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陳家大燒鍋,飄香雪里紅。關(guān)內(nèi)賊勢熾,惶然避關(guān)外。窮途遇匪,命大得脫;順境被誣,在劫難逃。妻死女亡恨世道,幾度沉浮哭滄桑。寧做太平犬,不為亂離人。
陳忠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經(jīng)營起一個像模像樣的燒鍋,讓自己家祖?zhèn)鳠频摹把├锛t”在興隆鎮(zhèn)一帶家喻戶曉,甚至名震整個大關(guān)東,重振陳家燒酒作坊的聲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大關(guān)東有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年惣覠仭?/p>
陳忠的老家在山東清水縣清河鎮(zhèn),爺爺和父親都是有名的燒酒匠,祖上還曾在京城給皇帝燒過御酒。等到他爺爺陳老九這輩兒,一家人回到老家,經(jīng)營起了一個燒酒作坊。陳家燒制的“雪里紅”白酒,酒香濃郁,色澤純正,入口綿軟,余香滿齒,喝一口便可抵御三九天的嚴(yán)寒,而且即使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來依然頭不疼眼不花??恐嫔显鵁^御酒的聲望,再加上誠信經(jīng)營,陳家燒酒作坊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等到了陳忠的父親陳保順接手作坊的時候,陳家“雪里紅”已經(jīng)是山東一帶家喻戶曉的民間名酒了。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陳家“雪里紅”紅遍了當(dāng)?shù)?,陳家燒酒作坊幾乎成了燒制大洋的作坊,因而,這燒鍋自然就成了許多人覬覦的寶貝。
這年中秋節(jié)前夕,當(dāng)?shù)伛v軍團長楚橫龍突然讓人把陳保順請進了軍營。
寒暄過后,楚橫龍對陳保順說:“陳老掌柜,兄弟行伍出身,說話不喜歡曲里拐彎,不知老掌柜可否聽說過謝維漢這個名字?”
陳保順說:“謝維漢?不知楚團長說的是不是那個大刀客謝維漢?他可是清水縣盡人皆知的人物,我當(dāng)然也知道!不知楚團長為何突然問起他來?”
“正是此人!”楚橫龍點了點頭,“他可是個慣匪呀,手下有百十來號人,攪得地方不得安寧,上峰這才派兄弟駐扎在清河鎮(zhèn)專門剿匪??蛇@家伙好像是長了千里眼順風(fēng)耳,兄弟每次出兵圍剿,他都能事先得知消息,然后神秘地消失。鄙人剛剛得到密報,原來是我們清河鎮(zhèn)有內(nèi)奸給他通風(fēng)報信!”
“內(nèi)奸!”陳保順一愣,“不知是……”
楚橫龍右手一伸,指向陳保順。
陳保順身子一顫,“撲通”跪倒在地,說:“楚團長,您可要明查呀,我陳保順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一天到晚只知道釀酒,私通土匪的事跟我八竿子打不著??!”
“陳老掌柜請起!”楚橫龍雙手扶起陳保順,“雖然兄弟在清河鎮(zhèn)駐扎不到三年,可陳老掌柜的為人,兄弟還是有所耳聞的,說你通匪,兄弟也不相信?!?/p>
陳保順深深一揖,說:“多謝楚團長……”
楚橫龍卻打斷了陳保順的話,說:“陳老掌柜,實不相瞞,兄弟我得到的情報,私通謝維漢的不是你,而是你兒子陳忠!”
“啊——”陳保順大驚,再次跪倒,磕頭如山響,“楚團長,陳某以性命擔(dān)保,我兒陳忠每天經(jīng)營燒酒作坊,從早到晚,極少外出,私通謝維漢絕無可能。請楚團長明查!”
楚橫龍深深地嘆了口氣,在廳堂里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圈,然后說:“陳老掌柜,兄弟我也不想相信這個情報。但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啥事都干得出來,私通土匪這樣的秘密事兒,哪個人會大聲張揚?眼下是白紙黑字有人舉報,還有人當(dāng)場作證,這事兒又事關(guān)剿匪和各縣鎮(zhèn)的安寧,如果上峰追究下來,兄弟我實在擔(dān)當(dāng)不起啊!”
陳保順跪前幾步,一把拉住楚橫龍的胳膊,說:“楚團長,小兒的性命全在您的掌握之中,如果您能幫陳某化解此難,陳某愿意奉上一千大洋?!?/p>
楚橫龍嘿嘿一笑,再次將陳保順扶起來,說:“既然陳老掌柜如此相信兄弟,那兄弟我也就幫你這個忙吧。不過,一千大洋可化不了這么大的災(zāi),而且……”他故意欲言又止。
陳保順睜大眼睛道:“楚團長有什么話,但講無妨,只要能救犬子,我愿意翻倍,不,可以翻十倍,給一萬大洋?!?/p>
楚橫龍用手輕輕撣了撣陳保順身上的灰塵,假惺惺地?fù)u搖頭道:“唉,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陳保順近乎哀求道:“楚團長,請您務(wù)必想想辦法讓犬子脫困!”
楚橫龍又來回走了一圈,忽然停住腳步,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證明少掌柜沒有通匪,那就是你陳老掌柜和少掌柜一起來為剿匪捐款,捐得越多,就越能證明你們的清白,依陳老掌柜的家業(yè),我看就一次性捐上大洋十萬塊吧!那時候,誰再敢說一句少掌柜私通謝維漢的話,我他媽就一槍崩了他!”
十萬大洋!陳保順的腦袋“轟”的一聲,都快炸開了,就算把他們陳家的人全賣了,也不值十萬大洋呀!他突然明白過來,楚橫龍的真實目的就是想吞掉他的陳家燒酒作坊。這個惺惺作態(tài)的家伙,其實是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狼!怎么辦?答應(yīng)他,陳家?guī)状说男难獙⒏吨畺|流!不答應(yīng)他吧,他就會以通匪的名義把自己的兒子陳忠抓起來,甚至還會把他的陳家燒酒作坊全面查封,他陳家同樣面臨著覆巢大難。怎么辦?怎么辦?陳保順的背心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汗水浸透。
這時,楚橫龍開了口:“陳老掌柜,我知道,一提起錢,沒幾個人愿意,況且這十萬大洋又不是小數(shù)目。而且要是兄弟我沒猜錯的話,陳老掌柜現(xiàn)在在想是不是我楚橫龍想以此為借口來吞掉你家的燒酒作坊?!?/p>
陳保順慌忙抬起頭,說:“楚團長,我沒……”
楚橫龍擺擺手,打斷陳保順的話:“陳老掌柜,說實話,兄弟我比較重情重義,來到清河鎮(zhèn)將近三年了,人不親地還親,我不想打擾哪位鄉(xiāng)親。再者,兄弟我敬重陳老掌柜是個人物,所謂英雄惜英雄,我這才把陳老掌柜請來團部說明此事。要是換作別人,我的手下早去抓人了。既然陳老掌柜猶豫不決,那就請先回家,好好問問你家少掌柜,看如何處理此事。三天之內(nèi),兄弟我要舉兵進剿謝維漢,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不過,為了保證剿匪成功,從今天起,兄弟要在全鎮(zhèn)戒嚴(yán),陳老掌柜管好家里人,千萬不要隨便外出,槍子兒可是不長眼睛的呀。”
楚橫龍沖外面一揮手,說:“何副官,送客!”
“多謝楚團長,多謝楚團長!”陳保順忙不迭地躬身施禮,等他抬起頭,楚橫龍早已離開了房間。
陳保順跌跌撞撞回到家后,立刻把兒子陳忠、兒媳柳淑云、管家陳保田叫到了書房里,將自己去軍營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對他們說了一遍。
陳忠聽了,呼地站起,兩眼噴火道:“這不就是栽贓陷害、強取豪奪嗎?不行,我要去告他楚橫龍!”
陳保田也氣憤地說:“我這就上省城,找咱的老關(guān)系,寧可花錢也要把這小子收拾住,咱陳家的產(chǎn)業(yè)說啥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不行!”陳保順搖了搖頭,示意兩人坐下,“自古官官相護,你到哪兒去告他?楚橫龍已經(jīng)告訴我,從今天起他要全鎮(zhèn)戒嚴(yán),你想咱還出得去嗎?姓楚的是吃定了咱陳家燒酒作坊,咱們沒法兒跟人家拼啊?!?/p>
“是呀,爹說得對?!绷缭崎_了口,“人家有槍在手,就好比是狼,人家什么時候下口吃咱們,是人家說了算呀,咱跟人家拼不起。陳家燒酒作坊咱恐怕保不住了,依我看,咱還是應(yīng)該保人和咱‘雪里紅’的秘方!”
“你給我閉嘴!”陳忠大吼一聲,“你個婆娘家知道什么,頭發(fā)長見識短,哪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再說這悖逆祖宗的話,我打折你的腿!”
“忠兒!”陳保順喝住兒子,看了看柳淑云,又看了看大家,“淑云說得對,咱保不住燒酒作坊呀!咱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要把咱的人保住,把咱的‘雪里紅’秘方保住,總有一天,陳家燒酒作坊還會回到咱們手里的。忠兒,你是咱陳家‘雪里紅’這一代的唯一傳人,你一定要把它保住。必要時,你帶著淑云和秀珍月珍(陳忠的雙胞胎女兒)遠(yuǎn)走他鄉(xiāng),家里邊,就留下我和他們對付。記住,不管遭多大的難,你一定要把咱的陳家燒酒作坊再振興起來!”
陳忠還想說些狠話,見陳保順拿眼瞪他,他只好甕聲甕氣地回答一句:“好的爹,我聽您的!”
陳保順又對管家陳保田說:“保田呀,大哥知道你對大哥好,這些年來也是一心為了這個作坊,可今天大哥求你一件事兒,你千萬不要再管這件事兒了,一會兒從柜上支取兩百塊大洋,等鎮(zhèn)上的戒嚴(yán)解除了,你還是趕緊遠(yuǎn)走他鄉(xiāng)逃命去吧?!?/p>
陳保田一瞪眼,說:“啥?你趕我走?大哥,當(dāng)年我一個要飯的,餓昏在半路上,要不是你把我撿回來,哪有我的今天。這些年你對我像親哥一樣,現(xiàn)在咱家有難了,我要是走了,那我還算個人嗎?大哥,你放心,今天我聽你的,絕對不亂動,可我也絕對不走,除非你把我殺了?!?/p>
陳保順眼含熱淚,一把握緊了陳保田的手,說:“好兄弟……”
當(dāng)晚子時,一條黑影突然從陳家墻院里翻了出來,正是管家陳保田。陳保田自打聽說楚橫龍要奪陳家燒酒作坊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要去告倒楚橫龍,假若找到省城多年的老朋友也弄不倒楚橫龍,他寧愿懷揣尖刀去和楚橫龍同歸于盡。他清楚陳家這次面臨大難,他更清楚這些年陳保順對他的大恩,所以他寧愿粉身碎骨也要幫助陳家化解這次劫難。白天他用話穩(wěn)住了陳保順父子,等到夜深人靜時,他就悄悄起身,翻身出院,準(zhǔn)備離開清河鎮(zhèn)。
悄悄來到鎮(zhèn)里,陳保田猛然發(fā)現(xiàn),主要路口處全部有持槍的士兵把守。他急忙轉(zhuǎn)到黑暗處,躲在那里仔細(xì)地觀察了半天,這才像貓一樣從一個黑暗處跳到另一個黑暗處,躡手躡腳地避開士兵,向鎮(zhèn)子口摸去。來到鎮(zhèn)子口,他趴到地上,眼睛死死地盯著兩個聚在一起對火抽煙的士兵,一點兒一點兒地向鎮(zhèn)外爬去。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陳保田總算爬出了鎮(zhèn)子口,他輕輕站起身,回頭望了望那兩個持槍站立的士兵,得意地一笑,飛快地向山腳跑去。
突然,他雙腿一軟,腳下的地面“轟”的一下坍塌了,他的整個身子緊跟著“刷”的一下陷了下去。他反應(yīng)很快,雙臂拼命一撐,整個人便懸在了陷坑上面。
猛然間,光亮一閃,頓時火把亮如白晝,無數(shù)持槍士兵舉著火把從黑暗處圍了上來,把陳保田團團圍住。
何副官從人群里走出來,用鞭子挑了挑陳保田的下巴,譏諷道:“哎喲,這不是陳家燒酒作坊的大管家陳保田嗎?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你這是去干什么呀?”
陳保田狠狠地瞪著何副官,說:“你個狗日的,老子沒留神中了你們的奸計,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哎喲喲,沒看出來,陳大管家還是條漢子咧!”何副官說著一瞪眼,“別他媽跟我裝爺們兒,到時候是殺是剮可由不得你,押走!”
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把陳保田拽出陷坑,五花大綁起來,押著他去了團部。
楚橫龍一見陳保田被推進來,身上繩捆索綁的,佯怒道:“誰他媽這么混賬,竟這樣對待保田兄?!闭f完,急忙走上前給陳保田松綁。
陳保田看了看楚橫龍,問:“姓楚的,你抓我干什么?”
楚橫龍一笑,說:“保田兄到陳家已經(jīng)四十來年了吧?一直像牛一樣給他們干活兒,像狗一樣為他們守財理賬,沒有你保田兄,哪有他們陳家燒酒作坊的今天呀,陳家燒酒作坊一大半家業(yè)都應(yīng)該是你保田兄的呀!可是他們陳家是怎么對待你的呢?燒酒作坊沒你的份兒,大事兒還得人家爺們兒作主,就說打前年你老婆去世后,他陳保順就沒再舍得給你娶上一房,弄得你現(xiàn)在孤身一人,子嗣全無,唉,連我都替保田兄不值呀!”
陳保田皺了皺眉頭,說:“別拐彎抹角的,有啥話就直說?!?/p>
“痛快!”楚橫龍一豎大拇指,“我就喜歡保田兄這直來直去的性格。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他陳保順靠著燒酒作坊也掙足了錢,好處也應(yīng)該大家伙分分?,F(xiàn)在我就想把他的燒鍋弄過來!我是個軍人,不懂什么燒酒做生意,可保田兄你懂啊,所以咱們就來個英雄攜手。只要保田兄按照我的意思去辦,燒酒作坊到手后,我就讓你經(jīng)營,每年的紅利我分你一半。怎么樣?”
陳保田低了低頭,問:“不知道楚團長想讓我怎么辦?”
楚橫龍說:“很簡單,只要明天你當(dāng)眾向我告狀,說他陳忠私通土匪謝維漢,其余的事兒就不用你管了。我保證他陳保順乖乖地把燒酒作坊讓給你我弟兄,到時候你就等著管理作坊吧?!?/p>
“啪——”陳保田猛地給了楚橫龍一記耳光,“你個狗日的,竟然要使這昧良心的招兒奪我們家作坊,我今天就掐死你個狗娘養(yǎng)的!”說著就去掐楚橫龍的脖子。
何副官和衛(wèi)兵們急忙沖上去,三兩下便把陳保田按倒在地。
楚橫龍狠狠地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說:“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刑具硬,拉下去?!?/p>
何副官一揮手,衛(wèi)兵們押著陳保田進了行刑室。皮鞭抽,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不長時間,陳保田便昏死過去。
迷迷糊糊間,陳保田又被涼水潑醒。他睜開眼,楚橫龍滿臉堆笑地站在他面前。
楚橫龍拍著陳保田的肩膀,說:“這又是何苦呢?為了別人受這么大的罪,值嗎?再說,這血肉之軀能架住這鐵家伙?跟我合作吧?!?/p>
陳保田抬起頭,一口血噴向了楚橫龍。
楚橫龍下意識后退幾步,一抹滿臉的血,大怒道:“不識抬舉,繼續(xù)給我上刑!”
“團長,他……”一士兵指著地上半截血乎乎的東西,竟然是半截人舌頭。
楚橫龍氣急敗壞道:“你以為你這么做,我就拿你沒辦法?哼哼,咱們走著瞧!”
第二天一大清早,陳保田違反戒嚴(yán)令被抓走的消息便在整個清河鎮(zhèn)傳開了。得到消息的陳保順急匆匆地趕到了軍營,請求面見楚橫龍。
“陳老掌柜來了!”陳保順剛在會客廳坐下不久,楚橫龍便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這是哪陣香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呀?”
陳保順急忙站起,抱拳施禮道:“楚團長,保田無知,闖下大禍,還請求您高抬貴手!”
楚橫龍嘿嘿一笑,說:“陳老掌柜,你搞誤會了吧!陳保田是在我這兒,可他不是讓我的弟兄抓來的,而是他自己主動來的。他向我再次告發(fā)你們家少掌柜陳忠私通土匪謝維漢,這兒還有他的告發(fā)記錄呢!”
一旁的何副官取出幾張紙交給陳保順。
陳保順接過去,只見紙上寫滿了陳忠私通謝維漢的“罪行”,下面按有陳保田的指紋。
陳保順一臉疑惑地說:“楚團長,在下有個冒昧的請求,我想見見保田,跟他當(dāng)面對質(zhì),不知團長可否允許?”
“行??!”楚橫龍一擺手,“把陳保田帶上來?!?/p>
很快,渾身是傷、戴著腳鐐的陳保田被押了上來。
陳保順一見,快步上前,緊緊托住陳保田的雙臂,驚問道:“保田,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陳保田看了看陳保順,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昨晚,他差點兒咬舌自盡,就是不想被楚橫龍利用。在這暗無天日的軍營,他終于看到了親人。他顫抖著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陳保田,哆嗦著嘴唇開了口,嘴里發(fā)出的是含糊不清的聲音。
“兄弟,你的舌頭……”陳保順一眼看到陳保田嘴里只有半截舌頭,頓時什么都明白了,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幾圈,又硬硬地咽了回去,“楚團長,保田的舌頭是怎么回事兒?”
楚橫龍笑了笑,說:“是這么回事兒,昨天晚上他向我告發(fā)你兒子私通土匪謝維漢,我不相信,可誰知他一氣之下竟然把舌頭咬了下來,以此證明他所告發(fā)的絕無虛言。對了,陳保田,你不是說要跟陳保順對質(zhì)嗎?現(xiàn)在他來了,你就跟他對質(zhì)吧。”
陳保田看了看楚橫龍,又看了看陳保順,眼里悄悄泛起了一陣淚花,轉(zhuǎn)瞬間擰成了一股仇恨,他使勁地抓了抓陳保順的手,瘋了一樣撞向楚橫龍,楚橫龍慌忙一閃,陳保田一頭撞在了桌角上,頓時倒在血泊之中。
陳保順急忙撲過去抱起陳保田,拼命地喊著他。陳保田慢慢睜開眼睛,輕輕張了張嘴,艱難地說出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個字:“走……”
陳保順咬牙把陳保田沒有閉上的眼睛闔上,擦了擦眼睛,站起身,說:“楚團長,人都已經(jīng)死了,能不能讓我把他的尸體帶回去安葬了?”
楚橫龍看了看陳保順,說:“按理說應(yīng)該讓他入土為安,可他是涉及通匪大事的證人呀,所以兄弟我真是愛莫能助了,還望陳老掌柜理解。”
陳保順說:“楚團長,燒酒作坊是我家的事兒,本不應(yīng)該牽扯到其他人,現(xiàn)在他又是一個死人,還能作什么證?”
楚橫龍擺了擺手,說:“陳老掌柜此言差矣,他人雖死了,可證言還在呀。陳老掌柜不要誤解,我現(xiàn)在就起兵去圍剿謝維漢,等我抓住他,一定要親自問個明白,到時候自會還眾人一個公道。兄弟有公務(wù)在身,就不陪陳老掌柜了,陳老掌柜請回吧!”
陳保順向著楚橫龍抱了抱拳,說:“祝楚團長此戰(zhàn)順利,告辭!”說完,在陳保田的尸體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起身走出了團部。
傍晚時分,鎮(zhèn)上便傳出了楚橫龍凱旋的消息,說楚橫龍此戰(zhàn)大捷,殲滅了刀客謝維漢的大部分人馬,已經(jīng)元氣大傷的謝維漢帶著幾個人僥幸逃脫,去了外地。
此時的陳家,陳保順和兒子陳忠正在堂屋里燒紙錢,遙祭陳保田。
陳保順看了一眼兒子,說:“楚橫龍剿匪獲勝,他們今晚必定會慶祝,鎮(zhèn)上的戒嚴(yán)就會松懈,趁此機會你趕緊帶著淑云和孩子們走,去東北奉天牛家集鎮(zhèn)找一個叫馮天順的人,他是我的故交?!?/p>
“我不走!”陳忠倔強地?fù)u了搖頭,“保田叔的大仇未報,楚橫龍又對咱要下毒手,我不能走,就是死也要跟爹和酒坊死到一塊兒?!?/p>
“你傻啊,你難道看不出來,楚橫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現(xiàn)在不走,咱們?nèi)揖鸵粋€走不了!你要把淑云和兩個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要保住咱們的‘雪里紅’秘方。記住,一定要重新把陳家燒酒作坊辦起來!不然,你就不是我兒子,就不是我陳家的子孫!”
陳忠眼含淚水,痛苦地叫了一聲:“爹……”
“淑云她們娘兒仨應(yīng)該差不多準(zhǔn)備好了,你快去找她們。”陳保順說著一推兒子,“快走!”
“走?哪里走!”話音未落,幾個黑衣人闖了進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陳家父子,背后的大砍刀泛出森森的寒光。
“你們要干什么?”陳保順急忙用身體護住兒子?!?/p>
“你就是陳保順吧?久仰!”為首的黑衣人一抱拳,“爺們兒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謝維漢,打擾了。”
陳保順一愣,說:“你就是謝維漢?你們不是讓楚團長他們給……不知道謝大當(dāng)家的深夜到我家來有何指教?”
謝維漢一陣大笑,說:“陳老掌柜經(jīng)營燒酒作坊這么多年,難道連這點兒事兒都搞不清楚?什么叫兵匪一家呀?他楚橫龍這些年其實是靠我謝維漢的存在向上頭要錢要槍,只有我存在,他才能有油水,才能發(fā)展壯大,所以他是不會真打我的。我呢,也時常給他送點兒東西,依靠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求生存。楚橫龍今天去打我也是假的,那些打勝仗的消息更是他編造的,目的就是造聲勢,為奪得你們陳家燒酒作坊作準(zhǔn)備。實不相瞞,謝某今夜前來,就是楚橫龍的意思,他要我殺了你們?nèi)?。陳老掌柜,不是謝某不仗義,事兒趕到這兒了,就只能得罪了?!?/p>
陳保順朝謝維漢一抱拳,說:“謝大當(dāng)家的,陳保順雖然不是江湖上的人,可對謝大當(dāng)家的早有耳聞,陳保順知道謝大當(dāng)家的是仗義之人,最好為人打抱不平,請謝大當(dāng)家的容我把事情簡單地說一遍,大當(dāng)家的再殺我父子不遲。”
謝維漢一笑,說:“你想說就說吧,反正你們也跑不了?!?/p>
陳保順于是把楚橫龍怎么要勒索強取燒酒作坊、陳保田怎么自盡、他們陳家已處于什么境地等,向謝維漢說了一遍,最后說:“謝大當(dāng)家的,陳某已經(jīng)準(zhǔn)備把燒酒作坊交給楚橫龍了,只求他能放過我兒子、兒媳和孫女們一命,誰知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望謝大當(dāng)家的可憐可憐我們陳家,放我兒子他們一條生路吧?!?/p>
謝維漢聽完,眉頭皺了老半天,終于一揮手,說:“陳老掌柜,我就賣你個人情,也算是做件好事吧。你讓你兒子帶著老婆孩子連夜逃走,明天我再把你交給楚橫龍,讓他來發(fā)落?!?/p>
“多謝謝大當(dāng)家的!”陳保順急忙抱拳答謝,一推陳忠,“還不快去找淑云她們?!”
陳忠還是不肯走,說:“不,爹,我不能扔下您不管?!?/p>
陳保順狠狠地給了兒子一記耳光,吼道:“你個混蛋,你以為你不走就是孝順嗎?你死了,淑云她們娘幾個怎么辦?以后的事兒怎么辦?還不給我滾!”
陳忠流著淚給陳保順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一咬牙,轉(zhuǎn)身出了堂屋。
見兒子走遠(yuǎn)了,陳保順又朝著謝維漢一抱拳,說:“謝大當(dāng)家的大恩,來日我一定報答?!?/p>
“好哇,團座果然沒猜錯,你們真是勾結(jié)在一起呀!今天你們還有什么話說?”話音未落,何副官帶著部隊沖了進來,無數(shù)條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陳保順和謝維漢他們。
謝維漢一愣,問:“何副官,你這是什么意思?”
何副官訕笑道:“什么意思?你是匪,我是官,你說是什么意思?奉楚團長的命令,就地殲滅慣匪謝維漢!”
“楚橫龍,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誆老子來原來是想整死老子,看老子不去宰了你!”謝維漢說著,伸手就去拔槍,他手下的人也紛紛拔槍。
“打死他們!”何副官一揮手,數(shù)十條長槍一齊開火。
可憐謝維漢、陳保順和那幾個刀客,全部死在亂槍之下。
“爹——”陳忠聞聲,瘋了一樣沖進堂屋,一把抱起了渾身是血的陳保順,拼命地喊著,搖著。
陳保順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兒子,嘴唇抖了幾抖,說:“快……走……”頭一歪,停止了呼吸。
“爹——”陳忠慘叫一聲,撫尸痛哭。
猛然間,他一回頭,用血紅的眼睛盯著何副官問:“你們?yōu)槭裁匆獨⑽业??為什么??/p>
何副官一笑,說:“你可不要胡說呀,是土匪謝維漢竄到你家,打死了你爹,我們聽到槍聲趕來,擊斃了謝維漢,保住了你的性命,你應(yīng)該感謝我們才是呀!哈哈哈!”
陳忠剛要沖上去,柳淑云跑過來,死死地拉住了陳忠。
何副官惡狠狠地說:“陳忠通匪,證據(jù)確鑿,給我?guī)ё??!?/p>
士兵們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將陳忠扭住。任憑陳忠怎么拼命掙扎、柳淑云怎么哭喊拉扯,都無濟于事,陳忠還是被帶走,關(guān)進了軍營牢房。
柳淑云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她安頓好兩個女兒后,直奔駐軍團部,求見楚橫龍。
一見到楚橫龍,柳淑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楚團長,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們一家吧?,F(xiàn)在我公公死了,管家也死了,如果我男人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兒仨就沒法活了。只要您放了陳忠,我啥都依您!”
楚橫龍一邊伸手扶起柳淑云,一邊說:“少奶奶快起來說話。楚某不是不想幫你,實在是陳忠通匪證據(jù)確鑿,罪大惡極,我也挺為難??!”
柳淑云一咬牙,說:“楚團長,只要我男人平安無事,我可以把陳家燒酒作坊贈送給您!”
“這個嘛!”楚橫龍搓了搓手,暗自得意,表面上卻裝作一副正人君子樣,“少奶奶若是把作坊交于楚某,世人將如何看待我,楚某豈不要自愧而死!而且,就算你答應(yīng)了,你男人未必會答應(yīng)啊!”
柳淑云說:“楚團長盡管放心,我男人也是識時務(wù)之人,我會想辦法讓他答應(yīng)的?!?/p>
楚橫龍點點頭,說:“既然少奶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楚某如果再不幫你,就太不近人情了!其實,我也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上,給你們陳家留著一個后門,并沒有把陳忠送給縣政府,而是關(guān)在軍營牢房……”
柳淑云面露喜色,說:“多謝楚團長!”隨即摸出一個小盒子,“這是我陳家的幾個祖?zhèn)餍∥锛拇蠖鳠o以為報,就用它略表心意吧?!?/p>
“不不不!”楚橫龍連連擺手,“幫你們陳家,救陳忠,都是楚某分內(nèi)之事,少奶奶不必如此客氣?!?/p>
柳淑云將小盒子塞在楚橫龍手里,說:“楚團長,您如果不收,淑云心里倒不踏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些小玩意算不了什么,只要能保陳忠的命,它就值了!”
