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
2023年4月中旬,我們幾個光明日報退休老記者去昆明旅游,順便探望了在昆明安度晚年的記者部老主任王茂修。那一晚,老同事把盞歡聚,共話《光明日報》的輝煌歷史。聊起我們共事的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微醺中的老王,神采飛揚,看著亂發(fā)滿頭的老王,慨嘆烈士暮年,英雄老去,心里填滿蒼涼,與老王交往的舊事一件件浮現(xiàn)在眼前……
我1983年從杭州大學畢業(yè),工作問題幾經(jīng)周折,1984年2月中旬才到光明日報報到。
記者會上,我初識老王,他中等身材,敦實健碩,步履穩(wěn)健,方面大耳,相貌堂堂,當時他是駐四川和云南兩個站的站長。記者會上,一批當時如日中天的名記者介紹了各自的采訪經(jīng)驗,駐湖北站長樊云芳介紹了寫人物的經(jīng)驗,駐山西站長梁衡介紹了寫批評報道的體會;駐上海站長張貽復介紹了寫頭條的經(jīng)驗,老王則介紹了在西藏采訪的傳奇經(jīng)歷。正是這些名記者在那個風流激蕩的歲月里,推出一篇篇典型報道、批評報道、問題報道,掀起一道道波瀾,引發(fā)一次次震蕩,把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鐫刻進光明日報的記憶里。
彼時的《光明日報》還沐浴在發(fā)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之后的巨大光環(huán)里,還處于創(chuàng)刊以來最輝煌的歷史階段,許多名記者采寫的報道一次次轟動全國,如陳禹山、苗家生等采寫的張志新,王晨、張?zhí)靵聿蓪懙挠隽_克,樊云芳、丁炳昌的名篇《追求》,駐上海記者謝軍采寫的星期天工程師韓琨,這些報道都引起巨大的轟動。
當時的老王于我是神秘的,我只知道他是名記者,特別擅長寫批評報道和問題報道,但對他的個人情況卻知之甚少。說真話,當時的老王給我的印象是:威嚴、沉默,不易接近,我有些怕他,他目光犀利,平時路遇,偶爾掃我一眼,我會馬上避開。我們屬于兩代人,加之我個性木訥,不善交往,對他一直敬而遠之,直到1991年他出任記者部主任。
老王上任的消息傳來,我正在浙西采訪。那是我職業(yè)生涯最出活的階段,那次5天跑了龍游、衢州、開化等地,發(fā)回5篇稿件,其中4篇上了頭版頭條。后來我才知道,稿子都是新任記者部主任老王處理的。也許正是這次采訪,老王對我有了印象,后就經(jīng)常給我派活,讓我承擔重點報道選題,全國各地到處跑。
我一直以為老王沉默寡言,大謬!一次在記者部見他與常務副主任殷毅聊天,兩人眉飛色舞,笑聲朗朗,話題所及,針砭時弊,臧否人物,嬉笑怒罵,妙語如珠,古詩詞張口就來,語言生動幽默,機鋒相搏,思辨互見,每有精思迸濺,便會電光石火,相視大笑。
1993年,《光明日報》華東片記者站站長會議在杭州召開,此時我的老領(lǐng)導、老站長盧良已調(diào)離,我成了手下沒有一個兵的唱獨角戲的站長,作為東道主,我迎送兄弟站站長,應付會務,忙得腳不沾地。會議結(jié)束那天,老王讓我陪他下基層采訪考察,可記者站唯一的一輛桑塔納要送站,我深感無奈,剛好浙江農(nóng)大有一輛送飼料的卡車要下基層,我慌不擇路,決定陪主任搭乘這輛卡車下鄉(xiāng)。用大卡車送部主任,我心里感到實在不恭,可我面子薄,羞于開口向人借車。老王見我愁眉,問清情況,說:“大卡車有什么不好?我在云南經(jīng)常是11號轎車(指步行)呢!”我這才舒了口氣。
那時,浙江公路路況極差,卡車駛過,砂石泥路塵土飛揚,滾滾塵埃從車窗縫隙中鉆進,劈頭蓋臉灑落老王全身,我深感歉意,老王卻一路云淡風輕。
1993年是我職業(yè)生涯中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我被破格晉升副高,報社為我舉行了第一次新聞作品研討會,入選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而這一切幾乎都與老王的垂愛有關(guān)。事后方知,推薦我參評國務院特貼,老王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因眾站長皆很優(yōu)秀,我資歷淺,學歷低(大專),年紀輕(39歲),可老王卻極力推薦我。
那次基層采訪,他提出要到我老家看看。我老家蟄居在臨海一個叫溫家岙的山坳里。到山村后,鄉(xiāng)親們圍上來熱情問候,老王興致勃發(fā),拿個相機,不時蹲下身子抓拍我與村民見面的情景。
