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
一
“既生瑜何生亮”。一出家門,這句話又浮上我心頭。方才,爺爺在飯桌上下死命令了,農(nóng)歷三月三,香草館開館時,必須讓小瑜回來。我爸插嘴說了句:“萬一小瑜忙,回不來呢?”“那館就不開!”爺爺說著,狠狠將酒杯往桌上一磕。我媽見狀,瞅了瞅我。我端坐著,自顧吃著碗里的一條鯽魚,鯽魚刺多,正好掩護(hù)我埋頭不語。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午飯,等爺爺喝了茶,回屋午睡后,我們才各自散去。爺爺作為一家之主的威望,數(shù)十年不衰。據(jù)說,當(dāng)年我媽生下一對雙胞胎,滿月后,他就吩咐:“大的留下,奶奶喂,小的帶走,自己養(yǎng)?!蔽覌岆m舍不得,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抱著襁褓中的我,回到了她和我爸在南門外新建的小家里。小瑜是我的孿生姐姐,比我早十多分鐘來到這世上,不過我生下來就比她重,我四斤八兩,而她才三斤二兩。就因?yàn)槲页錾鷷r比小瑜重,爺爺就認(rèn)定我是個在娘胎里就欺負(fù)小瑜的壞胚子。為他大孫女不被人欺,他要把她放在身邊,好生保護(hù)起來。我倆的名字,是爺爺取的:鄭家瑜、鄭家亮。我一直都認(rèn)定,偏心眼的爺爺是故意的,他嫌我多余,所以借“既生瑜何生亮”這個典故埋汰我。即便沒這個典故,我一個女孩兒,給我取“鄭家亮”這么男性化的名字也很不地道。初中時,我曾自作主張地給自己改名為“鄭家靚”,并得到了我媽的認(rèn)可,可就在我們打算去派出所改名時,爺爺?shù)玫搅诉@個情報,把我爸、我媽和我一頓狠罵,名字自然沒能改成。上個月,我參加培訓(xùn)會,還鬧了個笑話,培訓(xùn)方把我跟一位男士安排在了一個房間,還不正是我這個男性化的名字給鬧的!唉,真令人啼笑皆非。
近日天氣反常。節(jié)氣剛過驚蟄,天就暖得不像話了,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最高溫度零上三十?dāng)z氏度。我爸媽和我,頂著正午的大太陽,從爺爺家往東內(nèi)環(huán)的停車場走。滿頭大汗的我,一頭鉆進(jìn)車?yán)?。可惜,車?yán)镆膊皇潜苁畹?。車子沒遮沒擋地曬了大半天,這會兒車廂跟蒸屜似的,我忙發(fā)動車子,打開冷風(fēng)。我爸拉開車門,將沉重的身子拋在副駕駛位上。我媽照例坐在我身后,雙手緊緊地扒住我的座椅兩側(cè)。
“哎,你給小瑜打個電話,就說爺爺想她了,讓她三月三回來一趟?!蔽覌屨f。
“你打嘛,回家你跟她視頻!”我爸拉了拉綁在胸前的安全帶,扭過頭以商量的口吻對我媽說。
我默默地開著車,心想,這兩人馬上就會將這推諉扯皮的事甩到我身上。果然!
“要不,還是小亮跟姐姐說吧。你先想好怎么講,再打電話。”我媽說著,把手從我的座椅兩側(cè)移到了我的肩膀上。
“哼?!蔽也粣偟鼗瘟嘶渭纾瑢ξ覌屵@個提議表示抗議。
一路無話。車在老城區(qū)那如腸梗阻般擁堵的道路上挪動,好不容易出了南門,拐進(jìn)了楚都新城別墅區(qū)內(nèi)。自孕中期后,我就拖著行李回到小城壽州,住進(jìn)爸媽的別墅里??炊嗔司W(wǎng)上報道的保姆虐童案,我和老公在我懷孕之初,就達(dá)成一致意見:我回娘家待產(chǎn)、坐月子。對剛剛失業(yè)的我來說,這個規(guī)劃算是最佳方案。我沒有收入,老公的工資扣除房貸后所剩無幾。我們這對家在外地、漂在大都市的小夫妻,根本無法承擔(dān)一個小生命降臨后的額外負(fù)擔(dān)。沒想到,我這一待,就是三年多。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怎么能待這么久?