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lán)
1
東南信風(fēng)開始不息地從河灣深處吹來,谷雨季的灘涂,又一次潑墨著屬于它這個時節(jié)的斑斕。大地在四月短暫的蒼碧之后,漸次絢爛。大自然用一枝看不見卻巨大,無處不在的畫筆描繪著只屬于這里的畫圖。這支畫筆由溫暖濕潤的南風(fēng)、一輪又一輪的雨水、明亮的陽光與越來越高的氣溫所制成,一層又一層涂抹到每一片草尖上與角落里。
以藍(lán)為底色,天宇間涌起鉛灰或白色的云塊,隨著風(fēng)的河流飄向更北的北方。重重疊疊的青楊、白楊的綠更加陰郁,幽深的綠海之下隱匿著更多的秘密。遍野的蘆葦從昔年枯萎的母體旁用幾乎看得見的速度,生長成一枝枝纖長秀美的姿態(tài),一片片地連成不見盡頭的整體,在風(fēng)中搖曳著一層層起伏的蒼茫綠波。灘涂上農(nóng)人種植的麥子、油菜的果實開始由青綠轉(zhuǎn)為金黃,它們?nèi)缫煌敉酎S綠相間的湖泊在荒原上的綠樹與蘆葦間漫漶,勾勒出灘涂五月最動人的版圖。
再把鏡頭拉近,那些隱匿在樹木、蘆葦與莊稼深處的草木又是一個微縮多姿的世界,季節(jié)變幻的河流,不會放開任何一個細(xì)小隱蔽的角落,從一片天空至一枚草葉,都流淌著只屬于這個節(jié)令的脈絡(luò)。披堿草一串串成熟的麥黃色谷穗懸掛纖長的枝頭,水芹、益母草、苜蓿、泥胡菜正開完最后一茬花朵,一枚枚褐色果實正在成熟。它們構(gòu)成著這片荒原的細(xì)節(jié)。
雨水明顯增多并浩大起來,一朵積云飄來,不經(jīng)意間就有一場陣雨不期而至,“沙沙”落在無數(shù)的葉片上,如涌起的潮水,漸漸淋濕了灘涂。當(dāng)陣雨還來不及從它濃密的葉隙間滴落下來,雨卻漸漸地停了。不同于早春時節(jié)雨水的纏綿,針尖一樣下著茫茫不見盡頭,此季的雨水開始密集并急促了許多,開始有了夏日雨水滂沱的氣韻。陽光從云縫里穿射出來,一束束金色的光柱投射在灘涂的草野深處??諝鉂皲蹁醯模瑥浡鞣N草木混合著的清甜氣息。在雨水的濯洗之下,樹林里每一片木葉與草尖都蕩漾著潔凈的綠,一顆顆水珠閃爍。樹林里的青楊與白楊,開始迎來了它們一年中樹葉最為豐腴碧綠的時期,又在陽光映照之下,顯現(xiàn)出厚實秀美的輪廓,無數(shù)的光影在數(shù)不清的葉片間跳躍。
一場又一場雨水,河水幾乎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上漲,開始淹沒岸旁的草野,河流的版圖正在擴張。但現(xiàn)在還不是它浩蕩的時候,水流只是淹到了草木的根部。水流漫漶的地方,在風(fēng)的搖曳下青蛙的歌唱比往日更為明亮。在河流生長之前,這些小小的精靈,早已被溫潤的春風(fēng)喚醒,隱藏在潮濕的洞穴或清淺的河灣里淺吟低唱。同那些一樣渴望雨水的草木們一樣,千百萬年獨特的生命經(jīng)驗已刻進它們的基因,它們等待著河流又漫過這片河灘。幾乎在一夜的雷雨聲里,它們開始了集體的合唱。從清曉至黃昏,由暮晚到天明,在灘涂每一片河水漫過來的地方,都能聽見它們不息的歌唱。這是它們一年中最為快樂富足的時光,無涯的河水與豐富的食物,得以讓它們盡情享受著愛情的歡愉,繁衍著子孫。很快,在接下來漫長的時光,這樣歡樂的盛景不再有。越來越豐盈的大地,同時讓越來越多的天敵來到這片灘涂,弱肉強食的世界讓它們生存受到巨大的威脅。河水日甚一日的上漲,會淹沒整個灘涂,除去枝干纖長的蘆葦與高大的楊樹,一切會在流水的汪洋之下,它們不得不開始遷徙。