臨海聽說光明日報來了一位大主任,非常重視,市委書記安排宴請。可老王卻不愿去:“晚上可否住你們村?市委書記的飯局不去也罷!這里是你故鄉(xiāng),我很想了解這里耕讀傳家的文化?!?/p>
礙于我的堅持,老王勉強去赴宴,可那晚的宴請氣氛沉悶,市委書記問東問西,希望王主任能透露一些上頭信息,他卻用沉默的盔甲將自己包裹,我很尷尬。
老王面對官員是如此,面對喜歡的場合又是另一副模樣。魯迅是老王的偶像,魯迅的名篇他能大段背誦,如《在酒樓上》《故鄉(xiāng)》。他一到浙江,就提出要到紹興“朝圣”。從臨?;睾纪局?,我陪他去了紹興。那天,老王興奮至極,參觀完魯迅故居,紹興友人已安排宴請,他非要去咸亨酒店做一回孔乙己。木板桌、長條凳,老王往凳上一坐,一只腳已擱到凳子上,要一壺紹興佳釀,點了茴香豆、鹽煮花生、臭豆腐等幾碟下酒菜,老王容光煥發(fā),抿一口酒,故做蘭花指狀撮一顆茴香豆放進嘴里,沖我做個鬼臉,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老王在云南的情況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王茂修,四川樂山人,蘇東坡的鄉(xiāng)鄰,1937年生,上中學時受范長江、斯諾等人影響,一心想當記者。1960年云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如愿成為《光明日報》駐云南記者。
老王目光敏銳,觀察細微,疾惡如仇,好打抱不平,又富有同情心,天生是當記者的料,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寫了許多好稿,常有批評報道引發(fā)當?shù)氐卣稹?/p>
老王國學功底深厚,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淫,性格中既有杜甫的豁達樂天,又有著憂國憂民的悲憫情懷,他見不得群眾受苦,容不得欺凌百姓,每聞不平事,就會拍案而起,以筆作刀,與邪惡斗,與強權(quán)斗,與一切惡勢力斗。他熱心為知識分子鼓與呼,對存在的問題則予以批評,批評報道一篇接一篇,在云南四川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風浪,知識分子對他感恩戴德,而一些被批評者卻恨之入骨,避之猶恐不及。
1982年末,老王自成都回昆明過年,利用探親機會沿途采訪。途經(jīng)家鄉(xiāng)樂山時,親朋故舊紛紛來訪,其中亦有上訪者。有意思的是,一上訪者竟是樂山市紀委書記。
紀委書記上訪,所為何事?
原來,樂山市蘇稽區(qū)有個公安員叫鄒學林,1981年在蘇稽區(qū)沙咀街當街建了一幢住宅,房子橫占街面三分之二。房子開建時,此事就被反映到樂山市委,市委明確指示:停工!鄒學林充耳不聞;市紀委出面制止,不聽,大吵大鬧。一個共產(chǎn)黨的公安員竟如此為所欲為,當?shù)厝罕姼遗桓已裕蓱劥巳撕笈_太硬。
此事在當?shù)赜绊憪毫樱瑯飞绞形烧{(diào)查組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束后,市委、市紀委、市公安局一起找鄒學林談話,他仍氣焰囂張:“我沒有占誰的地方,我是經(jīng)過批準的,如果段君毅(時任北京市委書記)批準我在天安門廣場蓋房子,我也蓋!”
市紀委下達處分鄒學林的決定,卻無法執(zhí)行。
樂山市紀委書記為此找到老王:“這事只有你能管,只要你把這事曝光,事情才有可能解決?!?/p>
對這個家鄉(xiāng)一霸,老王并不陌生。1980年,蘇稽區(qū)發(fā)生一起毆打教師事件,一教師揭發(fā)考試作弊受到打擊報復,參與作弊者反誣揭發(fā)者是誣告,教師慘遭毒打,幕后策劃毆打教師的正是鄒學林。老王曾作報道:《維護黨紀伸張正義樂山市委處理迫害教師事件》(1980年7月15日)。點名批評幕后策劃者是鄒學林。
樂山市委處理了作弊者和包庇施暴的官員,鄒學林卻未受到任何懲罰。
那篇批評報道惹怒了鄒學林,他對老王秘密進行反調(diào)查,企圖報復,發(fā)現(xiàn)老王的身份和影響力后,才未敢輕舉妄動。
1983年1月23日,《光明日報》刊出老王的報道:《有恃無恐肆意霸道樂山市蘇稽區(qū)區(qū)委委員鄒學林攔街建房激起公憤》,指名道姓,報道還配有新房當街而立的圖片。報道刊出,引起轟動,中紀委書記韓天石見到報道,直接給樂山市紀委打電話指示:限期拆除,開除黨籍!
