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一無所有

落日像一枚熟透的橙子搖曳著要落地。一輛白色廂貨車在光芒中放慢速度，探出一個板寸頭的面孔問：是在等我和家電嗎？我點頭。

車拐到單元樓門口，男子拎著一寸多寬的布板帶，打開車后門，挪出一個大紙箱，扎了一個馬步，氣運丹田背起滾筒洗衣機，穩(wěn)了穩(wěn)身子，踏實地開始爬樓梯。

小區(qū)的電梯壞了?？粗笮【艠蛹译姡蠓斓乃粋€人要背到八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不過，他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鼓鼓的腱子肉，讓我少了一些擔心。

我跟在他后面解釋：挺抱歉的，中午你打電話那會兒我正參加一個緊急會議，實在出不來，麻煩你又多跑一趟。

沒事的，顧客是上帝，做好服務是我們的職責。還好，今天去鄉(xiāng)下送家電挺順利，只是回來繞了一點兒遠。有一次遇上大雨，地滑得像個泥鰍，車掉到水坑里就趴窩了，折騰到后半夜才被老鄉(xiāng)的倆大馬車給拖出來。那天掙的錢一半都給了馬車。人算不如天算哈。男子說話時彎腰停了停，呼一口氣又深吸一口氣，繼續(xù)爬樓。

最后背的雙開門冰箱，由于體積太大，拐彎要躲避很多障礙物。他的腳步越來越沉，每踏一步，我的心都跟著直顫悠，真怕他栽下來。老舊的樓梯又窄又陡，他每上兩層樓就要彎腰馱著冰箱歇一歇，衣服已經(jīng)水撈的一樣滴著水，頭頂、臉部的汗珠一顆顆爭著跑出來。

上到七樓半時，他腳步踉蹌了一下，急忙抓住欄桿穩(wěn)住身體，回過頭感激地說：謝謝你一直跟在后面幫我鼓勁。

我手足無措：真是抱歉啊，想幫忙也幫不上，還趕上樓道里的感應燈壞了，腳下要小心啊。

已經(jīng)幫到了，在我要堅持不住時，有人關注我，心里就加了一把勁兒。沒事，我摸黑走路都習慣了，腳下的步子不亂，心里就亮堂呢。今天是送貨最多的一次，每家都有大件，最后到你家有點兒勁頭不足了。他說著把冰箱放到指定的地方。

他的話觸動了我，曾經(jīng)我也有堅持不住的時候，被人不棄地關注和幫助才堅持了下來。你干這行很多年了吧？肌肉都練出來了。我問。

才一年多。這肌肉是之前在健身房練的，多虧有這老底子，才沒累散架。他說。

怎么干起這行了？我遞上一包面巾紙。

說來話長，這么多年，我感覺自己只要一花錢干什么就要倒霉。我是80后，獨苗一棵被寵大的，我爸舍不得花錢，我卻大手大腳。大學畢業(yè)后，我癡迷武術，到處拜師學了一通，給人家當保鏢，差點沒把命搭上。后來，家人托關系讓我去一個單位上班，那時我迷上了炒股，挪用公款炒，賠大了，被告了進去。他說完，抹了一把臉，低下頭去。

抽一支煙解解乏吧。

男子吐出一個大煙圈：我爸一股火走了，我媽為了我，到處借錢，路上出了車禍。那時真不想活了，到處踅摸可以自殺的工具。我老婆把家里房子和她爸媽房子都賣了，才還上欠款，把我撈了出來。我的第二次命是老婆給的，在我萬念俱灰時，她說，房子和錢財都不重要，你的生命和自由是最重要的，有了這些就有了一切。

男子眼里閃動淚光，干咳了一聲，繼續(xù)說：我老婆到處找關系，貸款開起了煙酒店，利潤挺高。沒想到，一場洪水加內(nèi)澇的天災把房子和煙酒都沖跑了。我突然信了命運這個東西，算命先生說，靠賣力氣掙的錢才能守住。他讓我往北走，去皇帝待過的城市，才能時來運轉。北京我去不起，沈陽這個城市壓力小一些，就來了這里。你信什么？他問。

我……好像什么都信一點兒，但還是相信善有善報。你經(jīng)歷的疼痛，我也有過。我說。突然覺得這個陌生的人與自己似曾相識。

男子鼓起腮幫子，煙霧從鼻孔里冒出來：我現(xiàn)在也信善有善報——永遠不要忘記和辜負當你一無所有時，救你、幫你的那些人。我老婆快生了。我本來是不想要孩子的，但她很想要，我不想辜負她?？富顑弘m說累，當一天司機和搬運工趕上好時能掙一千多，值了。想到老婆，不管多累，我都能滿血復活?？竿赀@些活兒，我要趕回家過生日嘍。男子說完，憨憨一笑，做了一個起飛的動作，像個開心的大男孩。

驗完貨，我掏出三百元當小費給男子遞過去。他連連擺手：我們公司規(guī)定不收樓層費，多高的樓都免費送。小費不能收，這是我分內(nèi)的活兒，不給差評就很好，我就能得到月底獎金啦。

男子像孩子一樣一蹦一蹦地下樓了。我追上一句：祝你生日快樂！他的回音在樓道中跳躍：謝謝哦！

此時的我已熱淚盈眶，也很想去對一個人表達：謝謝你，在我一無所有時不棄地愛我！

（龐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刊于《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等，部分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轉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