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魁
夜幕撤。極目東望。一抹幽微之光,像水,從天地相接處滲入,濡染漫漶開來。
漸漸地,原來密切黏合的天地因滲水脫離了粘連,清晰地分裂為二。
接著,曦光撒出萬顆金針,天地徹底刺退。
晨風(fēng)中,幻象樹、大葉櫸、杉、柏、松、樅、苦楝、黃櫨、紫煥、長尾三峽槭,如癢,如沐,如燥,開始活動了,細語了,拍出了掌聲,發(fā)出了歡呼,新的一天開啟了。
地球像航空母艦下水開啟了啤酒瓶慶典,巫山,像黑夜中的凱旋者經(jīng)過曦光的“水門”。
一匹紅綢從天而降,披在神女峰身上。束住神女腰身,而裙擺漫卷,鋪延過萬山千川。
一條江,從裙擺之下穿越而過。像小儐相,整理、捋拉住紗綢,隨山賦形。
一條江,抱緊山川流轉(zhuǎn)。
一座山脈,彎腰俯身,給江流出口。彼此伸手緊握,手掌交錯成“十”字,虔敬之心從各自手心為對方生出一條路。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立,山立。所以,山高,水長。山有魂,水生靈,草木蟲魚鳥獸人物附其上。
多年的生態(tài)涵養(yǎng)保護,長江流經(jīng)巫山段已達二級水質(zhì)標(biāo)準(zhǔn),這里是集中式生活飲用水地表水源地。
我站立江邊,掬水而吻,有泥土的味道。
我在江邊的直飲水點,用環(huán)保紙杯小啜一口,它將參與體液循環(huán)。
我常常在濱江步道跑步,它隨汗腺泌流、蒸發(fā),有些許的咸。
江流天地外,人行塵世中。它提醒我:記住人間味道。
一條江行到這里,有些疲憊需要清空,有些記憶需要整理,有些遺失需要彌補。
從當(dāng)曲出行,經(jīng)歷雀兒山、沙魯里山、芒康山、云嶺、虎跳峽、老君灘的磋磨折轉(zhuǎn)和驚心跌宕,需要收斂急性子,緩過勁來,蓄勢賦能,緩步東行。格拉丹東、玉龍、哈巴雪山的冰冷和寒意需要放下,溫暖心靈,開解胸懷,雍容大度過三峽。童年的率真,青春的秘密,像張揚凌厲的水花飛濺四散,需要重置、歸集。飛鳥不越的冰川高原,來不及潤澤太多的草木,需要把愛布灑在這些身段匍匐得更低的山巒上,不僅要把愛沉淀、澄清為一江碧水,更要皴染兩岸青山,走獸出沒、禽鳥高飛、綠樹成陰、錦繡繁花,都是怒放的心花。
一條江從上游行到中游,仿佛我行到中年。
江是團結(jié)得凝成一體的浪花,歡笑、慟哭、詠嘆、悲鳴、行吟,生活的浪花千姿百態(tài),不同音階上的音符呈現(xiàn)不同的調(diào)式,終成一曲生命強音。
浪花是自由的水。一滴水,不論大小,都會推動浪花的綻放。
一朵雪浪花推動船行水上。游船如織,百舸爭流,一片繁忙景象,江水綻放出一簇簇浪花的笑靨。
一朵浪花撲過來,擁抱我的腳踝。我的心情凝成一個字:“爽!”
那是情感的江流漾溢的、一顆晶瑩的水滴。
人生由不惑進入天命,尚未至耳順。艱難波折的生活,免不了風(fēng)高浪急。
一條波浪遠去,一條波浪蕩回來。
一條波浪鋪排半個世紀(jì)后,卷到我身上,泥沙俱下,留下漬跡——眼角的魚尾紋,額頭的沖溝谷壑,松弛的皮膚上滅不掉的胎記、疊壘的傷口和疤痕……
我的身體就是它的河床。一排排浪濤沖刷后遠去了,留下不斷變形、掏空、多有坍圮的河床。
行船經(jīng)過,船尾的螺旋槳攪動江水,江面把一排排波浪送過來。一截斷草飄在水上,一只軟體動物緊緊纏縛住它,出沒沉浮。
時間之水推送著我沉浮半世,像推送著江上的一塊漂木。一個浪頭就把木板推送到岸灘,大水撤回。
江里泡著月亮,月亮行經(jīng)天上。
滿天星是撒出去的漁網(wǎng),數(shù)不清的網(wǎng)眼。這張網(wǎng)落在江里,我拽緊山脊,把漁網(wǎng)從黑夜拖出黎明,網(wǎng)散架了,從沒撈出一尾魚。猶如生活,有時是竹籃打水,生命散場時,軀殼從它的縫隙漏下,化而為泥,泯于大地。
歷史不是這樣的。
歷史是泥沙楔進貝殼肉身孕育出的珍珠,潮漲潮落,波浪退卻,落下的貝殼被名叫滄海桑田的老人拾起,卸殼取珠,串在了時間線上。
這是個體和大眾的區(qū)別。
大眾是浩浩之水,個體是偶然落水、隨波逐流、不經(jīng)磋磨的一顆塵埃,磋磨磋磨著就沒了。只有大眾之水才可沖決出寬大河床,那是載水載舟的歷史。
這條江在我的身體里攪動久了。
魁梧得可以用“磅礴”來形容的身體,立四極以定東西南北,筑穹窿以使日月滾過頭頂,但是,它經(jīng)不得江的相濡以沫、砥礪蕩滌、摔纏磋磨,而演繹為峰巒峭巖、絕壑澗淵,以送流水。