群鳥的合唱,在奏響春天華爾茲最后的音符,這些林中二月或三月加入進來的精靈,在整整三月或四月清涼漸漸泛綠的林中,不停息地展示它們曼妙各異的歌喉,只為受到意中人的青睞。而在這春將盡的時光,它們的歌聲更加急迫,一年中最為黃金的產(chǎn)卵季將要過去,它們不愿孤單地度過余下漫長的光陰。
此時,最為活躍的是鷓鴣,林中四處可以見到它們的身影,相比其他羞澀的鳥兒,它對人類有著天然的親近,在灘涂之外的村莊,常見到它們的身影,它們毫不膽怯地將巢筑在農(nóng)舍旁的樹木間,甚至窗戶上。它們這樣的心性可以讓我清楚地看見它們求偶的表情。有一只立在我不遠(yuǎn)的一枝楊樹枝上,灰白相間的羽衣與林中的綠葉很好地區(qū)分開來,它的脖子長著一圈點點灰白的羽毛,仿佛紳士一樣圍了一圈圍脖,它全然浸潤在愛情的渴望中,全然忘記我的偷窺,也許是不屑,這只樹下直立的不能飛不能跑的怪獸,并不能對它構(gòu)成什么威脅。它伸長脖子并發(fā)出“咕咕——,咕咕——”的歌聲,悠長如裊裊的云煙久久不會散去,接著又重復(fù)著一樣的動作,它正在呼喚尋找著屬于它的伴侶。
在密密的林中,烏鶇的歌唱最為美妙。真讓人驚訝,這種其貌不揚與烏鴉一樣丑陋的鳥兒,竟有一副天籟一樣的歌喉,在這風(fēng)清日麗的林中,它不停變幻著曼妙曲調(diào),一會發(fā)出“啾啾,啾啾”如大珠小珠落下盤地急促音調(diào),一會以“啾——,啾——”把人帶到纏綿的夢里去,轉(zhuǎn)即又用“啾啾、啾啾——啾啾”回環(huán)反復(fù)歌聲讓人搖曳在晚春的南風(fēng)里。這是種羞澀膽小的鳥,總是遠(yuǎn)離著人類,在它們歌唱時,很難近距離地觀看,只能聽見它們的歌聲在林中如流水潺潺,唯有它們飛過天空的時候,才能窺見它們一閃而過纖小的黑色身影。
2
在春天的深處,我總是莫名地惆悵。一些事物開始在我心里沉寂,一些事物開始在我心里蘇醒。江風(fēng)浩蕩,在盈耳的蛙唱與鳥鳴里,我清晰地聽見布谷幾聲悠長的歌聲響在樹叢的上空。在大多數(shù)鳥兒齊集這片土地的時候,它們才匆匆乘著歌聲的翅膀翩然而至。讓人驚訝,當(dāng)村莊四月紫藍(lán)色的楝花,一簇簇開滿村野枝頭的時候,不早也不晚,這種神秘的鳥兒會在一個黃昏或是清曉,隨著溫潤的南風(fēng),從更南的南方飛來,越過無數(shù)高山與平原,也越過浩瀚的海洋,把它明亮的歌聲搖曳在村野的各個角落,仿佛是夏季的使者,它的到來宣告著這個季節(jié)的開始。
在這片灘涂上,布谷是一種奇異的所在,同人類中不事稼穡的詩人們一樣,布谷只把一生獻(xiàn)給愛情與詩歌。與其他同樣擅長歌唱的林鳥相比,它總喜歡將身影隱于云端,而不是駐足枝頭歌唱,一會飄搖在我的頭頂,一會就流淌到樹林的盡頭,一會又在灘涂的深處,仿佛一個隱藏天空的精靈,只能聆聽到它們的歌唱,卻難覓它們輕盈的身影。在頭頂是浩瀚的天空,足下是無垠的曠野,自由的靈魂與身體融入寬廣的天地之間。它如水禽一樣邊展翅飛翔邊縱情歌唱,卻明顯地迥異于水鳥們尖銳沙啞的歌聲,它們巨大胸腔、強勁的肌肉,讓它們發(fā)出遼遠(yuǎn)明亮的聲符,天宇間搖曳的輕風(fēng),讓它們的音色飄忽如夢境。每聽到這種精靈的歌唱,一顆心總是變得惆悵,仿佛跟著它們飄渺悠長的歌聲,流離到遙遠(yuǎn)的不可知的地方,卻又抑制不住向往與喜悅,又一年春天悄然過去了,人間又少了一個光陰。
