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琪
(大同市博物館,山西 大同 037000)
馬俑是古代墓葬中比較常見的明器種類之一,與諸如瓷器、銅鏡、石刻等生活模型明器一同隨葬于墓室內(nèi)。這種隨葬特征不僅反映古代與動物相關的葬俗文化,同時也是當時軍事以及農(nóng)牧業(yè)發(fā)展的有力見證。來自北方草原的拓跋王朝自大興安嶺南下,歷經(jīng)三次南遷,定都平城,建立了強大的北魏王朝,開啟了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民族大融合時期,北魏墓葬中出土的大量造型各異、風格獨特的陶馬就是這一民族大融合的最好見證。筆者以大同地區(qū)的北魏墓葬為研究素材,從考古類型學的角度分析北魏陶馬的種類及其呈現(xiàn)的時代特征。
北魏的創(chuàng)建者拓跋族為北方游牧民族出身,與生俱來的尚馬的民族特性與原有的生活習性使馬在北魏社會承擔起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軍政戰(zhàn)事中需要的戰(zhàn)馬、騎馬射獵中需要騎行的馬、運輸食物時需要的馱糧馬以及生活宴飲中需要的馬肉與馬乳酒等,這些均說明無論是在戰(zhàn)爭還是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馬在北魏社會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因此,馬俑也是北魏墓葬中比較常見的動物俑類型之一。
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大同地區(qū)已發(fā)表及見諸報道的北魏墓葬近千座,其中出土陶馬的墓葬目前僅有4座,分別為1965年發(fā)掘的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2000年發(fā)掘的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宋紹祖墓、2000年發(fā)掘的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墓群2號墓、2002年發(fā)掘的大同迎賓大道北魏墓群75號墓。4座墓葬共出土陶馬183件。為了方便研究,筆者對其進行了整理,如表1所示。
通過對以上大同地區(qū)出土有陶馬俑的北魏墓葬的發(fā)掘資料分析,馬俑的隨葬現(xiàn)象主要以具有一定政治身份與軍事地位的北魏貴族為主,在庶民墓中鮮有發(fā)現(xiàn)。如司馬金龍墓,墓主司馬金龍為東晉皇室之后,其父司馬楚之降魏后,受北魏太武帝賞識而被封爵,司馬金龍襲爵,“拜河內(nèi)郡溫縣肥鄉(xiāng)孝敬里使節(jié)侍中、鎮(zhèn)西大將軍、云中鎮(zhèn)大將軍、朔州刺史、吏部尚書,太和八年夢,贈大將軍、司空公、冀州刺史,謚康王”①。再如宋紹祖墓,墓主宋紹祖為敦煌宋氏家族后人,入北魏后受到禮遇,出任幽州刺史,被封為敦煌公。此外還有雁北師院北魏墓群2號墓,雖未出土表明墓主身份地位的墓志銘或墓磚等,但從出土的鎮(zhèn)墓武士俑、樂舞俑、侍從俑以及賬房、車輛等生活用具模型和馬、牛、驢、駱駝等動物模型及瑪瑙、水晶等飾品等諸多方面分析,該墓主人應是具有一定社會身份或地位的鮮卑貴族或漢人官吏。在這些墓葬中,尤以司馬金龍墓與宋紹祖墓出土的陶馬俑為最,兩座墓葬出土陶馬俑共計175件,其中以人俑與陶馬組合的騎馬武士俑居多,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墓主人特殊的身份地位,也說明了隨葬器物的多寡、器類級別的高低以及墓室規(guī)格的大小是墓主社會地位的具體體現(xiàn)。因此,從墓葬規(guī)格來看,除方山永固陵外(北魏馮太后陵寢),司馬金龍墓是目前已發(fā)掘的墓室規(guī)格最高、出土器物最為豐富且最為精美的墓葬之一,宋紹祖墓次之。兩座墓葬中均出現(xiàn)了大量的騎行戰(zhàn)馬類俑群與家畜生活類陶馬群,這既是墓主生前生活場景的再現(xiàn),同時也為研究北魏軍事發(fā)展及概況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
