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雨 鄭偉
摘 要 文章以明清官修泰-漢音譯類辭書(即多種《暹羅館譯語》)為主要考察對象,探討用泰-漢語音譯所反映出的若干條音譯細則。例如在音譯帶復輔音聲母的泰語音節(jié)時,會對復輔音“音節(jié)化”處理,用雙音節(jié)漢語來對譯單音節(jié)泰語;音譯帶塞音或鼻音韻尾的泰語時往往也需要為之增加一個漢語音節(jié)。對帶先喉塞音聲母的泰語音節(jié)進行音譯時,可選擇具有與之同部位的清塞音或鼻、流音聲母的漢語音節(jié)來譯。在音譯帶塞韻尾的泰語音節(jié)時,若用漢語零韻尾字來翻譯也是可行的,但必須保證泰-漢語之間聲母輔音和韻腹元音的一致性。
關鍵詞 泰-漢音譯類辭書 音譯細則 音節(jié)結構
為了促進漢族與中國境內少數民族及周邊國家之間的交往,加深彼此之間的了解,中央政府于明洪武十五年(1382)始設“四夷館”,專事翻譯外國語或民族語。《華夷譯語》是“由官方組織編纂或刊行的各種《譯語》《雜字》《來文》的統(tǒng)稱”,主要是應外語教學的需要而纂集。(春花等 2018)381“國初以遐陬裔壤,聲教隔閡,設四夷館以通達夷情,撥子弟之幼穎者,受譯課業(yè)于彼國之來使?!薄八囊酿^”可以說是明代以后官方設立的外語教學與翻譯機構。(任萍 2007)它隸屬于翰林院,生員由禮部自國子監(jiān)生中選取。明永樂五年(1407),“四夷館”內轄韃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緬甸八館。正德六年(1511),增設八百館。萬歷七年(1579),增設暹羅館。
《明史》卷七四《職官三·提督四夷館》記載:“提督四夷館。少卿一人,正四品,章譯書之事。自永樂五年,外國朝貢,特設蒙古、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緬甸八館,置譯字生、通事。通事初隸通政使司,通譯語言文字。正德中,增設八百館(八百國蘭者哥進貢)。萬歷中,又增設暹羅館?!?/p>
明清以來官方編訂的漢外對譯辭書中,與泰漢對譯有關的主要見于明永樂五年(1407)四夷館本、永樂六年(1408)會同館本、清乾隆十三年(1748)會同四譯館本。這三種不同時期的泰漢對譯辭書,分別屬于學界習稱的《華夷譯語》的“乙種本”“丙種本”和“丁種本”。其中乙種本的藏本和抄本至少有16種,丙種本至少有5種。(遠藤光曉等 2016)[1]我們以最晚編定的“乾隆本”(丁種本)所收泰漢對譯辭書為討論對象,兼與乙、丙種本泰漢譯語相對照,舉例分析在泰漢對譯過程中的翻譯原則與習慣。
裴曉睿等(2018)17-18列出了泰-漢語的九條音譯細則。其中第一、二條分別是:
1) 原則上一個泰語單音節(jié)對應一個漢字;2) 音近原則:由于泰語既有單音節(jié)詞,也有多音節(jié)詞,多音節(jié)詞居多數,音節(jié)中的五個聲調、長元音、短元音、尾輔音、復輔音,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不存在,因此在考慮對音漢字時,只能采取大體音近的原則。這些研究對于了解明清時期泰漢音譯特點無疑是重要的參考,不過因為時代不同,泰、漢兩種語言的特點也有所嬗變,加上音譯習慣上的異同,明清多種《暹羅館譯語》所顯示出的音譯細則還有進一步深入討論的余地。下文舉例釋之。
一、 泰語帶復輔音聲母字的漢語對譯原則
泰語是復輔音聲母最多的侗臺語族語言之一,有kr-、khr-、tr-、pr-、phr-、kl-、khl-、pl-、phl-、kw-、khw-、gw-等復輔音(consonant cluster)。(龔群虎 2002)24我們將這類復輔音統(tǒng)稱為Cc-型復輔音,具體指的是C-的發(fā)音強度(strength)大于c-,C-的響度(sonority)小于c-。(林燕慧 2014)329