肉身承納歲月,又任歲月抽離而去,肉身只是容器。
哪怕肉身是山。
江在山中,山在江里,“江”“山”合,是小小心臟里的祖國。
肉身生靈,靈蘊肉身,“靈”“肉”融,支撐簡潔生動的“人”。
陽光傾瀉,在水面上濺起金色。像炙熱的鐵放在鐵砧上,鍛造工匠用錘頭擊濺出金屬之花。
陽光流轉(zhuǎn),水波搖蕩,金屬之花變換姿態(tài),旋轉(zhuǎn)身體的不同側(cè)面,展示給人看,給岸看,給空氣看,給草木看,給經(jīng)過的鳥蝶蜂蟻看,給疾馳而過的車輛看,給劃過的汽笛聲看,給萬物看。
那是水上的流動之蕊。
看不見的人在水下執(zhí)著。
那不是波紋。那是魚復(fù)制自己的鱗片,推送出水,連綴起錦繡,鋪展在江面。
長江穿搭著鏤空和亮片之服,款款穿行在高山峽谷、丘陵盆地、平原荒野。
她是昆侖山神的女兒,從巴顏喀拉山脈一路東行,過瞿塘峽、巫峽、西陵峽,盡顯腰肢柔韌之美。
她生育靈花珍草、禽獸百蟲,撫養(yǎng)莊集城鎮(zhèn)。單戶人家,小院村落,街衢大市,像高矮有別、大小不同、年齡段相異的兒女,偎依在膝下身旁。
那是魚身之紋,演繹為妊娠紋。
是的,妊娠,她生養(yǎng)著源遠流長的中華民族文化。妊娠紋,母性之紋,表征母儀之愛。
人過中年,眼尾浮泛出的魚尾,是對她的承繼性標(biāo)志。
她必定入海。游于山川,弗如歸于海洋。名山大川,弗如海闊天空。她的胸懷,注定不是小格局。
她要去會黃河、尼羅河、恒河、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多瑙河、亞馬遜河、密西西比河,跟她的姐妹抵膝促談、觸手相邀,在寬闊的舞池翩然而舞。
她的世界,是云?;?、天行地執(zhí)的世界。
她入于山川,騁于海洋,我們可見其形——
滔滔,迭宕,撕心裂肺,聲振天宇;屏聲,宛轉(zhuǎn),暗流洶涌,洄旋角力;沉穩(wěn),忍耐,心平氣和,隨遇而安——“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不可不止?!?/p>
她潛進你我之身,隨物賦形,化于草木,隱于萬物——
在藤樹,虬結(jié)盤曲為枝干;在枝頭,綻為麗朵芳華;在清晨,升華裊繞為霧為煙;在暮晚,凝為珠露清滴。
在你我之身,為汩汩奔流之血,支撐昂揚之頭顱、血氣之剛、血性之軀,一生嘔心瀝血,凝一顆碧血丹心。
我們看不見她。
當(dāng)我們倦怠,身體行到窮絕處,打算歇息,她帶著我們?nèi)タ丛破饡r。
她從不主動棄絕我們,我們在力有不逮時,抓不住她的袂袖襟帶。她把一個又一個人的靈魂,集聚在廣闊地帶,構(gòu)筑出一座宏偉的金字塔,叫“信仰”。
信仰時間恒久,生命可以兌換出精神,苦難可以抵達美好。
她是一條江,從大地流淌到天上。地上的萬物,包括我們,是她流淌過的河床。
我的身體里,彌散著她的體香。
我們的身體里,有她喂食的奶汁正在慢慢消化。我們,是個人,是民族,是國家,是綿延千萬年的中華文明。把耳朵俯在我們的軀殼上,可以諦聽出奶汁從她的乳房泌流進我們身體,在我們身體中潺湲涓淌的聲響。
這些聲響,在龍骨坡“巫山人”的牙齒里、“官渡人”的頭蓋骨里轉(zhuǎn)為靜默,在大溪遺址幻為彩陶里的火焰、稻作田里遺落的穗花,在江漢平原屈家?guī)X演為紡輪上的漩渦紋彩繪——被認為是后世太極陰陽魚圖的原型。而陰陽是簡樸、博大的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基本范疇,一切都在統(tǒng)一、對立和互化中,這是樸素的唯物辯證法。
我們沉浸在這樣的聲響中,在聲響的伴隨中成長。
在塵世,舉目皆見不同色彩的服飾在行走。
這些服飾,來自植物,來自動物,來自各種物料的合成。在黑夜歸為無色,在白天的光亮里恢復(fù)不同的色澤,像江水流泛之波,像魚躍江中時魚鱗飛閃即逝的光弧?;蛘哒f,我們把流波穿在身上,我們就是魚,穿越時間之海。
目力所見,不過是大海拍打、飛濺的浪花。
或者說,萬物之軀是收納聲響的器物,是共鳴箱。江水哺乳萬物,乳汁流淌的細微之響通過萬物之軀傳播,匯聚成天籟和音。天地之間,奏響一首生生不息之曲。
我們脫下魚皮。
我們穿上人的皮囊。
我們逐江,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