輸出中國信念和國家形象:“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就是要整合具有突出意義、重要影響、重大主題的文物和文化資源,實施公園化管理運營,實現(xiàn)保護傳承利用、文化教育、公共服務、旅游觀光、休閑娛樂、科學研究功能,形成具有特定開放空間的公共文化載體,集中打造中華文化重要標志”①《探索新時代文物和文化資源保護傳承利用新路——中央有關部門負責人就〈長城、大運河、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建設方案〉答記者問》,人民網,2019 年12 月6 日。。
長城、長征、大運河、黃河和長江五大國家文化公園包含了中國的地理空間特征和基于地理空間的經濟文化結構特征。韓子勇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五大國家文化公園蘊含了中華文化生長和發(fā)展的自然空間邏輯:“以長城、黃河、長江為軸線,向西聯(lián)接絲綢之路,是綠洲、沙漠、雪山、高原、喀喇昆侖,向北聯(lián)接漠南、漠北、游牧社會、無盡寒林和凍土帶,向南聯(lián)接日益富庶的江南、亞熱帶社會、南沙諸島,向東是大運河、是大海的萬頃波濤——這個四圍如屏、形勢完整、廣袤多樣、融會貫通的廣大場域,為多元一體的大結構、大體量,奠定了大尺度的自然的人文的基因、基礎?!雹陧n子勇:《新時代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理路與價值》,《中國藝術報》2022 年2 月11 日,第5 版。自然條件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對民族國家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有著強烈的影響。一個民族國家所擁有的自然生態(tài)條件和地理特征,一般會通過經濟方式和藝術(宗教)方式進入到民族國家的歷史沉淀過程和深層心理結構,形成民族國家生成和發(fā)展的自然符號編碼。五大國家文化公園的規(guī)劃建設,即表征了中國廣袤且豐富的地理空間對民族國家形成和演進的深刻影響。如長城通過隔離縱橫于西北戈壁和北方大漠上的游牧文明與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文明,建立了五千年中華民族沖突與融合的文化地理符號,體現(xiàn)出中華文化突出的包容性特征。
基于這一理論邏輯,國家文化公園不僅有利于促進文化產品的生產與消費,更為重要的是,它有利于促進國家形象的營造與傳播。政府、社會和企業(yè)借助于國家文化公園的共享平臺,可以提高國家形象傳達、對外文化交流和對外文化貿易的效率。
如果單純從技術層面看,國家文化公園體現(xiàn)為一種制度設計和管理范式的創(chuàng)新。它要求政府必須要從一個宏觀的層面上來討論超大規(guī)模文化遺產的保護利用模式問題,因此必須對傳統(tǒng)的管理體制進行較大幅度的改革創(chuàng)新。但從宏觀層面上看,“在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背景下,國家文化公園的設立是一種集中體現(xiàn)國家性、文化性和公共性的宏大時空敘事表達,也是一次重要的體現(xiàn)中國道路話語體系的文化治理模式創(chuàng)新”③鐘晟:《文化共同體、文化認同與國家文化公園》,《江漢論壇》2022 年第3 期。。
在全球化語境下,建構中國自主的文化認同型國家的知識體系,需要深入研究和闡釋中國作為文化認同型國家不同于西方宗教認同型和民族認同型國家的基本內涵與特征,從而深入闡述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內涵和外延,借此擺脫西方構建的“唯一現(xiàn)代化邏輯”與西歐地方經驗話語體系對中國式現(xiàn)代化道路的約束和局限,以期為下一步的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理論創(chuàng)新提供借鑒。
第一,要深化對國家文化公園當代價值的理論建構。近百年來,隨著文化自信的逐步消減,人們逐漸對中華文化傳統(tǒng)缺乏一個足夠的敬意。建設國家文化公園、創(chuàng)新國家文化公園的概念,其目的并不是想證明中國的文明比西方強,而是要揭示東西方文明形態(tài)和發(fā)展路徑上的差異性,以及中華文化共同體延續(xù)背后的公共觀念和集體行動邏輯,由此奠定中國自身知識體系和話語體系的基石。
