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滕
加那利群島在非洲海岸西,靠北上角,盡管歸屬西班牙,實際離得很遠。大島有七個,名字十分拗口,蕭聞青記得以前在大學西方地理選修課上學到過,考試是要背的。如果隨便拿一張正版的世界地圖,可以看見海中間有條細細的斜線,將島群一分為二:東島群毗鄰撒哈拉,炎熱干燥,荒蕪的紅土廣袤如沙漠;西島群則潮濕得多,生長著各種雨林。
三毛跟荷西的故居,就在靠近斜線的大加那利島上,蕭聞青學生時代已經按圖索驥,了解得很清楚。那時候他讀過《溫柔的夜》,再讀《萬水千山走遍》,對這種滿世界流浪的生活崇拜得不得了,有時半夜睡不著,拿出小夜燈躲在被子里再看,暗暗對自己說,生命是要這樣的。如今一晃二十年過去,蕭聞青始終沒去過歐洲和非洲,難得有兩次學術交流,算是培養(yǎng)中青年骨干,也只給他派到韓國和日本。妻子以前從來沒什么話的,近幾年懊惱也漸漸多起來,一個不高興,飯桌上就開始起腔:你看那個小祁,那個小卞,明明比你后上職稱的,一個個美國也去過了,新西蘭也去過了。蕭聞青皺眉說:新西蘭有什么好去的?地荒人少,跟我們郊區(qū)也差不多。妻子把眼一瞪:你看你說話奇怪吧,人家發(fā)達國家好伐。進口蜂蜜,那個什么麥盧卡還是麥卡盧,很補的。我媽鄰居曹阿姨,胃疼了多少年了,就是吃新西蘭蜂蜜吃好的。蕭聞青聽了心煩,筷子一扔,躲進書房。
書櫥里,一套《三毛全集》已經發(fā)黃發(fā)皺,蜷在櫥柜最底格,每一本的名字蕭聞青都爛熟于心,但他從沒有拿出來過。喜歡三毛,總覺得像是小女生無病呻吟的事,對于一個正兒八經的歷史博士來說,未免太奇怪了。單位剛分到這套房時,搬進來那天,妻子冷不防瞥見箱子里的這堆書,訝異了一聲:咦,想不到你還看這種的?他立刻臉色發(fā)紅,耳根燙起來,像被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法解釋的秘密。但是,看關于加那利群島的書,就不會再有人質疑,最近幾年,他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弄來一些旅游手冊、博物書刊,甚至時尚雜志,堂而皇之翻開,尋找那遠在一萬公里外的小島的碎片。有次,他在一個旅游博主的游記中,看到一張?zhí)貎壤镔M島千年龍血樹的照片,樹干粗壯茁直,像有幾萬只哲學家的手纏緊,擎出花束一樣湊密的樹冠,蕊黃的枝點在風油精似的綠蔭里閃閃絡絡。蕭聞青立刻想到,三毛也許曾在這樣的樹下迎風而立,抽過煙,讀過幾首詩,盡管后來他得知,大加那利島跟特內里費島上的水土還是有所不同。
大學老師看言情書,看小說,算是不務正業(yè),看地史類,看科普類,就是博文廣記了。像現(xiàn)在案頭的這一套《加那利群島植物志》(下稱《加那利》),科學出版社出版,全英文,上下兩卷,周密而工整,墨綠色封面在護眼臺燈下閃著理性收斂的光。蕭聞青的英文水平馬馬虎虎,平時勉強對付一些文獻概略,太專業(yè)的名詞則不行,因此從市圖書館借到這兩本書,雖然簇新,回家詳看,還是有點后悔。好在書里穿插了大量實物照片,可以當圖畫書看看。很多頁翻過去,都像是從印刷廠直接搬出來一樣,油墨光澤濃郁,充盈著學術專著特有的無聊的味道。其實在大學里混到現(xiàn)在,蕭聞青覺得沒有哪樣不無聊,甚至每天來往校車上的同行對話,聽上去也非??尚ΑR粋€說:你知道吧,林教授退休了哇,返聘行不通啊。另一個說:現(xiàn)在返聘嘛,肯定行不通的。一個說:格么黃老師就幫著去教務處吵。另一個眼睛一瞥說:吵吵有什么用啊,我上個月飯卡里沒打錢,我還想去吵呢。周圍幾個人霎時都定起:還有這種事情的?蕭聞青這時候坐在后座就想,好在他和妻子都堅決不要小孩,要不然這世界上無聊的事情又多了一樣。
妻子在外面獨自吃好晚飯,響起收拾碗盞的聲音。蕭聞青隨手翻開《加那利》第一卷,重新瞄了瞄前言,編者一開頭就寫道:該志共收錄加那利群島的維管束植物153科、655屬、1881種?!翱啤薄皩佟薄胺N”之類的名詞,蕭聞青不知怎么記得很靈清,類似于論文里的“章”“節(jié)”“目”,好像沒有這些嚴格的概念,人們就無法把世界上的事情說清。一棵特內里費島上客觀存在的龍血樹,是不需要任何名詞解釋的,蕭聞青堅信這一點,可是學術委員會跟職稱評審委員會的那幫人不會知道。蕭聞青突然心里一陣發(fā)煩,沒等翻到目錄,就把書朝旁邊一丟。書皮上幾個燙金的圓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滾進飛利浦臺燈的冷光里。
妻子正好開門進來,問:馬桶漏水弄得怎么樣了,師傅有沒有來過?蕭聞青揉著眉心說:備了一天課,忘了。妻子嘖了一聲:你今天又沒課,還會忘記,衛(wèi)生間整夜滴滴答答響,不難過的啊?蕭聞青閉起眼擺手說:好了,知道了,好了。妻子退出去要關門,突然想起來說:我明天去趟市圖書館,借來的幾本冊子要還掉。你有沒有要還的書?我隨手帶去。蕭聞青想了想,說:這兩本書,不要看了,幫我還掉吧。說著把散落在桌緣的植物志歸攏來,摞成一沓遞給妻子。妻子接過書,兩只手一沉,驚異地說:嗬,這什么書啊,有這么重。看了一眼標題,喉嚨更加響了:你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書干嗎?還是英文版的,真的是,改行教生物?。渴捖勄嗖恢趺?,耳根又習慣性發(fā)燙起來,但是他畢竟知道,要從這樣專業(yè)得寡淡的封面里,猜出那點隱秘的聯(lián)系,是并不容易的。于是馬上也提高聲調說:歐洲近代史要用,你懂什么?我的事情少管。妻子喃喃地走開,書房門也沒關,過了一會兒,開始在外間打開水龍頭洗碗,急瀉的水流嘩嘩沖撞著,碟盤都震得噼啪響。蕭聞青料想,今天自己又會延挨至很遲,等妻子睡熟了再上床。這樣的情況,不知道從婚后什么時候開始的,明明在書房也沒事,一拖兩拖,就到半夜一兩點了。他本來打算今晚睡前問問妻子單位里防災減災宣傳月的進展的,想想也算了。
第二天休息天,妻子從市圖書館回來,臉色不大好看,進了客廳,就把手里的帆布袋往地上一摜。蕭聞青從沙發(fā)上的報紙堆間抬起頭,問:怎么啦?書還掉了吧?妻子憤憤地說:別提了,現(xiàn)在馬路上的人,搶路搶得跟去火葬場一樣。圖書館門口的紅綠燈,我直行,一輛電瓶車忽地斜沖出來,天又下雨,車頂篷鉤住我的雨傘,別愣愣還要往前騎,把我一跤絆倒在地,狼狽死了。蕭聞青說:現(xiàn)在不是有規(guī)定,電瓶車不讓裝頂篷的?妻子甩了一下頭發(fā),說:誰知道他!我反正爬起就罵,出喪車跑得快,一眨眼就沒影了。喏,你看,新褲子,一塌糊涂。她把白色闊腿綢褲像屏風一樣往旁邊撐開,膝蓋處兩攤對稱臟污,灰漉漉的。蕭聞青一時也記不清,以前有沒有見她穿過這條褲子。
哦對了,你那兩本書,也摔壞掉了,還不出去。妻子抓起布袋,從里面捏出兩本植物志,像用筷子夾魚圓一樣,小心翼翼避開那些破潰和臟污。蕭聞青接過來一看:上卷還好,封面濺了幾點仿佛椒鹽的漬斑;下卷的書腳全部濡濕了,書脊處一個大裂口,沿著骨架一路往上,直戳到中間位置,表皮掀開來,紙芯白毛毛裸露著,仿佛受傷的人翻開的皮肉。蕭聞青忍不住痛心說: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妻子撇嘴:本來,混在我那幾本冊子里,差一點都還掉了的。還書臺一個小青年,看也沒細看,就要往手推車上歸檔。誰想到,里面出來個老女人,抽出這兩本書照一照,說“你這個怎么還啦”,叫我?guī)ё摺N耶斎灰膊豢弦赖?,和她爭,說這是借走以前就破的。老女人也是辣手,笑一笑,拿出張紙巾,往書皮上一擦,攤開給我看,兩爿濕印子,還鮮滴滴的,那么我就毫無辦法了。蕭聞青鐵青著臉說:現(xiàn)在怎么辦呢?妻子眼睛朝右上,思忖了大概兩秒后說:老女人跟我講,這種情況不稀奇的,一般要么照價賠錢,要么照式照樣買兩本新的還給他們。我看,你還是去網上買,還能打折便宜些,照價賠出去,真是做冤大頭了。蕭聞青懊喪地說:這種冷門書,還出版這么多年了,叫我上哪里買?怎么偏偏摔壞這兩本?你那些書倒好好的。妻子眼睛立刻瞪圓,定定地錨住蕭聞青:哦,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怪到我頭上來了?落雨天,叫我走路去還書,有道理吧?從進家門到現(xiàn)在,一句關心我的話也沒講過,跌得嚴重不嚴重,都不問一聲。蕭聞青馬上癟下來,悶聲不響,低頭檢查那兩本書。殘破的封皮,在手心單薄而冰涼,指尖滑過濕腳處,一綹一綹皴皺起來,有一種新的脆弱的分量。妻子哼了一聲說:盡早去買新的,越拖越難買,反正逾期也是逾期在你的賬戶。說著走去房間,把門一摔。
晚間時候,蕭聞青一直關在書房里,不出去。妻子幾次從門縫探頭,澀澀地問:吃晚飯吧?到第三次,蕭聞青仍舊窩在桌子邊上,沒理她。妻子忍不住走進來,貓身觀察,發(fā)現(xiàn)他在燈下瞇著眼,拿著根固體膠棒,朝植物志裸露的書脊上使勁涂。來回涂了好幾趟,再試著把掀開的皮子蓋回去,兩手用力按牢。這套書屬于精裝,封皮材料挺括而頑逆,不好服帖,手指一松開,馬上就幡然翹起。蕭聞青漲紅臉,嘖了聲,立刻又拿起膠棒猛涂,跟賭氣一樣。固體膠不停地攤在已經結痂的側邊上,逐漸像糨糊,膩起一顆一顆結團。
妻子叫起來:你干什么呀,腦子搭錯了?這種書補得好的?蕭聞青本來在聚神狀態(tài),被嚇一跳,手一抖,沾了一指甲蓋的糨糊,聲氣就不好了:你管我做什么?出去好吧。妻子生氣地敲了下桌子:這兩本書又沒多少錢,有這么多閑工夫?你怕肉疼我貼給你行了吧,算我賠給你的。蕭聞青抬起頭,不滿地看著妻子說:喂,不要拍桌子好吧?這又不是錢的事情。妻子問:那是什么事情?蕭聞青不響,低下頭,重新用手指撳住蓋回去的書皮,側臉朝膠漿溢出的地方吹了兩口氣。到底是關于什么事情,他自己也無法說清,仿佛在接到破損的書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識決心要補好它,一點一點地,把已經被毀壞的補起來,跟多少錢沒關系,跟圖書館好像也沒有關系。
以前給我寫情書的時候都沒見你這么認真。妻子嘟囔了一聲,沒再說什么,撇嘴走掉了。臺燈光重新收斂,積成靜謐的一圈,聚焦在綠底金字上。蕭聞青一手拿膠棒,另一只手從抽屜里撿起鑷子,仿佛回到小學時候手工課上的場景。那時候的手工老師,是個長發(fā)女孩,特別看重他,每次都給他的作品評優(yōu),經常還全班傳覽。他記得有時她湊到他身旁,彎腰查看時,發(fā)間傳來的香氣,像新鮮葡萄沾染茉莉的露水,比現(xiàn)在妻子的頭發(fā)要好聞多了。蕭聞青不知為何會在一個饑餓的夜晚想起這些,也許是那翻翹的硬皮始終無法被馴服的緣故。他以前看過紀錄片,正兒八經補書,要比這復雜得多,包括拆線、去油、粘補、壓平、訂線等階段;再考究一點的,比如修補古籍,還要用到手槍鉆、磨砂老紙。再怎么敷衍,也起碼用白膠,像這種樓下小店的固體膠,當然是連業(yè)余都算不上,純屬瞎湊合。
蕭聞青看了眼旋出一半的膠棒頭,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又埋頭加緊涂起來。突然,樓頂“啪嗒”一響,像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繼而一串強橫的拖鞋聲,“咔嗒咔嗒”,走至遠處,以為將要消失了,又折返回來,重新放大。然后有新一雙拖鞋加進來,兩種步子,交相紛沓,仿佛在跳蹩腳踢踏舞,一下一下踩在人的神經上。蕭聞青忍不住蹙起眉頭。樓上凌老師一家,原本從來不這么走路的。自從他們換房子后,不知道搬進來什么人,貌似是一對父女,沒有女主人。這個父親大概是個急脾氣,走路跌跌撞撞,跟京劇跑臺一樣。女兒嗓子比較尖,幾次深夜聽到兩個人吵架,一陣幽亢的女聲糊里糊涂鉆出來,升到最高頂,那所有人都無法夠到的地方。這些都還好,最煩的是他們砸東西,無論什么都朝地上摜。這幾天來,玻璃破碎、皮球彈跳、顆粒像沙一樣散開,種種聲音特效,蕭聞青幾乎聽了個遍??措娪按笃?,3D立體音效在耳邊轟隆轟隆,至少還讓人有個心理準備;蕭聞青現(xiàn)在在書房里,卻等于頭上懸了個定時炸彈,什么時候冷不防來一聲,完全沒數(shù)。有時候想問題——學術問題或者生活問題——想到恍恍惚惚,好像即將要摸到光亮的時候,“咚”的一下,又是什么塊件搡下來,蕭聞青立刻打一個激靈,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