這種孤獨的雀鳥,是天空的流浪者,除去求偶的季節(jié),總是隨著暖流在云朵間飛翔歌唱,仿佛是屬于仙境里的事物,不食人間的煙火,而對其他的事情無心過問,灘涂上只聞其歌聲,難睹其真容,也從未見它們的巢。事實上,它們從未筑巢。接下來的時光,在它們搖曳的歌聲里,愛情終成正果,它們卻將卵產(chǎn)于其他鳥類現(xiàn)成的巢中,有時為避免母鳥發(fā)現(xiàn)多出的鳥卵,而將母鳥親自下的鳥卵推出巢外,便完成了一個父母的責(zé)任,轉(zhuǎn)頭又消失在云端之中,讓歌聲流淌。而那些不知情的不幸母親們,精心飼養(yǎng)著別人的后代,殊不知這些雛鳥在出殼之后,已將它們真正的后代扼殺在搖籃之中。但我們不能以人類的眼光來評價布谷的作為,自然有它自己的選擇,它用這種方式維護著自然的平衡與豐饒。
谷雨的四月,江南的春色未盡,氣溫反反復(fù)復(fù),西西伯利亞的寒流與西太平洋的暖流做著你死我活的斗爭,離初夏綿綿不盡的溫暖還有一段時日。這些天性敏感的布谷,總被暮春反常的溫暖所迷惑,從更南的南方飛來,開始在大地上鳴唱初夏的樂曲。但其間不期而至的寒流,會一連多日不能聽見它們的歌唱,而當(dāng)氣溫升高時,它們的歌聲又飄忽在田野的上空。待到氣溫穩(wěn)定的立夏時節(jié),它們的歌聲才在灘涂與田野的深處停息。
3
如一條流動的河流,也如一輪永不停息的旋轉(zhuǎn)輪盤,時光在不停流逝,這里的一切事物在悄然用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在變幻,生長著、成熟著或衰老著。只需用一日或幾日的時間坐標(biāo)為對比,大地又是一片山河。
離我上次來這片灘涂還不到十天的時間,雨水、雷聲、陽光與南風(fēng)輪番光臨這片土地,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見布谷鳥的歌聲幾乎搖曳在整個荒原的上空,不是早先時候的一聲或是兩聲的零落,而是無數(shù)聲的布谷的歌唱,在它們曼妙歌聲的浸潤之下,一切事物都熠熠生輝,生動而迷人。它們明亮、遼遠(yuǎn)的歌唱,仿佛無盡的夏日時光,漫長得沒有盡頭,而一個人卻悄然老去。從谷雨至芒種,整整一個多月春末夏初的時光,布谷是這片天空最美妙的所在,是這個時節(jié)最不可或缺的組成。它們發(fā)出的四聲錯落有致的聲韻,被這片土地上的農(nóng)人意會成上天派它來催促農(nóng)時的號角:“做事不做嗨得歡,肚子餓了怪哪個?”在這樣被翻譯的歌聲里,連村野里最懶惰的懶漢都心存愧疚,不得不扛著鋤頭去他荒草沒過莊稼的地里。
事實上,并不是農(nóng)人們想當(dāng)然地催促著農(nóng)事,它們正在用歌聲尋覓著屬于它們的伴侶,雌鳥用溫柔的歌聲回應(yīng),一起消失在密密的林中。愛情使它們亢奮,愛,是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不僅僅布谷,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對待愛毫不避諱,小小的身體泛濫著愛的柔情。它們用歌聲或氣息尋覓著生命中的另一半,遼遠(yuǎn)的大地變得溫暖。
灘涂開始溫暖,草木與莊稼迎來一年中最為繁盛的時代,它們飽滿的種籽與果實將要成熟,那些以此為生的草蜢、金龜子、蝗蟲們也開始了它們的盛宴。大地彼此相連,一切生靈互為依存,這些美味肥碩的昆蟲,是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布谷最為美味的口糧。布谷以這些昆蟲為食,那些豐美的木葉與種籽又成為昆蟲的口糧,草木則吸收著泥土的營養(yǎng),而一切萬物終化為塵土,大自然的循環(huán)生生不息。