目前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共有183件,包括儀仗類陶馬俑146件、家畜生活類陶馬俑37件。根據(jù)陶馬的功能以及造型特點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儀仗陶馬俑,均為陶質(zhì),模制成型,體內(nèi)中空,主要見于儀仗類俑群中的甲騎具裝俑和頭戴雞冠帽的騎馬武士俑。根據(jù)陶馬的類別不同,又可以分為兩型:A型,甲騎具裝俑陶馬,馬首高昂,面額前裝飾面簾,全身披鎧甲。標本1,宋紹祖墓甲騎具裝俑(圖1),馬長32.4厘米,高30.5厘米。陶馬全身披鎧甲,鎧甲由長方形的甲片編綴而成,額頭處有三個花瓣形裝飾,馬尻處有一圓形孔。武士頭戴兜鍪,身披鎧甲,左手做持韁繩狀,右手握拳,似執(zhí)一物,但原物已遺失②。標本2,司馬金龍墓甲騎具裝俑,馬長29.1厘米,座長14.9厘米,通高30.5厘米。陶馬全身披鎧甲,鎧甲周身繪白色寬條,并以紅邊勾勒,馬尻處同樣有圓形孔裝飾,應為插寄馬尾之用③。武士頭戴錐形盔,身穿圓領窄袖長袍,外披鎧甲,右手握拳,左手貼身下垂。B型,輕騎陶馬,無鎧甲,僅有漳泥、韁繩、馬鐙等馬具裝飾。標本1,宋紹祖墓雞冠騎馬俑1件(圖2),長31厘米,高31.8厘米。馬身較鎧馬低矮,四腿粗短,馬身彩繪白色條紋裝飾,馬背置紅色鞍具,馬前部轡頭齊全,馬身用紅線勾勒出網(wǎng)狀類的鞧帶,馬尻處有圓形孔,但馬尾已失落。武士頭戴黑色雞冠風帽,身著交領窄袖襦服,足蹬靴,左手執(zhí)韁繩,右手曲握,呈高舉狀④。標本2,司馬金龍墓雞冠騎馬俑1件,馬長29.2厘米,座長14.9,通高30.5厘米。陶馬呈站立狀,曲頸低頭,馬身用白色線條裝飾,馬背置鞍具以及鞧帶等,漳泥較長且向外凸出,馬尻處同樣有圓形孔。武士頭戴雞冠形風帽,身著圓領窄袖長袍,足蹬靴⑤。
圖1 甲騎具裝俑陶馬
圖2 輕騎陶馬
第二類,馱糧馬,陶質(zhì),模制成型。馬身較前述鎧馬和騎馬矮小,小耳,背上放置馱糧袋。馱糧馬在大同地區(qū)的北魏墓葬中出土較少,且均出現(xiàn)于北魏時期較為大型的墓葬中,如司馬金龍墓出土的馱糧馬、宋紹祖墓出土的馱糧驢。標本1,司馬金龍墓馱糧馬(圖3),長30.2厘米,通高19厘米。馱馬昂首前視,頭上飾轡帶,耳上豎,背上置一鞍,鞍上置一長方形囊袋,馬尻處有一圓形孔,為插寄馬尾之用,馬周身施綠彩,整體造型精巧逼真。馱糧馬或馱糧驢是北魏商隊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商隊運載貨物中除駱駝之外重要的馱運工具之一,但它們馱運的貨物不盡相同。一般而言,駱駝馱運帳具、貨袋、束絲等較大的貨物,馬和驢馱運糧袋、飛禽類較小的貨物。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中出現(xiàn)的馱馬或馱驢的背部均以垂囊形的糧袋為主,說明馱糧馬或馱糧驢在商隊中主要承擔運輸糧食的作用,當然這也從側面反映了糧食運輸或食物交換在墓主人的生活中占據(jù)十分重要的地位。而享用珍品和維持貴族特有的生活習性也是皇親貴胄在地下世界不可或缺的,因此在墓葬中便出現(xiàn)了模擬墓主人生前生活用具或場景的隨葬物品或墓葬壁畫。
圖3 馱糧馬