(一) Cc-型復輔音聲母字的泰漢對譯
先看泰語PL-型復輔音的漢語對譯。例詞如:
(1) 零:?????丨pliw丨哱柳(乙);[2]????丨pliik丨畢立(丁);
(2) 地:???????丨bra da la nii丨婆喇駝邏你(乙);???丨din丨佃因(丙);????丨tha ra n?ii丨拖拉呢(?。?]。
遇到復輔音的泰漢對譯時,譯者將復輔音的前后兩個輔音拆開,前一輔音與某個元音相拼后組成完整音節(jié),這一步驟可稱作“音節(jié)化”(syllabicalization),后一輔音與原有的后接元音相拼后為另一個音節(jié)。以上述泰語的/pliw/為例,復輔音/pl/拆成/p/和/l/,整個詞拼讀為/pa-liw/,然后選取與之音同或音近的兩個漢字“哱柳”來對譯。形式化的寫法,也就是把泰語CcV(C)音節(jié)對譯成漢語的CV1(C)+cV2(C)。
明清時期的漢外譯語編者并不具備現代語音學、音系學知識,當時也沒有拉丁文轉寫等現代記音方式,因此,把帶復輔音的泰語音節(jié)用“一拆二”的音節(jié)化方式,以兩個漢字來對譯,是最大程度地忠實于源語言的對譯。
對于選取何種元音(V1)和復輔音前一輔音組合的對譯習慣,似乎并無一定準則,“婆喇”譯/bra/、“畢立”譯/pliik/、“哱柳”譯/pliw/,說明/a,o,i/等不同的元音皆可用。再看幾個泰語KL-型復輔音的對譯詞例:
(3) 丘:????丨kl???丨合蓢(乙);????丨plau丨八老(?。?/p>
(4) 浪:????丨la l??k丨邏洛(乙);????丨ɡl??n丨可冷(?。?/p>
(5) 覆:????丨ɡl??j丨可樂(乙);????丨kan丨甘(丁);
(6) 生:????丨ɡl???d丨可律(乙);????丨ɡl???d丨可樂(?。?/p>
(7) 日蝕:???????丨cuun ɡlaa?d丨損可蠟(乙);???????丨suun da ɡlaa丨嵩塔渴蠟(?。?/p>
上述五例中,只有例(6)“生”在乙、丁種本的對譯是統(tǒng)一的,泰文(古泰語)都是????/ɡl???d/,[4]復輔音的/g/譯作“可”,/l???d/譯作“律”或“樂”。從韻尾來看,用中古收/t/尾的“律”對譯泰語的/t/韻尾要比用中古收/k/尾的“樂”字更妥帖。但是,當時用來對譯泰語的漢語已經不再區(qū)分/p,t,k/韻尾,所以泰漢之間在聲母輔音、韻腹元音層面的相近程度是優(yōu)先考慮的對譯原則,所以泰漢之間韻尾層面的對譯就不那么重要了(這點下文再做詳論)。其他各例的乙、丁兩種譯語,泰語說法都不同,所以用來對譯的漢語也大相徑庭。
以下是幾個TL-型復輔音的泰語對譯詞例:
(8) 天晌午了:???????????????丨bra ?aa dit ?a sa ?do?丨普利登阿哈加利(丙);
(9) 日午:???????丨ta wan tro?丨搭晚搭龍(?。?;
(10) 巷:????丨tr??k丨搭洛(丁);
(11) 明:???丨dra丨駝喇(乙);????丨sa waa?丨梭汪(?。?;
(12) 池:???丨sra丨梭喇(乙);??丨sa丨灑(丁)。
現代泰語中,復輔音sr-只讀作/s/,/r/不發(fā)音;而復輔音dr-后讀/s/,并不讀/dr/或/thr/。比如泰語????/draaj/“沙”,曼谷現代音/saai/;泰語????/drwa?/“胸”,現代音
/sua?/。(龔群虎 2002)331,345再看例(11)的/dra/用漢語“駝喇”來譯,說明當時的譯者聽到的泰語不是/s/,而是真正的復輔音/dr/。