楚橫龍矯情地笑了,說:“那好,那我就先留下。少奶奶盡管放心,我回頭就來想辦法給你打通關(guān)節(jié),爭取盡快放人!”
柳淑云深深一揖,道:“多謝楚團長,那我就先告辭了!”然后踉踉蹌蹌地離開軍營回了家。
一個月后,陳家燒酒作坊和全部家產(chǎn)都變賣一空,變相歸了楚橫龍,陳忠這才被釋放出來。
柳淑云領(lǐng)著兩個女兒,把陳忠攙到鎮(zhèn)外的破廟里。
陳忠愣了,問:“咋不回家,你們把我弄到這兒來干什么?”
陳忠的小女兒月珍看了看陳忠,抽泣著說:“爸,為了救您,咱家能賣的全賣了,就剩下咱們這幾口人了?!?/p>
大女兒秀珍急忙阻攔妹妹,說:“月珍,別瞎說。”
月珍不樂意地說:“我哪瞎說了,這都是事實嘛。鎮(zhèn)上的人都怕受咱們的連累,誰也不敢收留咱們,就只好住這破廟里了?!?/p>
陳忠渾身一抖,一把抓住柳淑云,說:“燒酒作坊呢?咱的燒酒作坊呢?”
柳淑云咬著嘴唇,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說:“為了救你,我把作坊給了楚橫龍……”
“你說什么?”陳忠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一頭栽倒在地。
母女三人急忙哭喊著搶救。
老半天陳忠才睜開了眼睛,他恨恨地說:“楚橫龍你個王八蛋,我一定要殺了你!”
月珍說:“殺什么呀,咱們的家業(yè)和作坊全歸了他,人家還因為剿匪有功,當(dāng)上師長了呢。”
柳淑云瞪了一眼月珍,對陳忠說:“孩他爸,現(xiàn)在咱們是在人家的槍口下活著,他們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對咱們下毒手了!再說,‘雪里紅’的秘方他們現(xiàn)在不知道,但早晚會逼要的。為了‘雪里紅’,為了有朝一日重振陳家燒酒作坊,咱們還是趕緊離開這里吧。”
陳忠思考了半天,最后無奈地點了點頭,說:“一會兒去跟咱爹和保田叔道個別,再去奉天牛家集。”
秋風(fēng)哀號,落葉滿地,在兩座低矮的墳?zāi)骨?,陳忠領(lǐng)著柳淑云和兩個女兒跪了下來。
“爹,保田叔,我出來了!一會兒我就領(lǐng)著她們娘兒仨遠(yuǎn)走關(guān)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來看你們。爹,保田叔,我向你們發(fā)誓,我一定要把‘雪里紅’的秘方傳下去,一定要重振咱們陳家燒酒作坊的雄風(fēng)!”
陳忠說完,在兩座墳前各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身,和柳淑云、兩個女兒一起,踏上了離鄉(xiāng)之路。
冰天雪地,寒風(fēng)刺骨。
在白茫茫一片冰雪覆蓋毫無生氣的天地間,走來四個人。男人手里牽著一匹馬,馬上半坐半伏著一個女人,另外兩個少女一左一右跟在馬旁照顧著馬上的女人,艱難地前行著。
他們就是陳忠一家。
陳忠一家四口先是到了奉天的牛家集鎮(zhèn),誰知一打聽,陳保順的故交馮天順,幾年前就拖兒帶女搬離了牛家集,到哈爾濱做生意去了。于是,陳忠又帶著妻女一路向北,準(zhǔn)備趕往哈爾濱尋找馮天順。途中,陳忠聽好心人說,千里之外的興隆鎮(zhèn)土地肥沃,許多闖關(guān)東的人都去了那里,日子過得還不錯,于是,陳忠臨時改變了主意,也打算去興隆鎮(zhèn)碰碰運氣。此時已是嚴(yán)冬,一家子日夜兼程。柳淑云本來身體就不好,風(fēng)抽雪灌之下,沒過幾天她就有些吃不消了,因而一家子走走停停,行進得非常緩慢。
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這天,他們到達(dá)了一個陌生的所在。
忽然,一陣馬蹄聲從后面?zhèn)鱽怼?/p>
“胡子!”秀珍剛扭頭掃了一眼,臉便“刷”的一下變白了。
十幾匹馬旋風(fēng)一樣從后面沖過來,馬上的人穿戴各異,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騰騰的殺氣,他們手里端著長短槍支,像野狼見了綿羊一樣,叫喊著沖了上來。還沒等秀珍回過神來,這些人已經(jīng)沖到了跟前,一下子把他們四個人圍在中間,十幾匹馬走馬燈一樣圍著他們飛快地圈跑著,嘴里又是嘯叫又是呼喝。
陳忠急忙把兩個女兒護在身后,柳淑云也在馬上硬撐著直起了腰。
馬停了下來。為首一個身穿羊皮襖、頭戴狗皮帽子的大胡子朝著陳忠揚了揚下巴頦,問:“哎,你他媽的是干啥的?”
陳忠急忙抱拳施禮,說:“這位大當(dāng)家的,小的一家四口從關(guān)里逃荒過來,不知哪兒沖撞了各位爺,小的這里給各位爺賠罪,還求各位爺放過小的們?!?/p>
“逃荒的!”大胡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陳忠,“你他媽的糊弄誰呢?有騎著馬逃荒的嗎?啥也別說了,大風(fēng)小號的,弟兄們出來一趟,總不能灌一肚子風(fēng)回去吧?要怨就怨你他媽的命不好,麻溜兒地孝敬爺唄!”
陳忠再次抱拳說:“大當(dāng)家的,這褡褳里還有幾塊大洋,我們?nèi)o你,求大當(dāng)家的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p>
大胡子從馬上跳下來,一把推開陳忠,眼睛一下子盯在了秀珍和月珍臉上,不由咽了口唾沫,說:“真他媽帶勁,老子剛報號(土匪黑話:拉起人馬宣布當(dāng)土匪的意思)就碰著這么俊的娘們兒,正好給我做壓寨夫人?!闭f著,仰天狂笑起來。
眾胡子也跟著狂笑起來。
陳忠搶步上前,說:“大當(dāng)家的,不能呀,我求求你,她們還都是孩子呀!”
大胡子一把甩開陳忠,徑直向旁邊的雪堆走過去,摳出一大把干凈的雪攥成雪團,大口地吃了起來,說:“孩子?嫁給了老子她們就不是孩子了!”
陳忠兩眼冒火,伸手抓起一把防身用的柴刀,說:“誰敢動我女兒,我就跟他拼了!”
大胡子嘿嘿一笑,一抖手,手里的雪團“嗖”的一下射出,正好打在陳忠的手腕上,他的柴刀“當(dāng)”的一聲掉在地上。
大胡子眼珠子一瞪,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就這樣還敢跟老子耍橫,看老子不插了(土匪黑話:殺死的意思)你!”說著伸手去腰間拔槍。
“大當(dāng)家的!”突然,一個胡子猛地叫了一聲,用手一指。
遠(yuǎn)處,一匹快馬飛奔而來。
大胡子一揮手,眾胡子急忙撥馬,成了一個半圓形,槍口對準(zhǔn)了來人。
這是一匹黑馬,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四個白蹄小碗大小,一看就是一匹好馬。馬上的人五十來歲的樣子,身穿大氅,頭戴狐貍皮帽子,兩眼炯炯有神,一臉豪邁之氣。
一見眾胡子舉槍相對,來人在馬上一抱頭,說:“達(dá)摩老祖威武?!?/p>
眾胡子一愣,目光一齊射向了大胡子。
大胡子眉頭皺了起來,眼睛死死地盯著來人,一言不發(fā)。
來人微微一笑,再一抱拳,說:“達(dá)摩老祖威武!”
大胡子狠狠地皺了皺眉,連忙抱拳,說:“西北懸天一枝花,十八羅漢始當(dāng)家?!比缓笥沂忠粋?cè),眾胡子立即帶馬分立兩邊,給來人讓出了一條道。
來人一催馬,剛要前行,大胡子一抱拳,說:“當(dāng)家的在哪個山頭報號,上下怎么稱呼?”
來人一抱拳道:“兄弟不在綹門,家住興隆鎮(zhèn)雙山子,兄弟姓順?biāo)ㄐ談⒌囊馑迹?/p>
大胡子一愣,說:“當(dāng)家的難道就是前門對威武窯(土匪黑話:衙門的意思)接待古子、跳子(土匪黑話:官吏、軍隊的意思),后門對綹門山頭(土匪黑話:土匪組織的意思)接待江湖響馬的劉天宏?”
來人跳下馬來,微微一笑,說:“江湖上的朋友抬舉了,正是兄弟。興隆鎮(zhèn)、通肯河一帶的大小綹門山頭,兄弟全都熟悉,可大當(dāng)家的兄弟我好像是頭一次巧遇,敢問大當(dāng)家的在哪個山頭報號?”
大胡子恭恭敬敬地一抱拳,說:“原來是劉家大院大當(dāng)家的到了,失敬!失敬!兄弟黑虎,剛剛在小西河報號,手下就這么幾個崽子,剛才多有冒犯,大當(dāng)家的請行!”
“兄弟剛剛報號,那就是我劉天宏的朋友,改日請你帶眾弟兄到我府上,我給黑虎大當(dāng)家的慶賀!”劉天宏說著看了看陳忠?guī)讉€人,“黑虎兄弟,我和興隆鎮(zhèn)、通肯河一帶的眾綹門弟兄全有約定,不管是哪家山頭別兩子(土匪黑話:劫路的意思),只要是兄弟我碰上,就放過他們。我看這幾個人也不像是壞人,不知黑虎兄弟能不能給兄弟一個面子?”
黑虎一愣,說:“劉大當(dāng)家的,我們幾個弟兄可是剛剛報號,連星星散(土匪黑話:小米飯的意思)都吃不飽,要不也不會頂風(fēng)冒雪出來做活兒。好不容易碰上了這一票,劉大當(dāng)家的還……”
劉天宏一笑,說:“三天后,就請黑虎兄弟帶眾弟兄到我府上,別的不敢說,哈拉氣(土匪黑話:酒的意思)、翹腳子(土匪黑話:小雞的意思)、江錯兒(土匪黑話:豬肉的意思)、翻張子(土匪黑話:油餅的意思)、漂洋子(土匪黑話:餃子的意思)管夠,眾弟兄的紅杠(土匪黑話:錢的意思)我也會出,還請黑虎大當(dāng)家的放過他們?!?/p>
黑虎仰天大笑道:“劉大當(dāng)家的果然豪爽!聽說劉大當(dāng)家的槍法神奇,不知能不能指點黑虎一二?”
劉天宏點了點頭,說:“既然大當(dāng)家的有興趣,那劉天宏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
黑虎從頭上摘下了狗皮帽子,說:“劉大當(dāng)家的,今天就以這帽子為靶子,兄弟我先獻丑了?!闭f完把帽子猛地扔向了天空,“刷”地拔出槍來,甩手就是一槍。
“砰!”隨著一聲槍響,黑虎伸手接住了帽子,帽耳朵下的一條繩帶已經(jīng)被打斷。
“好!”眾嘍啰叫了起來。
“好槍法!”劉天宏也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不,劉大當(dāng)家的,你那帽名貴,就用這頂?!焙诨⒄f著把自己的狗皮帽子遞了過去。
“好,那我就冒犯了!”劉天宏說著,把狗皮帽子扔上了天空,伸手掏槍,甩手擊去。
“砰!砰!”兩聲槍響,帽子落在了劉天宏手里,他又捧給了黑虎。
帽子的左右耳朵正中間被子彈穿透,而且只有一道彈孔。
兩顆子彈從一個彈孔中射出!
黑虎愣了愣,猛地大吼一聲,說:“好!真是好槍法!”
劉天宏一抱拳,說:“黑虎兄弟,今天冒犯了。我這頂帽子就權(quán)當(dāng)給你賠罪了,這是一百塊大洋,就算劉天宏請各位弟兄受苦蓮子(土匪黑話:喝茶的意思)吧!”說著,取出一百塊大洋,并摘下頭上的狐貍皮帽子遞了過去。
黑虎急忙抱拳,笑呵呵地說:“多謝劉大當(dāng)家的,這紅杠兄弟我就收下了,可這帽子黑虎是萬萬不能收?!?/p>
劉天宏見黑虎一再推辭,便把帽子收了回來,說:“也好,三日后,我在府上恭候各位兄弟?!?/p>
黑虎一抱拳,飛身上馬,帶著人走了。
陳忠急忙跪倒在地,說:“恩公,多謝您救了小的一家,請恩公受小的一拜?!?/p>
劉天宏急忙攙起陳忠,說:“使不得,使不得!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呀。路見難人,出手相助,都是應(yīng)該的。聽兄弟的口音是從關(guān)內(nèi)過來的吧,大關(guān)東好跑胡子,你還是趕緊找個地方落腳,我看馬上的朋友好像有病在身,更不能再顛簸了?!?/p>
陳忠連忙點頭,說:“是呀,小的叫陳忠,一家四口是從關(guān)里逃荒過來的,馬上的是我屋里的,正有病呢,我也想早找個地方落腳,可不知到哪兒好呀!”
劉天宏看了看陳忠,說:“這已是興隆鎮(zhèn)的地界了,再走三十里便到了興隆鎮(zhèn)。興隆鎮(zhèn)方圓有許多地方都沒人住,土肥水美,倒是可以過日子的,就看陳老弟怎么選了?!闭f完,拿出十塊大洋,讓陳忠到興隆鎮(zhèn)先找個客店住下,請個郎中給病人看看病,然后再找過日子的地方。
陳忠實在推辭不下,只好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大洋。
劉天宏正準(zhǔn)備上馬離開,又遲疑了一下,將手里的那把匣子槍扔給陳忠,說:“大關(guān)東地廣人稀,跑馬占荒即是家,而且綹子橫行,沒有槍是萬萬不能的,這把槍就送給你用吧?!闭f完,飛身上馬,縱馬離去。
陳忠站在那兒呆愣了半天,那種感激,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真是個好人啊!”他摸著大洋和匣子槍,眼淚簌簌直落,“他日我們陳家一定要報答他的恩情!”
進了興隆鎮(zhèn),賣掉馬匹,他們找了一家極為偏僻的房屋租住下來,陳忠請來郎中為柳淑云治病,一家人便在興隆鎮(zhèn)暫時落了腳。
幾個月后,柳淑云的病情完全好轉(zhuǎn),身體開始全面恢復(fù),陳忠也大致弄清了興隆鎮(zhèn)的情況。
興隆鎮(zhèn)方圓數(shù)百里,東靠通肯河,西靠小西河,土地肥沃,猛獸眾多。興隆鎮(zhèn)買賣興隆,住戶較多,但多是富裕人家,而且鎮(zhèn)上明爭暗斗,處處暗藏殺機。興隆鎮(zhèn)以東人煙較少,縱橫通肯河一帶的大綹子小白臉子常在那里出沒。只有一個雙山子因為劉家大院在,所以才站得住腳。可雙山子六十三戶人家基本上全劉姓,劉家大院不再接納其他人口,所以別人想進也沒法進。興隆鎮(zhèn)以西人煙較多一些,比較集中的有王大煙口袋、肖細(xì)狗子和尹家窯三處地方。王大煙口袋以主人王五得名,王五整天叼著煙袋,煙口袋特別大,因此得名王大煙口袋,那里是胡子經(jīng)常爭奪的地方。肖細(xì)狗子在大當(dāng)家的肖老太爺?shù)慕?jīng)營下,有莊有田,可肖老太爺特別喜愛細(xì)狗,整整十三間房子里面全住滿了細(xì)狗,與人一樣平起平坐,一般人都不敢到那里去。尹家窯倒是個好地方,不但水土好,大當(dāng)家的尹百吉以務(wù)農(nóng)為主,廣辟良田,家里又建起大院,在老婆周桂花的幫助下,莊子越來越大,里面的住戶在他的庇護下,日子過得很是安穩(wěn)。
陳忠和柳淑云商量了好幾天,最后決定去投奔尹家窯。
此時已經(jīng)是春暖花開,滿眼綠色。一家人選擇了一個良辰吉日,帶著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離開興隆鎮(zhèn),直奔西北方一百多里外的尹家窯。
越往西北走,人煙越少。四人互相攙扶,興致勃勃地一路走來。等到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村莊,二三十戶人家聚在一起,中間有一個特大的院落,一丈多高的院墻,四角修有炮臺,大門敞開,人們自由地進進出出。村子里全是平頂土坯房,一家家房頂上堆滿了金黃的苞米,外面的山墻上繃滿了狼皮、狐皮等。一縷縷炊煙從房頂上飄起,村子里不時傳出雞鳴狗吠之聲,仿佛世外桃源。
尹家窯到了。
陳忠看了一眼柳淑云,兩個人滿意地笑了,他們清楚,他們終于到了一個可以安心立足的地方。
月珍興奮地一拉姐姐秀珍,歡叫著向前跑了起來。
“秀珍、月珍,別跑,小心摔著!”柳淑云在后面著急地喊著。
還沒等柳淑云的聲音落下,一匹馬從她的身后躥了過去,跑到月珍跟前,突然停了下來。
馬上騎著一個跟月珍年齡相仿的少年,他呆頭呆腦地勒馬站在那兒,傻乎乎地盯著月珍看直了眼。
“你看什么看?”月珍氣得臉一紅,沖著他叫了起來。
秀珍急忙一拉妹妹,兩個人奔到了跟上來的父母面前。
誰知那個少年一下子從馬上跳下來,沖到月珍面前,說:“呵呵……你別跑,你好看,你給我當(dāng)媳婦兒!”
“你!”月珍急得一咬嘴唇,恨不能一腳把他踹個跟頭。
陳忠急忙走上前,說:“這位小哥,不要開玩笑?!?/p>
少年一把推開陳忠的手,說:“誰跟你開玩笑?你是干啥的?你攔著我干啥?我就是要找她,她好看,我就相中她了,她就得給我當(dāng)媳婦兒,我們倆一塊兒過家家?!闭f著,猛地向月珍撲了過去。
月珍嚇得驚叫一聲,急忙閃身躲開。
少年用力過猛,一個跟頭撲倒在地。他哼哼唧唧地坐起來,一臉的哭相,可一看到月珍,立刻又露出了笑臉,爬起來又追了過去。
陳忠讓過月珍,一步搶到前面攔住少年,用手一扯,說:“你要干什么?”
少年腳下一滑,一個屁股墩坐在了地上。他翻著眼皮死死地盯著陳忠,說:“你是干啥的?憑啥管我?你還敢打我,我今天就整死你!”說著從地上跳起來,幾步搶到馬跟前,一伸手,從馬鞍旁抽出了一支槍。
陳忠一愣,急忙護住柳淑云和兩個女兒,說:“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你又不是我爹,你憑啥管我是誰?我今天就斃了你!”少年說著,把槍口對準(zhǔn)了陳忠。
“志忠,快放下槍!”隨著一聲驚呼,一匹快馬沖了過來。
“媽!”被叫做志忠的少年抬頭看了一眼馬背上的中年女人,露出了笑容。
“志忠,怎么隨便拿槍對準(zhǔn)人呀!把槍給我!”女人跳下馬,從兒子手里收過了槍。
“媽!”少年噘起了嘴,“那個小姑娘長得好看,我相中了,要娶她當(dāng)媳婦兒??墒撬?,沒他啥事兒他偏要管,還把我推了個跟頭,你說他該不該斃!”
女人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志忠,他們是你爹最好的朋友,再胡鬧你爹可饒不了你,快先回家去,媽一會兒就回來。”
少年看了看他娘,用手一指月珍,說:“是爹的朋友,那他們一會兒是不是要去咱們家呀?她去不去?”
女人說:“你先回去,他們要是去咱們家,媽一會兒就親自陪著他們?nèi)ィ旎厝グ??!?/p>
“哎!我在家里等著她!”少年說完,興高采烈地翻身上馬,又回頭瞅了瞅月珍,這才興沖沖地打馬進了尹家窯。
女人看著兒子遠(yuǎn)去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她抱拳施禮,說:“幾位好,這里是尹家窯,我叫周桂花,那是我兒子尹志忠,剛才多有冒犯,還請幾位莫怪。”
陳忠和柳淑云一愣,說:“周桂花,你就是尹家窯的女掌柜周桂花?”
周桂花點了點頭,說:“幾位怎么知道我?”
陳忠急忙上前,說:“周掌柜,我們一家四口就是來投奔尹家窯的。”然后由柳淑云把從山東到關(guān)東逃荒、半路生病、路遇胡子等經(jīng)過說了一遍,求周桂花收留下他們。
周桂花扶起夫妻二人,嘆了口氣,說:“不是我不收留你們,尹家窯其實也需要壯大,可是我真的沒法兒收留你們。剛才你們也都看到了,我那兒子志忠,實不相瞞,腦子有些毛病。他認(rèn)準(zhǔn)的事兒往往誰說也不聽,他剛才冒犯了這個小姑娘,他還會問起她,見著她還會追她。如果不順?biāo)男乃?,他很可能會做出讓人想不到的事兒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像這樣,我還怎么敢收留你們?你們又怎么能在尹家窯住下呀?!”
陳忠頓時呆在了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柳淑云一把抓住周桂花的手,說:“周掌柜,我們一家四口從關(guān)里跑到關(guān)東,就是為了活命,我們歷盡了千辛萬苦才找到這兒,只有這兒能讓我們?nèi)一钕氯?。離開這兒我們?nèi)抑荒苁撬缆芬粭l呀!求周掌柜幫我們想想辦法!”
周桂花皺起了眉頭,過了半天,眼睛一亮,說:“尹家窯東北三十里有一個叫孤樹坡的地方,那里地肥水美,適合過日子。只是沒有開荒,你們?nèi)绻麑嵲谙肓粼谶@兒,就去那兒開荒種田,我家在那蓋有一個打獵時住的馬架子,你們就住在那兒吧。”
柳淑云一拉陳忠,說:“多謝周掌柜?!?/p>
周桂花擺了擺手,說:“謝什么呀,明天我再讓人給你們送點兒農(nóng)具和糧食什么的,你們就在那兒開荒種地吧,這也算是我對剛才志忠冒犯你們的賠禮。不過你們要記住,一定不要讓志忠碰上你們,尤其是她們姐妹倆?!?/p>
陳忠和柳淑云趕緊鞠躬,說:“謝謝周掌柜!”
陳忠一家人告別周桂花,按照她指點的方向直奔孤樹坡。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群星眨眼,皓月升起。陳忠一家終于來到了荒草漫天、僅有一棵粗大的大榆樹的孤樹坡。馬架子里米、油、鹽、住的東西一應(yīng)俱全,柳淑云淘米點火,一縷炊煙在孤樹坡上裊裊升起。
孤樹坡人煙荒蕪,陳忠一家成了這里的第一家固定住戶,這便打破了多年以來孤樹坡的慣例。每天晚上,成群的野狼常常遠(yuǎn)遠(yuǎn)地圍著馬架子嚎叫,甚至慢慢走到馬架子前陳忠架起的火堆旁。要不是手里有把匣子槍,陳忠一家真不知道該怎么度過那一個個漫漫的長夜。
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陳忠一家起早貪黑地開出了一片片荒地,按節(jié)氣種下了各種莊稼。幾場透雨,小苗發(fā)瘋一樣往上長。陳忠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莊稼上,肯吃苦,不怕累,莊稼也一天一個樣,黑油油的惹人喜歡。眼看著秋天將至,看著眼前這一片片豐收在望的莊稼,陳忠樂得嘴都合不上。他打算等莊稼下來后再好好置辦些東西,親自到尹家窯拜謝尹百吉和周桂花。
這天,陳忠和柳淑云正在屋里商量著秋收的事兒,秀珍和月珍突然驚慌失措地跑進來,說:“爸,媽,東北邊來了好幾十匹馬,好像是胡子?!?/p>
陳忠騰地站起,說:“淑云,你快帶秀珍和月珍藏起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你們都別露面?!闭f著,拉著她們娘兒三個就往外跑。
剛跑出馬架子,幾十匹馬便沖到了門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們一家四口。
“娘們兒!”
“還是幾個漂亮娘們兒呢!”
“今晚可有樂呵的了!”
胡子們盯著他們旁若無人地大呼小叫起來。
陳忠暗暗掃了一眼柳淑云,幾個人目光一對,他們知道,今天只能拼個一死了。
一聲馬嘶,一匹快馬從遠(yuǎn)處沖過來。
“大當(dāng)家的!”
眾胡子立時嚴(yán)肅起來,紛紛給大當(dāng)家的閃開了正中的路。
“大當(dāng)家的,這馬架子里有人,還有娘們兒呢!”
大當(dāng)家的一笑,說:“是嗎?他媽的,真是達(dá)摩老祖特意派來給咱助興的喲!”
陳忠看了一眼大當(dāng)家的,不由一愣,這大當(dāng)家的不正是曾經(jīng)劫過自己的黑虎嗎?
黑虎也認(rèn)出了陳忠,也一愣,說:“怎么是你?你們咋又跑到這兒來了?”
陳忠急忙抱拳施禮,說:“見過大當(dāng)家的,是劉大當(dāng)家的指點我們到這兒來安身的?!?/p>
黑虎看了看陳忠一家,說:“既然上次是劉大當(dāng)家的救了你們,這回又是劉大當(dāng)家的讓你們到這兒來,我黑虎也不能不仗義,今天對你們就以禮相待了。不過,我和眾弟兄要去砸窯(土匪黑話:吃大戶的意思),就以你這兒為據(jù)點了,趕緊給弟兄們準(zhǔn)備吃喝?!?/p>
陳忠急忙答應(yīng)道:“多謝黑虎大當(dāng)家的,多謝大當(dāng)家的,我們這就準(zhǔn)備,這就準(zhǔn)備。”
黑虎走進馬架子,大馬金刀地坐在炕上等飯菜。
吃完了飯,黑虎派出二當(dāng)家胡老六等幾十個土匪出去砸窯,原來他們今天要踢的地方是尹家窯。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匹快馬返回,馬上趴伏的胡子渾身是血,那馬還沒有到馬架子前,他就重重地摔了下來,近旁的土匪趕緊上前攙扶住他。
黑虎聞聲,躥出馬架子,一把抓住那個受傷土匪的胳膊,急問道:“老幺,咋回事?你咋這樣了?二當(dāng)家他們呢?快說!”
老幺強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大當(dāng)家的……我們過了河(土匪黑話:事敗的意思)了……原來二當(dāng)家……領(lǐng)我們把馬蹄子、馬嘴全綁上了,從……莊稼地里……摸了過去??烧l知……尹家那個傻兒子……尹志忠……在外面玩兒,偏偏要到……莊……莊稼地里拉屎,發(fā)現(xiàn)了我們。人家……大門緊閉,炮手都上了炮臺,咱們的偷襲……就……就成了硬攻,結(jié)果……二當(dāng)家和弟兄們……全都過了橋(土匪黑話:被打死的意思),我……我拼命才跑出來……給大當(dāng)家的送信兒。大當(dāng)家的,你……你可要給我們……報仇哇!”說完,氣絕身亡。
“他媽的,老子一定要砸開尹家窯,給二當(dāng)家和眾弟兄報仇。”黑虎一把拔出槍,“弟兄們,都給我上馬,跟我去砸尹家窯!”
三當(dāng)家田柱子說:“大當(dāng)家的,咱們現(xiàn)在去是硬砸窯,人家個個炮臺都有準(zhǔn)備,咱必須把門推開才行,這讓誰去推呀?”