這可是我當(dāng)年極力擺脫的小地方呀!經(jīng)歷過繁華的都市生活,甚至在都市里安家的我,卻又成了戀家的孩子,賴在這里不愿離開。這個春節(jié),我和老公帶蟈蟈去公婆家。這是蟈蟈回蘇北老家過的第一個年,不得不感嘆血緣關(guān)系的奇妙,第一次到爺爺奶奶家的蟈蟈,不僅不認(rèn)生,甚至在我老公的年假結(jié)束后,都不愿和我們一起離開。我公婆見孫子跟他們這么親,便不肯撒手。就這樣,蟈蟈留在了蘇北,我和老公回到了我們的小家。可是,過去的生活,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在自己家待了一個禮拜,就又回到了壽州。這三年,除了蟈蟈,我還有了自己喜歡的事業(yè)——自媒體運(yùn)營。
別墅區(qū)最后一排,外墻上掛著“蟈蟈樂園”木牌的那棟就是我們家。最近一個月,蟈蟈不在家,我爸媽和我,在這棟三百多平方米的別墅里,生活得很平靜。如果不是爺爺讓小瑜回來剪彩,這個家會繼續(xù)保持平靜。
二
泊好車,我爸推開院門,小美就在屋里狂吠起來。爺爺家有只藏獒,見了小美就掐,所以,每次去爺爺家,我們只能委屈小美,把它獨(dú)自關(guān)在家里。被關(guān)了半天的小美,見我們回來,惱了。我爸一開門,它就繞著我爸的腿轉(zhuǎn)著圈兒汪汪叫。我媽伸手把它抱在懷里,心肝寶貝地喚著,撫著它的毛,哄著它。
“不要只顧著狗了,快給小瑜打視頻吧!”我爸嘟噥著。
“小亮打吧,???”我媽換了拖鞋,彎腰把小美放在地上,仰著頭對我說。我看見她的頭頂上裸露出一塊銅錢大小的灰白頭皮,是斑禿嗎?我的頭上也有一塊,生蟈蟈后就有了,治了兩年也沒能治好。斑禿也遺傳吧?
我換了鞋,放下包,就往樓上去。
“小亮,先給你姐姐打個電話吧!”我媽的聲音顫巍巍地跟在我身后。我忍不住回頭,看爸媽在客廳里,以同樣的姿態(tài)仰望著我,我心一軟,折身從樓梯往下走。
我端坐在沙發(fā)上,爸媽轉(zhuǎn)身朝向我,連小美都瞪著無辜的眼睛靜靜地望著我。我拿起手機(jī),撥通了鄭家瑜的號碼,并開了免提。
客廳里,噤聲屏息的三人一狗,一直聽到手機(jī)里傳出“你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的聲音。
我看見爸媽面面相覷,又異口同聲地對我說:“再打視頻電話!”
我從未撥打過鄭家瑜的視頻電話。我猶豫著,把手機(jī)界面點(diǎn)到微信上,搜索鄭家瑜的名字,居然沒有搜到!難不成她刪了我?我有些惱火,畢竟是孿生姐妹,并且我從沒惹過她,好好的刪我做什么呢!
我又撥了她的手機(jī),得到的依然是關(guān)機(jī)提示。我轉(zhuǎn)回微信界面,復(fù)制她的手機(jī)號點(diǎn)擊添加朋友,屏幕上出現(xiàn)了“嘉魚”,并提示為“已添加”的好友。難道說鄭家瑜也嫌棄爺爺給她取的這名字,而給自己換了“嘉魚”二字?“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看到“嘉魚”二字,我腦海里立馬浮出《詩經(jīng)》里的詩句。最近,我正在自己的視頻號里聊古詩詞。
我撥“嘉魚”的視頻通話,躁撼的搖滾樂鈴聲傳出,我一直耐心地等到鈴聲響罷,方才放下手機(jī),對爸媽說:“你們看到了,我打的視頻,也沒有人接?!?/p>
我爸揉了揉滾圓的肚子,慢慢將身體陷進(jìn)沙發(fā)里。我媽則神經(jīng)質(zhì)地翕動著嘴角,我知道,下一秒她就會“嗷嘍,嗷嘍”地連續(xù)打嗝。果不其然。
我走出客廳,轉(zhuǎn)身上樓。剛走到樓梯拐角,微信電話響了,我還沒來得及接聽,就聽見我爸媽大喊:“小亮,快接!”
視頻里出現(xiàn)的是蟈蟈掛著淚珠的小臉,婆婆用濃重的蘇北口音教他說話:“快對媽媽講,你想她咧!”