/r/、/l/都屬流音(liquid),響度相同,聽感上也頗相近。在乙、丙兩種泰漢對譯辭書中,/r/、/l/的泰文寫法是一樣的;而二者在丁種本里的泰文寫法則不同,區(qū)別明顯。但是,丁種本所見的泰漢對譯也沒有因此明確區(qū)分出/r/和/l/,因為譯者用“搭洛”對譯泰語
/tr??k/,用“梭喇”對譯/sra/,用“駝喇”對譯/dra/,顯然還是因為這兩個流音在聽感上很接近。
(二) cC-型復輔音聲母字的泰漢對譯
所謂cC-型復輔音聲母,指的是像英語skirt、sport、storm之類的sk-、sp-、st-等輔音叢,即響度大、強度小的輔音c-在前,響度小、強度大的輔音C-在后。
(13) 煙:????丨ɡwan丨可晚(乙);????丨ɡwan丨寬(?。?;
(14) 晴:?????丨swaa?丨梭望(乙);?????丨pfon haaj丨粉孩(丁)。
上面兩例泰語中的/g/、/s/都是前引字母,輔音/w/才是基本聲母。拼讀時,輔音/s/與省略不寫的元音/a/構成一個音節(jié)。可見,乙種本是把cC-類復輔音和Cc-類復輔音音節(jié)做了相同原則的對譯,即將復輔音cC-前一輔音c-音節(jié)化后變成了cV1(C)+CV2(C)漢語雙音節(jié)的形式。
古泰語gw-聲母在現代方言里通常讀khw-或kw-,從丁種本把泰語“煙”對譯為漢語的“寬”來看,這種對譯方式與泰語現代讀音/khwan/保持一致。由此,丁種本是將cC-型復輔音gw-做了簡化處理,用合口的漢語單音節(jié)來對譯。
例(14)丁種本的泰語說法和乙種本來源不同,前者是“雨”(??)和“消失”(???)兩個詞的組合短語,表示“雨停了”的意思,引申為“晴”義。
二、 泰語帶先喉塞音聲母字的漢語對譯習慣
泰語的輔音系統(tǒng)還包含有兩個先喉塞輔音(pre-glottal consonant)/?d/、/?b/,(龔群虎 2002)22-23現代語音學的命名術語為內爆音(implosive)/?/、/?/。包括泰語在內的侗臺語各方言普遍都有這兩個聲母(個別方言還有/?g/),法國學者奧德里古爾(1992)86指出:“有些音位在地理上是有局限性的,例如前面帶有喉塞音的濁塞音只見于亞洲東南部:海南、廣西、越南、老撾、柬埔寨和泰國?!睆母鞣窖缘恼Z音對應形式來看,稍弱的先喉塞音/’b,’d/、單純的濁塞音/b,d/、鼻邊音/m,n/都與/?b,?d/有演變關系。
(Li 1934/2011)而且,帶先喉塞音聲母的字都讀單數調。下面先看幾個泰漢對譯的詞例:
(15) 井:???丨?b??丨婆(乙);???丨?b??丨波(?。?/p>
(16) 吹:???丨?bao丨包(乙);???丨pau丨抱(?。?/p>
(17) ?。???丨?baa?丨榜(乙);???丨?baa?丨漭(?。?。
在泰漢對譯的譯者看來,泰語的先喉塞音聲母/?b/在聽感上與中古讀濁聲母(如“婆抱”)、清不送氣聲母(如“抱榜”)、雙唇鼻音聲母(如“漭”)非常相近,所以可以用這些漢字來對譯。而這種情況,與侗臺語的語音演變/?b/>/b/、/?b/>/p/、/?b/>/m/也保持一致。
(18) 霞:??????丨bvaa ?d???丨筏頂(乙);??????丨bvaa ?d???丨筏冷(?。?;
(19) 界:??????丨?d??n kan丨典趕(乙);???丨?d??n丨廉(?。?;
(20) 東斗東方的星:??????丨?daaw kai丨老臺(乙);?????丨?daaw thai丨老胎(?。?;
(21) 日曬:??????丨taat ?d??d丨打勒(乙);??????丨taak ?d???d丨打列(丁);
(22) 月暗:???????丨?d??an m???d丨臉沒(丁);