黑虎紅著眼睛一扭頭,一指陳忠,說:“把他們四口人全帶上,讓他們一個一個地推門,推開了算他們命大,推不開就活該他們命短?!?/p>
田柱子急忙帶人把陳忠全家押上了馬,眾胡子立馬橫槍,看著黑虎。
黑虎紅著眼睛掃視了一圈,說:“弟兄們,二當(dāng)家他們砸尹家窯砸響了,去的三十一個弟兄全扔在了那兒,現(xiàn)在咱們就去硬砸,給弟兄們報仇。記住,尹家窯一個活氣兒的也不能留!跟我上!”說完,兩腳一踹鐙,快馬箭一樣沖了出去。
眾胡子齊聲吼叫,狼一樣地跟著,潮水般向尹家窯涌去。
尹家窯早已嚴(yán)陣以待,大部分老百姓全跑進了尹家大院躲避,剩下幾個沒有進入尹家大院的,全做了黑虎他們的槍下之鬼。
黑虎帶著眾胡子勒住馬,遠(yuǎn)遠(yuǎn)看著院大墻高的尹家大院,他一揮手,讓人把陳忠推了出來。
黑虎用手指了指尹家大院,說:“你看到?jīng)]有,老子今天就是要砸開這個地方,他們現(xiàn)在是四門緊閉,老子讓你去‘推八門’(原意是占卦問吉兇,黑虎無知,誤認(rèn)為就是推門),也就是把他們的大門燒了炸了,你要是把八門推開了,老子就放過你,要不然,你們?nèi)乙粋€個全都別想活!”
陳忠看了看尹家大院那高大厚實的院墻,瞅了瞅那巨大堅固的大門,又掃了一眼角上的炮臺,他知道,只要他一靠近大門,不知道從炮臺的哪個射擊孔里就會飛出子彈來,他來不及尋思就會被打成篩子。他一死,黑虎就會逼著柳淑云去推八門,然后是秀珍、月珍,他們一家人全會死在這尹家大院的高墻之下。為了柳淑云和兩個孩子,他無論如何也要推開這道門??扇绻验T推開,尹家窯必然會遭到血洗,而周桂花又對自己有恩。這,到底該怎么辦?
“還他媽尋思啥?”黑虎大吼一聲,“你個熊包,害怕了是吧?來呀,把他的老婆先插了,給他壯壯膽!”
陳忠急忙阻攔道:“大當(dāng)家的手下留情,我這就去推!”
他看了一眼尹家大院,心里暗暗地說:周掌柜的,為了我們?nèi)遥抑荒苓@么做了,陳忠欠你的,下輩子再還吧!
“大當(dāng)家的!”陳忠突然轉(zhuǎn)過頭來,“能不能給我找件東西?”
黑虎一愣,問:“找什么?”
陳忠說:“給我找兩個大八仙桌,幾條棉被,再弄些火藥,我好去推八門?!?/p>
黑虎和眾胡子被陳忠弄愣了,他想了想,一揮手,說:“快給他找!”
很快,幾個崽子便從附近民房里找來了陳忠所要的東西。陳忠把兩個八仙桌一個桌腿朝下一個桌腿朝上,正反摞綁在一起,上面裝滿了土,自己披上三條棉被鉆進下面的八仙桌,懷里抱著火藥捆成的炸藥包,一點點地向著尹家大院的大門挪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個小土包在一點點地移動。
尹家大院炮臺上所有的槍口都對準(zhǔn)了前來推八門的陳忠,一起開火,頓時,槍聲大作??墒牵凶訌椚蛟诹税讼勺赖耐辽?,有的則打中了棉被,根本傷不到陳忠。陳忠很快便來到了大門下,他點燃了火藥包的導(dǎo)火索,猛地掀翻八仙桌,身裹棉被,沿著墻根拼命滾了出去。
“轟!”火藥包爆炸了,尹家大院的大門被炸開。
“弟兄們,給我殺!”黑虎一揮槍,縱馬上前。
“殺呀!”眾胡子狼嚎一樣,潮水一樣涌進了尹家大院。
廝殺聲、搏斗聲、慘叫聲、哭嚎聲,彌漫了整個尹家大院。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死尸橫陳,血污滿地,尹家大院幾乎成了亂葬崗。
黑虎臉上濺滿了血跡,他大吼一聲,說:“把值錢的能帶的全帶上,再把那個娘們兒給我押上山?!?/p>
“是!”田柱子答應(yīng)一聲,把腿部受傷的周桂花押了出來,“大當(dāng)家,都收拾好了?!?/p>
“那個推八門的呢?把他們?nèi)乙矌仙剑乙麆陉麆谒麄?。?/p>
“是。”田柱子命人把沒有逃脫的陳家四口叫了過來,給他們牽過了馬,“上馬,咱們一塊兒上山?!?/p>
周桂花看了一眼陳忠,什么也沒有說。陳忠瞥了一眼周桂花,慚愧地低下了頭。
眾胡子臨走時放了一把火,把尹家大院和整個尹家窯燒了個干干凈凈。
尹家窯從此不復(fù)存在。
夜幕降臨,群星滿天,黑虎和眾胡子這才趕到了山寨。
山寨其實是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之中,幾座巨大的木柯楞房子便是胡子們的家。
黑虎走進屋子,把胡老六以及死去的眾胡子的尸體安放好,把尹百吉和尹志忠的腦袋擺在供桌上,恭恭敬敬地給死去的弟兄們上了三炷香。然后,他一轉(zhuǎn)身,說:“來呀,把那個娘們兒給我押上來?!?/p>
田柱子應(yīng)聲把周桂花押進了屋。
黑虎看了看周桂花,又看了看眾胡子,說:“弟兄們,打了一天了,累了也餓了,想吃什么呀?”
“吃面條,吃響鈴面!”
“對,當(dāng)然吃響鈴面了!”
眾胡子滿臉淫笑地齊聲說道。
“好,那就讓這娘們兒做響鈴面!”
陳忠急忙上前施禮,說:“大當(dāng)家的,她一個婦道人家,又受了傷,你就放了她吧!大當(dāng)家的想吃啥我給你做!”
黑虎一拍桌子,說:“你他媽的,敢給她講情,活膩歪了?”
陳忠急忙抱拳,說:“大當(dāng)家的,她對我們?nèi)矣卸餮剑蟠螽?dāng)家的看在小的份上,放了她吧!”
黑虎點了點頭,說:“別說,你小子還真夠義氣,就沖你這點,老子就免了你的過。不過放是不能放的,響鈴面還得她做,要不然就讓你老婆孩子來做!”
陳忠愣在了那兒,不敢再吱聲了。
眾胡子一擁而上,扒光了周桂花的衣服,取來兩個小銅鈴,系在了她的乳頭上,又取來面團和搟面棍,讓她搟面條。
周桂花眼睛里全是恨,她強忍住屈辱和仇恨,咬牙搟起了面條。隨著她身體的晃動,她乳頭上的銅鈴丁當(dāng)作響,胡子們盯著她,發(fā)瘋地淫笑著。
飯菜做好了,胡子們大吃了起來。吃完飯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他們一個個都沉沉地睡去。
陳忠悄悄爬起來,慢慢摸出木柯楞房,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關(guān)押周桂花的小房前。房門沒有上鎖,也沒有胡子看守,陳忠輕輕地推開門摸了進去。
剛一進門,他不由愣在了那兒,柳淑云正在給周桂花松綁。一見丈夫進來,柳淑云一愣。
陳忠急忙示意她不要出聲,三兩步來到周桂花跟前,“撲通”跪倒在地,說:“周掌柜,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尹家窯的老老少少,是我推八門害了你們?!?/p>
周桂花搖了搖頭,攙起了陳忠,說:“陳兄弟,這根本不怨你,胡子用槍逼著,又有你們?nèi)已涸诤竺?,換作我也會那么做的。我要多謝你們夫妻倆,大院被打破后,我見到你們的第一眼,就感覺到你們肯定會救我,所以我才忍辱負(fù)重活到現(xiàn)在?!?/p>
柳淑云說:“周掌柜,你能明白我們的苦處就夠了,他們?nèi)?,那幾個站崗的我也都弄清了在什么地方,外面已經(jīng)備好了馬,你趕快逃吧?!?/p>
“多謝兩位,我發(fā)誓一定要報此深仇大恨。”周桂花猛地一抱拳,突然又一愣,“我逃走了,你們怎么辦?要不咱們一起逃吧,胡子就跟狼一樣,早晚是要害人的?!?/p>
陳忠搖了搖頭,說:“周掌柜,你趕緊一個人逃吧,人多了咱們反倒誰也逃不出去。”
柳淑云一把抓住周桂花,說:“周掌柜,我有一事相求,請周掌柜務(wù)必答應(yīng)?!?/p>
周桂花說:“妹子,你說吧,姐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為你做到?!?/p>
柳淑云兩眼含淚,說:“姐姐說得對,胡子就是狼,這兒就是狼窩,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和陳忠生死都無所謂了,可我那兩個女兒卻還是孩子呀,我求周掌柜帶著她們離開這狼窩,早早逃得一命。”
周桂花說:“放心吧妹子,姐姐就是命搭上了也要把兩個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p>
陳忠從懷里掏出那把匣子槍遞給周桂花,說:“路上防身用?!?/p>
幾個人走出門外,轉(zhuǎn)到樹林里,秀珍、月珍已經(jīng)牽著馬等在那里。柳淑云跟她們簡單說了幾句,不顧兩個女兒的反對,把她們弄上馬,在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三人飛馳而去。
看著周桂花和女兒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柳淑云的眼淚“刷”地淌了下來。
第二天中午,黑虎才發(fā)覺周桂花跑了。他勃然大怒,一把將陳忠拽到跟前,左右開弓,狠狠地給了他七八個大耳光,說:“你說,是不是你放跑了周桂花?”
陳忠嘴角淌著血,定定地看著黑虎,說:“大當(dāng)家的,我也是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也是剛醒,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咋逃的呀?就是有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放她呀!再說,我的兩個孩子全不見了,肯定是周桂花見弟兄們都睡著了,趁機逃脫,她恨我推開了八門,所以就把我的兩個孩子抓走報仇去了。我那兩個可憐的孩子,現(xiàn)在肯定遭到她的毒手了。”說著,放聲痛哭。
黑虎說:“那個娘們兒就算跑了,也做不出啥大事來,我看她就是你他媽放的。我不管是不是真是你放的,現(xiàn)在我再讓你辦一件事兒,辦成了,你們夫妻倆回孤樹坡過日子,辦不成,我就把你們倆穿花(土匪黑話:剝光衣服綁在樹上喂蚊子)弄死?!?/p>
陳忠說:“多謝大當(dāng)家的?!?/p>
黑虎說:“老子這輩子好錢好槍更好酒,可是這山寨里他媽的沒酒,每次下山也不一定能弄回來酒,我就讓你給我釀酒,要是釀成了,我就饒了你們,釀不成,別怪我心狠手黑?!?/p>
陳忠說:“大當(dāng)家的,釀酒得有工具,還需要原料,咱山寨有嗎?
黑虎說:“看樣子你好像會釀酒呀?需要啥你就說,沒有的讓田柱子去弄?!?/p>
陳忠說出了釀酒用的設(shè)備以及各種原料,田柱子一樣樣記下,然后帶人下山,四處或買或偷或搶,湊齊后全部運上了山寨。
安裝好設(shè)備,調(diào)配好原料,陳忠又一次生火開始釀酒。當(dāng)生爐燃起火苗的一剎那,他想起了慘死的父親,想起了陳家燒酒作坊,想起了這一路的生死坎坷,更想起了他想建起燒鍋重振陳家“雪里紅”威名的這一遙不可及的志向,他使勁地抓攥著紅紅的高粱,心在滴血。
進料、裝爐、加水、生火……紅紅的紅高粱變成了高粱酒,緩緩地淌了出來。
陳忠抖著手接起一碗酒,捧給了黑虎。
“別說,你小子還真他媽行!”黑虎滿臉笑容,接過酒碗,張嘴豪飲。
“呸!這他媽的是什么酒,又苦又澀!”黑虎猛地把酒吐在地上,一下把酒碗摔了個粉碎。
陳忠急忙接過一碗酒嘗了一口,果然又苦又澀。
怎么會這樣?名震山東的“雪里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難道它不適合大關(guān)東?陳忠一皺眉,說:“大當(dāng)家的,我再重?zé)淮?,保管酒香可口?!?/p>
陳忠又釀起了高粱酒,可是接連三次,釀出的酒都是苦澀的。黑虎氣急敗壞,一腳把陳忠踹倒在地,命令他再釀最后一次,如果再不成,就直接把他們兩口子拉出去穿花。
出糟、清爐、進料、裝爐、加水、生火……陳忠最后一次釀起了高粱酒。他看了看站在旁邊的柳淑云,用手拂了拂她鬢邊的白發(fā),說:“淑云,我對不住你,自打過門,你又賢惠又能干,上孝敬父母,下教育兩個孩子,對我也是體貼入微,又把咱們作坊里里外外的事兒打理得井井有條,和和順順,誰都夸我們陳家娶了個好媳婦。我陳忠也打算讓你過舒心的日子,也算我報答你??烧l知家遭橫禍,老父慘死,我又入獄,你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苦苦支撐,變賣家產(chǎn)把我救了出來,打那后跟我逃難到了這大關(guān)東。好不容易到了興隆鎮(zhèn)孤樹坡落腳,本打算平平安安過此余生,誰知又被卷進了砸窯推八門,剛保住一條命,現(xiàn)在又走上了絕路。淑云啊,我陳忠這輩子欠你的太多,我也還不過來,下輩子我就是當(dāng)牛做馬也要還你的大恩?!?/p>
柳淑云笑了笑,說:“孩他爸,瞎想那些干啥?知道這‘雪里紅’為啥釀不出來嗎?”
陳忠說:“可能‘雪里紅’不適合大關(guān)東。”
柳淑云搖了搖頭,說:“你真的不知道‘雪里紅’另外還有個秘方?”
陳忠一愣,說:“什么秘方?不知道,你聽誰說的?”
柳淑云說:“是咱娘活著的時候跟我說的,她說這‘雪里紅’如果久釀不出或者釀酒非苦即澀,那就要使用這一秘方,只有這一秘方才能使‘雪里紅’歸其本味??墒沁@一秘方只由婆婆傳給兒媳,所以你不知道,現(xiàn)在我就要使用秘方了?!?/p>
陳忠一愣,說:“真的嗎?那你趕快拿出來吧?!?/p>
柳淑云笑了笑,說:“孩他爸,其實這些年我對你照顧得不夠,讓你多受了不少苦,可你從來都沒怨過我一句。以后一定找到咱們的那兩個孩子,給她們找個好人家,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好看的孩子必須生活在強大的人家,才能過得安生。你還要記?。阂欢ㄒ敕▋航ǔ蔁仯屓箨P(guān)東都知道咱陳家的‘雪里紅’,要重振咱陳家燒酒作坊的聲威!”說完,她咬破中指,把血滴進了燒鍋,然后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孩他爸,你一定要活下去!”隨即一頭撞死在燒鍋前。
陳忠慘叫一聲撲上前,抱住柳淑云的尸體,也昏死了過去。
黑虎聞聲趕來,一盆涼水潑在了陳忠的頭上,陳忠打了個冷戰(zhàn),醒了過來。
黑虎看了他一眼,說:“快點兒接著給我燒酒!”
陳忠兩眼通紅,說:“要殺要剮隨便,我不燒了!”
黑虎一把扯過他,說:“你他媽的,我……好,你不燒了,來呀,把他老婆的尸體一片片割了喂狼去。”
“慢著!”陳忠一把扯住黑虎的手,“撲通”一聲跪下,眼淚長流,“大當(dāng)家的,求求你,不能這么做呀,我燒,我現(xiàn)在就燒?!?/p>
黑虎撇了撇嘴,說:“牽著不走打著倒退,趕快給我接著燒?!?/p>
陳忠擦一把眼淚站了起來,繼續(xù)開始釀酒。
紅紅的紅高粱變成了清清的高粱酒。
酒香濃郁,色澤純正,入口綿軟,余香滿齒。
“好酒,好酒,好酒哇!”黑虎端著酒碗一飲而盡,狂呼叫好。
“雪里紅”終于釀成了!
七天后,黑虎又派胡子們下山做了一筆大票,滿載而歸回到了山寨,他命令陳忠立即釀造“雪里紅”,山寨要痛飲慶祝。
“雪里紅”很快釀了出來,山寨大擺宴席,所有的胡子全部聚在一起,狂吃豪飲,最后爛醉如泥。
可是第二天,除了陳忠,七十多號胡子一個也沒有醒過來,他們都被陳忠下毒給毒死了。
陳忠把山寨里的錢財全部收起,背著老婆柳淑云的尸體離開了樹林。來到孤樹坡,他親自挖出墓穴,把老婆葬在了他們在大關(guān)東的家旁。
“爸!”突然,一聲悲呼,秀珍和月珍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陳忠渾身一抖,一把將兩個女兒摟在懷里,說:“秀珍,月珍,你們怎么在這兒呀?”
兩個女兒伏在他懷里,哭得像淚人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周桂花和秀珍、月珍逃出去后,在外面隱藏了一段時間,又偷偷趕到了尹家窯。周桂花把尹家窯的尸體全部安葬,發(fā)誓一定要報此血海深仇。可是秀珍和月珍卻放心不下自己的父母,兩個人偷偷地逃離尹家窯藏了起來,周桂花最終也沒有找到她們,只好一個人走了。姐妹兩人知道如果父母還能活著下山,就一定會回到孤樹坡,她們便偷偷地回到孤樹坡等候父母,沒承想真的讓她們等到了。
陳忠流著淚告訴兩個孩子她們的母親去世的消息,姐妹倆哭得肝腸寸斷,渾身發(fā)軟。
秀珍抬起頭,說:“爸,娘是在騙您,她跟我說過,‘雪里紅’根本就沒有其他任何秘方,爸您釀酒的方法全對,之所以沒有成功,就是因為條件、氣候、火候,以及爸您的心情等影響的。娘是要增加您的信心,她死也是為了保證您活下來。”
“淑云!我怎么這么傻呀,我還不如個孩子!”陳忠撲倒在墳頭。
七七四十九天后,陳忠?guī)е鴥蓚€孩子離開了孤樹坡,搬到了興隆鎮(zhèn)??恐诤诨⑸秸占降腻X財,陳忠買下了房子,經(jīng)過多方運作,終于建起了一個燒鍋。就這樣,陳家燒鍋開始在關(guān)東大地上出現(xiàn)。
陳忠在興隆鎮(zhèn)建起了陳家燒鍋,又打出了“雪里紅”的招牌,可興隆鎮(zhèn)的人并不了解陳家燒鍋,也不知道“雪里紅”,而且興隆鎮(zhèn)上原有的徐家燒鍋已經(jīng)營多年,牢牢把握了興隆鎮(zhèn)的整個白酒銷售,所以陳家燒鍋幾乎是門可羅雀,冷清得嚇人。
這天,一個身穿羊皮襖的年輕人走進陳家燒鍋的前柜,從腰里解下酒葫蘆遞給正在柜臺里忙活的月珍。
月珍接過酒葫蘆,一邊灌酒一邊說:“我們這‘雪里紅’可是好酒,酒香濃郁,色澤純正,入口綿軟,余香滿齒,喝一口就能抵御住三九天的寒氣,大哥你回去好好嘗嘗,要是好呀你再來打?!?/p>
年輕人接過酒葫蘆愣了下,說:“姑娘,我是鎮(zhèn)東孟家溝的,我爹是孟伯祥,我叫孟昭海,今天……我……沒帶錢……能不能……過幾天送來……”
月珍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把抓過酒葫蘆,說:“沒錢你打的哪門子酒?本姑娘可不知道什么孟伯祥孟昭海的,我就知道拿錢打酒天經(jīng)地義,長得一表人材、威武壯實的,竟然想吃白食騙酒喝!”說著把酒倒進了酒壇。
“你!”孟昭海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你什么你?沒錢喝酒你還有理呀?”月珍抻著脖子大聲說。
“月珍!”秀珍聞聲從里屋走出來,一把拉住了妹妹。
“姐,”月珍委屈地一甩手,“他沒錢來騙酒喝,還說什么孟伯祥孟昭海的,我又不認(rèn)識,誰肯把酒白送給他呀!”
“你先回屋?!毙阏浒褮膺葸莸拿妹猛七M了里屋,笑著上前,“這位大哥,我妹妹年紀(jì)小,不太懂事,言語不當(dāng)之處還請多多擔(dān)待。你所說的孟伯祥可是咱興隆鎮(zhèn)人稱孟炮的那個神炮手?”
“正是我爹!”孟昭海點了點頭,“姑娘,實在對不住了,把酒葫蘆給我吧,我這就走?!?/p>
“不,不賒賬是對一般人來說的,像大哥這樣的貴客,我們請都請不來,我這就給你打酒?!毙阏湔f著,又把酒葫蘆灌滿酒,雙手捧給了孟昭海。
孟昭海一愣,說:“姑娘……你不怕我不給你送錢來?”
秀珍一笑,說:“孟炮的大名是沒人敢假冒的,就憑孟炮的大名,別說賒陳家燒鍋一葫蘆酒,就是賒十葫蘆,陳家燒鍋都一百個放心?!?/p>
“對,孟炮能來陳家燒鍋打‘雪里紅’,這是陳家燒鍋巴不得的事?!标愔倚χ鴱耐饷孀吡诉M來。
“爸!”秀珍歡快地叫了一聲,急忙向孟昭海介紹,“這是我爸!爸,這是孟炮的兒子孟昭海?!?/p>
陳忠雙手抱拳,說:“久聞孟炮父子的大名,今日相見,三生有幸,這葫蘆酒就算陳家燒鍋送給孟炮的相識薄禮了?!?/p>
孟昭海急忙抱拳還禮,說:“不不不,陳掌柜,這可不行,說好了是賒酒,這酒錢是一定要還的。其實,我爹病了好長一段時間,這幾天才有點兒見好。說要喝點兒酒,可我家……所以我就出來賒……陳掌柜對我孟家的情義,孟昭海至死不忘,必當(dāng)厚報?!?/p>
“孟炮病了?”陳忠一揮手,“秀珍,給我挑兩壇上好的‘雪里紅’,我這就去看望看望孟炮?!?/p>
不容孟昭海推辭,陳忠?guī)е鴥蓧虾玫摹把├锛t”,和他一起出了興隆鎮(zhèn),直奔孟家溝。
孟伯祥可是興隆鎮(zhèn)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獵戶出身,一條獵槍百發(fā)百中,不管什么野獸,只要他一遞槍,肯定是槍響獸亡。名震通肯河的大綹子頭小白臉子,就因為孟伯祥的槍法高超,特意從通肯河趕到孟家溝和他比試槍法,結(jié)果孟伯祥手里一條獵槍,竟然和小白臉子的快槍不相上下,從此孟伯祥的大名威震興隆鎮(zhèn)和通肯河,人稱孟炮。小白臉子一再請孟伯祥加入綹門,并主動讓他當(dāng)自己山頭的二當(dāng)家,被孟伯祥堅決拒絕。后來許多山頭綹門大戶人家都去請過孟伯祥,全被孟伯祥拒絕。雙山子的劉天宏曾數(shù)次登門拜請孟伯祥到他府上當(dāng)炮頭(看家護院的炮手負(fù)責(zé)人),并答應(yīng)給他們在興隆鎮(zhèn)建宅子,還給孟昭海娶媳婦,可孟伯祥反感劉天宏前門交官后門交匪的處事作風(fēng),死也不接受他的邀請,寧愿靠種兩畝薄田和外出打獵過苦日子為生,所以孟伯祥一直住在孟家溝。
陳忠到了孟家溝,見到了神炮手孟伯祥。孟昭海詳細(xì)地把經(jīng)過向父親說了一遍,為人耿直極重義氣的孟伯祥對陳忠更有好感,兩人一見如故。
陳忠對中醫(yī)略知皮毛,在給孟伯祥號過脈后,說要給他抓藥治病。
孟伯祥說:“兄弟,你來看我,我已是感激不盡了,怎么能平白無故地讓你破費錢財呢,老弟請回吧?!?/p>
陳忠仰天大笑,說:“孟炮果然義字當(dāng)頭,佩服佩服。其實我此次是來報恩的。孟炮還記不記得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兩條狼跟住了三個人,是你打死狼救了他們?”
孟伯祥仔細(xì)想了半天,說:“兄弟你是……”
“對!”陳忠點了點頭,“那三個人就是我和兩個丫頭,我們后來才知道救命恩人就是孟炮呀,總想道謝,今天總算老天給機會了,我一定要為恩人治好病。”
孟伯祥一抱拳,說:“那我就先謝謝兄弟了?!?/p>
二人傾心長談,陳忠直到很晚才返回興隆鎮(zhèn)。
第二天,陳忠到藥鋪里抓好了藥,然后去了孟家溝,晚上再由孟昭海護送返回興隆鎮(zhèn)。就這樣,在陳忠的精心照料下,半個多月后,孟伯祥完全康復(fù)。
康復(fù)后,孟伯祥和陳忠結(jié)拜為弟兄,陳忠看到孟伯祥家的洋炮太老太舊,托人從哈爾濱花重金為他買回了一條快槍,孟家父子對陳忠更是感激涕零,想方設(shè)法為陳家做事。在孟伯祥的攛掇和影響下,興隆鎮(zhèn)附近的獵戶、炮手全到陳家燒鍋打酒,陳家燒鍋和“雪里紅”的名氣開始一點點變大。
孟昭海經(jīng)常出入陳家燒鍋,盡全力幫助陳家做事,秀珍也精心照顧孟昭海,兩人的感情一天天加深。
一晃三年過去,秀珍和月珍都長大了。
這天,孟昭海捉到了一只特別漂亮的小鳥,裝到籠子里,打算送給秀珍,剛到陳家門口,就見月珍蹦蹦跳跳地走了出來。
“秀珍!”孟昭海急忙跑過去,一把拉住月珍,“秀珍,我捉到了一只特別好看的鳥,我給你帶來了,送給你?!?/p>
月珍知道孟昭海認(rèn)錯了人,故意不作聲,接過孟昭海手里的鳥籠子,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里面那只漂亮的小鳥,說:“真漂亮,你為什么要送我小鳥呀?”
孟昭海憨厚地笑了笑,說:“你不是說你喜歡鳥嗎,正好碰上了我就捉來送給你?!?/p>
“真的?”月珍斜著眼睛瞥了瞥孟昭海,“我喜歡的東西你就捉?”
孟昭海漲紅著臉低下了頭,說:“秀珍,只要是你喜歡的,我一準(zhǔn)兒給你捉來。”
“那好,我就喜歡這只鳥,你就給我捉吧。”月珍說著,手輕輕一推,打開了鳥籠子。
“秀珍,你!”孟昭海一愣,猛地?fù)淞松先?,一把抓過鳥籠子就要關(guān)上籠門。小鳥抖了一下,騰地從籠子里飛出來,雙翅一展,飛上了蔚藍(lán)的天空。孟昭海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手里的鳥籠子一下子被壓在了下面。
月珍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月珍,你笑什么呢?”這時,陳忠牽著馬從院子里走了出來。
“爸,”月珍急忙強忍住笑,“沒……沒笑什么,您這是要干什么去呀?”
“是昭海呀!”陳忠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孟昭海,“怎么還摔了?”
月珍!孟昭海一愣,急忙爬了起來,說:“忠叔,沒事兒,剛才光顧看天了,沒注意腳下,這一滑就……”
陳忠瞥了一眼孟昭海手里的破鳥籠子,又看了看在一旁低頭強憋著笑的女兒,臉色沉了下來,說:“月珍,是不是又捉弄你昭海哥了?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兒,再胡鬧我……”
孟昭海急忙擺手,說:“不是不是,忠叔,真是我自己沒注意摔倒的,不關(guān)月珍的事。忠叔,您這是要去干什么呀?”