人心浮躁,房子轉手來轉手去,現(xiàn)在這個教工小區(qū),老早就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雜七雜八的人在住了。蕭聞青懊惱地扔下膠棒頭,板著臉,走到外間餐廳來。餐桌旁,妻子拿著手機正在瀏覽朋友圈,沒抬起臉看他。蕭聞青把筷子比齊,在桌上蹾了兩蹾,問:樓上新搬來的那對父女,是什么來路?生活習慣差死了。妻子心不在焉說:怎么?蕭聞青鼓著眼說:一天到晚吵,白天也吵,晚上也吵。我看這個男的,是不是沒工作?妻子滑動手機屏幕,神色淡然說:不知道呀。蕭聞青有點生氣,盯牢妻子:怎么不知道了呢,你不是一向鄰里動向最靈通的嗎?說著手里支棱兩下,筷子不自覺橫過來。妻子被蕭聞青用筷頭一指,也不高興了,斜起眼睛道:不知道怎么了?犯法了?我又不是包打聽。說著氣呼呼地站起走開了,殘羹冷飯也沒收拾。這一天的碗盤,結果全部由蕭聞青洗。
后來,蕭聞青想到父輩用的老辦法,在糨糊里加了幾顆糯米飯粒,又用兩本厚重的縣志左右夾實,壓了整整一夜,才勉強把裂口修補好。那套縣志攏共有八本,還是蕭聞青的父親退休以前買的。蕭聞青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出生的那個偏僻瘠薄的小地方,需要八沓冊紙來記述,估計里面也都是些“年”“月”“日”之類的廢話。他曾經閑空翻過一翻,還沒進入正題,先是長長一卷《修志文存》,在末尾,又是更長的一卷《編纂說明》,兩卷枯文,像防護欄一樣地前后包圍,使他恍然明白,自己所處的世界,無論是那個縣城還是后來的地方,并沒有什么不同。
蕭聞青補好書后,交給妻子,請她幫忙再還一次,接著便去外省參加學術會議。過了一個禮拜,他回來,一日傍晚偶然從妻子的床頭經過,發(fā)現(xiàn)書仍沒有還掉,混在一堆電影雜志中間,露出點渾然的書角,墨綠色在臥室濃翳的暮氣中譎譎發(fā)光。他訝異地走到外間,站在衛(wèi)生間門外,問正在蹲馬桶的妻子:怎么那兩本書你還沒去還?妻子頓了一下,隨即輕描淡寫地說:哦,那個,別提了,你補得實在太不像樣了,這次就連那小年輕都看出來了,指著裂縫直搖頭。當著那么多人,我真難為情死。蕭聞青不滿地說:我回來這么多天,你怎么不告訴我?妻子不響,傳來報紙翻動的聲音。你為什么不告訴我?蕭聞青提高了音量。妻子仍舊不響,清了喉嚨兩下,窸窣理好衣裙,然后按動水箱。水流轟然而響,像瞬間燃起的煙花,嘩動的余音在黃昏中喁喁持續(xù)。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蕭聞青的聲音不知為何平靜下來,變得緩慢而持重。是,我不打算告訴你。妻子的語氣也很平靜,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看著蕭聞青的臉說。因為我對你補書這件事情,根本沒信心。說著,大步朝臥室走。蕭聞青追在后面,梗著脖子問:是對我補書沒信心,還是對我沒信心?一直追到臥室邊,“嘭”的一聲,被妻子關在門外,鎖在門的另一面輕而疏遠地一響。
蕭聞青繼續(xù)拍門,杵著肩膀和后背,像個回家路上被同伴冷不丁打了記腦門的小孩。拍了幾下后,他停下來,獨自呆站著,捋了捋頭發(fā),然后對著門里喊:你把書給我,我再補,一定補到還出去為止,你給我瞧好了!門內沒有聲音,過了很長一會兒,就在蕭聞青快要放棄等待的時候,鎖扣嗒地開了,妻子從門縫里塞出兩本書,姿勢干而僵硬,像撅出一捆木柴,或是別的什么。她的嘴和鼻子隱在狹窄的縫隙中,微縮成了一條線,仿佛帷幕下的蠟塑。有一個瞬間,蕭聞青簡直有種錯覺,以為看到那手工女老師衰老的樣子,褪盡所有光亮和香氣,沉郁地站進暗處。你和你的書去過吧,真的。她在門那邊的陰影里冷冷地說。
蕭聞青拿著書回到書房,呆坐了半天。書脊修補過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條裂線,隱隱約約,仿佛一個久遠夏天的疤痕。他從未預料過事情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方方面面的事情,似乎都脫離控制,無法到達。而他好像也身處一種無奈的決心中,孤獨而頑固,沒有掉頭可言。他撫摸了一下封面上的凹字,無謂地在幾個跡點上揩了一揩,然后打電話給田冬。田冬是他系里的同事,研究近現(xiàn)代西方史,和蕭聞青幾乎同時升副教授。大概因為研究方向的關系,田冬作風上有些洋派,前幾年跟女學生搞曖昧,被政教處記了個處分,教學資格也被剝奪了。系主任找他談話,意思是要他趁沒有教學任務這段時間,專心搞搞研究,抓緊出點成果,他一臉誠懇地點頭,出了辦公室,轉頭就上街買了副高級魚竿、一個高檔圍棋盤。現(xiàn)在除了學校里偶爾有會,沒事就在家寫寫毛筆字,打打棋譜,等于帶薪賦閑。
電話接通,田冬“喂”了一聲,聲音有些懶寂,似乎一直未從處分的陰影里出來。蕭聞青說:你那兒有白膠嗎?田冬說:有啊,你要干嗎?蕭聞青說:我補書。田冬驚了一下:補書?你怎么也干起這個了?蕭聞青不響。田冬說:那我這兒還有蠟紙,壓書要用的,你一塊來拿吧。蕭聞青說好。田冬在電話那頭笑:還有酒,我二舅拿來的,茅臺泡的楊梅燒,趁新鮮來喝。蕭聞青也笑了笑,說這就來。
蕭聞青提著熏魚走進田冬家中時,叫了聲:智深兄!田冬是個光頭,頭皮保養(yǎng)得油光锃亮,加上身量魁梧,脾氣爽利,頗有幾分魯智深的氣韻。系里熟人私下就給他取綽號,叫他田智深。桌上已經用燒酒杯斟出兩杯酒,擺了一碟花生米,另外還有涼拌海蜇、麻辣肺片、皮蛋豆腐幾樣小菜。蕭聞青把熏魚往碟子旁一扔,說,正好湊個五福臨門,這熏魚可比食堂的好吃。
兩個人坐下來,先碰了一杯,也不知道這酒是不是真茅臺,但確實醇味十足,陡峭的辛味迅速在喉間化開,激蕩著神經。幾口過后,天色也更釅了一點。蕭聞青瞇著眼,看看四周,空寂寥蕩,不禁問:嫂子跟小笙,還不肯回來哪?田冬齜著嘴說:別提了,母女兩個,從我出事那時候搬出去,到現(xiàn)在,算算幾年了?明著不肯分,暗地里搞冷戰(zhàn),冷死你,折磨死你。我這樣,還不如干脆離婚。說著,又仰頭喝了半杯。蕭聞青嘆了口氣說:你當初,也是不當心,羅曼蒂克一下,把自己克進去了。田冬揮手制止他:過去的事情,不說了。你這次補書又是為啥?蕭聞青便把事情簡單講了一遍,講到剛剛妻子冷酷的態(tài)度,他不解地問:你說她這是什么情況?田冬想了想說:兩種情況,要么就是她外面有人了,要么就是你外面有人了,被她發(fā)現(xiàn)了。蕭聞青冷笑了一下說:我能有什么人?她又能有什么人?更年期都快到了。田冬打了個飽嗝說:你也是,干嗎非得補那書呢,換我我也不高興。蕭聞青說:那你干嗎要補書呢?田冬瞇了下眼說:我那是搞收藏,都是古籍,有價無市的,懂不懂?你那也是古籍了?蕭聞青不響。田冬拍了下手說:哦,我知道了,是哪個姑娘的定情信物?還是書里發(fā)現(xiàn)什么字條了,點著中年男人的老房子了?蕭聞青不禁訕笑,抬起杯中剩余的一點酒說:亂七八糟瞎說什么,喝酒,喝酒。
兩個人又斷斷續(xù)續(xù)喝了幾杯,玫紅的酒滴濡濕嘴唇,臉上漸漸涌起醉意。突然,田冬指指窗外一輪月亮說,看今天的月亮,是黃的。便起身去陽臺上,靠著欄桿望月。蕭聞青也跟了出來。那月亮懸浮在遠處幾幢高層樓宇之間,澄澈明凈,清晰得不像是真的。你小時候,到照相館拍過那種照嗎?田冬說,那種背景已經畫好的,人往前邊一站,后面就是高樓大廈、彩虹或者月亮。蕭聞青記得那種藝術照,也記得到城里小照相館擺拍時的情景,塑膠幕布,塑料大馬,一切都閃亮而虛幻,就像他此時關于這些的記憶一樣。兩個人默然站了會兒,蕭聞青忽然問:你認識凌老師嗎?原先住我樓上的。田冬皺著眉,頓了一頓,說:有印象,他好像不知為什么,選修課被砍掉幾門,也跟我一樣,過得很不痛快。蕭聞青說:最近他搬走了,新來一對父女,在我頭頂跟全武行似的,男的踢踢踏踏,小姑娘也踢踢踏踏。田冬笑說:小姑娘好啊,一天到晚給你樓板傳信,指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蕭聞青推了田冬一記說:別瞎扯,人家好像是個初中生。田冬笑得更開心,拍了下手說:喲,打聽得挺清楚的嘛。初中生才好呢,女孩子啊,最好停留在十八歲以前,一進大學就開始變壞,滿腦子歪心思。說完,他忽然沉默下來,不再說話。蕭聞青也醺然不作聲。兩個人靜靜地,看著樓下一輛一輛汽車,從自動感應大門通過。
田冬給的白膠,沒有想象中刺鼻,相反卻有一股木材的清香。蕭聞青用刮板將之前固結的漿痕刮去,輕輕涂上兩三坨,搽勻,再用蠟紙包牢,草繩扎緊,重物壓了一天一夜。再打開來看時,效果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裂縫雖然完全彌合了,中間卻鼓起一個囊包,手指撳上去“噗噗”輕響,像一個多余的、注定使人落空的日期。蕭聞青感覺自己身體里的失望,從某種更深的地方涌起來。他立刻打視頻給田冬。視頻那頭,田冬正拿油筆給一件類似木偶的玩意兒上色,垂著眼說:怎么啦?蕭聞青頹然道:你給的白膠不頂用。田冬依舊沒有看鏡頭:怎么可能,我的東西都是最上等的,我自己修萬把塊的書都用這些。蕭聞青說:沒用,照你說的方法,鼓起一個包。田冬放下筆,抬頭說:你講講都是怎么干的。蕭聞青把之前的做法照模照樣復述了一遍。田冬一拍腦門:忘跟你說了,要用鐵夾,用鐵夾固定……話講到一半,天花板忽然“轟”的一聲,像整座倉庫坍倒下來,大白天聽上去,尤其聲勢喧囂。然后,一個渾然的男腔夾雜而起,仿佛幾句粗口,又仿佛只是單純的怨憤,聽不見另一個聲音,但蕭聞青知道那蹦跳的一套腳步,多半是女孩的,像石子彈撞著巖壁,不停地在頭頂叮叮砰砰。想不到樓上的招式,這么早就開始了。蕭聞青忍不住皺起眉,臉湊近手機,聲音局促地說:什么?你剛剛說什么?沒聽清。田冬慢悠悠道:我說,你包完蠟紙,要用鐵夾,夾緊夾牢,然后呢……講到這里,他在那邊似乎也聽到了動靜,停下來左右望了望,問什么聲音。蕭聞青嘴唇抖動說:我等會兒再打給你。
關掉視頻,書房四面都靜下來,樓板的雜音似乎也被震懾得凝縮了一下,然后,愈加反彈式地喧囂、膨脹,充塞進每一個尚未被席卷的空隙。蕭聞青坐在那里,雙手抱住頭,聽見女孩的腳尖,“乓乓”在地板上踮了幾下,仿佛某種示威,接著就是玻璃器具嘩啦啦的聲音。他從未聽過哪個小孩的足尖如此有力,像是鄉(xiāng)野出逃的小獸,那種胡天胡地的叩擊。小娘皮!終于傳來一句完整的話語,帶著一種模糊的口音:小娘皮,勿要好!小娘皮,死掉算了!樓上的男人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憤怒的罵腔隔著樓板,尾音吱吱作響,仿佛鈍刀割著一塊腴爛的肉。蕭聞青椅子往后“吱呀”一退,拉開抽屜,像心臟病人搜尋速效救心丸一樣,胡亂地抓出幾張紙,又就近攬過一支筆,在紙上寫起來:
鄰居你好。
聽聞搬來已一月有余,至今未登門拜訪,也未打照面。我們非常歡迎你的到來,只有一事恐要商榷。貴戶生活作息似過于吵鬧,響動都超出正常標準,我戶身在樓下,深受困擾。尤其本人因工作性質,多半時間居家伏案,常因你們驟然而起的噪音,難以為繼。希望貴戶能提高公共意識,注意一下生活習慣,大家鄰里和諧相處,謝謝!