4
雨后的天宇,一大朵、一大朵云彩漂流四方。灘涂的天空,開始了一年中最為絢爛與變幻的季節(jié)。這是由雨水、陽光與風(fēng)打造的遼闊莊園,在無垠藍(lán)色天宇的映襯下,云朵用色彩把天空涂抹。并不均勻的雨水讓云朵呈現(xiàn)出深灰、淺灰或灰白的色澤。而不經(jīng)意的陽光從云朵里穿透出來,讓每一朵云彩鑲上了閃爍的金邊,那些淡薄的層云,陽光把整片云朵映照得熠熠生輝,又因角度與云層厚度大小的不同,而顯現(xiàn)出豐富有層次的斑斕色彩。陣風(fēng)吹拂,一排排云朵在山岡上流浪,翻滾起云的浪濤,或有幾朵立于灘涂的上空,幾朵隨流水飄向河流的深處,或冠于樹林與村落的上空,盛開成一朵朵巨大的花朵,空氣里彌漫著歸意。
濯洗后的荒原,綠色的森林與蘆葦叢閃閃發(fā)光,如朵朵綠云堆積。灘涂上最多的雜草,披堿草、水芹、益母草、苜蓿、泥胡菜的果實已經(jīng)成熟,隱藏在深褐色的枯萎枝莖中,在這個暮春的時節(jié),它們已度完這一生,枯萎的面龐與老去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這些大地上的生靈懂得大自然隱藏其間的奧秘,在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里,一切恰到好處,不早也不晚,在一切做完之后,接下來河水將淹沒這里的一切。
麥子、油菜,在陽光、雨水與南風(fēng)交替著浸潤之下已經(jīng)成熟,漫漶在眼簾里的是純粹徹底的金黃,把灘涂靜寂的天空映亮。我的心間涌起無限悲傷,大地呈現(xiàn)著遼遠(yuǎn)的靜寂,卻不同于秋冬時萬物凋零的蕭然,而是豐盈充實后的沉靜。這些成熟的麥子、油菜,都是一個個母親,都有鄉(xiāng)間懷孕的婦人一樣溫暖平靜的面容,身體里孕育著日日長大的小生命,讓這些母親莫名地驚喜與安靜,隱藏在它們身體里的神秘昭示悄然復(fù)活。它們謙卑地低下頭,一切事情都不重要,只等著它們的孩子降臨人間。群鳥的歌唱暫告一段落,它們在這個晚春的季節(jié),收獲了愛情,不再為尋覓愛情而不息歌唱。此時,這些忙碌的母親與父親,正不停穿梭在荒野與樹林之間,無暇顧及灘涂的風(fēng)景。幾乎每一張小巧的嘴中都銜著一撮毛發(fā)、一片葉子或一根草莖,它們正在筑巢。灘涂流淌著莫名的溫柔,萬物美好。
它們都是這片大地的孩子,但它們的生命歷程與人類又如此不同,從一株披堿草至天空的飛禽,這里的每一個生靈都有屬于它們獨特的生命道路。飛鳥把巢安在高高的樹叢,從此它的孩子們的一生只屬于天空與自由。當(dāng)麥子、油菜成熟的時候,將是母親們化為泥土的時候,這些偉大沉默的母親,把生命的一個個密碼隱藏在孩子們小小的果實中,在漫長的光陰里,這些孤獨的孩子將面對著生命中的一切波折。
5
河流開始悄無聲息地收復(fù)著屬于它的夏日城池。前幾日我立在水泥橋上,河水還可以嘩嘩地從橋下離橋面不到一米處流過,規(guī)矩地漫漶在河床里,只淹沒了河畔低矮的披堿草與莊稼,遠(yuǎn)遠(yuǎn)看著,河流蜿蜒的姿態(tài)仍清晰可見。這次再來,湯湯的河水早已把水泥橋淹沒,要不是我熟悉這里的地貌,根本就沒人知道在這條浩蕩河流的水底,它已成了飛鳥與魚兒游弋的樂園。我現(xiàn)在只能站在河畔遠(yuǎn)遠(yuǎn)望著被水隔斷的灘涂。雨水與上游的洪水,讓曲折蜿蜒的河流變成沒有規(guī)則的橢圓形,漫漶的流水侵占著灘涂的任何一個低于水面的角落,并仍在上漲。