“噢,河?xùn)|有幾個大戶對咱的‘雪里紅’挺感興趣的,可能要大量買,約我去談?wù)?,這幾天我就不在家了,家里的事兒我都跟秀珍說好了,你沒事兒多過來幫著秀珍照看照看燒鍋和柜上?!?/p>
孟昭海點了點頭,說:“放心吧,忠叔,我會的,道上不太消停,您要多加小心吶?!?/p>
“沒事兒的。”陳忠又看了看月珍,“月珍呀,你是最讓我不放心的,你啥時候也能像你姐姐一樣懂事就好了,這幾天在家別惹禍,聽見沒?我走了?!闭f完,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一見父親走遠(yuǎn),月珍這才笑出聲來,她指著孟昭海的破鳥籠子,說:“你都去捉鳥呀,你不是說我喜歡啥你就捉啥嗎?鳥飛了你咋不去捉呀!不過你認(rèn)錯人嘍,我可不是我姐,我是陳月珍,陳月珍喲!”
“你!”孟昭海狠狠地一跺腳。
“哎呀,你還敢跟我跺腳?”月珍猛地大聲喊了起來,“姐,你快來呀!”
“怎么了?”秀珍急忙從院里跑了出來,“月珍,出什么事了?”
月珍一指孟昭海,說:“他呀,早晨來拎著個破鳥籠子,說是要送給你的,我說沒鳥你送什么鳥籠子呀,他說有籠子就不愁鳥。正好這時候飛來一只特好看的鳥,我就讓他抓,他一下子沒抓住,還摔了個屁股墩兒,籠子也摔破了,起來后反倒要怨我。”
孟昭海氣得臉色發(fā)紫,說:“月珍你……你咋滿嘴謊話?”
“誰說謊話,你讓我姐看看你手里那破籠子,再看看那屁股上的土,看誰說謊?”
“你?”孟昭海急得一下子把鳥籠子摔在地上,轉(zhuǎn)身要走。
“昭海哥!”秀珍一把拉住孟昭海,“月珍跟你鬧著玩兒呢。”
月珍一瞪眼,說:“誰跟他鬧著玩兒呀?他愛走就走,俺們陳家燒鍋雖然是一個老爹領(lǐng)倆丫頭,可照樣能把燒鍋挺起來,誰想打我們的主意,沒門兒?!?/p>
“月珍!”秀珍猛地喝住了妹妹,“你胡說些什么?讓爸聽著了看不罵你,你先去柜上照看著,現(xiàn)在買酒的又要多起來了,快去。”
月珍嘟嘟囔囔地去了前柜。
“昭海哥,別生她的氣,月珍她還小,說話做事欠考慮,你別往心里去。”秀珍急忙和孟昭海解釋。
孟昭海搖了搖頭,說:“陳大小姐,我知道陳家燒鍋現(xiàn)在是有錢的大戶,我們孟家是窮炮手爺倆兒,我們跟你們交往是高攀了??晌覀兪菫榱诉€你們的情,絕不是圖你們的家產(chǎn)和燒鍋。從今往后,我孟昭海不再登陳家燒鍋的門,你們有啥事只說一聲,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一定去辦,孟家欠你們的情我一定會還上。告辭了!”
“昭海哥!”秀珍一把拉住孟昭海,“你看秀珍是那種看門瞧勢的人嗎?我們原本是一個大家子,因為燒鍋起家,可也因為燒鍋惹禍,全家人都沒了,就剩下我們四口人,逃難來到東北,我娘又沒了,你說我們是大戶人家,可我們連個親戚都沒有,連個根兒都扎不靠,我們算什么大戶呀!我爸為人講義氣,沒有壞人心,他領(lǐng)著我們姐妹倆在這舉目無親的大關(guān)東支起燒鍋來,一天要有多少難心的事兒呀?要不是你們真心相幫,我家的燒鍋能有今天嗎?燒鍋一天比一天好,錢也一天比一天多,名氣也一天比一天大了,可畢竟我們家沒有頂門立戶繼承家業(yè)的男人呀,有多少人要打我們家的主意,有多少人想騙我們的家產(chǎn)呀!月珍她是怕呀,她怕再遇上披著羊皮的狼,那我們陳家一家三口讓人家弄死了連個埋尸首的地方都沒有哇!昭海哥,我知道你們都講義氣,絕容不得別人對自己說三道四,我也知道月珍有時好說謊,可你能跟她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嗎?我爸和我是怎么對你的你還不清楚嗎?你這一氣就走了,難道你真想讓我回到以前沒有一個真心朋友的時候嗎?”秀珍說著,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
孟昭海頓時慌了手腳,說:“秀珍,你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我就是想說我……我不是月珍想的那種人。我知道你對我好,你的話我全記著,你說你喜歡好看的小鳥,我碰到了一只就捉來了送給你,誰知讓月珍給放飛了,連籠子也砸破了。”
秀珍接過了鳥籠子,說:“那你不會把它修好,不會再給我捉一只?”
孟昭海急忙點頭,說:“秀珍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捉個更好看的來。不過,你和月珍長得太像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們倆誰是誰,我怕再碰上她又把她當(dāng)成了你,你們姐妹倆到底咋分辨呀?”
秀珍臉微微一紅,說:“這個……我們姐妹倆身上都有一塊紅月亮形的胎記,不過我的是在左胸上,而月珍的是在右胸上?!?/p>
“明白了,這就好辦了……”孟昭海笑了,可笑容又突然僵住了,“這……這讓我咋區(qū)分吶,那是……”
秀珍輕輕推了一下孟昭海,說:“還有一點,月珍左耳朵上有一個福倉,我沒有。”
“這就妥了,以后我就不會弄錯了!”孟昭海興奮地一拍手,“這個鳥籠子給我,我回去好好給你修修,等抓來了鳥再送給你?!?/p>
秀珍把鳥籠子還給了孟昭海,又從懷里掏出一條精心縫制的紅腰帶遞給了孟昭海。
孟昭海愣愣地看著秀珍,說:“秀珍,這……是給我的……”
秀珍臉一紅,說:“不給你給誰,傻樣兒?!?/p>
孟昭海漲紅著臉接過腰帶,說:“秀珍,你放心,俺一定對得起你,對得起忠叔,俺就是死了……”
秀珍一把捂住孟昭海的嘴,說:“不許你說這些不吉利的話?!?/p>
孟昭海緊緊地握住了秀珍的手。
突然,前面一陣大亂,一個伙計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大小姐,你快去看看吧,二小姐跟人家打起來了?!?/p>
秀珍跟孟昭海一對視,拔腿就往前柜跑。
前柜屋里聚滿了人,一個身穿綢緞衣服、尖嘴猴腮的男人怒氣沖沖地站在地中間,月珍滿臉殺氣地站在他面前,地上幾只黑泥碗和幾個酒壇子已經(jīng)摔成了碎片。
“徐金黃?”孟昭海不由一愣。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興隆鎮(zhèn)赫赫有名的徐家燒鍋的少東家徐金黃。自從陳家燒鍋崛起后,原本生意興隆的徐家燒鍋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了。徐家燒鍋的掌柜徐貴樹對陳家燒鍋恨之入骨,他兒子徐金黃也是如此,一肚子壞水的他決定好好收拾一下陳忠這個不識趣的山東棒子,讓他灰溜溜地滾出興隆鎮(zhèn)。于是,徐金黃穿戴一新,一個人晃著膀子進了陳家燒鍋前柜,在柜臺上拍出一塊大洋,嚷著要嘗嘗“雪里紅”是啥味兒,看好喝還是不好喝。
正在柜臺里坐著的月珍掃了一眼徐金黃,站起來給他舀了一碗“雪里紅”遞過去,說:“這位先生你先嘗嘗,這‘雪里紅’可是上等的好酒,酒香濃郁,色澤純正,入口綿軟,余香滿齒,喝一口就能抵御住三九天的寒氣,老年間還給皇上進過貢呢?!?/p>
月珍的話還沒說完,徐金黃的一口酒已經(jīng)噴了出來,罵罵咧咧地道:“他奶奶個熊的,這也叫酒,吹什么?!?,欺負(fù)老子沒喝過酒怎么的?還弄出來給皇上進貢的假話來糊弄老子,呸!”一下把酒碗扔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月珍臉色一變,咬咬牙強壓怒火道:“這位先生,你倒是說說我們陳家燒鍋的‘雪里紅’不好在哪兒?”
徐金黃翻了翻眼皮,說:“入口辣,熗嗓子;咽的時候麻,咽下去苦,沒有一點兒酒的香氣,整得滿脖子他奶奶的冰涼。打個飽嗝,‘呼悠’一下子直沖腦門子,上頭,這腦瓜蓋子要是不結(jié)實點兒,一下子就得讓它給整翻蓋兒嘍。就這樣也叫他奶奶的什么‘雪里紅’,我看是連糊弄加哄,就這酒,誰喝?喝它還不如喝馬尿呢!”
此時,前柜里已經(jīng)聚滿了許多聞聲而來看熱鬧的人,大家哄的一下笑了起來。
月珍臉色發(fā)紫,過了老半天才強壓住怒火,拱了拱手,說:“既然這位先生說這壇‘雪里紅’不好,那我就再給你換一碗,這回肯定讓你滿意?!闭f著,拿起一只泥碗出了前柜。很快她便端回一碗酒送到徐金黃面前,說:“這位先生,你想要的好酒來了,請吧。”
徐金黃接過酒碗,一股尿騷味兒沖鼻子而起,他不由一皺眉,說:“什么味兒?”剛把酒碗端到嘴跟前,猛地愣在了那兒,碗里的東西晶黃,泛著白沫兒,一股濃濃的尿騷味兒直撲臉面。竟然是一碗馬尿!
徐金黃一瞪眼珠子,說:“他奶奶的,你這是馬尿?”
月珍一笑,說:“對呀,你不是說喝‘雪里紅’還不如喝馬尿嗎?那我就讓你比比!”
眾人又哄笑起來。
“你奶奶的!”徐金黃一下子把碗摔碎在地上,揮手砸了幾個酒壇子,“興隆鎮(zhèn)誰敢惹老子!今天老子就砸了你這個王八的柜臺。”
“你敢!你他娘的要敢砸,姑奶奶我斃了你!”月珍說著把手伸向了腰里。
徐金黃一愣,他清楚,面前這個愣頭青一樣敢想敢干的姑娘可是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的,要是她真的有槍,自己要砸起來,她真敢一槍斃了自己,那樣自己可是得不償失。他稍一猶豫,兩個人都僵在了那兒。
這時,秀珍和孟昭海走了進來。
孟昭海一見是徐金黃,暗暗拉了拉秀珍,說:“秀珍,這小子是出了名的陰損毒辣,我來對付他。”
秀珍微微擺了擺手,挺身上前,一拱手,說:“家父正巧不在家,我是這家的大閨女,這位先生有什么不滿,可以跟我說?!?/p>
徐金黃打量了一下秀珍,說:“陳家燒鍋怎么全是娘們兒,連個帶把兒的都沒有嗎?”
月珍和孟昭海瞪圓了眼珠子就要往上沖。
秀珍急忙抬手制止,微微一笑,說:“男人女人都一樣開燒鍋做生意,來的都是客,奔的全是‘雪里紅’,而不是男人或女人。這么說這位先生今天就不是來喝酒的,而是見陳家燒鍋男人少,有意來鬧事的?”
徐金黃一愣,嘴巴張了幾下,說:“他奶奶的,到燒鍋來當(dāng)然就是為了喝酒!可這娘們兒就是不如爺們兒,整的這酒不像酒,全是糊弄人的?!?/p>
秀珍一皺眉,說:“這位先生,你說我們陳家‘雪里紅’是糊弄人的?請問哪兒糊弄人了?”
徐金黃一笑,說:“剛才我已經(jīng)說了,這酒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酒,聞著喝著全不好,喝完了能把人醉死,這酒簡直連尿都不如。我這么一說,你們這位竟然要跟我拼命,原來你們陳家燒鍋就是靠這個來維持你們這什么‘雪里紅’的假名聲呀!”
秀珍說:“這位先生說話可要注意身份呀!”
“注意身份?!”徐金黃突然爆笑起來,“我徐金黃興隆鎮(zhèn)誰不認(rèn)識?我家老太爺就經(jīng)營燒鍋,老子我睡著覺的時候都能聞出酒的好壞來,就你這酒,純是糊弄人的,全該倒了,你們的燒鍋也該砸了。”
秀珍一抱拳,說:“原來是徐掌柜的到了,侄女兒我失敬了??磥硇煺乒窠裉炀褪菫榱苏摇├锛t’的毛病和滅掉陳家燒鍋來了。不過,我這‘雪里紅’好與不好,興隆鎮(zhèn)的老老少少都喝過,沒一個人說不好,徐掌柜這又作何解釋呢?”
徐金黃理屈詞窮,眼珠子轉(zhuǎn)了半天,轉(zhuǎn)移話題說:“剛才她給我端馬尿喝,你說這事兒怎么辦?”
月珍的雙眼瞪得更大了。秀珍擺手制止住月珍,說:“徐掌柜,你說她給你端馬尿喝?馬尿呢?”
徐金黃說:“讓我連碗摔到地上了?!?/p>
秀珍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和碎壇子,說:“這滿地滿屋都是酒香,哪里有什么馬尿呀,是不是剛才徐掌柜看到‘雪里紅’太好,心酸到把酒聞錯味兒了?!”
徐金黃氣得臉色鐵青,說:“我……我……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見識,等陳忠回來我再找他理論?!闭f罷一甩袖子,分開眾人,急匆匆地走出了前柜。
眾人一陣哄笑,陸續(xù)散去。
“姐,你真厲害!”月珍拉著秀珍的手興奮地說。
“月珍,你的脾氣可要收斂些呀,你怎么能真給人家端馬尿呀,總這樣可不行!”秀珍看著妹妹說。
“徐金黃這小子可是出了名的又狠又壞,今天他受了窩囊氣,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你們可要多加小心呀?!泵险押n心忡忡地說。
果然,三天后,一場大難便悄無聲息地降臨到了陳家燒鍋。
這天早晨,陳家燒鍋的前柜剛剛打開,月珍剛剛走到柜臺里坐下,大門一推,六七個彪形大漢便擁了進來。
“唉,小妮子,有啥好酒沒?快給爺們兒拿出來?!币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人一拍柜臺,吼了一聲。
月珍掃了一眼面前的這幾個人。他們穿著各異,有穿綢子戴禮帽的,有穿粗布腰扎纏腰的,還有打著補丁的,既有點兒像農(nóng),又有點兒像商,還有點兒像兵,沒法兒判斷他們到底是干哪一行的,可每個人的身上都隱隱透著一股殺氣。
月珍一揚臉,說:“知道啥是燒鍋不?燒鍋就是燒酒的地方。燒酒的地方能沒酒嗎?柜上的都是好酒,想要多少?”
絡(luò)腮胡子說:“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做買賣的有誰不說自個兒的東西好?你說好沒用,先搬出幾壇來讓爺們兒嘗嘗。”
月珍說:“這位先生,嘗一碗兩碗都行,俺陳家燒鍋也絕不要錢,可你要在這兒嘗一兩壇那就請便,陳家燒鍋是燒酒賣酒的地方,不是招待你喝酒耍酒瘋的地方?!?/p>
“嘭”的一聲巨響,眾人嚇得急忙扭臉觀看。
柜臺上的一個酒壇子被站在中間一直沒說話的那個獨眼龍一拳砸碎,清清的高粱釀“雪里紅”“嘩”的一下淌了出來,酒香立時彌漫了整個屋子。
“老子就在這兒喝!”獨眼龍惡狠狠地盯著月珍。
“你!”月珍柳眉倒豎,右手摸向了酒壇子。
“月珍!”秀珍聞聲急忙走過來,一把拉住妹妹,“月珍,你先回后屋去,快去?!?/p>
月珍氣咻咻地瞪了獨眼龍一眼,轉(zhuǎn)身去了后屋。
秀珍朝著獨眼龍一笑,說:“這位先生,剛才小妹多有冒犯,還望您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我在這里給您賠罪了?!?/p>
獨眼龍大手一揮,說:“廢話少說,趕緊給我拿酒,老子就要在這前柜屋里喝酒?!?/p>
秀珍愣了一下,搬出一張八仙桌放在屋中央,說:“先生請坐,我這就給您拿酒。”
獨眼龍大馬金刀地在八仙桌前坐下,其他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他身后。
秀珍抱過來一壇“雪里紅”,說:“這位先生,請您慢慢品嘗?!闭f著,拍去泥封,把酒倒進碗里。
獨眼龍端起酒碗,深深地聞了一聞,一股酒香浸入心脾,他不由點了點頭,一仰脖,把一碗酒干下,猛地一拍桌子,說:“好酒,果然是好酒!”
“多謝先生夸獎,先生需要多少盡管開口,陳家燒鍋的每一壇酒都像這壇一樣味濃好喝?!毙阏湔f著,轉(zhuǎn)身要回柜臺。
“大當(dāng)家的!”絡(luò)腮胡子小聲叫了一聲獨眼龍,眼睛盯了盯酒壇,又盯了盯秀珍。
獨眼龍點了點頭,猛地一拍桌子,說:“慢著。”
秀珍急忙轉(zhuǎn)身,問:“先生還有什么吩咐?”
獨眼龍說:“老子到現(xiàn)在還是光棍一條,你愿不愿意跟老子一塊兒吃香喝辣的?”
秀珍一愣,繼而笑道:“這位先生可真會開玩笑,你我素不相識,怎么能說出這種讓人恥笑的話!”
“放屁!”絡(luò)腮胡子大吼一聲,“你個小死妮子,知不知道這是誰?這是我們大當(dāng)家的馬大匣子,讓你給大當(dāng)家的當(dāng)壓寨夫人,那是瞧得起你,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秀珍內(nèi)心一抖,果然是擔(dān)心什么來什么。馬大匣子是一伙胡子,領(lǐng)頭的大當(dāng)家的姓馬,專使大肚匣子槍,江湖上都稱他為馬大匣子,是一伙生死不顧的土匪,誰要是栽到他手里,十有八九一命難逃。
秀珍一抱拳,說:“原來是馬大當(dāng)家的到了,小女失敬了。興隆鎮(zhèn)誰不知道馬大匣子的大名呀,今天能來到陳家燒鍋,我們都深感榮幸。只是大家都知道馬大當(dāng)家的是江湖上最講義氣的人,他和他手下的弟兄從來不欺負(fù)老百姓,今天大當(dāng)家的和我一個小姑娘發(fā)脾氣,還說出這些話來,傳出去豈不讓江湖上的人恥笑,敗壞了馬大當(dāng)家的名聲?”
馬大匣子一愣,一拍桌子站起,說:“我馬大匣子就看不慣那些欺負(fù)人的家伙,實話跟你說吧,本來我跟你們陳家燒鍋也無怨無仇,可是你得罪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求我來砸了你們的燒鍋。俗話說,受人滴水之恩,必當(dāng)涌泉相報。朋友幫過我,這回他有事兒我也必須幫他,所以今天你們陳家燒鍋就認(rèn)倒霉吧。我也不想把你小姑娘怎么樣,你們還是自己動手,三天內(nèi)搬出興隆鎮(zhèn),永遠(yuǎn)不許踏進興隆鎮(zhèn)的地界,這樣,各自相安無事,不然,別怪我馬大匣子的槍不認(rèn)人?!?/p>
秀珍說:“馬大當(dāng)家的,您是條漢子,興隆鎮(zhèn)的老百姓都這么認(rèn)為,可您怎么能不問青紅皂白就要趕我們走?我們陳家燒鍋可是本本分分的人家,既沒坑過誰也沒騙過誰,馬大當(dāng)家的不要聽別人的一面之詞,就做出將來后悔的事兒?!?/p>
“少啰唆!”絡(luò)腮胡子一瞪眼,“大當(dāng)家的讓你們走就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你們誰也不要怪,要怪就怪你們自個兒,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你們以為想開個燒鍋就能開起來呀?”
“姐,咱跟他們拼了!”隨著一聲怒喝,月珍從后屋沖了進來,手里舉起一把匣子槍。
還沒等月珍的匣子槍瞄準(zhǔn)馬大匣子,馬大匣子猛地上前,一把將匣子槍奪到手里,說:“小姑娘,跟爺們兒玩這玩意兒,你是不是還太嫩了點兒?!闭f著把槍扔給了絡(luò)腮胡子。
“大當(dāng)家的,這兩個玩意兒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哇,還敢跟你動刀動槍的,我看砸了她們的燒鍋,一把火點了得了。”絡(luò)腮胡子說。
“慢著!”還沒等馬大匣子說話,隨著一聲怒喝,一個人猛地闖了進來,正是孟昭海。
孟昭海一把將秀珍和月珍拉到身后,提著鳥籠子朝著馬大匣子一抱拳,說:“馬大當(dāng)家的,我孟昭海有禮了。”
馬大匣子一愣,說:“孟炮的兒子,你來干什么?不是想要蹚這趟渾水吧?”
孟昭海說:“馬大當(dāng)家的說得沒錯,我爹和陳家燒鍋的陳掌柜是拜把子兄弟,陳掌柜還救過我爹的命,所以陳家燒鍋有事兒我們不能不管,還請馬大當(dāng)家的高抬貴手,放過陳家燒鍋一次?!?/p>
“什么孟炮蒙炮的,老子只認(rèn)槍不認(rèn)人,給我滾!”絡(luò)腮胡子沖著孟昭海搖了搖匣子槍,惡狠狠地說。
孟昭海閃電般出手,一把抓住匣子槍,手腕子一翻,絡(luò)腮胡子疼得慘叫一聲,匣子槍便已到了孟昭海手里。
“他奶奶的!”眾胡子怪叫一聲,紛紛亮出槍,對準(zhǔn)了孟昭海。
孟昭海看著馬大匣子,說:“馬大當(dāng)家的,原來你也是靠人多取勝呀?”
“都他媽的把槍給我收起來!”馬大匣子大吼一聲,眾胡子相繼把槍收回。
“好,老子英雄兒好漢!”馬大匣子沖著孟昭海伸了伸大拇指,“既然孟老弟出手,那咱們就只能以槍解決了。我馬大匣子從來不以人多取勝,今天咱們倆就比試比試槍法,要是你贏了,我立馬就走,絕不再來打擾。要是我贏了,你老弟和孟炮就不要再蹚這趟渾水了。”
“好,一言為定!”
“昭海!”秀珍急忙拉住了孟昭海。
孟昭海看了看秀珍,說:“秀珍,沒事兒,不用害怕,這是我又給你捉的小鳥,好看嗎?”說著把鳥籠子舉了起來。
秀珍含淚點了點頭,說:“謝謝你,昭海?!?/p>
“孟老弟!”馬大匣子開了口,“比試槍法總要有個靶子,我看就用你手里的鳥籠子吧。”
孟昭海眉頭一皺,半天才勉強點了點頭,說:“行,就依馬大當(dāng)家的?!?/p>
絡(luò)腮胡子急忙跑過來,抓起鳥籠子就往外走,走到大約百步外的一棵大樹下,把鳥籠子掛在了樹杈上。
“孟老弟,不好意思,那我就占先了?!瘪R大匣子說著,“嗖”的一聲抽出匣子槍,一甩手,朝著鳥籠子就是一槍。
“砰!”子彈正中鳥籠子掛鉤,百步外的鳥籠子應(yīng)聲從樹杈上跌落。
“砰!”又是一槍,飛速下落中的鳥籠子的籠門被一槍打掉,驚慌失措的小鳥騰的一下飛了出來,振動雙翅,直沖藍(lán)天。
“孟兄弟,你的鳥不是送人的嗎,我再讓它下來?!瘪R大匣子說著一甩手,一顆子彈朝著天空中的小鳥沖膛而出。
“砰!”幾乎同時一聲槍響,天空中猛地炸起一朵火花,小鳥依然向高空中猛扎。
“呀!”馬大匣子一愣,又一摟火,接連兩槍打了出去。
“砰!砰!”緊接著兩聲槍響,天空中又炸出兩朵火花,小鳥早已飛得無影無蹤。
孟昭海端著槍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槍口還冒著縷縷青煙。
“昭海哥真厲害!把他的子彈全打下來了!”月珍興奮地跳了起來。
馬大匣子呆在了那兒,所有的胡子全呆在了那兒。
三槍劫住三顆子彈,槍法已經(jīng)出神入化了。毫無疑問,孟昭海贏了,他的槍法比馬大匣子要高出幾籌。
“他奶奶的!”絡(luò)腮胡子一把拽出槍,猛地對準(zhǔn)了孟昭海,“老子他媽的崩了你。”
馬大匣子一腳踹在絡(luò)腮胡子的肚子上,絡(luò)腮胡子一個跟頭摔倒在地,槍也摔到了一邊,說:“大當(dāng)家的,你……”
“你他奶奶的,輸了就是輸了,你要是再這樣打黑槍,老子先斃了你!”馬大匣子說著一抱拳,“孟老弟,今天領(lǐng)教了,孟炮家的槍法果然出神入化,馬大匣子服了。我這就帶弟兄們走,以后絕不打擾陳家燒鍋?!闭f著扔下了兩塊大洋,帶著眾人轉(zhuǎn)身離去。
“昭海哥,你可真厲害!”月珍跑到孟昭海跟前,“幾槍就讓那幫家伙服了,老老實實地走了,啥時候教我唄。”
孟昭海笑了笑,走到秀珍跟前,說:“秀珍,怎么了?愣著干什么?”
秀珍說:“沒事兒,昭海哥,多謝你出手相幫?!?/p>
孟昭海搖了搖頭,說:“這謝什么呀,我就應(yīng)該這么辦!”
“對,昭海哥他就應(yīng)該這么辦?!痹抡渑芰诉^來,“姐,昭海哥,咱進屋吧?!?/p>
“馬大匣子是條漢子!”秀珍呆呆地說,“要是換了別人,今天就不會是這個結(jié)果了,還會有胡子來鬧的……”
“還有胡子?”月珍和孟昭海一愣,“咱又沒得罪誰,怎么還有胡子要來呀?”
秀珍嘆了口氣,說:“咱是沒得罪人,可咱支起了陳家燒鍋就已經(jīng)得罪了一個人——徐家燒鍋少東家徐金黃,我猜馬大匣子就是他請來的,他還會找人來砸咱們燒鍋的。”
“他奶奶的,我去找他算賬?!泵险押Uf著就要走。
秀珍一把扯住他,說:“昭海哥,你找他怎么說?人家馬大匣子可沒說是徐金黃派來的呀?!?/p>
孟昭海一愣,說:“那咱們該怎么辦?”
秀珍說:“還能怎么辦,多加小心唄!我爸怎么還不回來呀,是走是留要等他回來拿主意,在他沒回來之前,咱們要保證燒鍋絕對不能出事兒?!?/p>
孟昭海說:“秀珍,你放心,這幾天我就住在燒鍋,我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敢來這兒!”
“行行!”月珍拍著手叫道,“我那只匣子槍就給你使了,走,姐,給昭海哥做點兒好吃的去?!?/p>
月珍說著,拉著姐姐進了院子,孟昭海左右仔細(xì)巡視了半天,最后進了屋。
四天過去,陳家燒鍋沒出現(xiàn)任何異常情況,秀珍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接連幾天沒有睡好的孟昭海也放松了一下精神。
天色已晚,孟昭海把燒鍋和前柜都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了一遍,一切正常,這才轉(zhuǎn)身進了前柜的里間。他在炕上剛坐下,門一開,月珍端著幾樣菜走了進來。
孟昭海急忙站起,說:“你……”
月珍一笑,說:“昭海哥,我爸不在家,就我們姐妹兩個照看燒鍋,又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兒,多虧有你在,要不我們陳家可要大禍難逃啦。這幾天你整宿整宿地不睡覺,累壞了吧,小妹我做了幾個小菜,昭海哥你解解乏。”
“秀珍!”孟昭海又認(rèn)錯人了,“你不用這么想,為了你和陳家燒鍋,我孟昭海就是豁出這條命也不會眨眨眼的?!?/p>
月珍的臉色微微一變,繼而笑道:“昭海哥快坐,我給你打開一壇‘雪里紅’?!?/p>
孟昭海急忙阻止,說:“秀珍,你不要開酒,你爹沒回來,晚上要特別小心,我這一喝酒萬一出了點兒什么事兒可咋辦?”
