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亮
五梁,是陳樓鎮(zhèn)上的一條閑魚。
“閑魚”這個詞,鎮(zhèn)上的人一般不用;用在誰身上,誰就像被掛在晾曬架上,孤懸在空氣里。
五梁其實排行老四,做木匠的父親覺得“四梁八柱”太穩(wěn),死板板的,于是加了根“梁”,就有了“五梁”這個名。
五梁矮墩墩的,三十歲出頭時游手好閑,背后就有人指指戳戳,說他是條閑魚,胖頭魚。他年輕些時,倒是挺活絡的,曾跟人結伴闖關東,還在那兒學會了開拖拉機,幫農(nóng)場犁地。那時候五梁寫信回來,都是由識幾個字的二嫂子幫著讀。二嫂子讀得起勁,家人聽得高興,似乎字里行間都有突突突冒著煙的拖拉機在跑。那時,開拖拉機可稀罕著呢!
二嫂子讀信,讀了兩三年,還沒讀夠呢,五梁卻從關東回來了。鎮(zhèn)上的人們問他為啥回來,跟他一起闖的小毛不是還穩(wěn)當當在那兒嗎?他們說:“關東可比咱這兒快了不止十年八年哪!你看咱們的田里還是牛在使力氣,那里都開上拖拉機了?!蔽辶壕痛蚬厝思胰齻€字:“沒意思?!表敹嘣偌由先齻€字:“家里好?!?/p>
五梁回到家里卻成了閑魚,經(jīng)常在胳膊下面夾著一臺小板凳式的收音機,走路慢悠悠的,不做什么具體事,就在小鎮(zhèn)的兩條十字相交的大街上閑晃,從東晃到西,又從南晃到北。
冬春季的大清早,五梁還會走到鎮(zhèn)區(qū)之外的農(nóng)田邊,把脖子往天上伸,昂起頭,慢慢往前走。他胖墩墩的,嘴巴里哈出團團霧氣,胳膊下的收音機信號不穩(wěn),刺刺啦啦。這時,不像他在走路,倒是像一輛小型拖拉機在犁地。
五梁除了在小鎮(zhèn)上瞎逛,還常到孫四的酒館去喝酒。那時候,鎮(zhèn)上的孩子,正瘋玩一種比煙標的游戲——把空煙盒折成三角形,參照香煙的實際價格,以及小孩子間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來玩。五梁經(jīng)常擰停收音機,看孩子們玩這個游戲。這有什么看頭呢?五梁純粹是要把自己的時間跟那些孩子一起過掉,但又不僅僅是這些。有時候,他還要挑選那個輸?shù)镁獾男『?,把他拉到僻靜處,摸出來一兩張空煙盒補給他——有時是一張“黃果樹”,有時是一張“山茶花”,都是高級煙。這兩種香煙,五梁是抽不起的,就算五梁所混的酒館里的人,也只有屠宰站的馬站長、糧管所的馮主任,或者廣播站的孫會計,興許會抽過這些煙。
五梁從哪里弄來這些高檔煙的煙盒呢?那幾年,鎮(zhèn)上的小孩都在集煙標。就算是大風刮過來的,他五梁走那么慢,也輪不到他撿。再說,從關東回來之后,五梁就死板板的。他不怎么說話,走到哪里都是他夾住的收音機在說。大人扎堆的地方他也不怎么去。鎮(zhèn)北邊的酒館里,他也是一個人喝酒,把花生米放進嘴里,當作糖塊一樣在嘴巴里滾來滾去地融,實在融不出味道了,再嚼爛,咽下。
其實,吃花生米慢,倒不是他非要省著吃,酒館老板孫四是看出來了,五梁是在熬人,就是等當天所有在酒館喝酒、抽煙的人散伙了,他才會突然活泛起來。然后,他幫孫四里里外外地收拾碗筷,順便收走空煙盒,而且專挑大牌子的收,小牌子的只抽出錫箔紙,很小心地疊好。末了,他用一張廢報紙把桌子上的魚骨頭包起來——要是有肉骨頭,也拾掇好。有人看到過,五梁的魚骨頭是喂糧管所馮主任家的花貓的;偶爾才有的肉骨頭,則帶給了孫會計家的那條黑狗。