這次,鄒學林沒能逃脫懲罰,他被開除黨籍,房子被拆。
拆房那天,蘇稽區(qū)居民傾巢而出,鞭炮聲震耳欲聾,正義終于戰(zhàn)勝了邪惡。
老王除惡非此一件。全國拐賣婦女兒童的惡劣風氣,因他的一篇報道得到遏制。
一次老王去巴中采訪,途中口渴,下車到一人家討水喝。這戶人家家徒四壁,壁上懸掛一些照片,其父親是老紅軍。主人無意聊起,他的兒子、老紅軍的孫子被拐賣了。此事觸及老王一直在關(guān)注的拐賣婦女兒童問題。四川是拐賣婦女兒童的重災區(qū),老王不走了,留下來采訪。
被拐男孩劉毅,巴中縣人,經(jīng)查,人販子以450元的價格將男孩賣到河北。男孩曾祖父是土地革命時期共產(chǎn)黨的游擊大隊長,被還鄉(xiāng)團殺害;祖父鄧耀祖曾在紅二方面軍某師任職,1945年犧牲;祖母劉文素,1932年參加紅軍,1980年去世。
劉毅被拐賣后,巴中縣公安局干警曾陪同孩子父母找到孩子被賣的河北某縣,但當?shù)毓簿謶B(tài)度冷漠:“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這里連公社書記都買娃娃呢!”
人找到了,當?shù)毓簿謪s不讓領(lǐng)走,要孩子父母交錢取人,理由竟是“不能叫人家(買孩子的人)人財兩空”。最終孩子被領(lǐng)回,孩子在買家的生活、醫(yī)療等費用由孩子父母出。孩子父母沒錢,只好由巴中縣公安局墊付。
老王很快完成了《劉毅被拐記》,發(fā)內(nèi)參后,中央領(lǐng)導做了批示。隨后,公開報道刊出,引起轟動,錢學森看到報道給報社打電話,說自己一夜未眠,新中國成立這么多年,怎么還有如此惡劣的事發(fā)生,感到非常難過。這一報道,推動了全國打擊拐賣婦女兒童運動的開展,中央和有關(guān)省都專門成立打拐辦,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行為得以制止。
老王疾惡如仇,卻極富同情心,對底層群眾的苦難寄予無限的同情。
1985年臘月二十八日晚上9點,有人敲開老王家門,是鎮(zhèn)雄縣副縣長彭世銘和縣四套班子負責人。
鎮(zhèn)雄曾是云南有名的學大寨縣,一個偏僻落后的赤貧縣。年關(guān)臨近,全縣20多萬群眾缺糧,許多家庭揭不開鍋,該縣習慣,農(nóng)民將玉米放在煤上烤了連芯一起吃,結(jié)果導致遍及全縣的氟中毒。缺糧的現(xiàn)實,壓得分管副縣長彭世銘喘不過氣來,領(lǐng)著四套班子到省里求援,但跑了多個部門無果。無奈中,彭世銘找到了記者。
聽罷彭世銘的敘述,老王心情沉重。此次他從四川回滇路過鎮(zhèn)雄,曾走訪農(nóng)戶,一農(nóng)戶家徒四壁,戶主下地去了,把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孤零零丟在家里,這孩子一絲不掛光著身子在地上爬,全身叮滿蒼蠅。彭世銘描述的慘狀,他理解。
20多萬人無糧過年,問題嚴重!老王詳細了解缺糧的原因及現(xiàn)狀,徹夜未眠寫成一份內(nèi)參。他思忖,時近年關(guān),內(nèi)參發(fā)上去,要得到中央領(lǐng)導批示再來解決問題,遠水難解近火,解決問題必須靠當?shù)亍5诙?,他帶著?nèi)參,直接找到省長和志強。
老王同和志強很熟。和志強原是一名地質(zhì)工程師,在破格任用知識分子時一步登天,被破格提拔為省長。
“我們新班子剛組建,宜服補藥而不是瀉藥。你這個內(nèi)參能不能先不發(fā)?問題我來解決!”