(23) 塔:????丨cee ?dii丨這哩(丁);
(24) 陰:?????丨?d??t lop丨勒祿(乙);??丨ɡam丨看(?。?。
可以看到,對譯泰語/?d/的漢字,除了有讀/t/的首音節(jié)詞的“頂、典”,還有讀/l/的“冷、老、勒、哩、廉、列、臉”等,這反映的是/?d/>/t/、/?d/>/l/的演變,和雙唇部位/?b/的語音演變相平行。據我們的統(tǒng)計,乙種本的泰漢對譯詞中,用讀/t/的漢字對譯泰語/?d/的情形占20%,用讀/l/的漢字對譯泰語/?d/的則占80%。
三、 泰語帶鼻韻尾和塞韻尾字的漢語對譯習慣
古泰語和現代泰語中有完整的鼻音韻尾/m,n,?/和塞音韻尾/p,t,k/,而現代漢語官話方言中塞音尾已經失落,/m/和/n/尾合并為/n/(部分官話方言/?/尾還進一步并入了/n/尾)。因此,這種音系結構上的不對等給泰漢對譯帶來了一定的困難。以下幾例展示了乙、丁種本泰漢對譯時對塞尾和鼻尾的處理方式:
(25) 電:??????丨bvaa l???b丨筏獵(乙);??????丨bvaa l???b丨筏獵布(?。?/p>
(26) 雹:??????丨luuk het丨陸歇(乙);???????丨luuk hee?b丨陸歇布(丁);
(27) 沉:????丨com lo?丨枕壟(乙);??丨com丨逡姆(?。?/p>
(28) 水:????丨nam丨南(乙);???丨nam丨南姆(丁);
(29) 濕:????丨?um丨沉(乙);???丨?um丨春姆(?。?/p>
(30) 洞:??丨dam丨探姆(?。?。
從以上詞例中可以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丁種本和乙種本泰語塞韻尾和鼻韻尾(主要是帶/m/尾的泰語音節(jié))的對譯習慣是不一樣的:乙種本傾向于不對塞尾、鼻尾輔音做音節(jié)化處理,所以不會增加音節(jié);丁種本則沿用了前文所述泰語復輔音聲母字的音節(jié)化對譯方式,將鼻尾、塞尾輔音單獨譯出,多出的音節(jié)聲母即為泰語所帶的鼻尾或塞尾輔音。以塞尾為例,泰語/l???b/、/hee?b/被分別對譯為雙音節(jié)的“獵布”“歇布”,“布”的雙唇聲母/p/所反映的便是泰語的雙唇韻尾/?b/。再看鼻尾,也是相同的對譯原則,如/?um/、/nam/、/dam/等泰語音節(jié)的/m/尾在丁種本中,都用漢語/m/聲母字來對譯[下文例(35)也同樣如此]。把此種對譯原則形式化的話,就是將泰語C1VC2音節(jié)韻尾輔音C2音節(jié)化后對譯為C1V1(C)+ C2V2(C)漢語雙音節(jié)的
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中期丁種本的泰漢對譯辭書對韻尾音節(jié)化的處理方式既不同于明代的乙種本,在其他相關的譯語(如《八百館譯語》《車里譯語》等其他侗臺語與漢語的對譯詞匯集)中也沒有出現過,所以可以看成是丁種本的創(chuàng)新。
四、 泰漢對譯中聲母輔音和韻腹元音的首重原則
一般來說,在對譯泰語的塞音(/p,t,k/)、鼻音(/m,n,?/)韻尾字時,選取中古漢語同樣帶塞尾或鼻尾的字是最理想的。正如上文所指出的,漢語官話自晚唐以后,其塞尾便逐漸合并、進而消失;鼻尾雖仍然保留,但/m/尾也與/n/尾合并了。在此種情形之下,泰漢對譯過程中如何處理泰漢之間韻尾不匹配(match)的問題,需要做具體
分析。
首先,泰語的塞尾音節(jié),如不做上文所述的“音節(jié)化”翻譯,漢語也可以用零韻尾字來對譯。如:
(31) 起:???丨luk丨路(乙);???丨luk丨陸(丁);