如光陰里枯榮的草木一樣,河流也在節(jié)令里繁茂又凋零。就是這同一條河流,經(jīng)秋至冬,又及早春時,我感受到它從枯瘦至豐盈的歷程。那時它纖弱如一絲白練,穿行在秋冬凄清的曠野里,四野是茫茫的沙灘與枯草,“嗚嗚”地北風(fēng)呼嘯。如草木生長,在幾度春風(fēng)細(xì)雨的滋潤里,灘涂上的樹木與荒草漸漸青碧,斑駁著野花點點,河流也豐腴起來,接著鳥兒與昆蟲的歌聲飄忽河面與天空,河流開始迎來一年里生命力最為旺盛的時期。
這才是河流本來的樣子。我見過無數(shù)條河流,它們規(guī)矩地在被水泥石頭控制的河床里流淌,岸旁生長的草木也被人為地規(guī)定。從一個春天至另一個春天,河流永遠(yuǎn)是死寂的,沒有蛙唱與鳥鳴,只有無數(shù)的行人。樹木之外,是城市高大的建筑與流動著車流的道路。這些都是死去的河流。
不知為什么,我越來越喜歡豐沛的河流,它蓬勃的生命力讓我迷醉。我在人間已虛度四十多年的光陰,我開始老了,開始迷戀身體與靈魂里欠缺的東西。大河湯湯,木葉森森,鳥鳴于野,我感覺到身體里頹廢沉睡的活力又被點燃。與之相反,少年時,我卻癡迷秋冬的河流,多少個四野寂寥的冬日,我一個人沿著細(xì)瘦的河流行走,空曠的天地間只有我孤單瘦弱的身影,多少夢想與希冀燃燒于心中,而寂靜的流水如憂思過度的瘦弱哲人一樣,給一個少年的向往以神秘地昭示,讓他火熱的心安靜下來,傾聽心靈深處的聲響。
青蛙的歌唱告一段落,只有零落的幾聲蛙唱偶爾響在河畔清淺的水間,然后就是遼闊的靜寂。它們?nèi)禄蛩脑碌膼矍榻K修成正果,它們的蛙卵開始一一在淺水間孵化成一個個新的小生命。更多的不幸者,成為天敵們的佳肴。就在我立在河畔時,一只白鷺銜著一只青蛙,從水草叢中驚起,消失在樹林深處,這只卑微的以水為生的生靈,生命在天空結(jié)束。大自然是這樣殘酷又美麗,一個生命的代價,成就另一個生命的繁盛。越來越寬廣的河流,已不是蛙群適宜的棲息地,它們只眷戀著清淺的流水。從某一個夜晚開始,它們中的幸存者開始遷徙,那是一個離灘涂幾百米遠(yuǎn)的不被水患侵?jǐn)_的田野與濕地。幾百米對于飛鳥甚至人類來說,只是轉(zhuǎn)瞬即達(dá)的距離,而于這些行動遲緩的幸存者,是一場漫長艱辛的旅途。河水淹沒著它們春日歡歌的家園,借著夜晚月亮與星星指引,它們躲避著夜行人巨大的腳步,人類無意間的舉動,于它們就是滅頂之災(zāi),也躲避著好奇貓狗的追捕,加快著行進的腳步。在天色微明時,在無數(shù)個同伴倒下去之后,這些幸存者終于清晰地聽見同類在清曉里的歌唱,也不禁用歌聲回應(yīng)著。終于,在一片水草豐美的溪流邊,它們又有了自己的新家園,在接下來漫長的夏日,它們將與蟬歌分享這片池塘與河流。
野蜜蜂早已離開被水淹沒的田地,去尋覓另一處花海。在這片土地上,沒有哪一種生靈比它們更懂得花朵的所在,它們熟悉這片土地上每一種花的花期?;ㄆ谝堰^的灘涂之外,是高高的堤壩,那后面是農(nóng)人的村舍與田野,一大片一大片一年蓬開得正旺,幾乎占領(lǐng)著每一塊被農(nóng)人遺忘的土地,一簇簇金色太陽一樣的花朵漫漶天涯,那是屬于野蜜蜂收獲的田野。自然隱藏著我們太多不知曉的秘密,我曾詢問過一個老農(nóng)布谷與杜鵑的不同,這個在鄉(xiāng)間務(wù)農(nóng)一生的農(nóng)人,眼中只有無盡的茫然與不解。一個生命就是一個世界。