第三類,家畜類陶馬,均為模制成型,馬背上有的有馬鞍、有的無裝飾,馬身通常彩繪或浮雕裝飾性圖案。根據(jù)裝飾圖案的復雜程度可將其分為三型:A型,馬身裝飾華麗,全身涂彩,轡鈴、漳泥、馬鞍以及頸部佩戴等裝飾齊全。標本1,大同雁北師院墓群2號墓陶馬(圖4),長38.1厘米,高31.5厘米。馬曲頸低頭,雙耳直立,嘴巴微張做嘶鳴狀。馬頸部裝飾紅色條帶,下系紅色轡鈴。馬脊彩繪紅白相間的幾何圖案,馬背上置漳泥與馬鞍,漳泥以黑線為邊框,四周裝飾一圈紅色忍冬紋,中間飾花卉紋以及聯(lián)珠紋等圖案。馬的胸前的胸帶以及后鞧帶均用黑色勾勒,呈長方形網(wǎng)格狀⑥。B型,馬身裝飾較為簡單,僅裝飾瓔珞、鞧帶等。標本1,大同迎賓大道北魏墓群75號墓陶馬,通長39.5厘米。陶馬為泥質(zhì)灰陶,采用頭、身左右雙模合制而成,腹部中空。馬曲頸低頭,呈站立狀。馬身施白色,并以墨線勾勒出鞧帶以及轡繩,下部裝飾“山”字形垂飾⑦。C型,馬身裝飾極為簡單,僅施以彩繪。標本1,司馬金龍墓陶馬,長41.6厘米,通高30.2厘米。馬曲頸低頭,形象高大雄健,馬身僅以深綠、灰白相間裝飾而成,無漳泥、馬鞍、鞧帶等裝飾,整體造型簡約樸素。
圖4 家畜類陶馬
第四類,舞馬,均為模制成型,馬的左前蹄或右前蹄躍起,做舞動狀,故而被稱作舞馬。舞馬在大同地區(qū)的北魏墓葬中并不多見,目前僅在司馬金龍墓以及雁北師院北魏墓群2號墓出土3件。標本1,司馬金龍墓舞馬,長41.6厘米,通高30.2厘米。馬為紅胎陶質(zhì),全身施褐釉,馬曲頸低頭,嘴大張做嘶鳴狀。馬的左前蹄躍起,呈跳躍之態(tài),整體身形矯健、體態(tài)優(yōu)雅。標本2,雁北師院北魏墓群2號墓舞馬(圖5),長33.5厘米,通高35.5厘米。泥質(zhì)灰陶,采用頭身雙模合制而成,馬曲頸仰視,嘴大張做嘶鳴狀。馬頭部飾黑色轡頭,頸部佩戴紅色條帶,下部系大鈴鐺,馬身裝飾后鞧帶,鞧帶以黑色勾勒出長方形網(wǎng)格紋。馬的左前蹄向上躍起,呈跳躍狀。舞馬出現(xiàn)較早,早在西漢時就有了馬戲表演,三國時期就有大宛舞馬的記載?!东I馬表》記載:“臣于先武皇帝世,得大宛紫梓一匹,形法應圖,善持頭尾,教令習拜,今輒已能,又能行與鼓節(jié)相應。”⑧到了南北朝時期,更有“拾寅遣使獻善舞馬、四角羊?;侍?、王公以下上《舞馬歌》者二十七首”⑨。北魏時期的舞馬深受上層貴族的青睞,而后逐漸成為大型墓葬中重要的隨葬陶俑之一。受魏晉南北朝舞馬活動影響,唐代的舞馬活動發(fā)展空前,后經(jīng)宋遼金元逐漸衰落并走向消亡。
圖5 舞馬
總體而言,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數(shù)量較多、類型齊全。其中,以儀仗類陶馬俑居多,約占整體數(shù)量的80%之多;家畜類次之,占總數(shù)的18%;舞馬與馱糧馬最少,共計4匹,僅占總體數(shù)量的2%。這也說明了北魏時期馬在軍事裝備上所起的重要作用。馬善跑能馱,既能載重,又可騎乘,是北魏時期乃至整個古代社會最主要的交通與運輸工具,因此表現(xiàn)在墓葬當中則是出現(xiàn)了大量的儀仗類陶馬群與家畜生活類陶馬群。以俑群代替真馬陪葬,或作為墓主人來世驅(qū)使出行的交通工具,或作為保衛(wèi)和彰顯墓主人威嚴的武裝力量,或作為墓主人生前寵物的代替而出現(xiàn)。正如巫鴻先生所言:“在喪葬藝術中,現(xiàn)成的隨葬品逐漸被復制品和各種‘再生現(xiàn)象’所替代,以此為逝者構建了一個理想的來世生活環(huán)境?!雹?/p>
從上述分析可知,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群有甲騎具裝陶馬、雞冠風帽輕騎陶馬、馱糧馬、鞍馬、舞馬等多種類型,馬具裝飾上有鞧帶、馬鞍、漳泥、馬鐙、攀胸以及轡頭等,裝飾較為繁復,尤其鞍馬與甲騎具裝陶馬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有其獨特的時代與地域特點。
