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強
小蔡莊的口妮子“口”(當?shù)刂概藵娎?、霸道、不講理)出了名。
口妮子自從做了母親后更“口”了。她干活兒時和隊長吵,分糧食時和會計吵,還和鄰居吵,和自己男人吵,和公公婆婆也吵。
口妮子不僅愛吵架,還總變著法尋死。她喝過藥,上過吊,投過井。男人整天為她提心吊膽,幾個孩子在驚嚇中一天天長大。
口妮子家住村外。盛夏,她家的小屋就淹沒在莊稼的森林里。
小城西面是山區(qū),山溝里野狼多,莊稼長起來后野狼借以掩護,常在村外出沒。一天晚上,口妮子家豬圈里的小黑豬被狼叼走了。另一次,大白天,她從田里回來,看見一只野狼正扒著木門,盯著鎖在屋里的孩子。
這天晚上,口妮子又罵起了自己的男人,聲音比平時都高,高到一村子的人都別想睡覺。
深秋,口妮子的男人拉起架子車進山了,進山打石頭。小蔡莊到西山溝幾十里路,架子車一天只能拉回三兩塊石頭??爝^年時,口妮子家門前的水溝邊壘起了一道石頭墻。
“拉這么多石頭,蓋房子?拉院墻?”村里人嘀咕。
翻過年,口妮子像換了個人似的,臉有了喜色,見人先打聲招呼。尤其是見到隊長閆收,口妮子也會說幾句好聽的話了。這可不太對勁,以前的口妮子見人是橫眉豎眼,好像誰家都欠她家八百斗麥子似的。
這天一大早,閆收向村口走來。口妮子老遠迎過去。
“閆收哥,這是去公社開會?。俊?/p>
“啊,是啊?!?/p>
閆收沒停下腳步,背著手走了。煙布袋在他身后晃蕩著,走一步拍打一下屁股。
“開個會還扛著煙布袋?”
“學習去,公社管飯,挨黑才回來?!?/p>
“十幾里路得走到啥時候,你趕緊去吧?!笨谀葑有α?。
閆收走了,走出老遠后又回頭看了一眼,軍人出身的他覺得今天的口妮子行為異常。
口妮子回到家中,過了一會兒她男人出門向北奔去。
不多時,口妮子家門前熱鬧了,幾個男人叫叫嚷嚷地裝起了石頭。這幾人是口妮子的娘家人——她爹,她三個兄弟,還有兩個堂兄弟。石頭裝好后,架子車拉出來排好隊。口妮子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像個女將軍一樣領(lǐng)著架子車隊開進了生產(chǎn)隊的菜地中。
隊里的菜地在村子東南角,一畝多,方方正正像小島,四周有溝,溝邊有樹。原來口妮子早有預謀,她要搶占隊里的菜地蓋房子。
幾個男人忙得熱火朝天,打線、挖土、拉石頭、卸石頭、砌石頭,分工有序,有條不紊。村里人遠遠看著,這陣勢他們第一次見,被嚇著了。誰敢動公家的東西?吃了豹子膽了!
傍晚時分,口妮子坐在新打好的地基旁,等隊長回來。
天擦黑時,閆收出現(xiàn)在村口。當看到菜地里的口妮子和新打的地基后,閆收瞬間黑了臉,他命令村里人拆了地基。晚了,地基扎上了,誰要敢動,口妮子就和誰拼命。
官司連夜打到大隊,大隊摁不下,第二天早上又轉(zhuǎn)到公社。當著公社干部的面,口妮子不怯不懼,說得頭頭是道:
“人家老祖宗有本事,留下了寬宅大院、大魚塘大路。俺家老祖宗沒本事,十幾口子擠在一個小洼洼里。村里后來是給了片兒地方,可是在村外。那次我干活兒回家一只狼正盯著屋里的孩子。野地里是養(yǎng)孩子的地兒嗎?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你們不能讓老百姓沒地兒住吧!”
公社干部無言以對。這事最后不了了之,口妮子家到底從野地里搬回了村子里。
口妮子本來就叫“口妮子”,自從她搶去隊里的菜地蓋了房子后,人們在她名字前加了個“大”字——“大口妮子”,倒也名副其實。
口妮子還真沒辜負村里人送給她的名號。土地承包后,她因耕地、宅基地問題又和村里的幾戶人家干過仗。
干仗歸干仗,有件事讓村里人對大口妮子豎起了大拇指。
那年冬天,大口妮子的二兒子準備結(jié)婚。新房在村西頭,彩色電視機、自行車、錄音機買回來了。一個大雪夜,晚歸的主人開門后發(fā)現(xiàn)新買的物件不翼而飛了。
小伙子也不含糊,拿起手電筒順著新鮮的腳印一路尋找。天亮后,派出所抓走了隊長家的三兒子。
按偷東西的價值定罪,隊長家的三兒子至少要坐牢一年以上。隊長一家人慌了,跑去公社派出所,隊長老婆見到派出所所長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你們求我沒用,回去求人家失主,求得人家諒解,爭取從輕處罰?!?所長說話了。
求大口妮子原諒?當初兩家因為宅基地大打出手,大口妮子是吃了大虧的。有仇不報非君子!村里人猜測著,看大口妮子如何報仇。
這天,大口妮子端坐在自家堂前,隊長的大兒子跪在地上“嬸子”“嬸子”地叫著。村里有分量的人物到齊了,他們是來講情的。
“他二十六了,說個媳婦不容易,眼看也快成親了,要是去坐牢,一輩子就毀了。這樣吧,把偷俺的東西還回來,認個錯,這事就算完了。”大口妮子發(fā)話了。
就這樣完了?屋里的人用目光相互詢問著。嗯,就這樣完了。這話可是大口妮子剛說的。
“但是!”大口妮子突然大聲說道。她像被什么人卡住了喉嚨似的,臉色陰沉,表情由悲到恨。
屋里的人面面相覷,剛放松的神經(jīng)忽地又繃緊起來。
“那年春天,因為兩家宅邊的幾棵小樹,他一個大男人領(lǐng)一群兒子打我一個女人,這口氣——我咽不下!”大口妮子的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啪!啪!啪……”隊長的大兒子代父受過,抽打著自己的臉。再看大口妮子,她那疏淡的三角眉沒動一下。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