斑嘴鴨成群結(jié)伴地飛走了,沒有人知道這些精靈飛往哪里。一雙自由的翅膀與靈魂可以帶它們?nèi)ネ魏蜗肴サ牡胤?,它們的故鄉(xiāng)只屬于流水與天空,那水草豐美,讓它們自由飛翔的地方。它們眼中的世界與我們眼中的天地明顯不同。這水中的精靈,從灘涂上扇動起輕盈的翅膀,向著廣袤的天宇,灘涂上的一切在它的腳下漸漸變小,世界在它的眼中漸漸變得廣闊,無數(shù)條河流、無數(shù)個村莊與田野在它飛過的身下閃現(xiàn),它們從容地選擇著屬于它們的生活。這是它們筑巢的季節(jié),而這上漲的河水并不適合它們將巢筑在岸旁的草叢里,它們敏銳的眼睛可以讓它們在河流深處尋覓到一處安全之地。待秋天來臨時,它們帶著新生的生命,將再一次光臨這片灘涂。
6
在明亮的陽光與雨水交織之下,灘涂上成熟的麥子、油菜被農(nóng)人收割,只留下麥茬與菜桿,同時成熟的還有泥胡菜、水芹、披堿草與益母草,它們褐色的種籽被風(fēng)帶到遠(yuǎn)方或落在身下的泥土。
隨著莊稼的收割,大地上的草木變得稀少,蝗蟲等昆蟲們開始向著更北的北方遷徙,草木繁茂,它們隱匿的卻連綿不絕的輕吟也如潮水退去,祖先遺留在它們體內(nèi)的基因,利用神秘的耳朵與嗅覺,可以通過風(fēng)的信息與星辰的位置,讓它們追隨著遠(yuǎn)方田野莊稼散發(fā)的氣息。這些小小的生靈成群地飛過一條條河流、一片片森林與田野,尋找食物豐美之地。它們這樣壯觀的遷徙,一點也不遜色那些候鳥成群地南北飛翔。
布谷的歌聲也漸漸停息,無垠的天空寂寥無言。在接下來至深秋到來的時光,灘涂與田野有無盡的昆蟲,將滋養(yǎng)這些被愛與歌唱勞損身體的精靈。它們甚至不再歌唱一聲,隱匿在密林與田野間。灘涂與田野屬于勞作的農(nóng)夫,天色微明間,他們從鳥鳴聲里醒來,在這里耕種、除草、施肥,一日日面容蒼茫著老去。在深秋的某個黃昏,晚霞染紅西天的云彩,布谷又沿著千萬年來祖先的路途,孤獨地飛往遙遠(yuǎn)不知盡頭的茫茫非洲之南。
7
河水一日日地悄然上漲,它漸漸淹沒著低洼的土地,又把它的版圖擴張到收割后的曠野,很快又向著高處的樹林進發(fā)。在又一場豪雨之后,河水終于漫過了全部的灘涂,在接下來的漫長夏日,灘涂又將交給河流,這片廣袤的土地,都將被河水淹沒。
樹林深處,從二月開始的喧囂終于漸漸沉寂,即使在密密的楊樹林中,那些整日歌唱的鳥兒,也漸漸停止了盛大的音樂會。它們收獲了愛情,樹枝上一個個巢中,孕育著新的生命。悠長明亮的歌聲變得溫柔纖秀,喁喁低語著只有它們聽得懂的話語。
寬闊的水面上,白鷺唱著嘶啞的歌,展著古詩一樣的翅膀款款飛來。這些逐水而生的精靈,把一年余下的漫長光陰交給這里。這里有它們自由展翅的天空,有取之不盡的食物。它們著一身潔白羽衣,一雙纖細(xì)修長的腿足,是這個季節(jié)灘涂上一首首天成的抒情詩。它們是鳥中的隱士,遠(yuǎn)離著人間的喧囂,此時,夏日寬闊的河流悠悠從天上來,又緩緩地飄向云朵里去。一行白鷺飄飛于上,白色輕盈的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河面上,讓人訝然間沉醉不知歸途,待恍惚間匆匆回過神來,它們已消失在流水深處不知所蹤。接著又有三五只白鷺成群飛過,樹林恍若一扇巨大的綠色屏風(fēng),它們是綠屏上的白色精靈。
一年中接下來的時光,河流把這遼闊的自由王國交給白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