老王要的正是這句話。當晚,和志強召開省長辦公會議,決定給鎮(zhèn)雄縣撥 30萬斤糧食、3000萬元錢,讓20萬群眾先過好這個年。
《光明日報》駐云南記者站原站長、老王的后任徐冶曾和我講過一件事:一年中秋,徐冶陪老王到會澤縣大海梁子采訪,途遇幾個孩子,衣衫襤褸,滿臉菜色,詢問方知,他們因貧輟學放羊。老王拿出幾個月餅送給孩子,孩子竟不知此為何物,老王見狀,摟著幾個孩子失聲痛哭:“解放這么多年,老百姓還飯都吃不飽,我們對不起他們啊……”
云南中科院植物所科技人員羅季杰,妻子是農(nóng)民,5個孩子都沒戶口、沒口糧,生活窘迫,但落實政策困難重重。老王夫妻對他很同情,經(jīng)常資助他全國糧票。發(fā)明周林頻譜儀的周林、科技流浪漢劉忠篤,老王一直為他們呼吁,直到問題解決。
2016年,老王來杭州,我陪他游西湖。我問:當記者最大的樂趣是什么?老王略一沉思,答:發(fā)現(xiàn)重大新聞時。他說,在發(fā)現(xiàn)重大新聞的剎那間,全身會有一種觸電般的極度快感,這種強烈的沖動是驅(qū)使記者寫出好新聞的前兆。
“這種感覺,不當記者絕對體會不到!”老王說。
我的體會是,記者發(fā)現(xiàn)重大新聞線索時,與獵犬發(fā)現(xiàn)獵物時的感覺一樣,電影里常有這樣的鏡頭:獵人牽著獵犬,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獵犬就會狂躁不安,不斷跳起來企圖掙脫繩子撲向獵物。
“老王你像一種動物——獵犬”我開他玩笑,“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就會犯‘狂躁癥’?!?/p>
他哈哈大笑:“沒錯,我就是一頭獵犬!”
老王曾采寫過一篇引起很大反響的人物新聞:《鼎山公社“冒尖戶”周樸由后進變先進》。那次去基層采訪,途中通訊員給老王講了個笑話:巴中縣開了一個冒尖戶現(xiàn)場會,一個叫周樸的冒尖戶做了典型發(fā)言。周樸曾是個小偷,偷過生產(chǎn)隊的糧食,偷過鄰居的雞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實施后,他勤勞致富,先富起來的他,檢討自己過去的行為深感不安,決定給那些被偷的農(nóng)戶和生產(chǎn)隊還錢。老王聞此,激動得渾身發(fā)抖,這個典型意義重大,一個底層小人物的變化,凸顯出時代新精神?!矮C犬”馬上調(diào)轉(zhuǎn)車頭撲向“獵物”。老王的稿子配評論在《光明日報》刊出,馬上引起轟動。
作為一名新聞記者,老王的信條是:只有深入生活才能接近人民,只有接近人民才能接近真理,才能發(fā)現(xiàn)重大題材。
一次老王下基層,夜住車馬店,隔壁兩住客聊興很濃,擾他清夢,睡不著,干脆聽他們聊天。兩人聊的內(nèi)容是:高縣城里一幼兒園老師帶學生春游,途遇拖拉機剎車失靈撞向孩子,老師奮不顧身搶救孩子負傷,老師的英雄事跡傳開后受到上級表彰??僧斢⑿鄣玫揭慌_電視機的獎品后情況逆轉(zhuǎn),贊頌變成了妒忌,各種議論紛至沓來,污水臟水潑向英雄,英雄抑郁得生病住院。老王一聽,“狂躁癥”頓發(fā),一夜未睡安穩(wěn),次日直奔高縣,于是就有了光明日報的名篇:《高縣城里的嘰嘰喳喳》。稿子刊發(fā)后,時任《光明日報》總編輯的杜導正批示:“希望記者多寫這一類為本報增光的好報道?!?/p>
老王思維敏銳、超前,他是全國最早提出生態(tài)問題的記者,生態(tài)報道連篇累牘,為保護生態(tài)吶喊。
老王曾赴西雙版納考察自然資源和動物資源,獨自深入原始森林探險,不說森林里的熊、犳、狼等猛獸,僅毒蛇、螞蟥、馬蜂,就讓人恐怖。在傣族村寨,毒蛇一個晚上咬死幾頭牛,三只馬蜂能蜇死一頭牛,而叮在牛身上的螞蟥掛下來像鐮刀。他到達的頭一天,一頭野象踩死一名小學老師。老王沒有退縮,堅持深入原始森林采訪,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成系列報道,在《光明日報》內(nèi)刊上連載,引起中科院的關(guān)注,中科院古人類研究所根據(jù)他的報道線索,派出考察隊赴西雙版納考察。