503室謹上
這段話,蕭聞青幾乎一口氣寫完,草草通讀了一遍,立刻拿上紙出門,往六樓走。他們單元是一梯兩戶,602住著個退休多年的老校工,整天隔一道防盜門,在樓道生煤爐,居委會來了多次,勸阻也不聽。蕭聞青已經很久沒上樓了,今天樓道里倒是肅清,而老校工防盜門里的木門依舊開著。對過的603,父女倆住的那一間,大門緊閉,門上三三兩兩貼了不少字條。蕭聞青湊近看,有煤氣催繳單,也有水電催繳單,還有一張物業(yè)貼的繳費通知,是一個禮拜前的。大門還是之前住戶的樣式,苔灰的鐵皮上有不少凹陷和臟跡。蕭聞青把頭湊到門邊,悄悄聽了聽,非常奇怪的是,在門外,倒聽不見里面半點聲響。樓道靜得出奇,只有對面602的一只老式收音機,在某個深藏的房間處隱約地放。
蕭聞青站了一會兒,決定把字條貼在門把上,然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帶雙面膠,或者其他可以粘貼的東西。他四下看了看,躊躇幾秒,隨手揭下門上的一張通知單,把上面的膠帶剝下來,粘到字條上。膠帶背面油柔而剔滑,黏性依舊很強,蕭聞青幾乎毫不費力,就將紙固定在了門把手上。后來他想了想,又重新把紙撕下,貼在門鎖的位置,正好蓋住鑰匙孔。無論如何,這下他們總該看到了,不會當成隨便哪張不愿意處理的通知單。
晚上,蕭聞青難得很早上床,靠在床頭聽“喜馬拉雅”上的廣播。樓頂?shù)穆曧懸琅f沒有平息的意思,時斷時續(xù),彌散在天花板各個方位。每逢廣播話音短暫停頓下來,就能聽見上面使用洗手間時,肆虐的管道水流,纏繞扭動著,汩汩沖灌進來,緊接著,拖鞋的步調又像重奏般和起。這對父女仿佛從來不會休息,也不曾出門。蕭聞青驀地關掉手機,直起身,問旁邊貼著面膜的妻子:你聽到了嗎?妻子茫然問:什么?蕭聞青指指天花板:樓上,叮叮咣咣,跟打仗一樣。你沒感覺嗎?妻子睜大眼睛,定在虛空中某個點,仔細聽了聽,然后搖頭說:什么都沒有啊。蕭聞青咂了下嘴,有點泄氣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麻木?這句話就像一個平常時分,毫無防備被點燃的引信,妻子立刻坐得板正,把臉上面膜一揭,沖蕭聞青大聲說:是,我是早麻了,能不麻嗎?整個歷史系,也就我們家了,頂著個副教授,一個立項都拿不到。一學期有半學期窩在家里,跟個無業(yè)游民似的。蕭聞青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說了。妻子拍打了一下?lián)矸e在他們身體之間的棉被,聲音越來越響:為什么不說?我偏要說!回到家,還要時不時地看臉色,吃閉門羹。一天到晚關在那間破書房里,別人以為是在搞什么大研究,實際上,連上個馬桶都不知道掀馬桶圈!蕭聞青嘆口氣,從被窩鉆出,坐在床沿道:別說了。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妻子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書房里干什么。蕭聞青心中一震,不由回頭,看著妻子說:我干什么?妻子的臉上仍殘留著面膜的濕痕,背光望過去,像眼淚哭花,有種戲劇性的蒼老。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突然揩了一下臉,有些不確定地問。神經病!蕭聞青生氣地套上睡褲,走出臥室。外面客廳的一口掛鐘,在寂靜黑暗中咔嗒咔嗒響,仿佛對蕭聞青的突然闖入毫無防備,依舊維持著無人時的流利。這口掛鐘還是他們結婚的時候買的,走時已經不大準確了,一直沒有換。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不換,就像這房子里其他老舊的物件一樣,早已過了某個期限,卻始終靠慣性維持著,也只能靠慣性維持著。
蕭聞青從小房間拿來薄被和蓋毯,打算今晚在沙發(fā)上湊合過一夜。正式躺下來,黑暗卻在沉默中無形被放大,擠壓著原本妥帖的空間,客廳里的家具,漸漸發(fā)出熙攘的沙沙聲。蕭聞青不由得回想起妻子剛才的話,他小便不掀馬桶圈的嗎?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也并不確定。妻子以前從沒有跟他說過,也沒有任何人跟他說過,就像是一粒忽然飄入的暗物質,今晚之前得不到追溯,今晚之后也得不到求證。也許那個不掀馬桶圈的不是他,是妻子單位里別的人,或者熟人口中的同樣賦閑在家的丈夫,在這樣一個偶然的契機,她下意識搞岔了。蕭聞青屏起呼吸,一種突然不知身處何方的虛無感油然而生。
沙發(fā)上沒有枕頭,蕭聞青平躺著,上半身稍稍隨著有些變形的皮面傾陷。他用毯子蒙住頭,臉在沉悶中停滯了一會兒,隨之聽見那沙沙聲,似乎也透過毛料的針眼,鉆進來。他猛然坐起,頓在黑暗里,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那片聲音被猝不及防一掀,立即碎成一塊塊,像成群的螞蟻,四處爬動,一直爬到天花板縫角,遁入吊頂?shù)纳钐帯?/p>
有一個時刻,蕭聞青以為自己連日焦慮,出現(xiàn)了幻聽。直到那群螞蟻重新聚合,拼成流利的一團,在某個平面快速地移過來,又移過去,發(fā)出輕軟的摩擦聲,有節(jié)奏地游蕩在聽覺上。他漸漸可以確定,樓上在用什么帶滑輪的工具,比如旱冰鞋或者簡易的滑板,一刻不停地,刷泄于房間與客廳之間。
他們從不睡覺的嗎?沒有人會忽略一張貼在鎖孔上的字條。還是說他們早已看到字條,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然后無所謂地扔掉了,一直等到半夜,開始這報復性的練習。聲音雖然不大,但游動而持續(xù),他們知道他會在意的,也會陷在這客廳無盡的黑暗中。
蕭聞青想到這里,突然涌起一種無法遏制的憤怒。他迅速披上睡衣,打開門,三步并作兩步地往樓上奔。樓道燈在急促的腳步聲中亮了起來。來到603門口,昏黃的燈光下,那張紙依舊貼在原位,靜靜蓋在鎖孔上,沒有移動的痕跡,其他各種通知單,也都是白天的樣子。他嘗試敲了幾下門,鐵皮在急短的觸覺中有些生冷,仿佛毫無防備的試水。停下等了等,并沒有什么動靜,門里似乎瞬間噤住了,不敢聲張。一只飛蛾在角落被驚起,撲棱棱掠過,從四方形的樓道窗口飛出。
蕭聞青加大力度拍門,這次拍得果斷而用力,拍三下,在一個余響的隙口喊一聲:有沒有人?!然后接著拍。手掌貼撞鐵門的震擊,在無人的樓道里被一圈圈放大,逐漸傳徹其他樓層。對面失修的木門“吱呀”開了,但沒有亮燈,昏暗的玄關處,探出老校工的臉,隔著防盜門問:誰呀?干什么呀?蕭聞青幾乎已經忘記老校工姓什么,想了半天,局促地說:秦阿姨,你好。老校工瞇眼張望了半天,皺臉松動一點,用一口南京腔說:蕭老師啊,你好久沒來了哎,這么晚上來阿是干嗎啦?蕭聞青指指鐵門說:我找這家人。老校工透過防盜門的縫隙,隨意望了望,然后說:這家人出去了哎,聽說是小孩放假,到外地玩兩天。蕭聞青呆在那里,下意識說不可能。老校工湊近門邊,她的核桃一樣的皺臉開始在樓道燈光的外緣有了點輪廓:怎么不可能?都已經出去快一個禮拜了。蕭聞青喃喃道: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這幾天我每天都聽見他們走路。老校工不以為然地側了一下臉,很肯定地說:那你準定是聽錯了。他們臨走前還交給我一把備用鑰匙,說煤氣公司可能要上門檢修。鑰匙都還在我這里。她的臉又隱回晦暗中,在玄關邊的柜子旁窸窣翻動,找了一陣,聽見“咣”的一聲,玻璃錐裂般的細響。然后她打開防盜門,手有些顫抖地伸出來,嘴里說:喏。兩把烏亮的鑰匙靜靜地攤在她的手掌中。
幾天以后,蕭聞青在樓道口碰到了這對父女。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近傍晚,夕曬太陽仍舊明亮而劇烈。蕭聞青下樓去快遞柜拿快遞,臨近單元門,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來,后面跟著個女孩。兩人都拖著行李箱,神色愴然。蕭聞青幾乎下意識想到,這就是樓上的那對住戶。男的皮膚灰黃,五官疲亂,穿得很廉價,像是個開店的——那種公路沿道,混合著五金味和煙草味的小店。他們剛結束的旅途似乎并不愉快,男人看上去情緒低落,垂著頭,悶聲從蕭聞青身旁經過。夾克衫的衣角在擦身的時候打到了蕭聞青的手,他也并沒有什么表示。女孩走在后面,一樣的身面稀臟,不看人,后面拖著她的小小的行李箱,粉紫色的布面,已經磨出許多遲鈍的毛,像是誰用過剩下的。她似乎非常依賴她的父親,邁著牽扯的步子,勉力跟著他。后來蕭聞青才意識到,那也許是一種畏懼。經過的時候,她終于因為好奇,或是別的什么,抬了抬頭,飛快地看了蕭聞青一眼,像從一座灰色的塔中倏然張望出來。蕭聞青得以在一瞬間的光亮里,看清楚她的臉,她的皮膚像是凍透的糕點,但因為疏于打扮,又透出寒酸之氣。她的眼睛對于初中生來說過于黯沉,嘴緊緊抿起,仿佛隨時預備哭泣。和她的父親一樣,她也沒有打招呼,或是笑一笑,木然地垂下頭,往前走了。行李箱的滑輪汩汩細響,仿佛她瘦弱的身軀,對這世界有無限的警惕。