首先,造型不同。北魏時期的陶馬多呈曲頸低頭或仰視之態(tài),整體呈站立狀,馬的體型低矮且壯碩,如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中出土的大陶馬長41.6厘米、通高30.2厘米,小陶馬殘長30.8厘米、通高20.5厘米。而秦漢以及唐代的陶馬要比其高大得多。如陜西咸陽楊家灣漢墓、四川綿陽雙包二號漢墓等均出土大量兵馬俑,這些陶馬俑雖不及于秦馬俑高大,但通高均為50~60厘米,比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俑要高出近一半。再如陜西西安市南郊南河村唐墓出土的唐三彩陶馬,長53厘米,高54.3厘米,同樣比北魏時期的陶馬俑要大得多。因此,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俑整體較為矮小,但這一時期陶馬在造型設計上繼承了秦漢以來的體、線、面并用的傳統(tǒng),線條簡約流暢,裝飾細致入微,動勢捕捉惟妙惟肖,尤其馬的胸部與臀部肌肉刻畫得剛勁有力,極富肌肉質(zhì)感,塑造出強壯而健美的陶塑造型,其整體形象將北魏雕塑的恢宏與寫意風格體現(xiàn)得幾近完美。
其次,裝飾不同。在陶馬的裝飾上,不同類型的陶馬外觀設計與裝扮存在明顯的差異,甲騎具裝陶馬與人俑共同組合成甲騎具裝俑,馬身披鎧甲,前額面置面額,其他未做裝飾。輕騎類陶馬俑由陶馬與頭戴雞冠風帽陶俑組合而成,陶馬以彩繪裝飾出鞧帶、轡頭等馬具。鞍馬的裝飾則更加豐富,通過彩繪及捏塑的方式描繪出系帶、轡鈴、底座、馬鞍、漳泥、轡頭、胸帶、后鞧帶以及頸部佩戴等,整體裝飾較為華麗。馱糧馬與舞馬的裝飾佩戴則相對要簡約得多,馱糧馬僅以捏塑的形式表現(xiàn)長方形垂狀帶囊,無其他多余裝飾。舞馬則只在后脊處、頭部彩繪出鞧帶、轡頭,頸部捏塑出紅色條帶與黑色轡鈴,整體裝飾相較于鞍馬要簡約許多。唐代的陶馬在裝飾上較前朝有了些許弱化,更注重對物體線條與神態(tài)的刻畫,通常用流暢的曲線以及近乎完美的意象表達出陶馬矯健的身軀、發(fā)達的肌肉,以此將馬的雄宏威武與健美之態(tài)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唐代陶馬簡約的裝飾意境上來看,這一時期的陶馬更多表現(xiàn)的是馬的靜態(tài)之美,加之唐代雕塑以豐滿肥碩為美的標準,將大唐兼容并蓄、熱情奔放且崇尚健碩體魄的社會景象與審美很好地表達出來。因此,北魏陶馬的裝飾與后來唐代陶馬的裝飾風格存在明顯差異,二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觀點與審美特質(zhì)也完全不同。
綜上所述,大同地區(qū)北魏墓葬出土的陶馬在類型上以儀仗類陶馬俑居多,但亦有用于出行的鞍馬、運輸糧食的馱糧馬以及專供娛樂的舞馬等,陶馬種類較為齊全。就陶馬的裝飾特點而言,也有簡約與華麗之分。整體上來看,北魏時期的陶馬不論是造型風格還是裝飾特點都有明顯地域與時代烙印,是研究北魏軍事裝備以及交通運輸工具的重要實物資料。
注釋
①③⑤大同市博物館.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J].文物,1972(3):20-33,64,89-92.
②④劉俊喜,張志忠,左雁.大同市北魏宋紹祖墓發(fā)掘簡報[J].文物,2001(7):19-39.
⑥劉俊喜.大同雁北師院北魏墓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⑦劉俊喜,張志忠,李白軍,等.山西大同迎賓大道北魏墓群[J].文物,2006(10):50-71.
⑧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九三[M].汪紹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1623.
⑨沈約.宋書:卷九六:鮮卑吐谷渾[M].北京:中華書局,1974:2373.
⑩巫鴻.說俑:一種視覺文化傳統(tǒng)的開端[M]//鄭巖,王睿.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