(32) 日曬:??????丨taat ?d??d丨打勒(乙);??????丨taak ?d???d丨打列(?。?。
前一例中,對譯漢字“陸”“路”的聲母輔音和韻腹元音都能與泰語對應,只是韻尾有別。例(32)的泰語音節(jié)/taat/、/taak/都用“打”來對譯,雖無塞韻尾,但其聲母和主元音也是與泰語匹配的。由此,在泰漢對譯中,漢語聲母和韻母主元音與泰語音節(jié)的匹配程度是首要考慮因素,而聲母性質(如清濁、送氣等)、韻尾性質(如為何種塞韻尾)等都是次要因素。
其次,泰語零韻尾音節(jié)經常用漢語塞韻尾音節(jié)來對譯。例如:
(33) 天:???丨bvaa丨筏(乙);???丨bvaa丨普剌(丙);???丨bvaa丨筏(?。?/p>
(34) 壁:????????丨pfaa l?an丨法連(乙);??丨pfaa丨法(?。?/p>
(35) 河:??????丨m?? nam丨麥南(乙);?????丨lam tan丨勞阿吞(丙);????丨m?? nam丨麥南姆(?。?/p>
(36) 散:????丨ka caaj丨合窄(乙);????丨ka waaj丨葛窄(丁)。
這幾例中的“筏法麥合葛”都是中古帶塞韻尾/p,t,k/的字,卻用來無一例外地對譯泰語的零韻尾音節(jié),可見在當時的譯者看來,這些漢字無疑都已經是零韻尾字(/p,t,k/>/0/)。值得注意的是,泰語????/ka caaj/、????/ka waaj/中的音節(jié)?/k(a)/屬于“半個音節(jié)”,即所謂次要音節(jié)(minor syllable),起首輔音/k/作為前引字,與省略不寫的元
音/a/相拼。次要音節(jié)/ka/的發(fā)音較正常的音節(jié)短,因此用中古短促的漢語入聲字“合葛”來對譯,可以看出譯者有著特別的考慮。這也體現了包括泰漢對譯在內的明清官方編纂的《華夷譯語》具有科學與嚴謹的精神。
還有一種特別的情況,用漢語是舌根/?/尾字對譯泰語的雙唇音/m/尾音節(jié)。如:
(37) 風大:????丨lom jaj丨隴捱(乙);??????丨lom h?ai丨隴挨(?。?/p>
(38) 聚:??丨tom丨董(乙);???丨k???丨江(丁)。
其中例(38)乙種本的泰語說法,?? /tom/在泰語中是“爛泥、稀泥”的意思,???/k???/表示“堆、堆積”義,(廣州外國語學院 1990)39,243兩者引申理解成義項“聚”應該都無問題。自中古以后,漢語官話方言似乎沒有出現過/lom/、/tom/這樣的音節(jié),而且/m/尾到了明代以后的官話方言里已經和/n/尾合并了。在這種情況下,如何進行漢泰對譯?仍然是聲母和主元音的首重原則,以泰語/lom/、/tom/的對譯為例,譯者選擇了“隴董”等韻母主元音為/o/,至于為何用舌根/?/收尾的“隴董”來對譯泰語/m/尾音節(jié),而不用收/n/尾的漢字來對譯,正是由于明代漢語官話缺少/lon/、/ton/之類的聲韻組合。從這一點來看,明代官方機構從事番漢對譯時,并非毫無原則地隨便選用漢字,而是有一以貫之的、科學的對譯原則和習慣的。
五、 余論與結語
作為明清時期官方編纂的漢語與外語(包括民族語)對譯詞匯集,《華夷譯語》的編纂體例和現代意義的漢-外(民)辭書是有不同的。后者的基本模式是“外(民)-國際音標-漢語義項”,但前者所處的年代,并沒有拉丁文、希臘文、國語羅馬字、威妥瑪拼音、國際音標等現代標音工具。確切地說,明清時期已有西方傳教士所編使用現代標音工具的辭書(如《西儒耳目資》《葡漢字典》《西字奇跡》《語言自邇集》等),只不過《華夷譯語》的編者仍然沿用了用漢字作為標音工具的傳統(tǒng)方法。所以,包括泰漢對譯(《暹羅館譯語》或《暹羅番書》)在內的番漢對譯詞匯集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漢字譯音(或者是“注音”)方法。