蕭聞青看著他們走到樓梯邊,收起拉桿,準備爬樓。男人提起行李箱,自顧自往上走去,似乎并沒有打算幫助女兒。女孩躊躇了一下,然后拎起小箱子的拉環(huán),用她的雙腿一左一右護著箱子,漲紅臉,手臂保持一種倔強的平衡,一級一級往上提。箱子遲重地越過樓梯的邊角,有時磕碰她的身體,像是一個不斷試圖把她往后推的人。蕭聞青看女孩走了兩級,也就轉身走出樓道門。他知道自己沒有什么理由幫助他們,并且相信他們一到家門,就能看見他留的那張字條。
之后的幾天,樓上卻出奇地安靜,仿佛一切的聲響,都被什么隔毯包裹住了。沒有腳步聲雷動,或者深夜的爭吵,就連所有管道,不管廚房還是衛(wèi)生間,都不發(fā)出一絲流動。好像上面從來不做飯,也不使用水龍頭。而蕭聞青預期中,那張字條應該引起的反應,如道歉或是友好的溝通,也都沒有發(fā)生。他曾經在某個白天,又到六樓門口去看了看,門上的紙條早已沒有了,那些煩瑣的繳費通知單,也全部被清理掉了。蕭聞青在不解之余,幾乎感到一種莫名的釋然。至少他們處理了應該被處理的,也肯定看到了他的留言。而那男的始終沒有下樓來找過他,甚至自從那偶然而短暫的一次照面后,他再也沒有在樓道里看見過他們。父親和女兒,都像一種晝伏夜出的動物,謹慎地隱匿起來,背對著他所在的世界。
過了一個多禮拜,所有聲音才又如常響起。現(xiàn)在,他們似乎不大砸東西了,也不大再有突然崩裂的喊叫,而蹩腳的足尖舞般的拖鞋聲卻變本加厲,有時候,已經到后半夜,蕭聞青仍能在頭頂聽見刻意收斂的步伐,橡膠鞋底擦過地面,那種小心泄漏的試探,仿佛是女孩在偷偷轉圈。蕭聞青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聽覺如此靈敏,他甚至能通過管道水流的響動,大致判斷出,是父親便后的洗手,還是女兒在洗臉。女孩打開的水流總是細細的,綿密涓致,仿佛幽澗通過的溪流。
蕭聞青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是過了這么一段時間,那似乎被藏匿起來的一個多禮拜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反正絕對不會是父女倆看到字條,收斂了幾天的緣故。他明白那一個多禮拜里的那種安靜,就像冬天湖邊突然撤走所有人,也撤走所有游船,只剩下三兩木舟在悠悠漂蕩,湖面氤氳著一層霧氣。這種空無一人的寧寂,曾經讓他一度懷疑,他們已經搬走了,或者,躲在了屋子的某個角落,盡管他知道,后一種設想毫無道理。
這件事變成一個謎團,一直困惑著蕭聞青。一天,蕭聞青路過客廳,瞥見妻子坐在沙發(fā)上,拿著平板看電影。客廳的采光很暗,又沒開燈,平板亮光一閃一閃,映在她臉上,使人輕易地就能看見幾條淚痕。他知道她又在看那種煽情的影視劇了,搞不懂為什么,再刻薄的女人,也會被鏡頭里的生活感動,他妻子就是典型,看國產古裝劇也會哭,看歐美動作片也會哭。尤其到電影最后,超級英雄救起了什么人,燃響的音樂適時放起來,那她簡直嘩嘩地掉淚。本來蕭聞青對于這種泛濫的情感很不在意,這天他卻鬼使神差停下了,問了聲:看什么片呢?妻子哽咽著說:同事推薦的電影,太好看了,全智賢演得太好了。蕭聞青聽說有全智賢,想必是韓國片,更加覺得沒意思,正要走,聽見妻子忘情地自言自語:太感動了,這種有時差的愛情。編劇太厲害了,這才是真愛啊。蕭聞青本能地站住,問:你說什么?什么時差?妻子俯身在面前茶幾上抽了張紙,擤了把鼻涕,沙啞著說,全智賢演的女主角,跟男主角所在的時空相差了兩年,兩個人就通過一個郵箱通信,談戀愛。后來,男的出車禍死掉,被女的知道,連忙寫信給兩年前的男的,叫他不要去那個地方,耐心一點,等到和她在郵箱前面會合。信剛放進去,男的就來了,兩個人抱著親,看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喂,你在聽嗎?她突然停住,看見蕭聞青若有所思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喂!她又喊了聲。???蕭聞青本能地應了聲,然后,他凝重的臉活動起來,像一本迅速被翻動的字典,變得煞白而不確定。喂喂喂!妻子仍在徒勞地喊叫,帶著一絲緊張,似乎要把他從某條甬道中拉出來。蕭聞青木然站立,知道自己正在進入某個必經的入口,這么多年來,難得有一次,可以漸漸接近一種確定的真相。一切似乎都變得明朗起來,在妻子庸俗的敘述中,一個微小奇跡的光照涌溢而出,他突然有了清楚的猜想,并且確信自己的猜想會是對的,即使尚未被證明。而在這之前,他甚至連食堂當日的菜單都無法得知。
蕭聞青丟下惶惑中的妻子,轉身奔出大門,一口氣跑上六樓,猛敲602的防盜門。防盜門上的陳年銹跡被震得砰砰作響,積在鐵柵格之間的灰,如風干的雪片,撲簌掉落。過了一會,木門打開了,老校工的頭探出來,依舊隔著防盜門問:蕭老師?阿有事啊?她的灰布衫衣領塌陷下去,帶著孀居女人特有的氣味。蕭聞青氣喘吁吁說:你對門那對父女,上次出去了幾天,還記得嗎?老校工眼睛朝天想了想,搖頭說:不記得了。不過你等一等,他給我鑰匙那天,我有記錄的。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方方面面都記在本子上。說著她轉身去屋內尋本子。蕭聞青在門外等待著,看見老校工的身影,在玄關處稀少的一點光亮里漸漸隱下去,嘩啦啦摸找了一陣,又一點一點明晰起來。老校工戴起老花鏡,低頭翻動筆記本,越走越近。怎么說?到底幾天?蕭聞青急切地追問。你等等,蕭老師,慢一些,等我翻到那天來。老校工勉強轉動手腕,翻了幾頁,又皺眉往回翻,終于定格在了某處,指著一行字,吃力地說:哦,這里這里,我看到了,那天是5月21日,星期六,剛好小滿。拿鑰匙是……她又往后翻找一陣,大概跳過了許多頁的日常事項,然后指著另一行字說:拿鑰匙是29日,這么說來,是過了幾天?她眼睛朝天,艱難地計算起來。過去八天。蕭聞青顫抖著說。他估計樓上肅靜的那段時間,也差不多正好是八天,這絕不會是一個無謂的巧合。對,八天!時間過得真的是快啊。老校工誠摯地點頭,她想不到還會有人上來找她,陪她說會話。秦阿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蕭聞青更加急切地說。蕭老師,你講好了,你講。老校工打開防盜門,把半個身子探了出來。下次對過出遠門的時候,出去的時間和回來的時間,能不能通知我一下?蕭聞青說。老校工眼眉皺起來,努力消化著這個問題,似乎掉落在了某種狀況之外。良久,她又現(xiàn)出了那種溫憨的神情,十分爽利地說:好,沒問題,下次他們再來交鑰匙,我就告訴你。蕭聞青連聲道謝,倉皇要走,聽見老校工依舊在問:蕭老師,最近怎么樣?你妻子單位還好吧?他局促地應付了幾聲,匆匆下樓了。
回到家,蕭聞青一口氣跑回書房,拿出筆記本,開始畫圖表。唰唰畫出幾條線,橫軸標日期,縱軸標時間點,想了想他又覺得不對,把時間點擦掉,標成503、603兩戶人家,草草畫定幾個大框,又在大框里繼續(xù)畫線。妻子從沙發(fā)上站起,一頭霧水地跟進來,問:怎么回事?搞什么鬼?進進出出的。蕭聞青頭也沒抬,埋在筆記本中,皺著眉,拿油性筆的手上上下下,就像名畫家在負氣地打草圖。妻子便越發(fā)好奇,湊近前,透過他肘彎的空當,瞄著筆記本說:畫什么東西呢?讓我看看。挨得稍微近些,睡裙的側沿蹭到了蕭聞青的肩,拂來掃去,他煩躁起來,把本子一手蓋住,沒好氣地說:喂,你少來管,看你的電影去。妻子平時很少聽見這樣的語氣,即使兩個人再吵,對整個彼此都厭倦了,他也最多擺擺手,顯出無奈的表情。她因此斷定蕭聞青是吃錯藥了,本子上有什么東西是在她的預知之外的,于是憤憤地大嚷:你他媽搞什么花頭精?我偏要看!說著撲上來搶,汗津的手正好搭在蕭聞青的手背上,他的手也是潮熱而警惕,下意識一擋、一推,在妻子胳膊附帶抓了一記。妻子沒有防備,一下子朝后趔趄了幾步,等站定,眼睛都瞪圓了,漲紅臉說:好啊,蕭聞青,你竟然敢推我?今天大家都別想好過了!說著肩膀撐開,臂膊膨起,擺出一種像是什么開始了的姿勢。蕭聞青不響,也不去跟她辯,又去研究他的筆記本,這次把本子拿起來一點,靠向臉,封皮對著外邊。過了很久,他感覺妻子似乎仍在書房里,吁吁的氣喘灌滿半個房間。長時間的沉默對峙后,妻子走了出去,開始在外間打電話。書房門半開著,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她飛起來的聲音,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媽,蕭聞青他打我!非常奇怪,即使是這樣的年紀,對著母親,妻子的口氣聽上去立刻像是個小孩,那種自以為是的嬌縱,做作而幼稚。蕭聞青以為他會膩起一些厭惡的感覺,然而并沒有。幾句過后,聽見妻子開始朝著電話喊:他不想好好過了,姆媽,他不要過下去了!