“閑魚”這個名頭,越來越與五梁貼合了。從關東剛回來那兩年,哥嫂還覺得他可能受了大委屈,都由著他,可眼看他四十出頭了還那樣,便勸他,勸來勸去,最后提出,趕明兒湊錢給五梁買一輛拖拉機開。沒想到平時悶聲不吭的五梁突然發(fā)火了,拍打著自己的右腿說:“你們要買拖拉機,買來就先從這里軋過去!”后來,大家也就不管他了。用他二嫂子的話講,掛在咱家晾曬架上的這條閑魚,要曬出鹽末子了。
五梁還學會了爬樹。有一天,他幾乎爬到村頭最高那棵鉆天楊的樹梢上,放上去一個銀色的鳥巢一樣的東西(用香煙盒里的錫箔紙做的),又用一根細若發(fā)絲的銅線牽下來,坐在樹下面,連上他手里的收音機,歪頭側腦地把耳朵貼在喇叭處,小心翼翼地緩緩擰著旋鈕,分明是在搜尋遠方的信號。那些他送過空煙盒的孩子們,聚攏過來,嘰嘰喳喳。五梁也顧不上理他們,只顧自己皺眉細聽,但看上去有些失望。有個成績不錯、聲音很亮的小朋友說:“你要聽哪個臺?等以后,咱考上那里的大學播音系,專門播給你聽……”五梁突然漲紅了臉,右手攥得緊緊的,臉上竟淌了兩行淚水。小朋友用手指去拭那兩行淚,五梁也一動不動,任憑淚往下淌,任憑孩子去拭。
樹高風大,五梁用幾千張香煙錫箔紙疊成的“鳥巢”被吹向遠方,不知其蹤。五梁尋煙標尋得更勤快了,他也不再抽出錫箔紙,純粹就是為了讓小孩子在他拿出煙標時快速圍上來。余下的時間,他總是爬到大樹的樹杈上,自己像鳥巢一樣蹲坐在上面,打開收音機刺刺啦啦地搜索電臺。有一天午后,五梁在樹上睡著了,跌到了樹下。他跟收音機一起摔壞了。
沒有人特別在乎一條閑魚的消失,只有二嫂子一直把他記在心上。
有一年臘月的一天,二嫂子起了個大早,踩著地上的霜,趕一群鴨子下河,正好碰到曾跟五梁一起闖關東的小毛——他是回來探親的。二嫂子腦子里印著小毛的模樣呢,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便撇下鴨子,趕過去把人家堵在巷子里,開口就問五梁在關東的事。
小毛抓著后腦勺,斜著臉望著天說,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五梁開拖拉機犁地時,一個很好看的女播音員曾貼著他坐在右側,說是什么采風,來來回回大半天。拖拉機噪聲大,兩人貼著耳邊說了一些話,女播音員臨走時還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你等著啊……”小毛問過五梁:“到底讓你等著什么呢?”五梁咬住嘴唇,沒回他話。后來他就買了一個收音機,經(jīng)常盤腿在炕上聽,忘記去開拖拉機,或即便去了,犁出的地也是深深淺淺,里面還“夾生”(被翻起的泥土蓋住,實際上沒犁到),因此還弄斷了一臺播種機的“腳”。后來農(nóng)場領導趕人了,五梁就一個人背著收音機回來了……
二嫂子聽到這里,輕“哦”了一聲,背過身去,望著不遠處正排成隊往河里跳的鴨子,心里憤憤地想:“老四啊,咋就把一句隨口說的話當了真呢!爹給你加的這根‘梁,原來是一根筋??!”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