“蟈蟈,蟈蟈,你怎么啦?想媽媽了是嗎?來跟媽媽飛一個!”我將手機(jī)拉遠(yuǎn),對著鏡頭做了個飛吻。蟈蟈真乖,也舉起手,沖我飛了個吻。
鏡頭里,婆婆的臉懟了過來,她說,剛才蟈蟈在院子里跑,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倒后,他就一直不停地哭著喊媽媽,之前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估計(jì)蟈蟈是想媽媽了。
我聽婆婆這么一說,眼淚也“簌簌”地流了下來。我爸媽已經(jīng)到了我身邊,三個腦袋擠在鏡頭里,即便我淚眼朦朧,也覺得那畫面有點(diǎn)奇怪。我第一次主動掛斷了和蟈蟈的視頻,跑進(jìn)房間,關(guān)上門,把對蟈蟈的想念化成眼淚宣泄出來。
我媽在門外拍門:“小亮,小亮……”
我不搭理,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嗚嗚地自哭自的。
電話又響了,我掀開被子,翻身靠在床頭,床頭架子上擺滿了蟈蟈的玩具,一只毛絨的熊貓從架子上翻身下來,砸在我胳膊上,我索性像摟蟈蟈似的,攬著它,把它緊緊貼在胸口上,這才舉起手機(jī)。
居然是“嘉魚”!我忙坐直了身子,按了接聽鍵——她打的是語音通話。
“有事嗎?”
“呃,爸媽,不,是爺爺想讓你回家……”我慌亂地起身,開門,我媽還站在門口,我指了指手機(jī),示意她說話。
“那我給爺爺打電話吧?!?/p>
我媽剛接過手機(jī),語音就掛斷了。我和我媽面面相覷,互相等著對方的譴責(zé)。果然,我媽開了口:“你怎么就這么不會講話!”
“你會講你講呀,就知道賴我!都是你生的,你怎么不敢惹人家呢?”我心里憋著難過和委屈,毫不克制地懟起她來。
我媽把手機(jī)甩給我,扭頭就往樓下走。
我站在房門口,等著聽她跟我爸抱怨。但我失算了,她喚了聲“小美”,便出了門。我聽見我爸的鼾聲在樓下拉起了警報。
三
我回到房間,走到北窗下,望著我媽牽著小美沿著甬道出了小區(qū)后門。小區(qū)的后門臨著護(hù)城河,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護(hù)城河上架著的那座橋,一葉扁舟似的浮在河面上,河的盡頭,是巍峨的東城門。我的很多視頻,都是以北窗外的窗景為背景拍攝的,而且,最初拍攝文化類視頻的靈感,也是源于北窗外的小景。上周,我見護(hù)城河岸的古柳綠了,想起“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句子,便拍了《采薇》。視頻里,我身著漢服的古裝形象,斜倚北窗,持卷吟誦《詩經(jīng)》。沒想到,我整的這些文藝唯美的視頻,點(diǎn)擊率還不錯。縣融媒體中心聯(lián)系我,說想與我合作,將我打造成宣傳壽州的網(wǎng)紅。我一臉懵,我不過是個以拍視頻自娛自樂的寶媽,居然驚動了媒體的人?我本要拒絕的,但我爸聽了激動得不行,四處張揚(yáng),把這事說成了電視臺要請我當(dāng)主持人——這都哪跟哪??!但沒辦法,誰讓我有個望女成鳳了三十年也不肯死心的老爸呢。那就合作唄,我每拍攝、剪輯、發(fā)布一條視頻,縣里的官方公號就推一條。當(dāng)然,他們也經(jīng)常給我做“選題”,讓我拍非遺,什么正陽關(guān)肘閣、抬閣、壽州鑼鼓、壽州大鼓書,還有保義廟會上的舞龍,他們都想讓我用自己的方式去拍攝。我沒有團(tuán)隊(duì),除了手機(jī),也沒有更高級的拍攝設(shè)備,況且,那些亂哄哄的場面我也不太喜歡,所以,“選題”討論到最后,他們只好由著我做“古詩詞里的壽州”。我從小就愛背古詩詞,做這個對我來說也算是發(fā)揚(yáng)愛好,且把拍視頻與背古詩詞的愛好給重疊了。
我看見我媽縮成了一顆紫紅色的小點(diǎn),在橋上移動。小美肯定在她身邊,是更小的一個點(diǎn),但我看不見。手機(jī)又響,是我老公打來的視頻,他說蟈蟈大概想媽媽了。看來,是婆婆也給他打了視頻。今天是周末,老公穿著家居服靠在沙發(fā)上,我突然想到,這三年的大部分時光,他都是一個人度過的,我突然有點(diǎn)心疼他。我有點(diǎn)沖動地說:“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別分開了!”我看見他將靠在沙發(fā)上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懷疑自己聽錯了似的問:“你說什么?”