月珍說:“白天我出去讓人看過了,徐家消消停停的啥事兒都沒有,他們肯定是聽了孟叔的大名,又見了你的神槍,不敢隨便亂動了,今天晚上不會有事兒的。來,昭海哥,小妹我敬你一杯?!?/p>
月珍倒上一杯“雪里紅”,含情脈脈地端了起來,說:“昭海哥,那天當(dāng)著那么多殺人不眨眼的胡子,你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挺身而出,三兩下便把他們鎮(zhèn)住了,你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天下的女子有哪個不喜歡英雄的,小妹我真為昭海哥自豪。月珍原來還以為你是對我們陳家的家產(chǎn)有所打算,現(xiàn)在看來為了陳家你連命都不顧了,你是真心對待我們陳家,小妹錯怪你了。這杯就算小妹的賠罪酒,請昭海哥喝下去?!?/p>
孟昭海接過酒杯,說:“秀珍,我并沒有怪月珍小妹,今生今世,我孟昭海愿為你秀珍出生入死。”說完,一飲而盡。
月珍又把酒滿上,說:“昭海哥,月珍現(xiàn)在也對你有情,你?……”
孟昭海一愣,說:“秀珍,自從你給我做了腰帶,我孟昭海才知道你的真心,打那時起我已經(jīng)把你看成我最親的人,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和你分開。月珍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她怎么鬧怎么想,我孟昭海對天發(fā)誓,絕不會對她心存邪念,否則死無全尸?!?/p>
月珍暗咬嘴唇,老半天才恢復(fù)了笑臉,看著孟昭海把酒喝下,她又斟滿一杯酒,說:“昭海哥,我相信你是個好人,可月珍是個有個性的姑娘,從小到大,她看好的東西,她就一定要弄到手的?!?/p>
孟昭海說:“秀珍,我孟昭海這輩子,除了你秀珍,絕不會再想任何一個人,月珍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可我喜歡的是真真正正的你,而不是一個外貌和你一樣的月珍。今生要是不能跟你成為夫妻,我孟昭海寧愿自殺也不活在這個世上。”
月珍渾身一抖,猛地大吼一聲,說:“月珍哪點兒不好?你為什么要這么排斥她?”
孟昭海一愣,說:“秀珍你?”
月珍也愣了一下,頓了半天,慢慢恢復(fù)了笑容,說:“我是說,月珍也是你的妹妹呀!”
孟昭海說:“秀珍你放心,我孟昭海會把月珍當(dāng)親妹妹對待,不管她怎么對待我,我絕不會讓她受一點兒委屈的?!?/p>
月珍含淚點了點頭,舉起酒杯,說:“昭海哥,為了你這句話,干了這杯?!?/p>
兩個人共同舉杯,一飲而盡。隨后月珍又接連勸酒,把整整一壇“雪里紅”全喝光了。看著兩眼發(fā)直迷迷糊糊的孟昭海,月珍暗暗咬了咬嘴唇,說:“姐,從小到大,你從來不跟我搶東西,為什么偏偏這個男人就死心塌地的想著你?天下的女子誰不想嫁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特別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像昭海這樣的好男人誰先搶到就是誰的,別怪妹妹狠心搶你的人!”
月珍慢慢走上前,扶住了孟昭海,說:“昭海哥,你喝多了,躺下睡吧。”
孟昭海擺了擺手,說:“秀……珍……我……沒……沒喝……多…我還……要……出……出去……查……查看……”
“昭海哥,你先躺一會兒再說?!痹抡浒衙险押7鎏稍诳簧希偷厮_下一滑,一下?lián)涞乖诿险押I砩稀?/p>
兩個人一下子近在咫尺,雙方都聽到了對方急促的心跳,清楚地感受著彼此的呼吸。月珍緊緊地壓在孟昭海的身體上,孟昭海的前胸清晰地感受到了月珍的雙峰。他一下子把月珍緊緊地?fù)г趹牙?,一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說:“秀……珍……我……”
月珍緊緊地閉著眼睛,嘴里喃喃地說:“昭海哥,我是你的。”
孟昭海發(fā)瘋般在月珍的臉上狂亂親了起來,手在她身上胡亂摸著,一點點地伸向了她的腰帶。
突然,孟昭海一下僵在了那兒,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月珍的左耳朵上。月珍的左耳廓上側(cè)有一個清晰的福倉。
孟昭海一把松開月珍,就像坐到了火上一樣一下子坐起。
月珍愣了,她也坐起來,說:“昭海哥,你咋的了?”
“你……你不是秀珍……你是月珍!”
月珍渾身一顫,說:“你根據(jù)啥這么說?”
“福倉!”孟昭海一指月珍的左耳朵,“你有福倉,秀珍沒有!”
月珍憤恨地咬了咬牙,說:“對,我是月珍……”
孟昭海一下子癱坐在了那兒,掄起胳膊,狠狠給了自己一連串的大耳光,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月珍一把扯住孟昭海的手,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我也不怪你,實話跟你說吧,是我有意這么做的,我喜歡你,你就跟我結(jié)婚吧?!?/p>
“不!”孟昭海一把甩開月珍的手,“這輩子除了秀珍,我不會娶別人的,月珍,我剛才對你做了不是人的事兒,我不會饒了我自己的,等忠叔回來,我會跟他說明白這一切,是我孟昭海酒喝多了不是人,然后我就自殺。”
月珍一把薅起孟昭海,說:“死!死!我就那么討厭,你寧可死也不娶我!”
孟昭海點了點頭,說:“這輩子,我的心里只有秀珍,你就算拿槍逼著我,我寧可一死也不會背叛她!”
“啊——”月珍痛叫一聲,跳下地,沖出門去,哭喊著一頭闖進了漆黑的夜幕中。
“月珍!月珍!”孟昭海愣了一下,急忙跳下炕,沖出去連喊帶找,可找了半天,找遍了附近的胡同街道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月珍的身影。
最后,他返回陳家燒鍋,幾步闖到后院,一通緊砸秀珍的房門,可也不見秀珍的回音。他推開房門沖了進去,點著燈,才發(fā)現(xiàn)秀珍正在沉沉大睡。他跑過去拼命搖了起來,秀珍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老半天秀珍才認(rèn)出孟昭海,說:“昭海哥,怎么了?”
“你咋睡得這么死呀!”
“我也不知道呀,晚上的時候我說要去替你頂頂,讓你睡一會兒覺,月珍就給我端過來一杯茶,她說那茶是提神的。我喝完了,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昭海哥,月珍呢?怎么了?”
孟昭海猛地一擂拳頭,說:“這個月珍呀,她——出事兒了!”
秀珍渾身一抖,狠狠地擺了擺腦袋,一把抓住孟昭海的胳膊,問:“出事兒了?出啥事兒了?”
孟昭海說:“月珍她跑了!”
秀珍一下瞪圓了眼睛,說:“月珍……她……她跑了……她跑哪去了……快去找呀!”
孟昭海和秀珍急忙出來,四下尋找月珍,幾個伙計也提著燈籠滿胡同轉(zhuǎn),可整整轉(zhuǎn)了一個晚上,直到東方發(fā)白,太陽升起,也不見月珍的蹤影。
就在大伙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陳忠回來了。一見眾人愁眉苦臉的樣子,陳忠急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秀珍“哇”地哭了。
孟昭海把月珍丟失前前后后的經(jīng)過向陳忠說了一遍,然后“撲通”跪倒在地,說:“忠叔,我不是人,我酒喝多了,做出了不是人的事兒,我對不起您和兩個妹妹,我……”說著,一把從綁腿里抽出匕首就往自己胸口刺。
陳忠一把抓住孟昭海的手,說:“昭海,住手!這不怨你,是月珍她……這孩子讓我從小給慣壞了……”
“爸!”秀珍跪爬過來,“這都怨我,是我沒照顧好月珍?!?/p>
陳忠擦了擦眼淚,搖了搖頭,說:“好孩子,你們都起來吧,這不怪你們,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咱們再出去找找,看你們有沒有落下的地方?!?/p>
正在這時,一個伙計走進來,說:“掌柜的,燒鍋上來了一個人,要見您,說是馬大匣子派來的花舌子(土匪聯(lián)絡(luò)員)?!?/p>
陳忠一愣,說:“在哪兒呢,讓他進來。”
很快,一個渾身沒有幾兩肉的人走了進來,一進屋,他兩只眼睛便賊溜溜地東瞅西望。
陳忠問:“這位先生是馬大當(dāng)家山頭的?不知來到我陳家燒鍋有何貴干?”
花舌子一抱拳,說:“看樣子你就是陳掌柜了,馬大當(dāng)家的叫我給您帶個話,祝您燒鍋越燒越旺,大洋越掙越多。昨天晚上你們家的二小姐好像得了啥病,滿山亂跑,幸虧碰上了我們大當(dāng)家的,讓我們大當(dāng)家的給救了,現(xiàn)在還在我們山寨。我們大當(dāng)家的派我來給你們送個信兒,叫陳掌柜的兩天內(nèi)去接二小姐,可也不能讓我們弟兄白忙活了一個晚上,多帶點兒紅杠去?!?/p>
孟昭海一聽,氣憤道:“他奶奶的,你們這不是綁票嗎?”
花舌子一笑,說:“那你要這么說我也沒別的話,俗話說,西北懸天云相連,是人就該羅漢錢,好要你不給,硬要你得還。就是綁票,還是香票(指被綁的對象是未成親的女性),陳掌柜不會為了幾個洋錢,不顧自個兒閨女的死活吧?”
陳忠說:“不知馬大當(dāng)家的要多少錢呀?”
花舌子一笑,說:“陳掌柜的果然痛快,根據(jù)您家二小姐的身價,也不能讓陳掌柜傷了元氣,我們大當(dāng)家的叫您帶上二十根金條和十萬塊大洋……”
“你奶奶的,我先廢了你!”孟昭海猛地沖了上去。
花舌子一斜眼睛,微微一笑,說:“小孟炮的槍法我們大當(dāng)家的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你現(xiàn)在就是把我插了,那二小姐也回不來。不過要是我回不去,那二小姐今天晚上可就不是二小姐了,以后你們可能要上哈爾濱的窯子里去找她了?!?/p>
“昭海!”陳忠喝住孟昭海,強忍住滿胸的憤恨,“兄弟,我要是給你們金條和大洋,你們能保證我小女兒的安全和清白嗎?”
花舌子說:“陳掌柜請放心,我們是求財不是求人,我們綹門也有規(guī)矩,我們講究不橫推立壓(土匪黑話:橫推指辦事兒出乎常理,不太近人情;立壓指用強迫的手段糟蹋女人),只要你陳掌柜照著我們的說法辦,不跟我們玩別的花活,馬大當(dāng)家的保證絕不讓二小姐受一點兒委屈?!?/p>
陳忠點了點頭,說:“馬大當(dāng)家的說出的話就是個釘,這在江湖上人所共知,不知道我什么時候給你們送錢,送到哪兒,我的閨女你們什么時候放?”
花舌子說:“明天傍晚,在興隆鎮(zhèn)北三十里的龍王廟,陳掌柜把紅杠送到那兒,我們也會當(dāng)場讓二小姐回家。”
陳忠說:“好,一言為定,還望這位兄弟回去給馬大當(dāng)家的帶個話兒,就說我陳忠請他一定要遵守諾言?!?/p>
花舌子斜手一抱拳,說:“好,陳掌柜,小孟炮,兄弟這就告辭了?!?/p>
花舌子走后,孟昭海急道:“忠叔,您為啥不讓我打死他!”
陳忠癱坐在那兒,說:“打死他有什么用呀?打死他月珍還能回來嗎?”
“爸!”秀珍眼淚汪汪的,“二十根金條,十萬大洋,咱上哪兒弄去呀?”
陳忠木然地呆坐在那兒,說:“咱就是把整個燒鍋全賣了也要湊齊呀,我陳忠一輩子就你們姐妹倆,從關(guān)里到關(guān)外,死里逃生,我就是死也不能讓你們姐妹倆受罪!”
“馬大匣子!”孟昭海兩眼通紅,轉(zhuǎn)身沖出了陳家燒鍋。
孟昭海一口氣跑回孟家溝,跟孟伯祥把事情的經(jīng)過仔仔細(xì)細(xì)地說了一遍。
孟伯祥勃然大怒,說:“好你個馬大匣子,真是欺人太甚,公然綁香票,還欺負(fù)到了我孟炮頭上。孩子,陳家對咱有恩,這回陳家遭難,再說這難又跟你有關(guān),咱就是拼上這條命也要把月珍救出來,跟爹去闖馬大匣子的山寨!”
孟昭海說:“爹,您就說咱咋辦吧!”
“好兒子!”孟伯祥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事兒咱不能跟你忠叔說,咱爺倆今天晚上就偷偷鉆進他馬大匣子的山寨,把他抓活的,咱也不殺他,一人換一人,救出月珍就拉倒。不過咱要做好決一死戰(zhàn)的準(zhǔn)備,你用這條快槍,爹用那桿洋炮?!?/p>
“不,爹,月珍的那把匣子槍在我這兒?!泵险押Uf著抽出槍,“你用快槍,咱不用洋炮?!?/p>
“好,兒子,養(yǎng)足精神,咱爺倆晚上就走。”
夜幕降臨,孟伯祥和孟昭海收拾好行裝,帶足了子彈,提著槍悄悄出了孟家溝,憑著他們多年打獵積累下的經(jīng)驗和平時對各綹門山寨分布的掌握情況,父子倆直奔馬大匣子的山寨而去。
馬大匣子的山寨在一望無際的野草灘深處。漫天的野草齊腰深,隨風(fēng)擺動,野草深處暗藏著沼澤和深不見底的臭水坑,人一旦失足掉下,絕無生路。父子倆端著槍,像打狼一樣警惕地尋找著馬大匣子的住處。終于,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香(土匪黑話:暗哨的意思)。孟昭海悄悄摸上去,一把將水香撈到野草深處,寒光閃閃的匕首橫在了他的脖子上,壓低聲音說:“別出聲,你們綁的那個香票藏在哪兒?”
水香驚恐地?fù)u了搖頭,說:“什么香票……不知道呀!”
孟昭海手腕子一用力,匕首割破了水香的脖子,鮮血淌了出來,厲聲道:“說,到底藏在哪兒?”
水香說:“兄弟,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宰了我,我也說不出來?!?/p>
孟伯祥朝著孟昭海一擺手,孟昭海撤回了匕首,說:“馬大匣子住哪兒?”
水香看了看孟伯祥父子,說:“在那邊,我領(lǐng)你們?nèi)?。?/p>
孟昭海用槍頂著水香,父子倆跟著他悄悄地向前摸去。
走了一段路,水香用手一指前面那個小窩棚,說:“大當(dāng)家的就住在那個窩棚里?!?/p>
“你去叫開門?!泵险押S脴屆鸵豁斔愕暮笱?,“耍一點兒花招我就打死你?!?/p>
水香猛地?fù)P起脖子大喊起來:“有人端山寨了!”
“砰!”孟昭海的槍響了,水香應(yīng)聲倒地。
孟家父子一腳踹開草窩棚的門,窩棚里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上當(dāng)了!
兩人剛從窩棚里沖出來,四面槍聲便響成了一片。
父子倆各守一面,和土匪們展開了槍戰(zhàn)。
孟伯祥向孟昭海示意一下,指了指前面幾處火力比較集中的地方,又兜著比畫了一下。孟昭海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點了點頭,舉槍向那幾處火力點猛烈開火。孟伯祥悄悄從旁邊繞了過去,向著火力最為集中的那一點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果然,馬大匣子帶著幾個土匪正在那里舉槍射擊。
孟伯祥猛地站起,幾槍撂倒了馬大匣子身邊的那幾個土匪,一下逼住了馬大匣子。
馬大匣子扔下匣子槍,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孟伯祥,說:“孟炮,我馬大匣子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什么要端我的山寨?”
孟伯祥說:“馬大當(dāng)家的,我孟某也不想跟你結(jié)仇,沒辦法,誰讓你不仗義,綁了陳家燒鍋二小姐的香票?只要你放了陳月珍,我孟某就放你一馬?!?/p>
馬大匣子一愣,說:“你放屁,綹門上的規(guī)矩眾多,其中一條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我馬大匣子難道不懂這個規(guī)矩,我什么時候綁過陳家燒鍋的票?”
孟昭海一瞪眼,說:“別扯謊了,今天白天你派去的水香我親眼見到,你還說要陳家燒鍋拿二十根金條十萬塊大洋贖票,快說陳月珍在哪兒?”
“在這兒!”草叢中猛地站起一個人,隨著吼聲,槍也響了。
孟昭海大叫一聲,中彈倒地。
“兒子——”孟伯祥慘叫一聲,手里的槍也響了,馬大匣子撲倒在地。
“打!”隨著草叢中一聲吼,七八條火舌噴向了孟伯祥。
孟伯祥哼都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手里還緊緊端著準(zhǔn)備壓上子彈的快槍。
槍聲停止了,整個草甸子一片寂靜。
七八條黑影從草叢里站了起來,來到馬大匣子和孟伯祥的尸體旁,為首的正是絡(luò)腮胡子李振,他用腳蹬了蹬兩個人的尸體,說:“徐金黃的計策果然妙,一下子這倆玩意兒全他媽完了?!?/p>
“還有那個小孟炮呢?”一個胡子說。
“那也是個死,中了二爺?shù)臉屵€能有活命的!”另一個胡子說。
李振帶著人找了過去,孟昭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滿身是血,槍扔到了一旁,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早就該死?!崩钫衿擦似沧?,“馬大匣子的這點兒人馬今天晚上全報銷了,弟兄們,馬上跟我回去,到龍王廟做好準(zhǔn)備,明天咱接手了陳家燒鍋的錢,我保證你們都吃香的喝辣的?!?/p>
“就聽大當(dāng)家的!”幾個土匪扯著嗓子喊。
“走!”李振一揮手,帶著眾人風(fēng)一樣地離開了野草甸子。
第二天傍晚,陳忠?guī)е考业缀退心芑I集到的錢,趕著車來到了龍王廟。
廟門大敞,不見一個人影,老半天也不見那個花舌子出來接頭。陳忠越想越納悶,越等越著急,便走進了龍王廟。
廟里尸體橫陳,血污滿地,空氣里還彌漫著輕微的血腥味。
陳忠一下子傻在了那兒,他快速翻查著尸體,可找遍了死尸,也沒有他那寶貝女兒月珍。
“天吶,這是怎么了?我的孩子呢?”陳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發(fā)瘋般呼叫著。
“救……命……”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陳忠急忙扭過身,循著聲音跑過去,正是那個花舌子,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陳忠一把抱起他,說:“馬大匣子跑哪兒去了?我閨女呢?你說呀!”
花舌子張了張嘴,說:“不……是……馬大當(dāng)家……綁的你……閨女……這……都是……二柜……干的……他……假冒……大當(dāng)家的……就……是……要讓孟炮……去……打山寨……昨天晚上……孟炮爺倆……滅了山寨……可……最后……又讓二柜…給殺了……”
陳忠一愣,問:“那你們這是……”
花舌子說:“我們……又碰上了……別的……綹門……二柜……和弟兄們……全完……了……”
陳忠兩眼冒火,急問:“那我閨女呢?”
花舌子說:“被……那……伙……綹子……搶……走……了……”
陳忠猛地抓住花舌子的衣服,問:“是誰?快說呀,是誰搶走了?”
“是老……老……”花舌子話未說完,頭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你快跟我說呀!是誰搶走了我的閨女?是誰呀?你給我說呀!說呀!”陳忠撕扯著花舌子的衣服,拼命地?fù)u著,喊著,可花舌子完全沒氣了。
所有的死尸全都直挺挺地躺著,陳忠木然地癱坐在尸體中間,呆呆地一動不動,仿佛也是一具死尸。
月亮出來了,靜靜地照著大地,地上仿佛生起了一層寒冰。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陳忠木然地轉(zhuǎn)過頭,望了一下凄冷的月亮,輕輕地打了個哆嗦。原來月光也能冰透人心。
陳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地上爬起來的,他迷迷糊糊地回到興隆鎮(zhèn),一頭扎到自家的炕上,傻瞪著兩只眼睛,一動不動。
一見父親失魂落魄的樣子,秀珍就明白了一切,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刷”地淌了下來,她說:“爸,月珍呢?您倒是說話呀,月珍呢?”
陳忠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是馬大匣子的二柜冒充他綁的月珍,可他們在龍王廟碰上了另外一伙人,綁票的全死了,月珍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月珍啊——”秀珍悲叫一聲,撲倒在炕上。哭了許久,她站起來,一擦眼淚,“我去找孟大爺和昭海哥,他們肯定能查出來是哪伙胡子劫走了月珍。”
“別去了,你孟大爺和昭?!珱]了!”
陳忠把孟家父子喪命的經(jīng)過跟秀珍說了一遍,秀珍大叫一聲,昏倒在地。
陳忠急忙把秀珍抱上炕,掐人中,捶后背,拼命呼喊,好一頓忙亂,秀珍才哭叫一聲,醒了過來。
秀珍睜開眼睛,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突然雙臂一撐坐起,掙扎著就要下地。
陳忠一把拉住她,說:“秀珍,你要干啥?”
秀珍雙眼發(fā)直,說:“我……我去找……昭海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你上哪兒去找哇?”陳忠死死拉住女兒的胳膊,“你知道馬大匣子的山寨在哪兒嗎?”
秀珍癡癡地?fù)u著頭,說:“我不管,就是在天邊我也要找到。”
“秀珍!”陳忠痛叫一聲,“秀珍啊,月珍下落不明,十有八九遭了毒手,咱們家這還像個家嗎?你要是走了,再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咋活呀?!”
秀珍渾身一抖,一下子僵在了那兒。她慢慢地扭過頭,映入眼簾的是父親那張滿是皺紋、滄桑憔悴的臉。
“爸——”秀珍“撲通”一聲跪倒,一下子撲在父親懷里,眼淚噴涌而出。
“孩子,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父女倆哭成了一團。
女兒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義兄父子倆不見尸首,陳忠開始四處打聽,花重金向人詢問興隆鎮(zhèn)和通肯河一帶有沒有報號中以老字開頭的山頭,又設(shè)法探聽馬大匣子的山寨在哪兒??上鱽?,興隆鎮(zhèn)一帶的綹門沒有一個以老字開頭的,月珍完全沒有任何消息。半個多月后,他終于探聽到了馬大匣子的消息,他急忙帶著秀珍套好馬車去了野草甸。野草甸里野狼出沒,野獸成群,已辨不清個數(shù)的尸體早變成了一堆堆白骨。陳忠流著淚仔細(xì)查看著尸骨,從尸骨旁殘留的衣褲殘片和尸骨的大致輪廓來判斷哪兩具可能是孟伯祥和孟昭海。最后,他揀出了兩具最有可能的尸骨,把孟伯祥和孟昭海葬在了茫茫的野草甸。
兩座圓墳,兩塊墓碑,豎立在了茫無人煙的野草灘里。秀珍跪在了孟昭海墳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滾落。
“昭海哥,你咋就走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扔下我一個人,你放心嗎?”
圓墳無言。
秀珍拿起從家里帶來的包裹,輕輕打開,里面露出了那個破鳥籠子。她抖著手拿出鳥籠子放在墳前。
“昭海哥,還記得這只鳥籠子吧,你兩次給我捉鳥,可兩次鳥都飛了,我一直在等你的小鳥呀,可你人呢,你怎么也跟小鳥一塊兒飛了呀!老天,這就是命嗎?”
“昭海哥,我知道,今生今世你我沒法再成夫妻了,可自打我給你做腰帶的那一天起,我在心里就已經(jīng)是你孟家的人了。不管來世還能不能碰上你,這輩子,我陳秀珍絕不會嫁給任何人,我要為你守一輩子寡?;\子破了關(guān)不住鳥,可我陳秀珍的心永遠(yuǎn)是你孟昭海的!”
秀珍在墳前磕了幾個頭,把那個破鳥籠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墓碑前。
“昭海哥,我們走了,我以后還會來看你的?!毙阏淞髦鴾I站起了身。
石碑無言。
陳忠扶著女兒上了馬車,車輪滾滾,漸行漸遠(yuǎn)。
茫茫的大野草甸深處,只有那兩座圓墳?zāi)回Q立……
為了燒酒作坊,整個家族幾乎全部喪命,帶著老婆孩子逃到東北,老婆又送了命。死里逃生支起燒鍋,好不容易讓“雪里紅”在大關(guān)東有了點兒名氣,可轉(zhuǎn)眼間小女兒又沒了。一連串的打擊,讓陳忠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他仿佛變了一個人,整天對什么都不再關(guān)心,甚至不止一次要把燒鍋賣出去。秀珍堅決不同意,硬撐著病體一個人打理起了燒鍋,從此,陳家燒鍋其實已經(jīng)換成了女掌柜。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秋天,新高粱下來了,燒鍋自然會用新高粱燒制新酒,家家戶戶也都想用新酒慶慶豐收,因而陳家燒鍋又迎來了一輪紅火繁忙的時刻。
秀珍連夜不歇,指揮著伙計忙活著,進料、裝爐、加水、生火,想早點兒釀出“雪里紅”。
午夜過后,出酒口終于淌出了清清的高粱酒。
伙計頭兒張大彪接過一碗酒捧給秀珍,說:“少掌柜的,你嘗嘗?!?/p>
秀珍一笑,說:“大彪哥,我又不懂酒,還是你嘗吧!”
張大彪笑了笑,說:“好,那我就先嘗了!”說著一仰脖把一碗酒干下。
眾伙計急忙圍過來問:“咋樣?”
張大彪閉著眼睛呆了半天,猛地睜開,大叫一聲:“好酒!你們都嘗嘗吧!”
眾伙計紛紛接酒嘗了起來,果然,味道純正,甚至超過以前“雪里紅”的濃香,大家都興奮地叫了起來。秀珍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她吩咐眾人可以輪班休息一下,自己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前柜,查看了一下存酒,準(zhǔn)備天亮就把新酒搬上柜臺。
忙活了好一陣,秀珍走進里屋上了炕,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突然,一陣砸門聲把她驚醒。秀珍睜開眼,天已放亮,她急忙打開前柜的門,只見本鎮(zhèn)的董倉子正站在門外。
一見秀珍,董倉子一笑,說:“都說搶得頭一壇新酒,來年肯定好收成,這不,天剛一放亮,我就忙三火四地跑來了,很怕讓別人搶了先,新‘雪里紅’下來了沒有?”
秀珍一笑,說:“董叔這么看中我們的‘雪里紅’,秀珍真是感謝不盡,新酒剛下來,還沒上柜臺呢,您先進來坐一會兒,我這就叫他們送新酒過來。”
董倉子應(yīng)了一聲,興沖沖地走進了前柜屋里,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秀珍使勁兒喊了幾聲伙計,可沒人應(yīng)聲,她皺了皺眉,說:“人都干啥去了呢?董叔您先坐,我去看看?!?/p>
“行!”董倉子一笑,“不過少掌柜的你可快點兒,省得一會兒人多了他們該跟我搶第一壇酒了?!?/p>
秀珍笑了笑,答應(yīng)一聲,去了燒鍋房。推開燒鍋房的門,燒鍋前空無一人,她走到伙計們睡覺的廂房,見大伙兒東倒西歪地睡得正香。
秀珍嘆了口氣,一推張大彪,說:“快起來,怎么都睡了?燒鍋沒人看了?天都亮了,快起來!”
張大彪揉揉眼睛,一見少掌柜的站在面前,急忙爬起來,說:“少掌柜的,剛才睡著了。大伙兒都起來,干活兒,快,干活兒!”