第二,要以當代中國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為支點。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建立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文明研究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為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實踐提供有力理論支撐?!雹佟读暯皆谥泄仓醒胝尉值谌糯渭w學習時強調 把中國文明歷史研究引向深入 推動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http://news.xinmin.cn/2022/05/28/32175131.html,訪問日期:2023 年7 月10 日。從國家文化公園建設與文化認同型國家屬性之關系入手,研究中國的國家文化公園建設實踐問題,必須以中國為觀照、以西方為鏡像,從新時代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生動實踐中挖掘新材料、發(fā)現(xiàn)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提煉出有學理性的新理論,建構中國自主的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
第三,要努力建構國家文化公園相關的知識體系。在交叉學科門類下強化“長城學”“大運河學”“長征學”“黃河學”“長江學”的二級學科和學術體系建設,深刻闡述自然環(huán)境、歷史傳統(tǒng)與民族國家共同體之間共存共榮的內在聯(lián)系,從認識論層面揭示出文化認同型、宗教認同型和民族認同型國家屬性與國家現(xiàn)代化道路之間的邏輯關系,為正確認識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特殊性提供理論指導。
通過規(guī)劃建設國家文化公園,深度挖掘中華民族共同的歷史文化記憶和共在的價值表達方式,向全體華夏兒女清晰地展示中華民族共同體內在的文化敘事結構,將大敘事轉換成族群個體及中外游客能夠感知的文旅體驗產品。這正是國家文化公園的獨特功能。
國家文化公園所包含的神圣地點、遺產旅游、傳統(tǒng)農業(yè)景觀和商業(yè)體驗場所,可以提供精神與宗教、游憩與娛樂、氣氛與美學、激勵與靈感,以及教育、鄉(xiāng)土、文化繼承等體驗價值。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必須建立在對本民族歷史的高度認可之上,對傳統(tǒng)的自豪感之上。規(guī)劃建設五大國家文化公園,闡述中華民族和中國誕生的過程,借助于國家文化公園所承載的文旅消費功能,讓居民和游客了解我們的先民是怎樣的一群人、中華民族是怎樣的一個民族、中國是怎樣的一個國家,人們才會深刻地愛上這片土地、這里的人民和這里的文化,形成真正的家園歸屬感。此即是在國家文化公園建設過程中建設文旅消費新場景的獨特意義。
陳波和龐亞婷利用場景理論對黃河和長江國家文化公園空間生產機理進行研究,針對消費主義導致的空間同構及碎片化問題,提出要在有限的物理空間內呈現(xiàn)富有特色的文化符號,以激活消費者的空間感知并完成其自我身份建構。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建構國家文化公園消費場景的系列措施,包括:高度凝練文化符號及認同體系,實施多元優(yōu)化舒適物的場景布局,精準錨定居民及游客獲得感和幸福度②陳波、龐亞婷:《黃河國家文化公園空間生產機理及其場景表達研究》,《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5 期。。要確立場景營造思維,通過強化公眾地方感和文化認同感,科學組合空間內舒適物(包括自然風光、旅游裝置、公共文化服務配套等)和事件(如旅游、民俗活動、節(jié)慶慶典等),引導公眾在文化參與的過程中完成經驗的積累,并與空間“他者”產生關聯(lián),實現(xiàn)空間感知尺度的轉化③陳波、龐亞婷:《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場景感知研究》,《江漢論壇》2023 年第4 期。。國家文化公園正是通過對這些體驗空間和消費空間的科學調配,直接作用于消費者的在場感知,推進區(qū)域文化生產和大眾文化(旅游)消費。
維護文化共同體的統(tǒng)一、團結和凝聚力,是中國這樣一個典型的文化認同型國家的重大公共事務。國家文化公園的實施,作為培育國民文化認同和文化身份的重要渠道,是文化認同型國家對在全球化背景下日益上升的強化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戰(zhàn)略需求的整體性反映。
國家文化公園之所以能夠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園,就在于其代表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文化符號,是中華兒女團結凝聚的精神紐帶、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民族象征④吳必虎、余青:《中國民族文化旅游開發(fā)研究綜述》,《民族研究》2000 年第4 期。。國家文化公園通過固有的文化記憶裝置,架通了連接中華民族“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橋梁。