“四夷館”“四譯館”“四譯會同館”等是明清不同時期“外語人才的培養(yǎng)教育與官方翻譯的工作”的專門機構,“是我國結構完備的、帶有語言教授功能的‘亞洲研究院’”。(劉迎勝 1998)115,117前賢已從外語教學史、翻譯學史、文獻學史、語言學史等不同角度,對明清《華夷譯語》及四夷館等做過介紹(如聞宥 1995;任萍 2007,2015;廖大珂等 2016),專門討論《華夷譯語》中有關漢-外(民)語音譯方式已為語言學界所注意(如孟達來 2016)。從音譯方式的角度對泰漢對譯的研究尚付之闕如,僅有從文化交流史層面的零星探討(如張文德 2009)。本文另辟蹊徑,專以明清泰-漢對譯詞匯集作為具體的考察對象,分析其在對譯過程中體現出來的翻譯(音譯/注音)原則與習慣??傮w而言,譯者在翻譯過程表現出了較強的內部一致性原則,翻譯風格是比較嚴謹的。具體來說,以下幾點需要強調:
第一,翻譯泰語帶復輔音聲母,須采取“音節(jié)化”原則,亦即將單音節(jié)的泰語音譯作雙音節(jié)漢語。翻譯帶塞音/鼻音韻尾的泰語音節(jié)是一般也如此,尤其是乾隆時期的丁種本泰漢對譯詞匯集對帶鼻尾或塞尾的泰語都做了這般處理,但此種風格不見于乙種本。
第二,翻譯泰語帶先喉塞音聲母的音節(jié)時,所用譯音漢字的聲母形式包括了跟泰語聲母同部位的清塞音或鼻/流音,此種風格也與先喉塞音聲母在泰語等侗臺語方言中的語音演變若合符節(jié)。
第三,泰-漢之間聲母輔音和韻母主元音保持一致是首選的重要原則,在翻譯泰語帶塞韻尾音節(jié)時,即使不對泰語韻尾做“音節(jié)化”處理,至少應保證該原則得以運用。
第四,泰-漢對譯中的一些細節(jié)也值得注意,比如用中古讀音短促的漢語入聲字來翻譯泰語的次要音節(jié),用韻母讀/o?/(而不是其他)的漢字來對譯泰語韻母為/om/的音節(jié)等。
附 注
[1] 乙種本《暹羅館譯語》(國家圖書館舊藏)已出版,為《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六種(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目錄中注明為清抄本。丙種本的日本稻葉君山氏舊藏本《暹羅館譯語》也已經出版,收錄于臺灣珪庭出版有限公司1979年出版的《華夷譯語》中。丁種本特指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年編本,原書收于軍機處方略館。據考,此藏本應為軍機處錄副本,2018年由故宮出版社影印出版。三種本子的用途稍有不同,乙種和丁種本作為教學用教材,詳盡準確;丙種本主要用于接待朝貢官員時的日常交流,所以番語文字闕如,且對譯做得比較粗糙。關于丙種本《暹羅館譯語》性質的討論,可參看遠藤光曉(2013)。
[2] “零”是漢語義項(semantic item),“?????”是泰文(古泰語)形式,“pliw”是泰文的國際音標轉寫,“哱柳”是對譯所用的標音漢字,加括號的“乙”表示該泰漢對譯詞出現在“乙種本”,下文其余對譯詞的詞例同此,不再一一說明。
[3] 乙種本此處的對譯漢字原文是“脫拖拉呢”,我們認為“脫”很可能是衍字。
[4] 泰語輔音?的拉丁文轉寫是/?d/,當其出現在韻尾時,表示的是塞音韻尾/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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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