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媽天天罵我不結婚不生孩子,然后又天天罵我家狗招蜂引蝶一年到頭生不完的仔,我家沒有一個讓她滿意的。
對付我她是沒什么辦法了,但對付狗,她老人家辦法一套一套的。
第一個辦法是買避孕藥。那時,我們還住在荒野中的阿克哈拉村,離縣城一兩百公里,能買到人用的避孕藥就不錯了,何況狗用的。我多方打聽后警告她:人和狗不一樣,人的藥狗吃了不但沒有效果,還會生怪胎,她才不理我。真是奇怪,她堅持無理由蔑視我三十多年,也不知道哪來的優(yōu)越感。
好吧,避孕藥的效果還是有的。之前吧,我家大狗豆豆一年生兩胎,一胎至少十個仔兒??赡悄瓿运幒缶椭簧艘惶?,而且一胎就一個仔兒,我媽倍感欣慰。加之小狗仔能吃能喝,不呆不傻,更是加強了對我的蔑視。
直到兩個月后,才發(fā)現(xiàn)問題:別的狗諂媚時搖尾巴,這個小狗只搖屁股。為什么呢?
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它沒長尾巴。
幸虧只是沒長尾巴而已,下次萬一再生個沒長眼睛鼻子腿兒什么的,問題就嚴重了。藥物避孕方式宣告失敗。
接下來直接拴起來。
可她老人家拴得了自家的狗,拴不了別人家的狗。那些狗一個個飛檐走壁,功夫了得。原先吧,大家都在村頭野地里亂搞。如今戰(zhàn)場轉移到我家,院子里整天狗來狗往,影響惡劣。我媽驅之不盡,逐之不絕,比掃黃打非辦主任還忙。
她便把豆老板拴進煤房鎖起來。
這回豆老板開始反抗了。它掙斷了繩子,從門縫擠了出來。那么窄的一小溜門縫!我家豆豆可是體型壯碩的大型犬啊,這不科學!
我媽換了粗繩子,并且用重物從外面把門抵緊。
它再次掙斷繩子,并且再次把門擠開一道縫鉆了出來。
我媽換了鐵鏈子。這下豆老板沒辦法了,它沮喪又憤怒,一連幾天不吃不喝,終日哀嚎,我媽聞之心碎,半夜里,豆豆嚎一聲,她在被窩里嘆一句,兩位都輾轉難眠。
白天里一有空,她就去安撫它:“你看你,這又何苦呢?不吃飯最后還不是自己吃虧?那些狗才不會管你餓不餓肚皮……
別惦記啦,它們只是和你玩玩而已,你生了仔還是得自己帶,它們才不會對你負責呢……”
豆豆理都懶得理她,臥地不起,偏頭凝望向窗外一角藍天。
而院子附近,東南西北各個角落都耐心守候著各種類型的公狗,包括兩只比足球略大的流浪哈巴兒狗,根本不考慮自己的體型是否配套??傊壹叶苟棍攘Σ皇巧w的,估計方圓十里的公狗都給征服了。
整天在這些狗的監(jiān)視下進進出出,忙這忙那,是有些心煩,不過卻令我媽倍添安全感,好像免費養(yǎng)了一大堆看家犬。那時候,我家已經(jīng)搬到阿勒泰市郊的紅墩鄉(xiāng)。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有這么多狗義務幫忙看家護院,我媽欣慰極了,第一次覺得豆豆的騷情還是有用的。
然而,當豆豆又一次掙脫的時候她就不那么想了,那可是鐵鏈子??!不科學!
我媽換了更粗的鐵鏈子。這一回,它把脖子上的皮圈掙斷了。
我媽配了更結實的新皮圈,沒用,它把鐵鏈子拴在柱子上的那一端掙開,拖著鐵鏈子從窗戶鐵欄桿間擠了出去。虧我家窗戶那么高,而鐵欄桿間隙頂多十二三公分。
我媽大怒,直接用一個特結實的大鐵籠將它扣了起來,為防止它把鐵籠掀翻,籠頂上還壓了一堆重物。
這一回……它打了個地洞……是的,打了個地洞,在緊貼籠子邊緣的泥地上……鉆了出去。
這么癡情的狗真是聞所未聞。
我媽憤怒又欽佩,打電話向我傾訴事件始末,一邊說,一邊罵,一邊哈哈大笑。
看來硬的不行,只能智取,我媽思前想后,給豆老板縫了個褲衩。
很快,豆豆學會了脫褲衩。
她老人家又給它縫了背帶褲。
它又學會了脫背帶褲。
我媽把褲子上的背帶拼命縮緊,縮緊,縮緊,勒得豆老板翻白眼,但人家,還、是、能、脫。
我媽終于技窮。
沒有任何意外,這個發(fā)情季我家豆老板又懷上了,我媽一邊罵一邊給它加營養(yǎng)餐。這回這家伙終于消停下來,天天垂著大肚皮在家門口心滿意足曬太陽,無論哪個相好的來找,都一律咬回去,正經(jīng)得與之前判若兩狗。
我媽又和我商量給它做個絕育手術,似乎只有這個辦法能一了百了,但村里的獸醫(yī)只會閹牛閹羊閹駱駝。那一年阿勒泰市還沒有寵物醫(yī)院,烏魯木齊倒是有,但遠在六七百公里之外。這么大的土狗,能帶上班車嗎?到了烏魯木齊,這么大的土狗,能住進賓館嗎?能上計程車嗎?一堆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媽又生一計,她決定親自實施手術,在此之前,她要去烏魯木齊學習動手術!
這太可怕了,我趕緊勸阻。她一想也是,上了年紀,且不說眼不明手不穩(wěn),腦筋也不靈光了,未必學得會。
于是,她要我去學。
后來我還真為這個跑了一趟烏魯木齊,好友溢溢是一家動物醫(yī)院的會計,她幫我打聽了一下情況,說做公狗手術相對容易一些,去掉蛋蛋就行,但母狗就難了:得剖開肚子,扒開腸子,在各種血淋淋的器官中翻翻撿撿,辨認出輸卵管,再軋斷,再把腸子塞回去,再把肚皮縫起來。
算了吧,還是當作家比較容易些。
冬天,小狗出生了,熱乎乎軟塌塌擠了滿滿一窩,哼哼唧唧個沒完,我媽嘴里罵著,臉上笑著,頗有當外婆的喜悅,很快小狗能跑能跳了,滿院子撒歡,生機勃勃。我媽感慨:“唉,要是咱們有能力,統(tǒng)統(tǒng)養(yǎng)起來該多好!”
可當時的我們,哪有那個能力呢?一個個跟豬一樣能吃。我們開始四處尋找愿意收養(yǎng)的主人家,這件事的難度簡直和給豆豆做避孕措施的難度差不多,這年頭誰還養(yǎng)土狗?。?/p>
好容易送完了,可狗狗們的結局大多都不好。一想到曾經(jīng)快快樂樂肥肥嘟嘟干干凈凈的它們,后來成了瘦弱驚惶的流浪狗,或因為沒被養(yǎng)好而中途慘死,就深深悲哀,倍感無力。似乎它們來這個世上一遭,只是為了受苦和死亡。我媽說:“所以一定不能讓豆豆再懷上了?!彼运挠嬌ぷ魅詻]有結束。
前年春天豆豆死了,鄉(xiāng)間老鼠藥毒耗子太多。
我們都很傷心,我埋怨她為什么不把狗拴起來養(yǎng),她怒道:“為什么不把你拴起來養(yǎng)?”
我竟語塞。又一想:關鍵是我家豆豆哪能拴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