改革開放初期,云南鼓勵開荒種地,毀林開荒還能得到獎勵,全省由此掀起砍伐森林狂潮,西雙版納原始森林被破壞得滿目瘡痍。老王痛心之余,奮筆直書,1980年2月20日,批評報道《我們不能做歷史的罪人》刊出,反響強烈。云南省派人上北京,告老王的御狀。老王不怕,一鼓作氣發(fā)了七八篇報道,引起國務院的重視,國務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杜潤生受命帶隊到云南調(diào)查。
老王就像堂吉訶德,一個人在為生態(tài)而戰(zhàn)。他批評30萬人圍湖造田導致滇池生態(tài)遭受嚴重破壞,長篇通訊《圍湖造田始末記》刊出,云南日報加編者按全文轉(zhuǎn)載,一時洛陽紙貴;他為金沙江生態(tài)遭破壞吶喊,為大圍山保護區(qū)遭破壞呼吁,他首開西藏生態(tài)保護萬里行先河,參與黃河溯源萬里行,他像著了魔一樣,竭盡全力呼吁,盡一個記者的責任。
20世紀80年代,正是中國知識分子揚眉吐氣、得到重視和任用的好時代。老王作為名記者,與官場接觸很多,有許多當官的機會,多少次天上掉餡餅,官運砸到他頭上,他卻不為所動。
1977年,云南省委組織部部長兼省委黨校校長顏義泉很欣賞老王才華,欲調(diào)他到黨校任辦公室主任,想讓他過渡一下,出任昆明市委書記,他謝絕了。
老王有個朋友叫韓天石,昆明一家小廠的副廠長,韓是一二九運動領(lǐng)導人之一、北京大學學生會主席,新中國成立初期便是四級干部,因受高饒集團案牽連,被下放到昆明。老王與他長期廝混,結(jié)成忘年交。粉碎“四人幫”后,韓天石復出,任云南省省長,后調(diào)任北大黨委書記,再調(diào)任中紀委書記,一次次欲調(diào)老王做他助手,均被老王婉拒。
胡耀邦任總書記后,提出干部實行“四化”。干部“四化”的一個具體舉措是,中央決定各省從普通知識分子中選拔出幾名優(yōu)秀分子經(jīng)短期培訓直接進入省部級領(lǐng)導班子。云南推薦了老王,中組部找他談話:到中央學習半年,回來擔任要職。可他卻“不識抬舉”,又謝絕了。
云南友人對我說,這個老王,不可救藥!就像他的鄉(xiāng)鄰杜甫,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又像詩仙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
老王的友朋以及他筆下的人物,或居廟堂,或成達人,或成富翁,老王依然故我,天馬行空,以筆作槍,劍行天下,甘當窮記者。
老王說,直面了無數(shù)的慘淡人生,看多了數(shù)不清的人間不平,即使是到撥亂反正時,許多事仍難解決。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他有一支“金不換”的筆,有光明日報這個堅強有力的平臺。他覺得能為人民說點話,能為一些“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小人物鳴冤叫屈,排難解紛,為他們樹碑立傳,這是他的快樂,是他的責任,他的人生意義也在這里。
云南有個接骨醫(yī)生馮成林,老王因車禍手臂骨折,請他醫(yī)治,20多天后就能騎自行車上街。老王以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一篇《接骨奇遇記》。報道發(fā)出后轟動全國,馮成林頓時名滿神州。后來,馮成林開醫(yī)院、辦藥廠,成了富豪,為感老王之恩,欲送老王一棟別墅、一輛好車,而且上午說定,下午兌現(xiàn)。雖然此時老王祖孫三代仍蝸居在40平方米的房子里,但他還是謝絕了馮成林的一番好意。
杜甫有一首《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憂國恤民之情躍然紙上:“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這兩句詩用在王茂修身上,恰如其分。
退休后的老王,默默地生活在昆明,昔日名震西南的一代名記,而今已垂垂老矣,但一談起激情燃燒的記者歲月,他的眼睛里便會精光閃現(xiàn)。
“如果有下輩子,我還當記者!”他說。
(作者系光明日報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