蕭聞青的岳母從鄰市趕班車過來,是半上午,到站后先跟女兒去就近的銀泰城逛了逛,吃了個午飯。回到家,妻子把幾包新買的東西放好,鉆去廚房瞄了瞄,臺面上一片空蕩,便悄聲對母親說:喏,你看,還在跟我慪氣,飯也不吃了。
岳母走進書房,蕭聞青正捧著筆記本神游,看見老太太,有些措手不及,啞聲說:媽,您怎么來了,也不跟我提前講一聲,我好去接您。岳母擺擺手,坐到書桌旁的偏椅上,和氣道:我就是來看看你們。你跟瑩瑩,吵架啦?蕭聞青茫然道:沒有啊。岳母笑了笑,說:最近好像心里有些事?蕭聞青摸頭道:那就更沒有了,媽,我給您倒杯茶吧。說著把筆記本合攏,趁勢就要站起。老太太收起笑容,嘴角仍淺淺掛著,向下壓了壓手,以一個干部的姿態(tài)制止了他。蕭聞青只得又回到座位上。岳母沒退休前,做過幼兒園園長,確實大小算個干部,講話也三句不離本行,什么都可以往幼兒教育事業(yè)上類比,常常起頭就是:其實這個事情啊,跟管幼兒園一個道理。這會兒她就開始道:其實處理夫妻矛盾啊,跟管幼兒園一個道理,要抓大放小,知道吧,聞青。蕭聞青悶頭不響。岳母開始打起手勢:怎么個抓大放小呢?比如一個班級,差生堆里,總有幾個頭王,起領頭作用,破壞整體秩序的,唉,這些家伙,就要重點解決,喊家長,開小灶,無論如何要盯緊,盯牢。那些一般差的小孩子呢,以引導為主,不多關注。有限的精力,要用在正確的地方。解決夫妻間的問題,也是這樣。蕭聞青聽了半天,一頭霧水,正好頭頂又是幾聲脆響,他便眼皮朝上,伸著脖子候著。岳母見他這副樣子,也轉頭望望四周,問:怎么,有蟲子???蕭聞青搖頭,眼皮依舊朝上。岳母繼續(xù)道:我聽說,你和瑩瑩吵架,是為了幾本書?蕭聞青漫不經心應了一句,等到樓上一串腳趾抓地聲爬過,才想起來說:???為了書?沒有的事。岳母眨眨眼睛說:我聽瑩瑩講,就是因為她搞壞你幾本書嘛。什么書,這么要緊啦?蕭聞青不響,岳母把椅子拖近桌邊,用像是以前工作時對著兒童說話的聲口,微微哈著氣:到底什么書啊,讓我看看嘛。蕭聞青被她的氣息一噴,擾亂了聽覺,那些微微的響動,都暫時聽不到了。整間房子瞬間浸泡在岳母的和聲細氣里。蕭聞青便有些皺眉,稍微朝里挪了挪。是不是這兩本啦?岳母指著遠處兩冊植物志,其中一冊尚且?guī)е髞砣ヌ锒幗鑱淼蔫F夾子。蕭聞青正要解釋,岳母身子朝前一夠,很快地把兩本書攬過來,拿在手中上下端詳。加——那——利群島植物志。她瞇起眼,吃力地讀著封面的標題。然后又翻了幾頁,手指隨意地撫過幾張鮮艷的配圖,包括特內里費島上的龍血樹,幾乎都不做停留。這書沒什么的嘛。她頗有些遲疑地下了個結論,又擠起眼角,想去看封底的標價。加那利群島是個什么地方?她最后撇著嘴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隨便看看的。蕭聞青面無表情,把兩本書快速拿過來,歸整在比之前更遠一點的角上,然后一手扶腮,望著半空,繼續(xù)聽上面的動靜。岳母有些訕訕的,沉默觀察了一會兒,說:聞青,我總覺得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是不是學校里出了什么事?正巧這時,在話語停頓的間隙,有一陣撬動聲掠過,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地板與地板的夾層掀涌,這是之前從未出現(xiàn)過的新的聲音。蕭聞青一把按住岳母的胳膊,手指朝著天花板,興奮地說:媽,聽見了嗎?你聽見沒有?岳母困惑地說:聽見什么?蕭聞青眼睛望向岳母,嘴角旋起詭秘的凹陷,喉嚨像爬蟲一樣顫抖起來:樓上的聲音,又響了。
老太太神情凝重地從書房出來,正好趕上伺機打開房門的女兒,便拉過她,小聲說:我看聞青,根本不是外面的問題,可能是腦子出問題了。女兒瞪大眼睛道:那不可能的吧,他腦子不對了,書也教不對了,他學生第一個舉報他。老太太湊近女兒,把著她的手說:我問你,他最近是不是老這樣?眼睛朝著天花板,說聽見什么什么聲音,神神道道的?女兒點頭說:想起來還真是的,有次在房間里,突然就翻起白眼,問我有沒有聽見什么,跟鬼附身一樣。老太太手指一戳說:這不就是了,嚇人的嘞。一面就卷起下巴:這有點麻煩的。女兒哭喪著臉說:那怎么辦,姆媽?那我寧可他外面有人的。嫁個傻子老公,講出去難聽死了。老太太嘆口氣說:再觀察觀察吧。一直叫你們生個孩子生個孩子,趁我跟你爸還有力氣,還可以幫你們帶帶。現(xiàn)在倒好。女兒依舊一副哭腔:以前說起來,是兩個人商量好了不生。現(xiàn)在他都發(fā)癡了,我還跟他生什么,我難道也有毛病啊。正說著,聽見蕭聞青出來倒茶,母女倆連忙躲進小房間,兩個人關在里面,唉聲嘆氣了一下午,仿佛蕭聞青腦子出問題這件事情已經坐實。結果當天晚上,岳母就坐最末一班車回去了,帶了塊女兒從銀泰城買給她的披巾。
第二天,岳母在家庭群里發(fā)出來幾句話:我看聞青的問題,可能還是心理毛病,或許最近工作壓力過大。我跟你爸商量,最好不要刺激他,還是先去做一下心理咨詢。你爸有一個老同學,專門搞心理健康培訓的,必要時我把他的名片推給你。以上。顯示了沒一分鐘,馬上撤掉了,大概是發(fā)給女兒的消息,誤發(fā)進群了。蕭聞青看見,又好氣又好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走進臥室,妻子顯然也很忐忑,眼風悄然從雜志的邊沿探出來,觀察他的面部動態(tài)。過了一會兒,她試探著說:明天休息天,要不出去吃?蕭聞青冷冷道:不要和我說話,我心理有問題。
其實蕭聞青有時候自己也懷疑,一切都只不過是想象,根本就沒有什么聲音。那些綿延至深夜的蛇行的躁動、水管的裂響或停頓,不過都是乏味人生間隙無望的幻覺。他甚至開始不確定,樓上到底住了幾個人,或者那女孩到底是不是在上初中。這種懷疑一旦萌生,就像吹起來的塑料薄膜,迅速鼓脹,籠罩在一種搖動的感覺外圍。直到有一天,老校工終于來找他,那已經是一個月以后了。蕭聞青正在研究筆記簿的其中一塊,突然聽見幾聲敲門聲。他以為是上門快遞,走到門邊應聲說:放門口好了。門又敲了幾下,響起一個衰弱的聲音:蕭老師,我秦昭儀啊。蕭聞青連忙開門,有些意外地說:秦阿姨。老校工站在門口,大概難得照到天光,身體有點抖,遲慢地說:哎,蕭老師,我不進去了,就是來跟你說一聲,對過他們又要出遠門了,好像是女兒要去外地看病,今天早上剛送過來鑰匙,托我保管,沒講幾句話就直接出發(fā)了。我看那個女孩子,走路都走不大動,真的是罪過。老校工對著門口的鞋墊嘆了口氣。蕭聞青忙問:他們多久回來?老校工說:這個不知道啊,聽說去學校里請了好幾天假呢。蕭聞青往門外弓出半截身子:秦阿姨,等他們回來,還要麻煩您第一時間來告訴我一下,拜托了。老校工不住點頭:好,好,這個沒問題,蕭老師可是找他們有什么事?蕭聞青說:沒什么大事,就是……天花板有點漏水,想排查一下,秦阿姨,要不帶幾個橘子回去吧。老校工連連擺手,顫顫巍巍地上樓了。蕭聞青回到書房,馬上攤開筆記本,在當天日期的上午標注了一個星號。
又過了幾天,老校工在一個下午悄然而至。正是梅雨季節(jié)的末尾,一切都潮濕滴答。蕭聞青在一種模糊的雨聲中辨認了好久,才確定了敲門聲,跑去開門。老校工像一塊抹布佝僂在門口,氣喘吁吁地說:蕭老師,他們,他們回來了。剛剛到家的。女孩子是爸爸背著來的,走路都不會走了。她的話語一急促,便帶了一種凄厲的尾音。蕭聞青忍不住道:秦阿姨,您慢慢說,要不要進來喝口水?老校工擺擺手,壓低了聲音:聽說這次,確診了很嚴重的一種毛病,但是床位不夠,過兩天再去辦手續(xù),可能要住院。真的是可憐。蕭聞青一時怔住了,也想不出什么話說。愣了一會兒,他又邀請了一遍老校工到家里坐。老校工客氣地點點下巴說:好好,蕭老師,就說到這里,我去看看那對父女,看看情況怎么樣,罪過。再會再會。一面揮了兩記手,就攀住扶手,開始爬樓梯了。
蕭聞青在書桌前怔了許久,心中有些異樣,仿佛被一只汗?jié)竦氖譄o故撈了一下。當然,他本不應該為一個無關的小孩發(fā)愁,他提醒自己,這世界上每天都有小孩在生病,他和妻子如果有小孩,也可能會生病??嚯y無時無刻不在繼續(xù),多余的悲哀不過是另一種陷阱。他又想起三毛的丈夫荷西,也是很年輕就出了意外,潛水時身亡了,留下一座墳墓,孤零零地在海島上。想到這里,他的心中莫名好過了一點,于是目光轉向筆記本,拿起筆,又在當天的下午打上一個星號。
這一天過后,蕭聞青幾乎天天沉溺在書房里,廢寢忘食,一面仔細傾聽樓上的動靜,一面在筆記本上涂涂畫畫,相當于兼具了情報監(jiān)聽記錄員和核物理演算科學家兩種身份。有時為了捕捉那種極細微的走動聲,精神過于集中,神志恍惚間居然啃起橡皮,把一塊碩大的馬利橡皮啃得一屑一屑。妻子從沒見過蕭聞青這樣,一度以為他是真的出問題了。有次給他送盤饅頭進來,碰巧蕭聞青正把橡皮舉離嘴邊,吐出一口的渣,氣得她轉身就走,恨恨地扔下一句:你吃你的橡皮去吧。從此妻子便不再給他送飯,連菜也不給他剩一點,有時蕭聞青餓得實在擋不住,便去廚房找點泡面,或者叫樓下十幾塊錢的沙縣小吃外賣。
十二天以后,正當妻子收到岳母推過來的心理健康老師的名片,眼圈凹陷的蕭聞青在書房里把筆記本啪地合上,朝天大叫了一聲,嚇得妻子連忙關緊房門。叫完過后,十幾天來的煩悶,頓時疏解很多,蕭聞青站起去外面倒了滿杯冷水,不帶茶葉,咕咚咕咚全部喝完。然后他坐下來,開始撥通田冬的電話。田冬接起的聲音懶洋洋:怎么說?蕭聞青激動得語無倫次:我發(fā)現(xiàn)了,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田冬說:發(fā)現(xiàn)什么了?夏商周斷代又有新證據了?蕭聞青緩了緩,秘密地說:我發(fā)現(xiàn),樓上和我家,有七天的時差。然后他忽地停住,田冬也在電話那邊不響,空氣便有些微妙,仿佛話筒之間也有了時差。過了好一會兒,田冬澀滯的聲音重新響起: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七天的時差?蕭聞青因為興奮,語速又快起來:我早就納悶,樓上沒人的時候,坐在書房,天花板像打仗,人回來了,倒靜得跟太平間一樣。這次我找準樓上出遠門的時間,特意跟學校請了假,專門坐在家里記錄。頭先幾天,聲音照常有,叮叮咣咣,就跟人住著沒什么區(qū)別,后來他們回來了,也還是照常,然后,七天過后,奇妙的事情來了——蕭聞青延挨了一下,等田冬的反應,田冬也不作聲,只聽見電話那頭他輕淺的呼吸。蕭聞青繼續(xù)說下去:七天過后,樓上突然肅靜,一聲都不響,又過了四天半——我仔細算過的,整整四天半,一切聲音又重新恢復了。這下你猜,他們之前出去的時間,是幾天?田冬大概猶豫了一下,悠悠地說:四天半?對了!蕭聞青一掌拍在大腿上,好像聽見幻想中的兒子做對數(shù)學題,就是四天半!我特意請樓上秦阿姨幫我觀察過的,一點都不會錯。秦阿姨?那個老校工?她應該退休了吧?田冬插嘴道。退休了,早退了。蕭聞青省略地說,然后重新壓下聲音,回到秘密的語氣,所以,你說世界詭異不詭異,樓上樓下,居然會有七天的時差!我在樓下聽到的一切聲音,其實是樓上七天前發(fā)出來的。田冬不響,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說:你看過電影《彗星來的那一夜》嗎?蕭聞青說:沒看過,講什么的?田冬說:講平行宇宙的,就是說,我們的維度之外,有無數(shù)個差不多的生活切片。蕭聞青說:不是很了解。田冬說:那你看過《星際穿越》嗎?蕭聞青說:這個聽說過。田冬說:里面有個父親去執(zhí)行太空任務,掉在時間的縫隙里,回來的時候,女兒已經比他老了,成了老太婆了。蕭聞青說:所以呢?田冬聲音晃了一晃,大概在那邊聳了下肩:我就是想表達,不僅僅是時差的問題,很有可能,你的生活同他人的生活,根本就在兩個維度。這次輪到蕭聞青不響,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田冬忽然問:你那兩本書,補好了沒有?蕭聞青說:差不多了,這兩天就打算去還了。
蕭聞青和田冬談話過后,便去找來那兩部電影看了看。他不喜歡《彗星來的那一夜》,覺得結局太悚然了,而《星際穿越》又過于宏大。實際情形遠比影視劇簡單得多,就比如他坐在馬桶上看報,樓上傳來父女倆的爭吵,而那其實發(fā)生在七天以前,七天的時差,不多也不少,和報紙上的新聞,也和蕭聞青當下的生活,產生微妙的重影。蕭聞青從中感到一種調和的浪漫,好比人們頭頂看到的星光,本來也是幾萬光年以前發(fā)出來的。唯一讓人有些不滿的是田冬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那樣輕描淡寫,和他一貫以來的傲慢一樣,仿佛這不過是尋?,嵭祭锏钠渲幸粯?。