伙計們聞聲,全都睜開眼睛,一個個趕緊跑到燒鍋前干了起來。
秀珍叫伙計把新“雪里紅”灌進酒壇,又叫人送進了前柜。
董倉子一見新“雪里紅”搬上了柜臺,急忙取出錢遞給秀珍,說:“好,好,少掌柜的,那這頭壇‘雪里紅’就歸我了?!?/p>
秀珍擺了擺手,說:“董叔,您搬走吧,這壇酒不要錢?!?/p>
董倉子一愣,說:“這哪能不要錢呢?”
秀珍一笑,說:“頭壇新酒要送給有緣人,再說董叔您一直喝‘雪里紅’,今天又這么早就來了,這酒應(yīng)該送您?!?/p>
董倉子堅決要給錢,最后秀珍只好收下了,但又送給了董倉子一壇酒。董倉子抱著兩壇“雪里紅”,興沖沖地回家了。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看著董倉子遠(yuǎn)去的身影,秀珍不由得笑了,說:“好兆頭呀,看來今年的‘雪里紅’要大賣了?!?/p>
果然,不一會兒,鎮(zhèn)上的人便紛紛來到前柜,爭著擠著購買“雪里紅”,秀珍累得滿頭大汗,忙得不可開交,急忙把張大彪叫來和她一起應(yīng)付。
突然,一陣哭聲傳了進來。眾人急忙回頭,只見董倉子跌跌撞撞地沖進陳家燒鍋,撕心裂肺地喊叫道:“陳秀珍,你們的‘雪里紅’有毒!”
買酒的人都愣住了。
秀珍一驚,說:“董叔,您咋能這么說呢?”
董倉子把懷里的兩個酒壇猛地礅在了柜臺上,說:“我咋能這么說?我爹讓你的‘雪里紅’給毒死了!”
眾人“哄”的一下亂了起來。
秀珍猛地一拍柜臺,說:“都別吵,董叔,到底是咋回事兒,您給我說清楚!”
董倉子濁淚橫流,說:“早上起來我爹說要搶頭一壇‘雪里紅’,我就來到這兒買了這新釀的‘雪里紅’,是你陳秀珍親自抱給我的。回到家后我爹打開一壇就喝了,可一頓飯還沒吃完,他就七竅流血死了。不是你的酒有毒是什么?”
秀珍一皺眉,說:“各位叔叔大爺兄弟大哥,我們陳家燒鍋自打支起來就從沒干過黑心的事兒,有錢沒錢的只要來了就能喝酒,就能搬走酒,這么長時間以來,我們從沒坑過誰更沒害過誰。就說剛才您董叔來買第一壇新‘雪里紅’,我也是不要錢,最后是一壇的錢我給了您兩壇酒。我們陳家的為人眾所周知,我們怎么能在酒里下毒呢?”
“是呀?!?/p>
“不能呀?!?/p>
“是不是董倉家的飯里有啥毛病!”
大伙七嘴八舌地嘀咕起來。
“放他媽的屁!”董倉子大吼一聲,“飯里有毛病那我咋沒死呢?你陳秀珍敢說這酒里沒毛???這壇酒就在這兒,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給我喝!”
“是呀!你自己喝喝看!”
“試試就知道了?!?/p>
許多人紛紛接起了話音。
“好!”秀珍一揚臉,“那我就當(dāng)著眾位的面喝喝這新燒的‘雪里紅’。”
“慢著!”張大彪走了過來,“少掌柜的,不能這么喝,以防萬一呀。掌柜家的狗不是下了崽嗎?都不小了,不如就讓狗試試?!?/p>
“成!”
“還是用狗試保險?!?/p>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
秀珍點了點頭,張大彪進院抱過來一只半大的狗崽,取過一只泥碗,從壇子里舀出半碗酒,掰開狗嘴灌了進去。
不一會兒,小狗崽突然一聲慘叫,發(fā)瘋般在地上陀螺一樣轉(zhuǎn)了起來,很快便兩腿一軟摔倒在地,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酒里真有毒!”眾人又亂了起來。
董倉子發(fā)瘋一樣沖向秀珍,說:“你……你個心狠手辣的白骨精,你為啥要在酒里下毒?”
秀珍嚇得臉色發(fā)白,慌忙往后退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都慢著!”突然一聲大吼,喝住了眾人。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徐家燒鍋的徐金黃。
眾人急忙擁過去,說:“徐掌柜呀,你是酒行里的老東家,他們陳家燒鍋在酒里下毒呀!”
董倉子也哭著跑過來,說:“徐掌柜,你可要為我作主呀!”
徐金黃一愣,說:“下毒?這可是傷天害理的事兒,他們陳家燒鍋雖說是外鄉(xiāng)人,可也不至于干這無法無天的事兒吧!”
董倉子說:“徐掌柜,我爹已經(jīng)被毒死了,那兩壇酒里全有毒,剛才那條狗也毒死了,就在那兒呢?!?/p>
徐金黃一皺眉,說:“陳少掌柜,這是真的嗎?”
張大彪上前一步,說:“徐掌柜,這兩壇里有毒不假,可我們陳掌柜一向積德行善,她往酒里下毒干什么?她的燒鍋不想開了?再說這兩壇酒已經(jīng)讓董倉子搬回家了,是他又搬回來的,誰知道是不是他偷偷地往兩壇酒里下了毒?!?/p>
“你個王八羔子!”董倉子抄起板凳就要沖上來。
徐金黃一把扯住董倉子,說:“張大彪,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不承認(rèn),你到底想要咋的?”
張大彪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酒里有沒有毒,不能光看這兩壇子酒,要看我們陳家燒鍋自己的酒,這樣才能證明我們是不是清白?!?/p>
“這是放屁!”
“揍死他!”
眾人亂哄哄地嚷了起來。
徐金黃一擺手,說:“這兩壇酒里的毒是咋回事兒咱一會兒再說,現(xiàn)在我就跟你張大彪看看你的陳家燒鍋里是不是有毒。走!”
張大彪帶著眾人來到了燒鍋房,在酒槽子前停了下來,說:“徐掌柜,陳家燒鍋燒出來的酒全存在這兒,壇子里的酒也是打這兒灌的,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證明看看?!?/p>
張大彪說著又抱來了一只小狗崽,舀起半碗酒硬灌了下去。誰知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小狗崽也同樣倒地抽搐,最后七竅流血,一命歸天。
大家驚呆了,老半天才大吼一聲,一擁而上,要砸爛陳家燒鍋。
徐金黃大吼一聲,說:“都別動,國有國法,陳家燒鍋往酒里下毒,想要毒死全鎮(zhèn)的人,要把他們交給警察署?!?/p>
秀珍這時才上前一步,說:“鄉(xiāng)親們,這酒里的確有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有毒,可我敢保證,這毒絕對不是我陳家人下的……”
“你住口!”徐金黃一下子打斷秀珍的話,“燒鍋是你家的,什么事兒都是你管的,不是你下的難道是天老爺下的?”
秀珍說:“我陳家燒鍋開得好好的,為啥要下毒?還是往酒槽子里下毒,我有多大膽子敢毒死全鎮(zhèn)的人?再說要真是我下的毒,我為啥不跑?我在這兒等死嗎?”
眾人慢慢靜了下來,覺得秀珍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怎么了?都吵什么呀?”這時,陳忠拄著棍子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他看了看秀珍,“怎么這么多人呀?我叫你把這個燒鍋賣了賣了,可你就是不聽,這可倒好,連日子都過不消停了,你想再死多少口才能住手呀!”
徐金黃一笑,說:“還是陳掌柜說了實話。少掌柜,這毒可能不是你下的,但極有可能是陳掌柜下的。大家伙兒都知道,你們陳家攤上了不少事兒,二小姐也丟了,陳掌柜受不了這個刺激,一下了變成了這樣。他不想再開燒鍋了,是你少掌柜堅持著要開??隙ㄊ顷愓乒裣胗眠@招讓你放棄燒鍋,所以他就偷偷地在酒里下了毒。沒承想他整天迷迷糊糊的,一下子把毒藥下錯了地方,又下多了,對不對?”
秀珍一愣,氣得臉色發(fā)紫,說:“徐金黃,你血口噴人,你巴不得我們陳家燒鍋出事兒,這毒很可能就是你下的?!?/p>
徐金黃大怒道:“好哇,你竟然反咬一口,你做了這傷天害理的事兒,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老天吶,你咋不睜開眼治治這些壞人吶!”
“他奶奶的!”董倉子大吼一聲,一步搶上前,一腳把秀珍踹倒在地,揮拳就打。
陳忠大吼一聲,急忙上來撕扯。
眾人一擁而上,圍住陳家父女,一陣拳打腳踢,就連沒來得及逃跑的伙計也被暴打一通。隨后,他們又抄起家伙,把陳家燒鍋砸了個稀巴爛。
中午時分,警察署來人,把一干人等全部帶走,直到晚上才把秀珍放了回來,但陳忠被列為下毒疑犯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秀珍帶著滿身的傷痕推開了家門,前柜全部被砸爛,燒鍋毀了,伙計們都走了,家里能砸的全被砸碎,就連那條老狗和那幾只狗崽也被人捅死了。她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滿院狼藉,想一想這些天做夢一樣的變故,一下子蹲在地上,眼睛落在了地上橫著的那把刀上。
“篤篤篤!篤篤篤!”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秀珍一愣,站起身打開了大門。
門外竟然站著警察署長趙紫周。
“趙署長,您怎么來了?”
趙紫周點了點頭,慢慢地走進門,說:“怎么給砸成這樣呀,這些個老百姓呀,就是什么都不懂,咋能隨便私砸民宅呢?就是真的下毒害人,那也要由我們警察署處理呀!明天我就派人把這幫濫打濫砸的家伙抓起來?!?/p>
秀珍“撲通”一聲跪在趙紫周面前,說:“趙署長,我爸冤枉呀,那毒肯定是別人下的,他們要暗害我們陳家燒鍋呀!”
趙紫周十分愛憐地把秀珍扶起來,說:“秀珍姑娘,不要哭,這事兒不好辦呀,酒里有毒是人所共知的,董倉子的老爹被毒死了,這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兒,你說不是你們下的毒,這話怎么說?你說是別人下的毒,那又是誰下的?有什么證據(jù)?現(xiàn)在要是苦主一追,上峰降下令來,你爸的命都不保喲!”
秀珍臉色一變,說:“那怎么辦呀?”
趙紫周一笑,說:“現(xiàn)在要想法兒把你爸保出來,有兩個辦法。這一,你出錢,把苦主買住,讓他不追不告,反正人已經(jīng)死了,這毒也不一定就是你們下的,再追究沒啥用,只要苦主不再追,事兒就好辦多了。然后再跟上峰打通關(guān)系,花大錢買通各個關(guān)口,我給你疏通,你爸不出一個月就會回來的?!?/p>
秀珍說:“多謝趙署長,我花錢,只要能救出我爸,多少錢我都花?!?/p>
趙紫周一笑,說:“也可以不用花錢,也就是這第二種辦法。我在上頭還是有幾個好朋友的,彼此都說過家里的事兒要互相關(guān)照一下,要是咱們成了一家人,這事兒自然就不了了之了,至于那個苦主,我派兩個警察上門放兩槍,他就連個屁都不敢放了。怎么樣呀?”
秀珍往后一退,說:“趙署長,我陳秀珍是鄉(xiāng)野孩子,沒見過什么世面,就想一輩子守著我爸在這土窩里混口飯吃,要是趙署長能幫忙把我爸救出來,我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也心甘情愿,要是我爸出不來,我寧愿一死隨他而去?!?/p>
趙紫周一笑,說:“秀珍姑娘,這又何必呢?女人大了總是要嫁人的,你們這陳家燒鍋,要是有了我這個靠山,還會發(fā)生今天的事兒嗎?你跟著我,我保證讓你有享不盡的福,再也不用起早貪黑整這個破燒鍋了。當(dāng)官太太,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可是做夢都求之不得的事兒呀!”說著,張開雙臂就要抱秀珍。
秀珍慌忙閃身躲過,伸手從地上抓起一把刀,說:“趙署長,你可別逼我!”
趙紫周一笑,用手拍了拍槍,說:“秀珍姑娘,你的刀還能快過我的槍嗎?”
秀珍兩眼血紅,說:“趙署長,我陳秀珍殺別人沒有本事,可殺我自己卻有把握,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p>
趙紫周一愣,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最后一跺腳,轉(zhuǎn)身離去了。
秀珍急忙沖過去,把大門死死關(guān)上,老半天才泥一樣癱在地上,眼淚“嘩”的一下淌了下來。
“趙署長,趙署長?!壁w紫周剛剛走出陳家燒鍋不遠(yuǎn),徐金黃便迎了過來,“酒席已經(jīng)擺好,請吧。”
趙紫周跟著徐金黃到了他家,兩人入座,推杯換盞喝了起來。
徐金黃笑了笑,說:“趙署長,剛才怎么樣呀?”
趙紫周一礅酒杯,說:“不識抬舉的家伙,還要死在我的面前?!?/p>
徐金黃一笑,說:“我早說過,她陳秀珍就是享不了福,是個刺頭兒,我看趙署長還是想著法兒把他們的錢弄出來再說?!?/p>
趙紫周一笑,說:“你小子叫人下毒這一招還真好使,現(xiàn)在陳家燒鍋已經(jīng)完蛋了,就是再開,恐怕也沒人會去買酒了,興隆鎮(zhèn)的酒業(yè)沒人敢跟你抗衡了?!?/p>
徐金黃一笑,說:“這還不是多虧了您趙署長,關(guān)鍵就在您這兒呢!您把陳忠一抓,陳秀珍就得乖乖地往外拿錢?!?/p>
趙紫周哈哈大笑了起來,說:“徐老弟安排的事,我當(dāng)然得給你辦穩(wěn)妥!”
徐金黃一抱拳,說:“多謝趙署長,兄弟感激不盡?!闭f著一揮手,一個家人端上來一個托盤,盤里放著四根金條,“趙署長,兄弟的一點兒小意思,還望笑納?!?/p>
“這好嗎?”趙署長假意推辭了一下,“既然是徐老弟的意思,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恭敬不如從命。”
趙紫周收下金條后,皺了皺眉,說:“你讓下藥的那小子怎么安排的?他可別給你弄漏了。”
徐金黃一擺手,說:“放心吧趙署長,下毒的就是陳家燒鍋的伙計頭張大彪,我用重金買下了他,當(dāng)天他還假模假樣地維護陳家的聲譽,其實是我們商量好了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會是張大彪下的毒。我已經(jīng)把他打發(fā)走了,半路上我就派人……”說著把手橫在脖子前做了一個割喉的姿勢,“他會永遠(yuǎn)閉上嘴的。”
“好!”趙署長端起了酒杯,“徐老弟就是厲害,殺人不露聲色,干!”
“干!”
陳忠一進監(jiān)號,兩三個蓬頭垢面的犯人便迎了上來,問:“進來的兄弟,犯的啥事兒呀?”
陳忠仿佛沒有看到這幾個人,木然地走到角落里,呆呆地坐了下去。
領(lǐng)頭的大個子皺了皺眉,向著另外兩個犯人使了一下眼色,三人慢慢地走了過來。
大個子靠著陳忠坐下,用腿拱了拱他,說:“哎,往邊上去點兒?!?/p>
陳忠頭也沒抬,稍稍起身,準(zhǔn)備再往邊上靠靠。就在他屁股剛一離地的一剎那,三個犯人像三條狼一樣沖上來,一下子把他摁倒在地,劈頭蓋臉一頓猛打。
“你們?yōu)槭裁创蛉耍 标愔移戳Ψ纯怪?,最終還是被按下去,拳頭和大腳片雨點兒一樣落在了他身上,鮮血順著他的鼻子、嘴角淌了下來。
“媽拉個巴子,進來了還裝爺們兒呢,讓你知道知道這里面有這里面的規(guī)矩?!贝髠€子邊捶打著陳忠,邊咬牙切齒地說,“說,因為啥事進來的?”
“殺人。”
幾個人停下手,仔細(xì)看了看陳忠,說:“呀,沒看出來,病病歪歪的樣子還能殺人,夠爺們兒。”
陳忠猛地大叫起來,說:“我沒殺人,是別人冤枉了我!”
又是一通疾風(fēng)暴雨般的拳頭落在他身上,大個子指著陳忠說:“你個玩犢子的東西,知道別人冤枉你為啥還叫他冤枉,你他媽的咋不去把冤枉你的人砍了?就憑你這熊樣也該進來。你家是干啥的?”
“開燒鍋的?!?/p>
“哎呀,有錢的主兒呀!媽拉個巴子的,有錢人沒幾個心眼好的,除了興隆鎮(zhèn)雙山子的劉天宏劉大當(dāng)家的能把窮人當(dāng)人看,哪個有錢的不欺負(fù)老百姓。你讓人冤枉也是狗咬狗,給我打!”
又打了一通,大個子一把提起陳忠的頭發(fā),說:“在哪兒開燒鍋?叫啥名?”
“興隆……鎮(zhèn)……陳……忠……”
“慢著!”這時,一直坐在地鋪正中間看著他們打架的那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一揮手,“不要打了,你叫啥?”
三個人立即住了手,一把拉起陳忠,說:“來子哥問你呢,叫啥名,快說!”
陳忠微微動了動腦袋,說:“陳……忠……”
來子哥一指那個大個子,說:“大馬,快去給他擦擦,陳忠我知道,在興隆鎮(zhèn)開了個燒鍋,對老百姓不錯,你早說呀,早說就免了一頓打呀!”
大個子急忙讓人把陳忠放下,連忙給他擦拭血跡,兩個人又幫陳忠揉按身上青紫的地方。
“陳家燒鍋不是開得挺好的嗎?‘雪里紅’酒我喝過,那才叫酒呢,咋還整出人命來了?”來子哥問。
陳忠一聽,眼淚“刷”的一下淌了下來,便把事情的經(jīng)過述說了一遍。
來子哥一皺眉,說:“挺大個老爺們兒,你哭啥?不用問,這肯定是有人惦記你家的燒鍋了,要不就是把你們?nèi)艺?,要不就是想把你家的錢全弄出去,碰上這事兒,你能保住一條命就不錯了。這年月,要不你就有錢有權(quán)有勢,沒人敢欺負(fù)你,要不你就不怕死,誰要欺負(fù)你就跟他全家拼命。否則,你只能讓人家熊,讓人家宰,這就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聽著沒有,來子哥在教你呢?!贝篑R對著陳忠喝了一句。
來子哥沖著大馬擺了擺手,說:“大馬,別那樣,他跟咱不是一路人,他是個正經(jīng)的買賣人。不過陳忠我告訴你,只要在這大關(guān)東活著,你就要像頭狼,否則你就只能讓人家吃了。各位兄弟,以后對這陳忠照顧點兒,不要給他啥氣受,他也算是能看得起窮人的人?!?/p>
“是,來子哥?!彼械姆溉她R聲答應(yīng)。
很快就到了晚上,獄卒進來送飯,別人都是一個窩頭,而來子哥卻是大白饅頭和豬肉,來子哥把豬肉分給了大家一些,眾犯人都三兩口吃個精光,只有陳忠呆呆地坐在那兒,不吃也不動。吃完了飯,眾犯人紛紛躺在地鋪上,轉(zhuǎn)眼間便鼾聲如雷。陳忠躺在那兒,從陳家燒酒作坊一直想到陳家燒鍋,一幕幕慘景不時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他實在是無法承受了。悄悄地,他爬起來,抖著手把自己的褲子撕開,扯下幾條布結(jié)成繩子,準(zhǔn)備懸梁自盡。
“你要干啥?”就在陳忠尋找系繩的地方時,一個聲音炸雷般在他身后炸響。
陳忠渾身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來子哥幾步來到他跟前,一把扯過他手里的繩子,說:“把褲子撕了做繩子,想上吊是吧?你真他媽的是個慫包!”說著,狠狠地把他摔到地鋪上。
所有的犯人都醒了,迷迷糊糊地看著這兩個人。
“你別管我,我不想活了!”
來子哥一把扯過陳忠,說:“你他媽的還叫爺們兒嗎?死你倒有本事了,你有這尿性,咋不去跟坑你的人害你的人同歸于盡?你覺得你受了苦了受了害了,你問問這牢里的兄弟,哪個不比你遭的罪大?哪個身上沒有幾輩子的苦情?你知道你咋進來的嗎?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人家是看上你的家產(chǎn)了。你想沒想過你在外面的那個姑娘她怎么過?有多少人盯上她守的家業(yè)?你死了,扔下她咋整?不讓我管你,你以為我還愿意管你這些破事兒呀?要不是你平時行善積德的人挺好,要不是你進了這個牢,跟我他媽的關(guān)在一塊兒,你死了我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我來子哥在這個牢里,你們就算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死了,我出去后沒法做人。你死也行,等他媽的我出去了你再死?!?/p>
陳忠呆呆地坐在那兒,內(nèi)心突然一顫,是呀,自己可以這么一死了之,可秀珍怎么辦?燒鍋那么大個爛攤子,“雪里紅”毒死人這么大的事兒,自己又被關(guān)了進來,她一個女孩家可怎么辦呀!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想著想著,兩顆渾濁的淚珠兒從他的眼角撲簌簌滾下。
說來也怪,第二天,陳忠就像變了一個人,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堅強和開朗,他感謝來子哥昨天晚上對他的教育,說他一定要活下去,而且還得活著出去,把坑害自己的人找出來。
來子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才像個爺們兒!”
漸漸地,陳忠了解到了來子哥的情況。他叫何順來,是興隆鎮(zhèn)雙山子劉家大院大當(dāng)家劉天宏的表弟。半個月前在阮家蹦蹦棚子里看蹦蹦,和一個大商人的兒子打了起來,最后打瞎了人家的眼睛,還把人打成了半殘。那個商人也不是等閑之輩,非要給兒子報仇雪恨。劉天宏為了妥善解決此事,主動讓警察署把何順來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自己則在外面和那個商人全力周旋。警察署長趙紫周是劉天宏的朋友,自然對何順來格外照顧,所以雖然何順來沒有單獨住一個監(jiān)號,卻從來沒虧待過他。何順來又是個仗義的漢子,這個監(jiān)號的犯人沒少得到他的照顧,所以大家都稱他來子哥。
陳忠經(jīng)常跟何順來嘮嗑,何順來告訴他現(xiàn)在秀珍肯定在外面為他打通關(guān)節(jié),叫他安心地等待,等出了監(jiān)獄一切就都好辦了。陳忠聽信了何順來的話,整天度日如年地等待著,希望好運真的能降臨到他頭上。
這天,突然監(jiān)牢門一響,兩個人走了進來,前面的正是雙山子劉家大院的大當(dāng)家劉天宏,后面跟著的是警察署長趙紫周。
“順來表弟,我來接你了?!眲⑻旌暌贿M監(jiān)獄便大聲說道。
正在打瞌睡的何順來“撲棱”一下站起,說:“表哥,你來了,這兩天我正尋思你差不多能來呢。”
趙紫周走過來,說:“怎么樣,順來兄弟,我的手下沒有怠慢你吧?”
“沒有沒有,除了酒啥都有,這一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吃得我都不想出去了?!?/p>
眾人全都笑了起來。
“表弟,你還真不能在這里呆下去了?!眲⑻旌暌恍?,“今天你就跟我回家吧?!?/p>
何順來說:“那事兒辦利索了?”
劉天宏說:“利索了。不過那不是啥大事兒,最大的事兒是我媽這不要過七十大壽了嗎,她老人家點名要你跟著一塊兒張羅,所以你就別在這兒給紫周兄添亂了?!?/p>
“哪里哪里?!壁w紫周擺了擺手,“能伺候順來老弟,是我的榮幸喲,不過老太太過大壽,這可一定要去喲,到時候老哥我也去賀壽?!?/p>
“姑媽她七十大壽了?”何順來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那我真的今天就得去見姑媽,我打小姑媽就最疼我。”
“姑舅親,輩輩親,打折骨頭連著筋吶!”趙紫周說著,眾人又全都笑了起來。
劉天宏看了看何順來,說:“表弟,你現(xiàn)在還不能回劉家大院,大壽的事兒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就是差這關(guān)鍵的酒沒著落。興隆鎮(zhèn)的徐家燒鍋倒是主動給咱們送去了酒,可那酒也太難喝了,根本上不了大臺面。原來尋思用陳家燒鍋的‘雪里紅’,那酒,真是關(guān)東第一呀??申惣覠佉碴P(guān)了門,聽說現(xiàn)在正變賣家產(chǎn)呢,看來‘雪里紅’也指望不上了。順來表弟,你就負(fù)責(zé)四處訪聽哪兒有好酒,弄不著好酒,能找到好的燒酒把式也行,咱家里啥都有,讓他到咱家自個兒燒。這事兒就靠你了?!?/p>
趙紫周說:“是呀,這陳家燒鍋出了下毒的事兒,官司不小呀,以后興隆鎮(zhèn)和大關(guān)東恐怕再不會有陳家燒鍋和‘雪里紅’了?!?/p>
何順來一愣,說:“表哥,要是我給你找到‘雪里紅’,你敢不敢用它給老太太賀壽待客呀?”
劉天宏一笑,說:“表弟你可真能鬧,這有啥不敢的?我原來就打算用‘雪里紅’,可現(xiàn)在是一壇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兒能弄著呀?”
“我找不來‘雪里紅’,可是我能找來釀‘雪里紅’的人?!焙雾榿碚f著一拉陳忠,“這就是陳家燒鍋的掌柜陳忠,快來見見我表哥?!?/p>
陳忠急忙施禮,說:“劉大當(dāng)家的好?!?/p>
劉天宏和趙紫周都一愣,劉天宏趕緊還禮,說:“陳掌柜好,你也在這兒?”
“是呀,陳掌柜自打進來就一直跟我在一塊兒?!焙雾榿碚f,“聽陳掌柜說,表哥你還救過他的命呢?!?/p>
劉天宏一愣,說:“我救過陳掌柜的命?什么時候呀,我怎么不記得呀。”
陳忠連忙說出了當(dāng)年自己全家逃荒到東北,路遇黑虎,幸虧被劉天宏出手相救的事兒。他抱了抱拳,說:“自打支起了燒鍋,我就尋思去拜見一下恩人,送過幾次‘雪里紅’,可大院堅決不收,說喝酒一定要給錢的,大當(dāng)家的太忙,我也一直沒見著,今天才又見到了恩人。”
“你的事兒我聽說了一些,”劉天宏看了看陳忠,又看了看趙紫周,“怎么樣,趙兄,把他借給我兩天,為我家老太太燒制‘雪里紅’,趙兄能不能給個方便呀?”
趙紫周嘆了口氣,說:“他的案子很復(fù)雜呀,有人命,苦主追著,毒藥還下到了所有的酒里,性質(zhì)嚴(yán)重呀。既然天宏老弟說話了,我就把他借給你五天。不過咱可說好了,是借,你悄悄地把他帶回去,五天后你可要原原本本地把他給我?guī)Щ貋?,免得出了事兒兄弟我也?dān)當(dāng)不起呀?!?/p>
“那是自然?!眲⑻旌暌槐岸嘀x紫周兄,那我今天就把陳掌柜和順來表弟一塊兒接走了?!?/p>
趙紫周笑了笑,說:“行,天宏兄請便?!?/p>
來到興隆鎮(zhèn)雙山子劉家大院,劉天宏先找來郎中為陳忠療傷,同時,按照陳忠的要求,由何順來負(fù)責(zé),劉家大院里支起了燒鍋,又從四里八鄉(xiāng)買來上等的紅高粱。兩天后,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陳忠來到燒鍋前,親自上手,開始釀酒。
很快,清清的高粱酒緩緩淌出了燒鍋。陳忠取過酒碗,接好新鮮的“雪里紅”酒,敬完了酒神,這才接過一碗捧給了趕來看出酒的劉天宏。
劉天宏接過酒碗,深深地喝了一口,緊接著一仰脖,把一碗酒全干了。
酒香濃郁,色澤純正,入口綿軟,余香滿齒。
“好酒!”劉天宏叫了一聲,“不愧是‘雪里紅’,真正的關(guān)東第一好酒??!”