“算了,沒什么?!睕_動只是一瞬間。當(dāng)我的腦海里浮出了信用卡、水電氣和物業(yè)費(fèi)賬單紛紛而至的情景,我便瞬間恢復(fù)理性。我對老公說:“過兩天我就去把蟈蟈接回來,你周末有空就來壽州看看我們?!睂Υ?,老公無異議。
掛了老公的視頻電話,我開始琢磨拍攝新的視頻。我的視頻號,已日更《詩經(jīng)》十多期,索性這期就做《南有嘉魚》吧。我坐下來,打開電腦,開始“備課”。查閱了很多資料,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專家都是以今人的思維去揣度兩千多年前的古人,千篇一律地把這首詩翻譯成了無甚意趣的宴會詩,令我看得索然無味。但有一個人,在貼吧上寫了一段自己對這首詩的理解,倒是令我眼前一亮,他(或是她)說,這首詩的作者應(yīng)該是幫助西周王朝征戰(zhàn)玁狁和蠻夷有功的晉穆侯。他,好吧,“他”應(yīng)該就是他了,我的直覺這么告訴我的。讓我眼前一亮,或是說給我靈感的是,他提到晉穆侯出征淮夷的事兒,還說了一些考證啥的。那些做學(xué)問的話題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淮夷”二字。因?yàn)槲覀冞@座小城,古屬淮夷部落。我腦子一轉(zhuǎn),想到,這期視頻何不去博物館拍點(diǎn)出土文物,以講故事的方式解讀這首詩呢?我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行動力強(qiáng),想到這兒,我立馬起身,抓起三腳架,背上背包就往外跑。
新修建的博物館巍峨壯觀,在入口處,我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取出身份證和融媒體中心頒發(fā)給我的采訪證,走進(jìn)了令我每一次步入都感到震撼的博物館。站在文物前,我總感覺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堆武器、器皿和古幣,我看到的是古人勞作與生活的情景。我把鏡頭聚焦在一只青銅罍上,我決定將它作為我這期《南有嘉魚》視頻的題圖。罍?zhǔn)鞘⒕破?,也很貼合大多數(shù)人把這首詩定性為宴會詩的特點(diǎn)。
我滿意地離開了博物館。出門看手機(jī)時,我發(fā)現(xiàn),“嘉魚”給我打過語音。我回?fù)苓^去,卻是忙線。就在我遲疑著要不要撥打她手機(jī)的時候,我爸的電話來了:“小亮,你在哪兒?快,去爺爺家!”
還沒容我問咋回事,我爸已掛斷電話。恰好,“嘉魚”的語音又來了:“快去爺爺家!”
“怎么了?”我問。
“媽被鰲拜咬了!”
爺爺家的藏獒叫鰲拜,我一時有點(diǎn)迷糊,我媽不是和我們一起從爺爺家走的嗎?怎么會被鰲拜咬?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剛才我媽帶著小美出門的樣子,我這才恍然:原來,她是步行抄近路去爺爺家的呀。
四
我開車直奔爺爺家。
車還沒到南門便被堵住了。我被堵得心急如焚,不由胡思亂想。抓起手機(jī),撥我媽的電話,無人接聽。撥我爸的電話,是忙線。又撥小瑜的電話,也是忙線。爺爺?shù)碾娫捨也桓覔?,他老人家雷打不動的午睡時光,任誰都不敢打攪——除了他的大孫女鄭家瑜。
這時,我聽到了救護(hù)車的嗚鳴聲,我心一緊,忙打開車窗,探頭張望。循聲可辨,救護(hù)車就在我車前不遠(yuǎn)處。我又低頭撥起了電話。
“喂,注意安全!”我抬頭,看見車窗外站著一位老交警,“開車不準(zhǔn)打電話!”他用蹩腳的普通話說完,又咧開嘴,躬下身,笑道:“喲,這不是咱們的旅游大使么?公眾人物,更要以身作則哦!”說罷,他夸張地站直了身,“叭”地朝我行了個禮,大步朝前,站在路口處,對著車流揮動起手臂。說來也神奇,他動動手臂,擁堵的車道很快被疏通了。我也認(rèn)出了他,他是小城里的一位網(wǎng)紅警官。
救護(hù)車走遠(yuǎn)了。我嚴(yán)守交規(guī),沒有再碰電話,直到把車泊在爺爺家附近的停車場后,才拿起手機(jī)。小瑜的電話來得正是時候,我忙按下接聽鍵,卻聽到她咻咻的喘息聲,她說:“你們給我看好爺爺,萬一他有什么……”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等我回去再算!”電話掛了,掛斷前,我聽到她說了“機(jī)場”二字。
我顧不得揣摩什么,跑到了爺爺家。爺爺家門口,果然有輛救護(hù)車,我剛到跟前,車便啟動了。我大叫:“媽,媽!”下面的場景就像電影似的,車開走后,我看見我媽攥著自己的一根手指頭,正站在我的對面。
“咋回事?”我上前一步,捧起媽媽的手,我看見她手指上裹著的紙巾。
“沒事,鰲拜要咬小美,我抱小美時,手被蹭破了?!?/p>
“那趕緊去打針!”