關于這個秘密,蕭聞青當然沒和妻子說,說了她也不懂。他也并不打算跟什么科學機構報告,這個世界上超越常理的事情太多了,并不缺這樣一樁。有時候半夜醒來,躺在床的一側,默默聽著倏然作響的七天前的水管聲,一種奢侈感油然而生,仿佛他比別人多了些什么。他的作息開始恢復正常,那本計算規(guī)律的筆記本也被鎖進抽屜,妻子的臉色逐漸緩和,不再認為他的腦子或者心理,其中一個出了問題。尤其當一次晚飯的間隙,蕭聞青突然表示,下半年打算申請一個省級基金,材料已經在準備了,妻子立刻笑逐顏開,給他盛了兩次湯。當天晚上,他們難得做了愛,蕭聞青不大記得他們上次做愛是什么時候了,也許暌違太久,疲乏過后,整個身體都澀澀的,像是吃了過多的菠蘿。
第二天早上,夫妻兩個在餐桌邊碰頭,喝著稀飯,聊起一些單位的事。妻子突然問:你那兩本書還沒還呢?蕭聞青嘴里呼嚕呼嚕地說:已經補好了,正打算這幾天去還。妻子想起什么,拿起手機看了看,“呀”了一聲:你還不知道呢,市圖要升級改造了,聽說要閉館三個月,就從明天開始。蕭聞青怔了一下,問:哪里講的?妻子把手機屏幕朝他一,說:喏,市圖的微信公眾號,發(fā)布好幾天了。蕭聞青拿過手機,瞇眼看了看,發(fā)愁說:哎呀,那只有今天趕緊去還,我還打算備明天的課呢。妻子撇著嘴,把脆瓜嚼得咔吧作響,說:上那么多年,還要備課。你那點東西,我都會背了。
妻子出門后,蕭聞青還是備了一上午的課,中午睡了個午覺,便拿了書,匆匆出發(fā)。他知道圖書館關門要到5點,但是閉館前夕,情況也不大好說,寧可早點去。剛打開門,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抵在門邊,柔軟而滯重,他又向外推了推,那團東西自動移開了,移動到仿佛邊角的位置。蕭聞青閃到門外,朝樓梯口四下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樓上那女孩,蹲坐在墻角。就是那個,住在他頭頂?shù)?,永遠生活在七天前的女孩,蕭聞青想到這層,喉嚨不自覺“咕嘟”一響。女孩比他頭一次看到還要瘦弱,穿著一件白色的褶皺背心,下面是皺皺的夏威夷短褲,褲子上有些臟跡,看著像鞋印,或者別的什么印子。蕭聞青注意到她赤著腳,腳趾微微分開,浸在地面因受潮而暈起的水漬中。膝蓋以下裸露的部分,微微彎折起來,攏起一圈疲憊的褶痕。她整個看上去,像是在洗衣袋里囤積了很久的一件衣物,充滿汗酸氣,陳舊而松軟。
你怎么了?怎么坐在這里?蕭聞青問了一聲。女孩沒有回答,低著頭,兀自團著細黃的胳膊,雙手抱住膝蓋。要不要叫你爸爸?或者秦阿姨?哦,不對,你應該叫秦奶奶。蕭聞青訕笑了一下,他猜想她是沒帶鑰匙,或是和父親吵架,賭氣跑出來了。女孩依舊垂著臉,劉海在膝蓋上掃來掃去,輕柔而飄忽,像是嬰兒的毛發(fā)。她看著自己的劉海,很輕地吸了口氣,然后,突然仰起臉來,一雙青紫的眼睛,毫無防備地對準蕭聞青,額頭上有幾道微小的血痕,已經結成薄痂。蕭聞青嚇了一跳,倒退好幾步,站住后,他定了定神,嚴肅地問:誰打的?女孩不作聲,把臉埋回手臂間,膝蓋因為長久杵著,有些微微顫抖。蕭聞青等了一會兒,看看手表說:先去我家里坐一會兒,走。說著就去提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這是蕭聞青難得幾次觸碰少女的肌膚,在很短的一剎那,他的手指擁擠在她有些柴硬的肘間,感覺并不如小說里寫的那般美妙。她的汗毛生冷而拘澀,就像在一個潮濕的雨林,觸摸一根陌生的象牙。女孩怔在原地,并不起來,只是木然任他提著,她的臉順勢朝地面?zhèn)攘藗?,讓劉海垂下來一點,蓋住斑駁的傷痕。蕭聞青再也想不到,一個小姑娘的分量有這么沉,提了一會,她的白背心被扯得聳起來,露出黯黃的腰間皮膚,背上的棉料沒過脖頸,像多余的白色泡沫。蕭聞青想到她還生著病,也不敢用力提,只好放棄。他松開女孩的手,又看了看表,距離5點已經時間不多。那要不,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蕭聞青試探性地說,當然,他知道女孩多半不會回答,她也應該不和他說話,尤其是在他聽過了她在樓上這么多跑跳、爭吵和歇斯底里過后。
等了一會兒,聽見樓道有腳步響,一個送快遞的,經過他們身邊,異樣地看過來一眼。蕭聞青決定不再等待,匆匆叮囑了一聲:你坐這里不要動噢。便往樓梯下面走。轉身的時候,女孩似乎又仰起臉來,眼神哀懇,溢出許多眼淚,那淚光的重影,在他掉頭的一瞬間,幾乎像一道透明的閃電。走出樓道口,太陽仍舊明亮,蕭聞青告訴自己,這大概就是青春期小孩的叛逆,一會哭,一會又好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傷從哪兒來的,也沒人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清楚他并不能為她做些什么,也許等他回去,她已經不在了,重新回到七天前的生活序列中。七天的時間,對于這些小孩子來說,不過是午睡間的一場夢罷了。
蕭聞青趕到圖書館,里面人比想象中多,大概都趕在閉館前來借書還書。閱覽室服務臺處排起一個小長隊,只有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那里,胸前別著證,頭頂禿了一圈,發(fā)緣整齊,有點像繃了圈阿拉伯頭巾,不過沒有垂下的部分。輪到蕭聞青,他很鎮(zhèn)定地把書平遞過去,男人接過來,上下看了看,又翻開看了看,接著側過去望望書脊,蕭聞青下意識說:沒什么問題吧?男人皺著臉,頓了一會,把書腳斜向蕭聞青,手指點點說:你這里,有點問題,自己補過?沒補過,沒有的事。蕭聞青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男子抓抓頭皮,把書隨手側來側去,倒騰了兩趟,為難地說:你這個不行的,你等一等啊。說著走去里間,叫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性。這女工作人員證都沒別,齊耳短發(fā),面皮白凈而松弛,估計就是妻子第一次提到的,跟她爭執(zhí)的老女人。她一看見書,便揮揮手:這書我記得的,說過不行的,怎么又來還了?說著抬起臉往外一掃,看見蕭聞青,把眼睛一瞥說:喲,換了個人來還了?上次那個女的,可不要太厲害。她用八卦的口吻,朝向旁人笑了一陣,又回頭說:這個書,已經搞壞掉了,再怎么補都是殘次品了,以后不要來還了噢。直接按賠償流程走吧。她的普通話里有一種流利的本地口音,尾調輕輕揚起,帶著小世界中不容置疑的倨傲。蕭聞青聽了不由得生氣,壓著聲音說:哪里殘次了?你給我講講?這不是跟新的一樣?女人朝他比了個手勢,說:這邊你們補過的,縫兒都看得出來,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蕭聞青憤聲道:補過怎么了?這影響閱讀了嗎?啊?你叫大家評評理。他無謂地朝四周轉了一圈,后面隊中有人探頭出來,一臉的焦躁。女人“哎哎哎”叫起來,說:同志,你小聲一點,這里是圖書館,公共場所。先前的禿頂男人插嘴說:你先到旁邊讓一讓。蕭聞青瞪大眼睛說:讓什么讓,問題先給我解決。女人高聲說:哎,你這個人怎么不講道理。蕭聞青也挺起腰說:那你們講不講道理?
旁邊有個一直在擺弄手指甲的保安,這時候聞聲走過來,懶洋洋勸道:知識分子,脾氣要好一點,怎么這個樣子?蕭聞青轉向保安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知識分子?我無業(yè)游民。保安指著蕭聞青手上拎的布袋,咧嘴笑了,說:這上面不是寫著嘛,××大學,你是××大學里的老師吧?蕭聞青板著臉不響。保安便對著前臺的幾個工作人員,一副調侃的口氣:現(xiàn)在大學里,那是吃香的咧,又有閑,福利待遇又好,掃個地都比我們工資高。前臺幾個小年輕,都努力繃著臉。蕭聞青沒好氣說:你屁話少講。保安提提腰帶,上下打量了下蕭聞青,聲音變成低低的:喂,說話注意一點。你那兩本書,有什么的啦,買新的都不肯買,這點錢摳里摳搜。大學里的人,跟個窮要飯似的。老女人連忙朝保安擺手,輕聲說:哎,老孟,好了好了,少說兩句。保安自覺無趣,朝外走了兩步,蕭聞青一把抓牢他肩膀,不讓他走,眼皮漲紅說:你噴什么臭狗屎?有種再噴一遍?保安回過頭,青筋也上來了,咧著嘴說:你他媽有病吧?又對著其他人道:哎,那兩本書,你們當心點,別碰,傻子碰過的,當心傳染。提到書,蕭聞青全身的血一下涌上頭頂,把手里的布袋一扔,就朝保安一拳揮過去。保安早有預備,也是一胳膊送過來,兩個人頓時扭打在一起,踢踢打打,把還書的隊伍沖得七零八落。老女人在一旁急喊起來,下意識拿起臺子上一本《加那利》,對著空氣上下猛搖,封面上幾個閃爍的字,在她的急速扇動下?lián)u搖欲墜,好像馬上要傾倒出來。
蕭聞青抱著兩本書,鼻青臉腫地從圖書館出來,先去了田冬那里。田冬家的大門常年不關,走進去,他正在客廳給一件核桃文玩上蠟,用發(fā)亮的蠟紙嚓嚓地來回磨著??匆娛捖勄噙@副樣子,他“喲”了一聲:怎么回事?摔跤了?蕭聞青齜著嘴,把在圖書館和人打架的事說了一遍。田冬詫異道:不能夠啊,你平時也不是會和人打架的主兒啊。為了書跟人打架,我倒是頭一次聽說,成文瘋子啦?又摸摸頭皮道:那保安估計是臨時工,也不怕開除,脾氣這么彪。蕭聞青低頭不響,過了會兒道:你這兒有沒有更好點的膠水?田冬說:有是有,但你也太軸了,就非得跟這兩本書杠上了?蕭聞青看了看手里的書,沒有說話。田冬嘆口氣,站起從里間翻了翻,帶出來一盒小罐子,遞給蕭聞青說:喏,這個可是泰國貨,比上次的白膠勁大,不能碰手。你悠著點用,別自己把自己粘上了。蕭聞青接過罐子,正反端詳了一下,上面沒有任何標簽,象牙黃的塑料外殼,隱隱可以看見里面黑沉的曲線。這個再沒用,你也別來找我了。田冬坐下說,又拿起核桃和蠟紙。忙了一會,他想起來問:你家和樓上現(xiàn)在還有時差哪?蕭聞青說:嗯。有天我撞見他們搬了臺電子琴上來,七天過后,琴聲準時響起。田冬笑笑說:大千世界,奇怪的事情多了。我有個遠親,小孩三四歲的時候,從窨井里掉下去,幾年以后,在阿根廷又碰到了。蕭聞青說:不可能,窨井道再怎么通,也通不到南美。田冬說:他親眼看見的嘛。小孩手掌心有顆胎記,撳一撳就發(fā)癢。到了阿根廷天天吃牛肉,發(fā)胖了,胎記也跟著走樣,但我朋友一碰,他就咯咯笑起來,還用家鄉(xiāng)話說“媽了個巴子”。蕭聞青插嘴道:你剛才還說是遠親。田冬說:遠親跟朋友也沒什么區(qū)別。蕭聞青不再搭腔,他疑心田冬完全是在胡謅,編了個故事,因為覺得他說的時差那一套,本身也是胡謅。
田冬家的客廳,比蕭聞青家略小,裝修也老派,遲暮時分,日光燈的青暈靜靜打下來,蕭聞青坐在那里,莫名有點瞌睡。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那女孩我還看見過,就剛剛,坐在我家門口,不說話,一臉的傷。本來想著問她幾句的,看看圖書館要關門了,來不及就走了。他忽然想起,才幾個鐘頭工夫,自己現(xiàn)在也是一臉的傷,和女孩一樣了。田冬把核桃湊近臉,閉上一只眼,專心從其中一個小洞望進去,隨口說:搞不好是家暴。蕭聞青身子往后倒了倒,說:這你倒提醒我了,下次我看要跟她爸談一談。田冬把手輕輕一揮:這種事你少管。蕭聞青說:怎么不能管?你是沒看見那女孩臉上。田冬露出一只眼,狡黠地對著蕭聞青:你怎么知道那是她爸爸?蕭聞青不悅道:不是爸爸還能是誰?這個別亂講。田冬興味十足道:說不定,那是他包養(yǎng)的小情人呢?金屋藏嬌,搞上個未成年,也不是沒可能。蕭聞青聽不下去,大聲道:你他媽真的是臟!氣急之下,順手把小罐子往外一扔,小罐子在空中輕巧地飛過一條拋物線,遠遠地撲向田冬背后的墻壁。蓋子乒乒乓乓滾到地上,隨后是罐身,膠水在灰白的墻面驀然撲翻,深黃的黏液,一邊如觸手向下延伸,一邊就凝固起來,浮凸凸一片,看著像是能整塊拿下的橡皮泥。蕭聞青望著那塊浮跡,指尖觸了下手掌,已經冰冰涼。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天之內,發(fā)了兩次大火,冷靜下來,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田冬怔了一會兒,轉身看看墻壁,像是沒明白怎么回事,又轉頭看看蕭聞青。然后他放下核桃,低聲說:你,滾出去。蕭聞青鼻子里哼了一聲,拿起兩本書就往外面走。走出單元門,對面剛好一輛外賣電動車,刺白的燈光在青紫的薄暮里一晃,幾乎把他閃了一個趔趄。他站住想了想,又折返田冬的家,杵在門口,遠遠地說:這兩本書,你幫我補好來,我知道你有辦法。田冬眼皮微微抬了抬,喝了口茶,平心靜氣地說:滾你媽的吧。蕭聞青依舊站著不動,說:就當?shù)帜闱肺业哪谴?,補好來,我們兩清。田冬背靠到椅子上,望著蕭聞青,不再說話。
蕭聞青記得田冬最后只說了一句:你可想好了,有必要為兩本書這樣?