陳忠又接過一碗酒遞給何順來,何順來痛飲后也大聲叫好。
當(dāng)天晚上,劉家大擺宴席,前來賀壽的親朋坐到了一塊兒,“雪里紅”便成了酒宴上的主角。眾人開懷暢飲,交口稱贊。
看著滿堂的兒孫和親朋好友,壽星劉老太太高興得滿臉都是笑容。
這時,何順來端著一小杯酒走了過來,說:“姑媽,大家伙都是來給您祝壽的,這酒也是為了您過壽特意制的壽酒,名叫‘雪里紅’,真是咱關(guān)東的第一好酒哇,您老嘗一杯?!?/p>
劉老太太高興地點了點頭,說:“還是我侄兒向著我,那我就喝一杯這‘雪里紅’吧?!?/p>
老太太把酒一飲而盡,豎起了大拇指,說:“好,好酒,我活了七十年了,關(guān)東的酒喝了不計其數(shù),沒有能比得過它的,應(yīng)該叫關(guān)東第一酒。它叫什么來著?對,‘雪里紅’,好酒哇,好酒。順來,你說這是咱制的?那是誰制的呀?你把那人給我叫來,我要見見他。”
劉天宏急忙把陳忠叫到跟前,說:“媽,就是這位陳掌柜給咱釀的‘雪里紅’?!?/p>
劉老太太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看陳忠,又問了他幾句,說:“好,真是能人呀!我老太太喝了這酒高興,有這好酒給我過壽我更高興,我高興也得讓你高興呀,你說你要什么吧,我老太太都給你。”
陳忠看了看老太太,說:“老太太,能給您祝壽是陳忠的造化,劉大當(dāng)家的還救過我的命,這也算我對劉大當(dāng)家的一點點心意,我陳忠什么都不要。”
問清了劉天宏救陳忠的經(jīng)過后,劉老太太擺了擺手,說:“陳掌柜,你和天宏怎么相處那是你們的事兒,今天是我老太太感激你,我必須要謝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說吧?!?/p>
陳忠眼里含淚,說:“老太太,那我就有個冒昧的請求,求大當(dāng)家的送我回興隆鎮(zhèn),我去看看我的女兒?!?/p>
劉老太太一愣,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呀,天宏,你是把人家綁來的,咋還不讓人家回去呢?”
“媽,是這么回事兒……”劉天宏把事情的經(jīng)過簡單地跟劉老太太說了一遍。
劉老太太聽完,說:“天宏呀,既然媽我答應(yīng)人家了,陳掌柜又提出了這個要求,那你就要想法兒讓人家見一面,實在不行就把人家閨女接到咱劉家大院來讓他們父女相見,這樣不就不出事兒了嘛!”
“是,我聽媽的?!眲⑻旌甏饝?yīng)一聲,“我這就派人去接陳秀珍姑娘。”
“不!”老太太一擺手,“你親自去,這黑燈瞎火的,別人去,人家一個姑娘家能信嗎?只有你劉天宏親自去,她才會相信。”
“是,媽,我這就去?!眲⑻旌暾f完,轉(zhuǎn)身出了大院。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秀珍就跟著劉天宏來到了劉家大院。一見父親,秀珍悲叫一聲,一頭撲倒在父親懷里,父女倆哭成一團。
痛哭過后,秀珍抬起頭,問:“爸,您是怎么到這兒的?您怎么不回家呀?”
“孩子,爸這是受趙署長指派來給人家釀酒!”陳忠流著淚把前后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明天我就得回到監(jiān)獄,孩子,你一個人在家,可苦了你了,我放心不下呀!”
秀珍咬著嘴唇搖著頭,說:“爸,秀珍不苦,只要能救您出來,秀珍愿意受盡天下的苦。爸,我正在給那個趙署長送錢,求他幫咱打通關(guān)節(jié),我一定要把您救出來?!?/p>
陳忠搖了搖頭,說:“秀珍,爸想明白了,他們就是想吞盡咱們家的財產(chǎn),咱們沒有有勢力的人給咱撐腰說話,他們怎么會放我出來呀!聽爸的話,把家產(chǎn)變賣了,帶上財物遠(yuǎn)走高飛,否則別人可能會對你下毒手呀!你走了,爸就是死也安心了。”
“不,我不走,我就是死也要把您救出來。”秀珍淚流滿面,突然她站起來,猛地沖進酒宴大廳,三兩步跑到劉老太太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太太,我求您救我爸一命!”
眾人大亂,全都站了起來。
劉天宏和何順來急忙走了過來。
“慢!”劉老太太一擺手,“丫頭,你是誰?起來,有啥屈,你先跟我說說。”
秀珍跪在地上,從山東的陳家燒酒作坊到家族遭難,再到舉家逃亡,又到關(guān)東落腳,親娘喪命,再到在興隆鎮(zhèn)支起燒鍋,到妹妹被綁架,又遭人陷害、酒里有毒,父親入獄,自己變賣家產(chǎn)救父無門等前前后后的經(jīng)過全部述說了一遍,最后猛地磕頭,說:“老太太,我家冤吶,求老太太幫我們找條門路,我寧愿傾家蕩產(chǎn)也要救出我爸,老太太,求您救命呀!”
劉老太太抹著眼淚,親手把秀珍拉了起來,說:“多好的孩子呀,不該有這么苦的命喲?!鞭D(zhuǎn)過頭來看了看劉天宏,“天宏呀,這陳掌柜家是冤呀,你就給他們辦辦吧,不圖別的,就圖救陳掌柜一命?!?/p>
秀珍“撲通”一聲給劉天宏跪下,說:“劉大當(dāng)家的,我家還有一些財物,需要打點我們能拿得出,還求劉大當(dāng)家的出手相救?!?/p>
劉天宏急忙把秀珍攙起來,說:“陳姑娘,我媽輕易不答應(yīng)別人的事兒,今天她答應(yīng)你了,看來你們是有緣呀。我早就聽說你們家的事兒了,也感覺你們家是冤,我媽答應(yīng)你了,我就給你們辦辦看,可有冤的事兒不一定就能申冤,能不能辦成我可不敢打包票?!?/p>
“不行?!眲⒗咸活D拐杖,“你必須給我辦成了?!?/p>
劉天宏看了看劉老太太,張了張嘴,說:“……是,媽。”
秀珍再次給劉老太太和劉天宏跪下磕頭,劉天宏攙起秀珍,叫人把她和陳忠送下去休息。
“媽,您今天怎么對她……”劉天宏滿臉狐疑地看著母親。
劉老太太看著秀珍遠(yuǎn)去的背影,臉上泛出了笑容,說:“奇怪是吧?多好的閨女呀,等我大孫子百強回來了,正是天生的一對……”
劉老太太生日過后,劉天宏就開始為解救陳忠全力奔走。秀珍也把家里所有的積蓄所有能變賣的東西全部賣掉,一個月后,案子終于妥善了結(jié),陳忠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爸!”一見骨瘦如柴的父親終于回來了,秀珍慘叫一聲,一頭撲在了他懷里。
陳忠看著空空蕩蕩的家,撫摸著又黑又瘦的女兒的頭,眼淚“刷刷”地淌著,說:“孩子,可苦了你了?!?/p>
秀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哭得像個孩子。
老半天,父女倆止住了哭聲。
“爸,家里的東西全賣光了,就剩下這兩間房子了。”秀珍抬起了頭。
“不怕!”陳忠看著女兒,“只要咱爺倆活著,咱就有‘雪里紅’在,咱一定還能把燒鍋建起來,咱的‘雪里紅’一定還會名震大關(guān)東的?!?/p>
秀珍兩眼閃著光,使勁地點著頭。
“恐怕你們已經(jīng)沒命再建燒鍋了吧!”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父女倆一回頭,只見一個蒙面人手持匣子槍出現(xiàn)在屋里。
陳忠急忙把女兒護在身后,問道:“你是誰?來干什么?”
蒙面人獰笑了一聲,說:“干什么?有人出錢要我殺了你們爺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們不該來到這大關(guān)東。”
“這么說下毒也是那個人主謀的了?”陳忠眼里噴火。
蒙面人揚了揚槍,說:“死到臨頭的人了,還問那么多干啥?你們不是‘雪里紅’燒得好嗎,給閻王爺燒酒去吧!”
“我跟你拼了!”陳忠大叫一聲,猛地?fù)淞松先ァ?/p>
“砰!”槍響了。
子彈正中陳忠的胸口,他晃了兩晃,死死抓住了槍管,說:“秀珍快跑!”
“砰!”蒙面人又開了槍,陳忠抓住槍管,就是不放手。
“砰!”一聲槍響,蒙面人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開槍的是劉天宏,他提著槍沖了進來,一把扯開蒙面人的面罩,竟然是徐金黃。
“爸——”秀珍一下?lián)湓陉愔疑砩稀?/p>
“陳掌柜!陳掌柜!”劉天宏也急忙蹲下來叫著陳忠。
陳忠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劉天宏,又看了看女兒,說:“那……人…”
“死了!”劉天宏看著陳忠,“是徐金黃。”
陳忠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他閉了閉眼睛,又使勁睜開,說:“劉……大當(dāng)家的……你兩次救我……我陳……忠……只能……來世再報……”
“沒事兒,陳掌柜,你不要胡思亂想,我這就送你去郎中那兒?!?/p>
“不……用……了……”陳忠摸了摸女兒的臉,“孩子……爸……這輩子……欠你……太多……”
“爸——”秀珍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陳忠一把拉住劉天宏的手,說:“劉……大當(dāng)家的……老太太……的意思……我……聽順來……說了……我答應(yīng)……你……秀珍就……許配……給……你家……百強……求你……照顧好她……”
劉天宏含淚點著頭。
秀珍一愣,說:“爸?您——”
陳忠最后看了一眼女兒,說:“秀珍……亂世……你……燒鍋……”身子一挺,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
“爸——”秀珍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起來。
一頂花轎,把秀珍抬進了劉家大院,從此,秀珍成了劉家大院的少奶奶。
秀珍發(fā)現(xiàn),劉家大院規(guī)矩很多,最打緊的是,長輩說的話,不管是對是錯,晚輩必須聽,平輩間則必須要聽從年長者,而年長者也必須要做出表率來。劉家大院對外的一切事情都由劉天宏決定,由于劉天宏早年喪妻,他又堅決不肯續(xù)弦,所以院里的一切都由老太太最終決定。雖然老太太根本不過問劉家大院對外交往的事兒,可什么事兒如果她發(fā)了話,劉天宏肯定是原樣執(zhí)行。一旦有誰違反了家規(guī),堅決以家法處置,絕不手軟。劉天宏的兩個侄子因為狂嫖濫賭、偷賣家產(chǎn),一個被劉天宏騎馬追出十多里地,當(dāng)場擊斃,另一個則被嚇瘋了。劉天宏的幾個兄弟都不是很出色的人物,劉家大院便全靠劉天宏一個人。作為長孫的劉百強,自然就被視為劉家的少當(dāng)家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誰知劉百強性格軟弱,讓劉老太太和劉天宏很失望。自打把秀珍娶進門里,劉老太太漸漸地發(fā)現(xiàn)這個孫媳婦與眾不同,平時很少說話,但心思縝密,處事明理,遇事果斷,便暗暗決定日后把劉家大院的大權(quán)交給她。劉老太太叫孫子劉百強沒事兒多聽聽媳婦的意見,她會和劉天宏、秀珍一起,精心打造這位劉家未來的大當(dāng)家。
秀珍一刻也不忘重建陳家燒鍋,她幾次把這個想法跟丈夫提起,并讓他去跟劉天宏說。劉百強也去跟父親說過幾次,可頭幾次劉天宏都以劉家不必再干那個營生和作為少奶奶怎么能像男人一樣經(jīng)營燒鍋為由,堅決拒絕了。后來,劉天宏起了疑心,把家里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告訴大家,劉家的子孫一定要守住祖業(yè),絕不許干什么燒鍋賭局之類的事兒,他活著的時候不允許,他死后也不允許。秀珍的心涼到了腳底,她知道陳家燒鍋似乎已經(jīng)無望了,她開始懷疑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要嫁到劉家,她愈發(fā)厭倦這個大院,她甚至想離開劉家或者借助外力建成自己的陳家燒鍋??墒牵瑤状蜗敕ǘ紱]有實現(xiàn),她知道劉家的勢力太大了,她只能暫時忍耐,靜待時機。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秀珍生下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劉家大院立刻沸騰了,劉天宏看著孫子,滿眼都是愛,放鞭炮,打銀鎖,擺喜酒,唱蹦蹦,整整慶賀了一個月,又親自給他取名劉浩揚。小浩揚果然與眾不同,聰明伶俐,活潑好動,智商超過同齡的孩子,劉家上下都將其視為珍寶。劉天宏因為身體越來越差,就把家業(yè)逐漸交給劉百強打理,自己整天抱著小孫子四處玩耍,對秀珍的態(tài)度也漸漸好了起來。
轉(zhuǎn)眼間小浩揚長到了四歲,在劉家大院一陣陣的歡聲笑語里,又迎來了一個豐收的秋天??粗鴿M山遍野那一片片紅彤彤的高粱,秀珍暗暗地想:這要是支起燒鍋來,“雪里紅”肯定會紅遍大關(guān)東。
秀珍的思緒還沒從高粱、燒鍋和“雪里紅”中收回來,日本鬼子卻來了。
大家都聽說了鬼子的兇殘,因而,那些莊稼地里干活的人一見到鬼子兵,就發(fā)瘋般往村里跑,如同驚弓之鳥。
領(lǐng)頭的日本軍官戰(zhàn)刀一舉,日本人的馬隊便風(fēng)一樣沖了過來,警備隊里的中國人也緊跟著沖進了村子,一陣槍響,人們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兒,便被雪亮的刺刀逼到了雙山子村西的打谷場上。
當(dāng)了漢奸司令的趙紫周走到眾人面前,用手一請旁邊的日本軍官,說:“鄉(xiāng)親們,這位是大日本帝國關(guān)東軍山田聯(lián)隊的聯(lián)隊長山田次郎先生,下面請山田隊長訓(xùn)話。”
山田次郎滿臉帶笑地向前走了幾步,竟然說出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鄉(xiāng)親們,不要怕,皇軍是不傷害良民的。我們大日本帝國是來幫助你們的,要幫你們過上幸福美好的日子……為了早日建成大東亞共榮,保護我們的幸福,我們必須建立自己的組織,皇軍是支持你們本土人治理本土,本土人管本土事兒的?;受姕?zhǔn)備在興隆鎮(zhèn)成立一個維持會,專門負(fù)責(zé)民生民情民意民愿等。維持會需要有個會長,這個會長必須選一個德高望重能真正給鄉(xiāng)親們辦事的人,皇軍聽從民愿,已經(jīng)擬定好了會長人選,就看他本人肯不肯給鄉(xiāng)親們辦事了?!鳖D了頓,掃了一眼眾人,“劉天宏老先生在嗎?請劉天宏老先生出來?!?/p>
劉天宏拄著拐杖走出來,咳嗽了兩聲,一抱拳道:“多謝山田聯(lián)隊長的好意,這兩年劉某身子骨不行了,經(jīng)不起折騰。所以,這維持會長一職,還請山田聯(lián)隊長另選他人吧?!?/p>
“劉天宏,別給臉不要臉?!壁w紫周大吼一聲,“維持會長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你還推三阻四的,再這樣我他媽……”
“我劉天宏沒長你那副漢奸骨頭,看著好你干呀!虧得我以前還把你當(dāng)兄弟,呸!”劉天宏胸膛一挺,語氣硬邦邦的。
“八嘎!”山田次郎沖著趙紫周大吼一聲,“啪啪”抽了他幾個耳光,“誰讓你跟劉老先生這么說話?興隆鎮(zhèn)位置特殊,胡子亂黨經(jīng)常騷擾,父老鄉(xiāng)親飽受痛苦。有時候他們燒殺劫掠,等皇軍知道信兒再趕來他們就已經(jīng)逃了。只有劉老先生出頭擔(dān)任會長,才能保這一方的安寧,保證這一方的太平。這完全是為咱們興隆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考慮,是為大東亞共榮做貢獻。劉老先生可能一時有顧慮,或者身體真的不適,可我想劉家大院肯定會有人擔(dān)當(dāng)此重任的,你竟然對劉老先生出言不遜,要不是看在劉老先生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斃了你,快去,向劉老先生道歉?!?/p>
趙紫周不顧鼻子淌血,上前一步,說:“天宏兄,紫周給你道歉了?!?/p>
劉天宏鄙夷地一笑,說:“趙司令這么做,我劉天宏可實在擔(dān)當(dāng)不起喲。山田聯(lián)隊長,趙司令在興隆鎮(zhèn)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他一說話,各路朋友都要給面子的,趙司令又年富力強,還對此事極有興趣,這維持會長的差事,我看不如就讓趙司令擔(dān)了吧?!?/p>
山田次郎擺了擺手,說:“不,他是軍人,軍人要做軍人的事。維持會是老百姓和管理地方的事兒,他做不了。這事兒只能由影響最大的劉家大院的人擔(dān)任,既然劉老先生身體不適,那就請劉家大院的哪位先生來擔(dān)此重任吧。劉百強先生在嗎?”
劉百強慌忙從人群里走出來,說:“山田聯(lián)隊長,我就是劉百強?!?/p>
山田次郎一笑,說:“劉老先生身體不好,這維持會長的事兒就由你擔(dān)任吧。”
“這……我……”劉百強臉色發(fā)白,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山田次郎,哆嗦著擺了擺手。
“山田聯(lián)隊長,”劉天宏暗暗咬牙,“我們劉家有條規(guī)矩,那就是不許走進官場,誰破了這條規(guī)矩,劉家的子孫都可以殺了他。山田聯(lián)隊長不會想讓我劉天宏老年喪子吧?”
山田次郎一皺眉,繼而笑了笑,說:“我尊重劉老先生的家規(guī),可維持會不算是官場,興隆鎮(zhèn)的商家都?xì)w維持會管,也就算個商場吧。有時規(guī)矩是可以改的,劉老先生也不想因為什么有損大東亞共榮吧。百強先生,這維持會長我看還是你干吧?!?/p>
劉百強看了看父親,低下了頭,說:“我不干?!?/p>
山田次郎的眉頭皺成了疙瘩,說:“劉家大院的人難道真的這么不出頭,不是有意要破壞共榮吧?還有哪位先生,只要是劉家大院的,你愿意,我就讓你當(dāng)維持會長。哪位?”
“維持會長可不可以做生意?”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喲西。”山田次郎一笑,“當(dāng)然可以,那是繁榮地方經(jīng)濟的好辦法,皇軍會全力支持的,會長要做什么生意,我山田一定支持他把生意做好做大,甚至讓整個大關(guān)東都知道。”
“那我當(dāng)!”
眾人一愣,紛紛回頭,只見劉家大院的少奶奶秀珍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說:“山田聯(lián)隊長,要是皇軍肯幫我做生意,這個會長我就當(dāng)了!”
“你?!”劉天宏萬萬沒有想到兒媳婦秀珍會做出這種舉動,他猛地掄起拳頭,想一拳打死這個辱沒了劉家祖宗甘心當(dāng)漢奸的女人,可拳頭還沒等打出來,人便倒了下去。
“爹!”劉百強驚叫了一聲。
山田次郎也一愣,一擺手,說:“快快的,把劉老先生送到聯(lián)隊部,找最好的醫(yī)生搶救?!?/p>
幾個鬼子兵急忙抱起劉天宏,飛身上馬,風(fēng)一樣飛馳而去。
山田次郎轉(zhuǎn)過身,看了看秀珍,說:“你是?”
秀珍說:“我是劉家大院的少奶奶,當(dāng)家的劉百強是我男人。我知道,山田聯(lián)隊長看中的是劉家在這一帶的勢力和影響力,只要劉家的人出面當(dāng)維持會長,不少山頭綹門都會停止與皇軍為敵,甚至?xí)w順皇軍,老百姓、商家也會老老實實的,所以,具體由誰來當(dāng)?shù)共⒉恢匾N沂莿⒓掖笤旱膬?nèi)掌柜,影響和地位并不次于劉百強,而且我還懂得做生意,知道商家怎么管,我看我當(dāng)這個會長可能比他更適合?!?/p>
趙紫周向著山田次郎耳語了幾句,山田次郎點了點頭,說:“少奶奶就不怕劉家的人反對你嗎?”
秀珍一笑,說:“跟皇軍合作,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這是大勢所趨,劉家大院的人沒別的選擇,再說,誰會拿腦袋往槍上撞呀?皇軍又是來幫著咱過好日子的,誰跟好日子有仇呀,只要給過上富日子,老百姓還管那么多干啥?劉家大院的人是不會反對我的?!?/p>
“喲西,喲西,”山田次郎興奮地一豎大拇指,“維持會長非少奶奶莫屬?!?/p>
“慢!”秀珍一擺手,“我還有個條件!趙司令知道,我家以前開過燒鍋,‘雪里紅’酒遠(yuǎn)近聞名,可后來讓別人害了。我希望皇軍能允許和支持我把燒鍋開起來,要開成興隆鎮(zhèn)最大的燒鍋?!?/p>
“喲西,”山田次郎一笑,“‘雪里紅’,好聽的名字,我一定支持少奶奶辦燒鍋,興隆鎮(zhèn)只允許少奶奶一家燒鍋存在,需要什么,皇軍可以幫你解決。想要發(fā)展好自己的生意,必須要有良好的環(huán)境,少奶奶放心,在皇軍的領(lǐng)導(dǎo)下,你的生意絕對不會因壞人所害倒閉,皇軍堅決打擊破壞經(jīng)濟的不良分子。大和民族也喜歡酒,只要‘雪里紅’好,我會把‘雪里紅’向大和民族推薦,到時候它會被送到東京,你的燒鍋會名揚天下?!?/p>
“謝謝聯(lián)隊長。”
山田次郎看了看大家,說:“那我就宣布,劉家少奶奶陳秀珍即將擔(dān)任興隆鎮(zhèn)維持會長兼商會會長,皇軍會選擇一個日子進行任命?;受娛潜Wo大家的,絕對不會傷害大家,皇軍只打那些反對皇軍、破壞共榮的人,希望雙山子的鄉(xiāng)親們多給皇軍提供信息,共同打擊那些胡子,我這就去看望劉老先生,大家請回吧?!?/p>
眾人紛紛散去,山田次郎也帶著隊伍離開了雙山子。
劉天宏被送進了日本戰(zhàn)地醫(yī)院,經(jīng)過日本軍醫(yī)的緊急搶救,他恢復(fù)了知覺,卻接連吐血,不能說出話來。兩天后,劉天宏緊緊握著兒子劉百強的手,大瞪著雙眼離開了人世。
山田次郎帶著隊伍把劉天宏的遺體送回了劉家大院,并給劉天宏舉辦了一個非常隆重的葬禮。
安葬完劉天宏,山田次郎又帶著日本兵來到雙山子,支好槍,拿起農(nóng)具,幫著老百姓收拾莊稼。一片片高粱被放倒,一捆捆谷子拉回了打谷場,可日本人卻沒吃雙山子一頓飯,甚至沒喝一口水,臨走,他們還給每家發(fā)了一塊洋胰子和一條白毛巾。
日本人也不壞呀,人家這是真來幫咱過好日子的!雙山子的六十三戶老百姓背地里都這么說。
后來,日本人對雙山子的老百姓有求必應(yīng),給他們辦的事、給他們的好處越來越多,雙山子的老百姓也越來越覺得日本人真的對他們好,他們欠日本人的太多了。
人家對得起咱,咱也得對得起人家。按照關(guān)東人樸素的想法,雙山子的老百姓開始主動為日本人搜集信息、提供情報。
一個月后,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秀珍正式就任興隆鎮(zhèn)維持會長兼商會會長。同時,她期盼了多年的燒鍋也在劉家大院正式掛牌了。
在日本人的支持下,陳家燒鍋越辦越紅火,味香純正的“雪里紅”也很快征服了日本人,竟然成為許多日本部隊?wèi)c功的專用酒,陳家燒鍋和“雪里紅”真正名震整個大關(guān)東了。
劉百強也幫著秀珍照料燒鍋。他原本對秀珍心生怒恨,畢竟父親劉天宏是她給故意氣死的,他甚至想掐死秀珍。可秀珍在他面前哭成了淚人兒,說她自己也沒想到會把公公氣死,她現(xiàn)在是追悔莫及。但她又說,當(dāng)時的情況,如果沒人出來應(yīng)下這個差事,那日本人肯定會大開殺戒,那樣整個劉家大院和整個雙山子真的會片瓦無存,她也是為了劉家,為了浩揚,才違背了公爹的訓(xùn)導(dǎo)。隨后,秀珍又在劉天宏的靈前哭得死去活來,從祭靈到下葬,整整七天七夜沒有合眼,一直守著靈柩,本本分分地盡一個兒媳婦的責(zé)任。劉百強本來就軟弱,一見媳婦這樣,怒火也就漸漸地消了,所有的事兒也就不了了之。
秀珍經(jīng)營起了燒鍋,又當(dāng)起了維持會長,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劉百強看在眼里,也是疼在心上,雖然他不懂燒鍋,可也經(jīng)常過來幫媳婦照看燒鍋。許多時候,秀珍出去辦事兒,燒鍋便扔給了他一個人打理。
這天,秀珍又去了鎮(zhèn)上,劉百強便守在了燒鍋房里。眼看天色已晚,夜幕降臨,劉百強便讓伙計回房睡覺,準(zhǔn)備清理一下便早早關(guān)門。
突然,燒鍋的房門一響,一個黑影掙扎著闖了進來。
“誰?”劉百強嚇得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蹲在了酒缸后面。
進來的人剛剛邁了幾步,身子便晃了兩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劉百強蹲了半天,見那人沒有動彈,這才急忙跑了過去。
那人趴在地上,右腿和后背都受了傷,棉襖棉褲上都沾滿了血跡,手里還攥著一把匣子槍。
“喂……喂……你是干啥的?”好一會兒,劉百強才試探著叫了起來。
慢慢地,那人抬起了頭,竟然是個女人,而且只有一只眼睛,她說:“我……受傷了……”
劉百強一愣,自打父親去世,劉家大院已經(jīng)不招待綹門山頭了,而且有許多綹門山頭知道秀珍當(dāng)了維持會長,也不再跟劉家大院來往,所以猛地出來一個胡子一樣的人,劉百強還真有些接受不了。他問:“你……是誰呀?誰打的你呀?”
那人動了動,說:“我……就是……老……老大……姐……小鬼子……打的我……”
老大姐!劉百強腦袋“轟”的一聲,難道她就是鬼子一直在圍剿追殺的胡子老大姐老大哥中的老大姐?那可是鬼子要抓的人呀,要是我收留了她,那鬼子還不得殺了自己。他咽了口唾沫,說:“你是……哪個……老大姐?”
“還有……哪個老大姐……這年月……誰敢……冒這個名兒……”老大姐說,“我知道……你怕了……咋……就這么多……沒……沒骨頭的……中國人……卻……當(dāng)……漢……奸……”老大姐說著,昏了過去。
“誰說中國人就要當(dāng)漢奸!”不知為什么,一股怒氣油然而生,劉百強急忙把老大姐抱進里面,在酒缸后藏好。他悄悄出來,見附近沒人,溜回家里,翻出了治傷藥又返回了燒鍋房,為老大姐包扎傷口。
老大姐漸漸恢復(fù)了知覺。
她睜開眼睛后,說:“謝謝……兄弟……我得走……”
劉百強一按老大姐,說:“現(xiàn)在不行?!?/p>
“百強呀,怎么還沒回家呀?”就在這時,門一開,秀珍走了進來。
“啊……沒……沒呢……”劉百強一慌,急忙站起。
“百強,你在那兒干啥呢?”秀珍一愣。
“沒……沒干啥……”劉百強邊說邊不自然地走了過來。
秀珍一皺眉,說:“沒干啥你臉紅啥呀?那兒好像有個人呀,是不是因為我不能生了你要再找一個呀?那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我同意你娶小。”說著快步走了過來。
一見老大姐,秀珍愣住了,問:“你是誰?”