國家文化公園是時間向度上族群文化記憶的物質結果。國家文化公園的形態(tài)源于族群文化記憶在當下環(huán)境中的重構及文化記憶的再現(xiàn)與實踐,族群文化記憶的積累和重構使國家文化公園的物理空間擁有了社會意義和象征價值。正是在這一個空間平臺上,族群文化的歷時性變遷和文化空間結構實現(xiàn)了有機聯(lián)結,形成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其間的原因,就在于國家文化公園本質上既是一種“地理媒介”又是一種“象征媒介”:國家文化公園借助于地理空間符號和文化記憶對“集體”進行界定,“集體”被定義為“由超越時空的象征媒介來自我界定的抽象的共同體”①孫江:《皮埃爾·諾拉及其“記憶之場”》,《學海》2015 年第3 期。。由此建構了集體記憶和個體身份認同的連接關系。正如法國學者雅克·勒高夫所言:“記憶是構成所謂的個人或集體身份的一個基本因素,尋求身份也是當今社會以及個體們的一項基本活動,人們或為之狂熱或為之焦慮。但是,集體記憶不僅是一種征服,它也是權力的一個工具和目標?!雹谘趴恕だ崭叻颍骸稓v史與記憶》,方仁杰、倪復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11 頁。國家文化公園所固有的族群集體記憶功能,滿足了人們對于集體身份的訴求,成為個體身份歸屬感的來源。
對于中華民族這樣一個“弱宗教民族”來說,人們對于身后世界的超越性關懷,小部分來源于天堂、地獄、今生、來世等佛道宗教觀念,大部分則來源于中國特有的歷史文化關懷。一定意義上講,歷史文化(廣義儒家文化)具有中國人的準宗教性質(馮天瑜先生稱之為“天教”)。司馬遷曾說:“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睆娜A夏族群精神家園的意義上說,歷史學家也是“大祭司”。以歷史文化為核心組成的民族文化共同體,建構了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家園:“精神共同體在同從前的各種共同體的結合中,可以被理解為真正的人的和最高形式的共同體”③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純粹社會學的基本概念》,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年,第65 頁。。
中華民族用以替代《圣經》的“元典”、,用以替代神殿的宗廟和祠堂,用以替代神諭的歷史的教訓,用以替代“末日審判”的歷史裁決,用以替代地獄的歷史恥辱柱,用以替代天堂的青史留芳等,無不蘊藏在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長江、故宮和大明宮遺址等這些“神圣地點”之中。中華文化建立了中國人的家園歸屬感,而長城、大運河、長江等國家文化公園則建立了中國人精神家園的表征系統(tǒng)。對于中國人而言,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和長江國家文化公園同樣承載了中國人的家園感,“這是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標識和印記,是我們心靈家園的門楣和梁柱,是中華文化的大塊堆壘,是我們縱到底、橫到邊、引以為傲的鴻圖華構、燦爛文脈……從東到西,從北到南,橫平、豎直、彎折鉤,每一筆都光彩萬里,每一畫都寫在靈魂血脈里”④韓子勇:《新時代國家文化公園建設的理路與價值》,《中國藝術報》2022 年2 月11 日,第5 版。。
國家文化公園的確立和實施,為中華民族提供了歷史傳統(tǒng)空間化建構的超級媒介,其意義在于“把高于歷史的山水封為永久性的超越存在,使之成為永久性的隱喻”⑤趙汀陽:《歷史、山水及漁樵》,《哲學研究》2018 年第1 期。。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時間縱向度和空間橫向度上的變遷軌跡,并建立起新時代中華文化發(fā)展的時空觀。國家文化公園所固有的集體記憶和文化記憶,滿足了人們對于民族和國家的發(fā)展愿景,成為個體價值感的來源。海德格爾說:“歷史不僅是人類的現(xiàn)在在過去的投影,它還是人類的現(xiàn)在中最具有想象力的那部分在過去中的投影,是自己選擇的未來在過去中的投影,它是一種歷史—科幻,反之也可以說是一種歷史—愿望?!雹扪趴恕だ崭叻颍骸稓v史與記憶》,方仁杰、倪復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25 頁。國家文化公園通過提供一種宏大的文化場景,引導人們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對整個人生、歷史、世界獲得一種體驗性的感受。其立足于中華文化突出特征的創(chuàng)造性設計理念,將會在中華民族的永續(xù)發(fā)展中展現(xiàn)出更多更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