田冬當年評副教授時,很費一番周折,主要還是政審環(huán)節(jié),有人匿名舉報,說他上一年和其他老師組團港澳游,在澳門賭博。本來也是試試手氣,他進賭場轉了轉,把口袋里三千塊錢輸光后,就不玩出來了,也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然而當年競爭相當激烈,名額卡得比較嚴,系里為此開了個民主評審會,專門討論此類問題。研究到這件事時,蕭聞青站起來說:田老師和我兩個人到澳門后,一直搭伴游行,賭場是進去轉了轉,主要是感受一下資本主義的奢華,拿錢賭博那是沒有的,這個我可以給他做證。幾個評審委員聽了斟酌一番,事情也就過去了。
田冬后來知道了,跑到蕭聞青家里,手拍住他的肩膀,顫抖好一會兒,而后道:什么也別說了,老弟,算我欠你一次。蕭聞青笑著擺擺手,田冬立刻扳住他,正色說:你聽著,下次你交代一件事,就一件,我田冬赴湯蹈火也給你辦好它。這么多年過去,蕭聞青依舊記得田冬當時說話的口氣,還有他鄭重豎起一根手指,在他們之間不自覺搖晃著。蕭聞青本來可以想到許多事,就像田冬說的,甚至幫他搞點大麻,他還從來沒有抽過大麻。然而就在這樣一個臉隱隱抽痛的黃昏,似乎再也想不出任何一件事,比補好《加那利》更重要,也再沒有另外什么事,更值得用掉這次機會。蕭聞青望向田冬家的客廳窗外,看見一只塑料袋從樓上飄落下來,在暖濕的夜霧中踽踽滑翔,既不墜落,也不升起,只是薄薄的,仿佛一個妥帖的生活之外,突然脫落的恍惚碎片。他不知道那碎片里,鼓鼓的究竟是什么,沒有任何人知道。
回到家,已是夜深,蕭聞青遠遠看見一輛救護車停在單元門口,紅藍燈光在黑暗中閃閃爍爍。鳴笛沒有響,也沒有人群的喧鬧,或者擔架搬來抬去,只有一個司機模樣的人,靠在駕駛室邊,靜靜地抽煙,煙霧淡淡地形成一道模糊的圈,又飄散開去。仿佛是一個意外的電影場面,突然被靜止聲音,只剩下畫面。蕭聞青覺得一陣凄然,一時半會也搞不清,是樓里哪戶人家需要急救,可能是三樓的失獨退休教師,據說身患慢性疾病好多年了。
蕭聞青進了家門,妻子已在臥室熄燈,他簡單洗漱了一下,也躡手躡腳躺到床上。臥室半下著窗簾,有一些路燈光漏進來,輕紗一樣地蔓延,顯得房間無比空蕩。依舊沒有傳來救護車的笛聲,也不知道它是不是開走了。靜了一會兒,蕭聞青突然聽見樓上有女孩的歌聲,起初只是零星的幾個音節(jié),然后逐漸織聯(lián)起來,在虛空中幽幽綿延。仔細聽,那曲調頗為哀愁,婉轉流離,有點像“長亭外,古道邊”,又比這首多了些悵意,仿佛是對著愛人唱的。七天前的她倒是很有些興致,蕭聞青想,也不知道什么學校會教這么幽深的歌,完全不像是一個初中生唱的。他側身躺著,聽著歌聲在藍夜里汩汩流淌,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蕭聞青打算出門去學校,聽見樓頂有嘩動聲,幾個穿制服的民警,不時在樓梯上上下下。他第一反應,以為這個多年的老小區(qū)到底也進了賊了,循聲上樓,在樓梯的轉角,已經看見六樓的過道擠滿了人。603門口拉起一條黃色的警戒線,成為影視劇中案發(fā)現(xiàn)場一樣的場面,只是飄帶拉得過低,人員從中來去,都不像通常那樣在下面鉆進鉆出,而是面無表情地一腳跨過,有個民警抬腳時,還差點絆了一跤,這讓蕭聞青對于這個意外早晨的緊張情緒,稍稍打了些折扣。
老校工遠遠站著,正跟幾個圍觀鄰居一同伸著脖子,不時地張望。看見蕭聞青上來,她立刻朝他拍了一記手,顫聲道:哎呀,蕭老師,你知道吧,這家的女孩子,死掉了。蕭聞青一時沒反應過來,像是暈了很久的船,剛上岸,嗓音木木的:死掉了?怎么會?老校工垂著眼睛說:聽說是父女兩個人吵架,男的一個花瓶摜過去,正好砸在頭上,當場就昏過去了。昨天晚上救護車過來,這么大動靜,你沒聽到???另有一個鄰居說:昨天的救護車鈴,是響的,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么響的救護車。蕭聞青看著地面,默不作聲。原來那輛救護車是來接女孩的,興許女孩上車時,還有殘留的呼吸。像是一場后知后覺的生命的啟示,跟世界上無數(shù)個其他片段一樣,所有人都如常聽到了,而在他眼前時,它只是啞然不響。蕭聞青突然感到有點恍惚,隔膜中,聽見老校工講:原來那個男人,一直在家暴啊,小姑娘先前去看病,也是因為打出來的傷。面相真的看不出,有這么壞的人,真是狗日的。她最后用南京腔罵了一句,蕭聞青不自覺地心中一顫。一個鄰居問:那么那個男的現(xiàn)在在哪里?老校工撇了撇嘴說:那當然是抓起來了,沒看見這么多警察同志在這里嘛。她虛虛地指了指那些忙碌的人員,恨聲說:這次非把這狗日的槍斃了不可。警察們并沒有理會她的期待,依舊嘈嘈地進進出出,不時挨擦著蕭聞青的背。有一個老民警,衣服上還余有香煙的味道,經過的時候說了聲:哎,大家讓一讓,不要擠在這里,沒什么好看的。蕭聞青讓開來,轉過身,正好望得見門里面,那些委頓于晨曦陰影里的房間,和他家的格局一模一樣。他湊近門口,腳貼著黃色警戒線,忐忑地望進去,屋內灌滿綽綽的人影,家具都收縮而噤聲,遙遙相對著,在客廳和書房的連接處,依稀可以看見一堆碎片,還有三兩攤,像是凝固起來的血跡一樣的東西。蕭聞青望著那些痕跡,心內一陣戚然,仿佛突然被推入一條無邊的黑徑,卻也并不是害怕。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直到門里出來一個年輕的干事,帽檐兩邊發(fā)際剃高,截出泛青的頭皮。干事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些什么,終于也沒說,跨過飄帶下樓去了。
結果當天,蕭聞青沒去學校,也沒有請假。他坐在書房里,想了一整天:如果女孩在自己家門口的時候,花一點時間,拉住她,哪怕和她聊幾句話,結果會不會不一樣?他知道這并不是正確的想法,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是他因為兩本書,一種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頑固,殺死了一條生命。然而女孩當時的眼神,那稍縱即逝的淚痕,卻仿佛山澗盡處的河流,漸漸在眼前清晰起來,就好像所有時差中的響動,耐心地等到幾天過后,才倏然浮現(xiàn)。他仔細聽著樓上,整整一天,并沒有聲音,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從什么時候開始,期待那些響動——那些孤獨時刻坦誠的叩擊,絕不僅僅只是在今天。他也知道聲音終究會響起來的,樓上的最后一星期,還遠遠沒有過去。
晚飯的時候,餐廳上方涌起一錘一錘的撞擊聲,像是有人在雙腳踢踏。妻子望望頭頂,不滿地說:那些警察怎么還沒走,這么晚了整這么大動靜。蕭聞青捧住飯碗,沒有作聲,只有他知道,那是女孩坐在椅子上,用腳頓地的聲音。這種聲音,通常在用餐時分響起,也許是在頑固地抗議某樣菜,或者一道命令。蕭聞青現(xiàn)在聽起來,只覺得泫然,鼻子一酸,握著的筷子也不由得抖動。妻子收回眼睛,瞟見蕭聞青肩膀發(fā)顫,臉埋在飯中,不由得問:你怎么了?蕭聞青垂著頭,覺得自己眼皮腫脹,眼淚仿佛就要下來了,只有掩飾地搖頭。咦?你好像哭了?妻子驚奇地說,似乎也有點不知所措,你怎么回事?蕭聞青吸了吸鼻子說:沒什么,就是……看了個電影,沒想到后勁這么大。什么電影?妻子問。蕭聞青說:就是那個,你之前說的那個,韓國電影。哦,全智賢演的那個吧?妻子有些輕松地說:我說好看吧?嗯,這真的是一部好電影。蕭聞青點點頭,臉依舊低低埋著,看見自己有一滴眼淚,掉在飯粒上。
蕭聞青一直也沒有想明白為什么規(guī)律是推遲七天。如果提前七天,也許還能派一些用處,比如幫助預知中獎的彩票號碼,或者阻止一些不好的事情發(fā)生。現(xiàn)在,仿佛時間的手在平庸之外,另辟了一條秘徑,一個看似通往他處的入口,從里望進去,卻依舊空空如也。蕭聞青感覺自己的生活被賦予了一種贅余的意義,就好像外國喜劇故事里,講一個落單的神,別的神都能將尋常之物變黃金、變珠寶,他卻只是變成便利店里常見的橡皮玩偶。喜劇世界中,他帶著這樣的技能,走遍了世界,蕭聞青卻覺得一種無處可去的疲乏,似乎無論哪一個掩蔽之所,都不過是這樣。
一天以后,本地報紙上印出一條短短的新聞,大意是單親家庭父女爭執(zhí)釀成悲劇,配有一張樓上男人的照片,油墨印的臉上斑斑點點,看不出是悲是喜。妻子掃到照片,馬上驚呼起來:這不是那個,我單位婁會計離婚的老公嗎?真是想不到。蕭聞青懷疑地說:你確定?會不會搞錯了?妻子在那圖片上點了點,說:怎么會搞錯?我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她老公嘛,眼睛細扁扁,下巴長兜兜的。想不到就住在我們樓上。蕭聞青抓過報紙來,也仔細看了看。妻子說:她老公,向來不靠譜,做出這種事情來也正常。我還記得當年單位組織去恩施療養(yǎng),婁會計把女兒一起帶來,坐在大巴上,都快發(fā)車了,她老公突然躥上來,跟發(fā)神經一樣,硬是要女兒跟他下車,扯了半天,車子里給他們弄得雞飛狗跳。因為是家事,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勸,只聽見他們女兒在那兒嚶嚶哭。這是哪年的事來著,我想想。妻子皺起眉頭,陷入一種黏滯的回憶中。哦,我想起來了。她呼出一口氣,2017年的事,已經差不多有五年了?,F(xiàn)在他們女兒還在的話,應該是讀高中?初中。蕭聞青糾正說,悶著頭,隨手就把報紙團起一揉。干什么?妻子不滿地說,我還要看的。蕭聞青一撒手,報紙像一張綿薄的蟬翼,癱軟在沙發(fā)上,男子的照片擠在有些變形的版面間,依稀可以看見皺出兩道褶。妻子仍在一個勁地說:真是沒想到,說起來也算熟人,同住樓上樓下,我竟然一次都沒碰到。