“我就是……老大姐……”老大姐剛說了一句便又昏了過去。
“她就是那個老大姐?”聽完丈夫的敘述,秀珍一下子皺起了眉頭,“你瘋了,日本人在到處抓她,你卻救她,你要干啥?趕緊把她交給日本人?!?/p>
劉百強說:“不行!那樣做,不就成漢奸了嗎?”
秀珍一跺腳,說:“百強,你咋這么糊涂。你救她,不就是跟日本人作對嗎?日本人若是知道了,還不得把我們殺光了?趕緊把她交給日本人吧。”
“我不交,你殺了我也不交?!眲購娡蝗粊砹司笃?。
見丈夫不聽勸,秀珍便四下看了看,說:“不交也行,等她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就趕緊讓她走,可別連累咱??赡惆阉胚@兒也不行呀,要是哪個伙計或啥人來了,一下子不就暴露了嗎?趕緊送到哪個屋里藏起來吧?!?/p>
劉百強點點頭,急忙和秀珍一起背起老大姐,悄悄地把她送進了劉家大院的一個偏屋里。
“瞅著她,等她好一點兒就趕緊讓她走?!毙阏浒差D好老大姐,叮囑一句出了屋。
“這女人呀,再厲害她也是女人,我這一不吐口她就聽我的了?!眲購娮谖堇?,想著剛才的經(jīng)過,得意地笑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外面燈火通明,房門“嗵”的一聲被踹開,劉百強剛一站起,十幾把雪亮的刺刀便沖了進來,把老大姐逼在炕上。
“喲西,老大姐,沒想到咱們會見面吧?!鄙教锎卫蓾M臉帶笑地走到老大姐跟前,后面竟然跟著秀珍。
“小鬼子,你以為是你抓住了我嗎?是中國人抓住了我!要是每個中國人都有骨氣,你們小日本能侵略得了嗎?”老大姐說著看了一眼劉百強,“你還是個漢奸!”
山田次郎一揮手,鬼子兵把老大姐押走了。
山田次郎走到劉百強跟前,說:“謝謝你,劉先生,幸虧你穩(wěn)住了老大姐,我們才毫不費力地抓到了她。這也多虧了陳會長連夜去送信呀,明天我會為你們夫妻請功的。軍務(wù)繁忙,我就不打擾了,再見?!?/p>
山田次郎帶著隊伍押著老大姐離開了興隆鎮(zhèn)。
“是你給他們報的信?”劉百強眼珠子紅了。
“是呀,留著她干啥,那就是個禍害!”
“啪!”秀珍的話還沒說完,劉百強的一個耳光便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臉上,“你把她交給了日本人,你還是不是中國人,你是漢奸!”
秀珍愣了半天,猛地大吼一聲,說:“漢奸怎么了?中國人就好嗎?我以前也是中國人,我也愛我的家鄉(xiāng),愛生我養(yǎng)我的黑土,可誰愛我呀?從關(guān)里到關(guān)外,從陳家燒酒作坊到陳家燒鍋,我們可是本本分分的人家呀,可是呢,作坊沒有了,家破人亡!逃到關(guān)東,還是這樣,胡子搶,惡人欺,官家壓榨,我娘死了,我妹沒了,我爸也死了,燒鍋不也完了嗎?哪一件是合理的?可是誰管吶?日本人來了,陳家燒鍋又開起來了,現(xiàn)在沒人敢胡來了,沒人敢欺負(fù)我了,為啥呀?因為日本人給咱撐腰!老大姐她們那就是胡子,胡子有幾個好的?好人誰當(dāng)胡子去呀,現(xiàn)在又打日本人,那不就是不想讓咱過這好日子嗎?我看她才是漢奸?!?/p>
劉百強氣得滿臉發(fā)紫,說:“你……你是我老婆……你不能當(dāng)漢奸……”
秀珍冷笑了一下,說:“我是你老婆,也就是你劉家的人,劉家的人不能當(dāng)漢奸是吧?那你去問問,你去打聽打聽,這劉家大院,除了你和不懂事兒的浩揚,誰沒給日本人辦過事?你再在滿雙山子打聽打聽,哪個沒給日本人送過情報?整個劉家大院和雙山子都擁護日本人,都給日本人干事,唯獨你沒有,唯獨你不知道。”
劉百強傻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現(xiàn)在你好好想想吧。”秀珍一摔門走了出去。
“嗨——”劉百強苦嘆一聲,雙手抱頭,一下蹲在了地上。
深夜,劉百強收拾好衣服,來到房里看了看熟睡的媳婦和兒子,在兒子的小臉上親了又親,然后背起包袱,出了家門。
打那以后,再沒人見過劉百強,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兒。
丈夫離家出走,秀珍也沒有想到,可她的心思已經(jīng)完全放在了燒鍋上,這時山田次郎又給她帶來喜訊,“雪里紅”經(jīng)人帶回日本本土,東京的名流喝過之后大為叫好,“雪里紅”可能會遠(yuǎn)銷東京,所以她很快便把劉百強離家出走的事兒忘了。
這天晚上,秀珍哄著兒子剛要睡下,門一響,一個黑影闖了進來。
“誰?”秀珍剛要摸槍,黑洞洞的槍口便對準(zhǔn)了她。
“別動!”來人是個大個子,他一把抓過炕上的槍別在腰間,死死地盯著秀珍,“陳會長,你爹陳忠是多仁義的一個人哪,可他咋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漢奸呢?老大姐是你出賣的,她讓日本人殺了,我今天就為她報仇。”
這時,小浩揚猛撲上去,一口咬在了大個子的手背上。
“哎呀!”大個子痛叫一聲,左手猛地抽出腰里的槍,“小崽子,我先崩了你!”
“大馬!”隨著一聲高喝,一個滿臉胡子臉上帶著幾道刀疤的人闖了進來,“不許傷害他?!?/p>
“老大哥!”大馬憤怒地叫了一聲。
“出去警戒!”老大哥吼了一聲,槍口對準(zhǔn)了秀珍。
大馬一跺腳,轉(zhuǎn)身出去了。
秀珍一把將孩子擋在身后。
老大哥死死地盯著秀珍,眼里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情感。
秀珍也看著老大哥,她突然覺得對方的眼神很熟,仿佛在哪兒見過。
老半天,老大哥開了口,說:“陳秀珍,陳會長,沒想到你當(dāng)了漢奸,還是鐵桿漢奸,你為啥要當(dāng)漢奸,為啥?”
“日本人沒啥不好,他們真心幫我們,也從不禍害我們這兒的人,我們的日子比過去好了,我們就應(yīng)該幫他們?!?/p>
“日本人不禍害人?不殺人?你出去走走,出去看看,日本人殺了多少人作了多少惡!遠(yuǎn)的不說,興隆鎮(zhèn)的阮家蹦蹦棚子那個唱包頭(二人轉(zhuǎn)行話:指女角)的阮大姑娘,誰也沒想到她真是個女的,可讓日本人給禍害了!肖細(xì)狗子知道吧?一個人都沒剩,全讓日本人給殺了,就連那兒的狗都沒放過。王大煙口袋也知道吧,后來換人了,也讓日本人打開了,七十多口呀,就連三歲的孩子都讓他們殺了,日本鬼子還把他們懷了孕的少奶奶的肚子挑開,把孩子挑出來在刺刀上玩兒!日本人就是畜生!你以為天下就你劉家大院就你雙山子就興隆鎮(zhèn)這一塊?日本人在四處作孽,就只對你們好??蔀槭裁磳δ銈兒茫窟€不是因為這位置重要,興隆鎮(zhèn),通肯河,這兒的綹子山頭原來就多,現(xiàn)在起來抗日的就更多,還是交通要道,日本人用假仁假義糊弄了你們,好讓你們?yōu)樗麄冑u命,為他們提供情報,他們好打那些反抗他們的人,他們好殺人。你們這是在作孽呀,你們咋就能當(dāng)漢奸?人家肖細(xì)狗子被打開的時候,那些細(xì)狗全沖出來跟日本人拼了,你們咋就連條狗都不如呢?”
秀珍愣住了,她不知道老大哥說的是真是假??扇罴冶谋呐锏娜畲蠊媚锏氖聝核故侵?,肖細(xì)狗子被打開的事兒她也知道,具體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如果真是像老大哥說的那樣,那她真就是在作孽了!
老大哥繼續(xù)說:“你當(dāng)漢奸,對得起你死去的爺爺,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對得起你失蹤的妹妹嗎?你知道老大姐她是誰嗎?她就是當(dāng)年尹家窯的女掌柜周桂花!”
秀珍傻在了那兒。
“周桂花離開尹家窯后,就拉起了綹子,她給自己取名老大姐,當(dāng)年你妹妹讓人綁了,后來又丟了,知道是被誰救了嗎?就是讓周桂花救了,你竟然親手把你妹妹的救命恩人送給了日本人!”
秀珍瞪圓了眼珠子,呆呆地說不出話來。老半天,她向前一撲,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妹妹呢?月珍她現(xiàn)在哪兒?”
老大哥咬了咬嘴唇,說:“你妹妹已經(jīng)死了,臨死前她告訴我,要我今天來找你,把這事兒告訴你,她讓你別再當(dāng)漢奸了。這是一次警告,要是你再當(dāng)下去,她就讓我代替她崩了你這個無情無義的畜生!”
秀珍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
老大哥長長地吁了口氣,說:“你弄起了那個燒鍋,你以為就了了你爹娘的心愿?你燒的那些酒,很多被送進了日本人的軍隊,那幫畜生喝完了你的酒,就更加發(fā)瘋地屠殺中國人,你的燒鍋也是在作孽啊!我今天就是來警告你的,別再讓日本人騙了,別再給日本人當(dāng)漢奸了,別再中國人殺中國人了!”
秀珍木在了那兒。
“為了保證你不再當(dāng)漢奸,我要對不住了。”老大哥說著,一把從秀珍身后將小浩揚抓了過去,“這孩子我?guī)ё吡?,你要再?dāng)漢奸,我就先崩了他?!闭f完,轉(zhuǎn)身離去。
“浩揚,我的孩子!”秀珍瘋了一樣追了出去,那幾個人早已翻墻而過,黑夜中傳來了小浩揚的哭罵聲。
“孩子!孩子——”秀珍光著腳丫沖出大院。
天地間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踏著滿地的冰雪拼命地追著,追著,秀珍一個跟頭摔倒在地。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個斷腸的母親癱在了那兒……
小浩揚被老大哥搶走的消息很快在興隆鎮(zhèn)傳開,山田次郎第二天便帶著人到劉家大院來問候,并保證一定要抓到老大哥,把小浩揚搶回來。
仿佛被人抽去筋骨的秀珍木然地向山田次郎道了謝,說:“山田聯(lián)隊長,肖細(xì)狗子跟前有個娘娘廟,聽說那里算卦特別準(zhǔn),我想去算一卦?!?/p>
山田次郎說:“你去吧,不過興隆鎮(zhèn)以后不太安定,特別是肖細(xì)狗子一帶,我派幾個人保護你吧。”
秀珍搖了搖頭,說:“不用了,那樣反倒目標(biāo)大,我裝扮成普通婦女就行了。”
“也好。”山田次郎點了點頭,“陳會長,我真的很同情你,愿上天能保佑你和小浩揚吧。我這就回去,立即派出人馬四下尋找孩子,告辭了。”說完,離開了劉家大院。
第二天一大早,秀珍便離開雙山子村,直奔娘娘廟而去。她走過興隆鎮(zhèn),直奔肖細(xì)狗子,一路無語。
傍晚時分,秀珍走進了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剛進村莊,秀珍便覺得很不對頭,將近四十戶的村子,竟然沒一絲兒生氣。村里不見一個人影,沒有一聲雞鳴狗叫,窗戶上沒亮起一絲亮光,房屋上沒升起一縷炊煙。
秀珍懷著滿腹的疑惑走進了一家院子。剛剛推開房門,屋里便傳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見進來的是一個婦女,屋里才恢復(fù)了平靜。
借著微弱的月光,秀珍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四壁空空,一個臉色花白頭上包著手巾的女人正拼命地從夾墻里往外抱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炕上,一個尚未滿月的孩子正張著兩只小手四下亂抓。
秀珍的心一下揪了起來,眼淚差點兒流出來。
聽秀珍說明了來意,女人長嘆一聲,說:“這年頭還求什么香算什么卦喲,孩子丟了也比讓那些日本人殺了強?!?/p>
“日本人?日本人也殺人嗎?”
女人奇怪地看了看秀珍,說:“你竟然不知道日本人殺人?!日本人簡直就是畜生!他們說不上什么時候來,見了人就殺,女人孩子也不放過,他們簡直就不是人養(yǎng)的……娘娘要是真有靈,她咋不殺了那些披著人皮的畜生呀!”
秀珍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好半天才問:“你這還沒出滿月吧?孩子他爹呢?”
女人長嘆一聲,說:“今天十三天,孩子他爹逃了,村里的男人全逃命去了,日本鬼子來了,見了男人是不留活口的,要不就是抓去當(dāng)勞工,也是個死。他們出去沒準(zhǔn)兒還能找著一條生路呢,也可能殺幾個鬼子報報仇。留在家里,只能等死?,F(xiàn)在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坐什么月子呀,我這不是包著頭纏著腳穿著鞋頭朝炕里躺著嘛,聽到馬蹄聲和槍聲,爬起來就得跑……這些該天殺的日本鬼子喲!”
秀珍沉靜了好一會兒,問:“那日本人為啥要殺你們呀?”
女人說:“為啥?還不是因為咱是中國人,咱不想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他們四下找那些抗聯(lián),讓咱們幫他們害那些真正的中國人,咱頂了張人皮就不能干那漢奸的事兒,他們就說村里有抗聯(lián),動不動就燒這村殺那村??蛇€是有人給鬼子送信!”
秀珍問:“都是什么人幫日本人送信呀?”
女人說:“什么人?最沒骨氣的就是興隆鎮(zhèn)雙山子的那些人,他們?nèi)巳私o日本人做事,人人當(dāng)漢奸,那個村子已經(jīng)成了漢奸村,那些該死的雙山子人吶!”
突然,外面“砰”的一聲槍響,女人仿佛魔癥了,從炕上跳下來,一手抓起一個孩子,狂風(fēng)一般沖出門。秀珍剛要去抱那個未滿月的孩子,一想外面冰天雪地,只好一跺腳跑出門外。
月光下,冰天雪地中,無數(shù)的女人、孩子在逃著,他們身后,跟著狼一樣的血紅著眼睛的日本人,跟著一把把寒光閃閃的馬刀。
秀珍腳下一滑,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她覺得身下一軟,整個人陷進了一個大半人深的雪坑里,于是她就勢往下一蹲,再加上四周雪堆的掩護,她像是蒸發(fā)了一樣,沒人能發(fā)現(xiàn)。
過了片刻,她悄悄起身打量,身子不由一抖,不遠(yuǎn)處,那個抱著兩個孩子的女人腳下一絆,一個跟頭摔倒在地,她也顧不上爬起來,沖著被摔出老遠(yuǎn)的那兩個孩子拼命地喊:“孩子,跑,快跑!”
還沒等她喊完,日本人的馬到了。刀光一閃,女人的腦袋“嗖”的一聲飛了出去,骨碌碌在雪地里向前滾了幾滾。倒在前面的小女孩猛地?fù)渖先?,一把抱住女人的腦袋,大喊:“媽!”
“姐,快跑!”旁邊的小男孩爬起來,一把拉住小女孩??伤哪_還沒邁出去,日本人的馬刀又到了,小男孩從頭頂?shù)胶笃ü桑换罨畹嘏闪藘砂?。死尸“撲通”一聲倒在雪地里,半邊小嘴張了張,吐出了血糊糊的一句話:“快跑!?/p>
小女孩眼睛紅了,她發(fā)瘋一樣揮舞著兩只小手,向舉著正在淌血的馬刀的日本人沖了過去。日本人一聲獰笑,戰(zhàn)馬雙蹄一揚,小女孩便被撲倒在雪地上。日本人目露兇光,手里的馬刀猛地刺進了小女孩的下身……眼前的慘景,完全把秀珍嚇暈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秀珍從昏迷中醒來。日本人已經(jīng)不見了,滿地都是尸首。她慢慢地站起,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那間小屋旁。她這才想起,屋里還有一個未滿月的孩子,急忙沖進屋,卻一下子像木頭一樣呆在了那兒。墻上,幾個新釘?shù)拇箬F釘,那個還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意思的小生命被死死地釘在了墻上。
秀珍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眼前一片血紅,耳朵里只有那句話:“那個村子已經(jīng)成了漢奸村,那些該死的雙山子人吶!”
兩天后,秀珍回到了劉家大院,一進屋,她就一頭倒在了炕上。
不知不覺間,又到了晚上,秀珍想著那些血糊糊的場面,真正知道自己被日本人騙了,自己和雙山子的人真是該死的漢奸,這時她才突然覺得劉天宏是個真正的中國人,甚至連離家出走一向軟弱的丈夫劉百強都比她強上不知多少倍。
燈光一閃,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眼前。
“老大哥?!”秀珍騰地坐起,“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老大哥看著她,說:“他很好,你放心吧,我們不會讓他受一點兒苦的。聽說你去求娘娘卦了,這一路太不太平?”
秀珍說:“我求求老大哥,你千萬別為難我的孩子呀!我知道了,日本人不是人,他們就是畜生,我什么都看到了,我讓他們騙了,我就是漢奸,你們可以現(xiàn)在就殺了我,可我求求你們,別殺我的孩子,他才四歲,不懂事兒呀,他不是漢奸!”
“放心吧,我們肯定會好好待他的?!?/p>
秀珍看著老大哥,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日本人有多壞,我也知道了跟他們干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國人,我真后悔呀!孩子跟著你們也好,省得也成了漢奸,可這冰天雪地的,你們又到處打仗,孩子他能受得了嗎?老大哥,我求你好好待我的孩子?!?/p>
老大哥咬了咬嘴唇,說:“放心吧,我們絕對會保證他的安全,我也想過把孩子給你送回來,可是不能呀,你想過沒有,孩子在這兒不是變成漢奸就會被鬼子殺了。所以我就把他帶走了,我就是怕你不放心,才特意來告訴你。我已經(jīng)告訴了所有人,不管出了什么事兒,一定要照料好浩揚,他現(xiàn)在正跟大馬他們在一塊兒呢。你放心吧,就是送了我的命,我也不會讓他受傷,因為我知道,他是你的命,他是咱陳家的后呀!”老大哥的眼淚“刷”的一下淌了下來。
秀珍一愣,死死地盯著老大哥,突然,她一把抓住老大哥,說:“你……你是……”
就在這時,老大哥一把甩開秀珍,猛地抽出了匣子槍。
“砰”,槍響了,窗外,一個人影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老大哥正想沖出去,鬼子卻已經(jīng)沖了進來。
槍聲響成了一片。
很快,槍聲停息。老大哥的雙腿被打斷,他讓日本人俘虜了。
“陳會長!”山田次郎和趙紫周興沖沖地走了進來,“你沒事兒吧?剛才多虧你家下人去報信,才知道老大哥要抓你走?,F(xiàn)在好了,他被我們活捉了,我們馬上就審他,讓他說出浩揚在哪兒。”
秀珍急忙跟著山田次郎和趙紫周來到了院子里。
數(shù)不清的鬼子舉著火把,整個劉家大院亮如白晝,刺刀閃著耀眼的寒光。
山田次郎走到老大哥面前,說:“快說,劉家小少爺劉浩揚在哪兒?”
“呸!”老大哥一口血沫吐在了山田次郎的臉上,“讓我們殺了,漢奸就是這下場!小鬼子,你們更不會有好下場的!”
山田次郎氣得哇哇直叫,跳著腳大吼道:“死啦死啦的,扒光他的衣服,凍死他!”
老大哥臉色一變,說:“小鬼子,是漢子就給老子一槍!”
老大哥的棉衣被扒了下去,他的胸前竟然圍著一圈白布。扯下白布,兩只飽滿的乳房露了出來,老大哥竟然是個女的!
秀珍渾身一抖,她看到了老大哥右乳房上那塊清晰的紅月亮胎記。
老大哥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月珍!
“女人,哈哈哈,女人!”日本人的狂笑把秀珍從悲痛中驚醒過來,她真想跟日本人拼了,可四下全是鬼子兵,恐怕自己還沒動手便會被他們抓住,那樣她們姐妹倆就會一齊受辱。她看了看滿臉傷疤的妹妹,大腦急速地轉(zhuǎn)著:怎么辦?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山田聯(lián)隊長?!毙阏渫蝗簧锨耙徊剑斑@個女人搶走了我的兒子,能把她交給我處置嗎?”
山田次郎看了看秀珍,點了點頭。
秀珍一伸手,從趙紫周的腰里抽出了槍,一步步向著月珍走去。
多少年了,她一直在夢里和妹妹相會,可現(xiàn)在,她們卻在鬼子的刺刀下見面了。多少年了,她一閉上眼睛,漂亮的妹妹便會蹦蹦跳跳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可現(xiàn)在,妹妹卻成了滿臉傷疤的人。多少年了,她真后悔以前沒有好好照顧妹妹,她發(fā)誓要是妹妹還活著,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可現(xiàn)在,自己卻拿著槍要親手打死妹妹。
秀珍的眼里含滿了淚水,端槍的手在顫抖。
月珍的眼里也含滿了淚水,可她的臉上卻帶著笑。
“陳會長?陳會長!”山田次郎叫了起來,“快快地!”
“呸!”月珍猛地吐了秀珍一口,“狗漢奸,動手吧!”眼里卻依舊貯滿了笑意。
秀珍瞪圓了眼睛,把臉湊到月珍跟前,說:“你搶我的兒子,我就要你的命!”就在她的嘴巴湊到月珍耳邊時,她顫抖著聲音說,“妹妹,姐會給你報仇的!”
“砰”,槍響了。月珍身子一抖,頭軟軟地靠在了秀珍肩上。她的嘴巴微微動了動,兩個字清晰地傳進了秀珍的耳朵:“姐姐……”
三天后,山田次郎給秀珍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雪里紅”得到了關(guān)東軍總部的認(rèn)可,關(guān)東軍為“雪里紅”特意制作了一塊大匾,很快就會送來。
秀珍興奮得滿臉通紅,她告訴山田次郎,一定要以最隆重的方式迎接這塊匾,劉家大院要準(zhǔn)備隆重的宴會,共同慶祝雙山子、興隆鎮(zhèn)為大東亞共榮做出的貢獻。
山田次郎滿口答應(yīng)了。
秀珍親自指揮,用最好的高粱,連續(xù)五天五夜釀出了上等的“雪里紅”,大家要不醉不休,劉家大院里擺滿了酒缸酒壇,到處都是“雪里紅”,到處都是酒香。
五天后,劉家大院張燈結(jié)彩,大擺宴席,興隆鎮(zhèn)維持會、商會的所有會員,山田次郎及手下的所有軍官,趙紫周和警備隊的軍官全都來到了劉家,雙山子的所有村民也全部聚到了一塊兒,共同迎接關(guān)東軍軍部的贈匾。
午時三刻,山田次郎親自把匾交給了秀珍,秀珍扯下了匾上的紅綢,三個耀眼的金字映入了人們的眼簾:雪里紅。
頓時,掌聲雷動。
秀珍滿面紅光,說:“感謝大日本關(guān)東軍軍部對陳家燒鍋和‘雪里紅’的厚愛,也感謝山田聯(lián)隊長及各位對我的幫助,是咱們大家共同的努力才有‘雪里紅’今天的榮譽,才有大東亞共榮的一步步實現(xiàn)。今天,我把大家請來,就是要大家共同迎接這個榮譽,共同品嘗我們勝利的美酒。下面請山田聯(lián)隊長訓(xùn)話?!?/p>
掌聲雷動。
山田次郎滿面笑容地站起,說:“今天的主角是陳會長,我沒什么好說的,只有三句話:一,祝賀陳會長,祝賀陳家燒鍋和‘雪里紅’;二,我們大家繼續(xù)為大東亞共榮努力;三,喝酒!”
歡呼聲四起,所有的人全推杯換盞喝了起來。
酒過三巡,眾人一個個都喝得目光發(fā)直,許多桌上都杯倒盤歪,地上淌滿了“雪里紅”。
秀珍站起來,說:“諸位,我們陳家燒鍋能有今天不容易呀!我們原來是山東的,祖上就經(jīng)營燒酒作坊,可到了我爸的時候,卻讓人家強取豪奪去了。我們一家逃到東北,跑到了孤樹坡,卻被土匪黑虎抓去,我娘死了。我們又逃到興隆鎮(zhèn),總算開起了燒鍋??烧l知被徐金黃坑了,妹妹被胡子綁了,義兄義伯也死了,我爸也進了監(jiān)獄,后來是我公公出手才救了我們。陳家燒鍋也就沒有再開。再后來皇軍來了,在山田聯(lián)隊長的支持下,陳家燒鍋又開起來了,我們陳家人的心愿總算了了。為啥開一個燒鍋就這么難,就是因為咱的國家不行,兵匪官紳,強取豪奪,沒人管老百姓的死活,沒人管你燒鍋、產(chǎn)業(yè)。所以,國家不強,政府無能,什么都干不了?,F(xiàn)在陳家燒鍋的名氣大了,可這是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干的,換句話說,這是日本人的買賣。大家伙兒都沒忘自個兒姓啥吧?姓啥的都有,可有一點,咱可都是大關(guān)東的,咱可都是中國人呀!”
趙紫周迷糊著眼睛,說:“陳……陳會長……你……你說啥呢?”
“趙司令要抽煙呀?”秀珍一笑,從懷里掏出了火柴,“我說點兒心里話,說說這些年來才悟明白的心里話。知道日本人是來干什么的嗎?他們是來侵略咱們的,是來奴役咱中國人的,他們要把中國變成他們的,要中國人忘了祖宗聽他們的,誰要不聽就只有死路一條。是中國人就應(yīng)該把他們趕出去!可在座的中國人呢?都為日本人干事兒,幫著日本人殺中國人,日本人給了點兒小恩小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這就是漢奸??!咱們寧愿死也不能當(dāng)漢奸!”
“八嘎!”山田次郎猛地一拍桌子。
秀珍看都不看他,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公公劉天宏、老大姐老大哥他們才是真正的中國人,就連我那個軟弱的丈夫劉百強也比咱們這些漢奸強!是日本人使了計,可咱們不是偏偏就上當(dāng)了嗎?雙山子已經(jīng)全是漢奸了,已經(jīng)不能留了,留著只有禍!”
“來呀,把她給我抓起來,扒光她的衣服!”山田次郎狂吼起來。
秀珍一笑,說:“咱們造的孽夠多的了,今天該結(jié)束了,有這些鬼子陪著,咱死了也值!”說著,舉著手里的火柴,拿出一根劃著了。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劉家大院已經(jīng)成了“雪里紅”的天下,到處都是酒,只要一點燃,便會騰起沖天大火。
“快跑哇!”不知誰喊了一句。
“沒用的,我爸說過,造酒的多少都懂點兒醫(yī),懂醫(yī)的就多少知道點兒下藥的手法,你們喝的酒里我已經(jīng)下了藥,雖然你們死不了,可是想跑暫時是動不了的。這五天,我們已經(jīng)在劉家大院放好了炸藥,一齊歸天吧!”說著,秀珍將燃著的火柴扔在了地上。
“呼”,火苗一下子躥了起來,火苗延著地上的“雪里紅”形成一道火線,直撲四面八方的酒缸酒壇。
“月珍,我用咱陳家燒鍋的酒給你報仇了!”秀珍仰天笑了起來。
“轟!”
“轟!”
“轟!”
酒缸酒壇和地下埋著的炸藥同時爆炸,整個劉家大院飛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