晚上,蕭聞青做了一個夢,夢見又在單元樓道口,碰見那男人。男人依舊蒼蒼的、淡黃的臉,頭發(fā)揉得稀亂。他迎著蕭聞青,越走越近,夾克像一張沉默的網,掛蕩在身上。不知為何,即使在夢中,蕭聞青還是無比清晰地記得,這是他們第三次碰面。第二次是在樓梯上,男子托住電子琴的一角,靠墻壁,露出呆滯的上半張臉。夢里,在將要擦身而過的剎那,蕭聞青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男子抬起臉,迷茫地看了看他,什么也沒說,迷惘地向前走去。蕭聞青回頭大喊:她是你的女兒啊。男子停住腳步,在灰蒙中直起脖子,想了一想,然后轉過臉,臉上帶著凄厲的笑容,詭秘地說:你的書,補好了嗎?他的嘴隨后咧開來,越咧越大,蕭聞青從未見過一個人笑得如此開心。樓道的遠處,響起另一陣聲音,好似一大群孩童跑跳,腳步如洪水般涌來,自高處一樓樓傳下,淹沒了經過的一切,在即將漫至這一層拐角時,蕭聞青試圖去抓住前方男子的外套,一個趔趄,便醒了。
此后他翻來覆去了半天,一直無法睡著,一看床頭的鐘,才四點,天還未亮,便起身倒了杯茶,走進書房。他在書桌邊坐下來,打開臺燈,莫名覺得書房無比空曠,和往常不太一樣,似乎哪里缺了一個口。有一種澌澌的慢流一直在從缺口漏出去。他用手隨意地擦拭了一下書桌,拂過燈光背處的一角,突然意識到,那兩本《加那利》已經不在了。他默然怔了一會兒,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地熄滅。然后,忽地好像想起什么,快速背過身,打開書櫥最底下一格,從積灰的柜格的深處,把那套《三毛全集》拿出來。他側頭迎著亮處,撫摸了一下最上面《溫柔的夜》暗紫色的封皮,有一股陳舊的、紙漿混合樟腦的味道自書頁間析出,他知道三毛的側面頭像就安靜地印在書的扉頁,每一本都是,然而他沒有再翻開來,他沒有再掀動其他任何什么,小心地抱起一整套書,扔到了門背后待處理的舊書堆中。那里擺放著一個大箱子,一個月前剛清空,現(xiàn)在已經又堆得半滿,可以看見妻子一些泛黃的時尚雜志,上面女明星們浮艷的微笑,在接近黎明的深夜里,顯得有些凄清。
扔完書后,蕭聞青重新回到座位上,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填寫省級社科基金項目申請表。表格的后面附帶了許多填寫說明,密密麻麻,一條一條,跟論文一樣。他粗略地看了眼,便不打算再看,重新回到第一頁,從姓名和籍貫開始填寫起。
樓上的聲音仍在繼續(xù),但蕭聞青現(xiàn)在已經不大刻意關注了。不知為何,女孩夜晚哼唱的時間漸漸多起來,只有在這種幽涼歌聲流淌著的時候,蕭聞青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還能走上去,和他們說說話,似乎樓上和樓下在現(xiàn)實間的聯(lián)結依然有效。當然他很快清醒過來,遲到的時間同樣像一只殘酷的滾輪,緩緩向前推移,終究會到達那一天,女孩生命終結的時刻。他偶爾會翻翻掛歷,計算著還剩下多少時間,然后突然覺得,妻子的意見是對的,現(xiàn)在已經沒什么人家里布置掛歷了,那些被方框框起來的日期,顯得冗贅而漫長,仿佛整個人都生活在一場短跑賽事的終點慢鏡頭中。
一日晚飯后,他坐在家中,聽見一陣敲門聲。走去開門,來人已經離開了,樓梯遠處傳過一串嗒嗒聲,布鞋膠底的腳步余響,聽上去很像田冬。他知道那就是田冬。門口地上放了一只方正的牛皮紙包,雜志般大小,他拿進屋,拆開來,發(fā)現(xiàn)是兩本《加那利》。綠色的書皮,在別處擱置了幾天后,變得愈加光嶄,發(fā)出膠水的氣味。破潰的書脊位置,也已經完整無缺,只剩一點封面的殘漬,芝麻顆粒的樣子,大概實在無法去掉,可是變得淡淡的,仿佛隔著一層相冊的塑封。
蕭聞青猜想田冬應該花了不少心思,也許用上了多年來的看家手藝。這兩本書現(xiàn)在的品相,不要說還給圖書館,就是當舊書收購,也能賣個九成新。他看著封面上幾個字,愣了愣,有點不認識,像是某種遠方的逾期,一個被遺忘的兌現(xiàn),驀地被丟到手中。他回到房間,拿出手機,想給田冬發(fā)微信,說幾句感謝的話,卻發(fā)現(xiàn)田冬已將他刪除了,沒有任何的留言。他明白田冬以后不會再到他家里來了,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再到他那里去。
稍晚,妻子出去散步,臨出門叮囑蕭聞青,電瓷鍋里隔水燉著花膠,過半小時幫她關一關。蕭聞青就像沒聽見一樣,木然坐在書桌前。熱天的夜歇落得慢,窗外依舊有蕭瑟的人聲,他坐了一會兒,隨手打開電腦,又漫無目的地起來。就在走出書房的瞬間,頭頂傳來女孩的哭喊,焦灼而脆弱,仿佛被一種油柔的織物包裹,隨后,那個男人吼叫起來,嘴里稀里呼嚕,聽不大清,接著又是誰的一陣跺腳,也許是他們其中一個,又好像是兩相交雜,聽上去惶惶的。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發(fā)生這樣的爭吵,蕭聞青退回書房,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那一天,最后的一個時刻即將到來。他不知自己是否刻意忘記,或者刻意跳過了掛歷上的數(shù)字,那些正對著餐桌的蠅頭羅馬符號,一坐下就能看到。然而,該發(fā)生的還是依次發(fā)生。他迷惘地站在門口,站在一個激烈交鋒間隙的虛空,窗外瞬間一片寂蕩,似乎所有其他喧囂,都在喁喁地潮退。他有些困惑地挪動幾步,好像想要走去哪里,然而僅在短暫的幾秒過后,“咣”的一聲,東西砸碎的聲音就響起了,隨后是一地散片,飛濺到地板上,直到很遠處,似乎延至陽臺一角,都有“噗噗”的細聲,有些還“突突”蹦跳幾下,像拿米粒石子打水漂。
蕭聞青膠在原地,不能走動,仿佛被一道自上而下的電流擊穿。在所有的碎片都靜落下來后,他以為會聽見女孩的驚叫,或者男人的驚叫,然而什么都沒有,樓上只是又寂寞下來,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切都很安好。過了一會兒,像是電影場景切換,兩個時代間的瞬移,漸漸有嘈雜的中式哀樂,許多人紛亂的腳步走來走去,所有不相干的聲音,都慢慢清晰起來。算起來,今天應該是女孩的頭七。人們似乎總喜歡在死者現(xiàn)場燒紙,燒別的,用來安慰亡魂。蕭聞青終于明白,原來所有時差的終點,不過是一場慘淡的喪事,這場喪事過后,大概世界就回歸原位。當然,就像時空穿梭總會產生悖論,總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他黯然垂頭,像一匹在沖刺時頹然泄下氣的角馬,肩膀抽縮一陣,然后忽然抬臉,愣愣在半空呆瞪半晌,接著想起什么,迅速抱起那兩本簇新的《加那利》,撞開門就往樓上跑。
六樓兩戶的門都開著,秦阿姨就站在603客廳里,門邊顯眼的位置,懷抱雙手,謹慎地佝僂著身子。很多鄰居都來了,另外也有些不認識的人,大概是女孩的親戚??蛷d里縈滿人煙,影影綽綽,幾乎所有人都是一副愁容,帶著一種浮淡的悲哀,相互安慰,試圖回憶一個不怎么熟悉的十幾歲的孤僻女孩。原來放餐桌的位置,簡單設了個靈堂,有挽聯(lián),有遺照,女孩的臉在黑白相片里清瘦得出奇,細眼睛呆怔怔的,嘴角勉強笑著,咧開一個忐忑的弧度,似乎在鏡頭中,依舊對一切都不很確定,然而這畢竟是蕭聞青第一次看見她笑。地上擱著一只火盆,里面燒著各種焦黃的東西,一個胖大頹靡的中年女人,抽泣著蹲在一旁,不時地往里面扔東西,都是些女孩的遺物,她的身邊還有一堆,有脫線的舊涼鞋,以及身體殘缺的美人玩偶。塑膠遇到大火,融化升騰起的黑煙,縷縷地舔著她的燙得微卷的頭發(fā),又拂向她描畫得有些歪斜的嘴唇,她轉了轉臉,屈著腿退后兩步,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寬大的黑色袖子褪下來,露出糙白的手腕。旁邊一個人,立刻上去拍拍她的肩膀,俯身安撫了幾句,把她從地上扶起。大概蹲的時間太久,站直的時候,她踉蹌了幾下,然后順勢轉過身,看到了蕭聞青。大概是覺得陌生的緣故,她的眼睛里閃現(xiàn)出一絲悲傷的疑惑。這應該就是女孩的母親——妻子單位里的婁會計,蕭聞青想。當然,他們從未見過面,她不會認識他,就好像他也從來不認識她的丈夫。
在一陣空白的嘩動過后,哀樂又一遍響起,幾個挨近女孩母親的人,立刻又和聲哭泣,而遠處的一些鄰居仍在聊天。音樂放到一半的時候,弦管喧天,震徹每個人的臉,每個人臉上都霎時白白的,漫無表情,仿佛在聽著一首從未聽過的歌。女孩的母親沒怎么哭,只是木木的,紅腫的眼泡轉到外面,再次看著蕭聞青。這次,蕭聞青走了上去,走近那火盆,在哀樂第三次高潮來臨的時候,將手里的兩本書扔進了里面。書面躺進滾滾煙火,頓時卷曲起來,紙張像奶油一樣開始燃燒,一頁頁變焦,那些字都在沸騰的熱氣中跳動、盛放,匯入升起的黑煙里。
不久后,蕭聞青感到自己臉上灼痛,離遠了幾步,看見一些殘剩的紙屑,隨著光流慢慢飛舞起來,直到一個虛眩的高度。那應該就是此端與彼端的交界。她想必去了別的地方,也許是加那利。
責任編輯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