“我沒事,你爺爺,他氣得心臟病犯了,小瑜發(fā)瘋,說要回來找我算賬……”
“她混賬!她憑什么這么對你說話,你也活該,都是你們給慣的,沒天沒地,沒老沒少了!走!”我恨恨地拉著我媽,要帶她去醫(yī)院包扎傷口。
我媽掙扎著不肯去的當(dāng)兒,我爸騎車過來了。
“爺爺怎樣?”我爸打頭就問。
我沒好氣地說:“爺爺被救護(hù)車接走了,你怎么不問我媽怎樣了?”
我爸沒理我,繼續(xù)問:“誰跟在車上的?”
“她二叔?!蔽覌尩椭ぷ诱f,那副受氣的小媳婦模樣,看得我來氣。
我拽著我媽,堅(jiān)持要帶她去醫(yī)院,她扭著身子說不去。我火了,甩開她,沖進(jìn)爺爺家院子,看見院子里氣勢洶洶的鰲拜,抄起靠在院墻的一根拖把,狠狠地朝它掄去。
“你瘋了!小亮,快給我放下!”我爸沖我怒吼,聽到他吼,我瘋得更狠了,鰲拜也氣瘋了,可惜被鐵鏈拴住的它,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里掙扎跳躍著,沖我狂吠。
“憑什么連爺爺家的狗都要欺負(fù)我們!”我爸拽掉我手中的拖把后,我歇斯底里地哭喊,“是嫌小瑜欺負(fù)我們還不夠嗎?”
“胡說什么!”我爸把拖把丟進(jìn)院子,推了我一把后,彎下腰去抱靠在墻根可憐楚楚的小美。我趔趄了一步,正好撞在我媽捧在心口處的手上,我媽一聲“哎喲”,我爸慌得回頭,看我挨著我媽,他走近我,拎著我的胳膊,把我甩開,我就像一只壁虎似的被他甩貼在院墻上,簡直是我十歲生日那天的情景再現(xiàn)。
小城里興給孩子過十歲生日。我十歲生日那天,爺爺在家,給我們辦了很隆重的生日宴,親朋好友來了好幾十口人,擠擠挨挨,團(tuán)團(tuán)簇簇地圍坐在爺爺家。屋里、院里擺了好幾桌酒席。
我爸居然當(dāng)著那么多人,把我像今天這樣拎起來甩到院墻上。被甩的緣由我已經(jīng)記不真切了,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和今天一樣,也是因?yàn)樾¤?。不記得我是怎么惹了小瑜,搶她禮物了?還是爭吃爭喝了?或者是像剛才撞在媽媽傷手上那樣誤傷她了?
“都說養(yǎng)兒方知報母恩,你這丫頭,自己都當(dāng)娘了,還這樣不懂事,就知道跟大人鬧!”我爸雙手叉在他的大肚腩兩側(cè),故作威風(fēng)地斜眼瞅著我罵。
我騰身而起,正要和他理論。我媽說:“都這么不知輕重,什么時候了還吵?趕緊拿錢,去醫(yī)院看爺爺!”
五
在人民醫(yī)院的內(nèi)科病房里,爺爺那張滿是歲月雕痕的臉在雪白床單的映襯下彰顯了時光的深刻。床頭上方輸液袋里的藥液如沙漏一般,緩緩地從輸液管流進(jìn)爺爺?shù)难?,爺爺睡得很踏?shí),或許冥冥之中,他感知到了心愛的大孫女正朝他奔赴而來。
護(hù)士巡視病房時,對我們悄聲說:“家屬不要都聚在這里,留一個陪護(hù)的就行了?!?/p>
我看了一眼我爸媽和我二叔,對他們說:“我留下,你們都回去吧?!?/p>
只剩下了爺爺和我的病房,安靜得一條微信消息提醒聲都把我嚇得一驚。是“嘉魚”。她問:“爺爺怎樣了?”
我拍了一張爺爺?shù)哪槹l(fā)給她。
對話框里顯示她正在輸入信息。
應(yīng)該是飛機(jī)剛剛落地,她便開了機(jī)。這會兒,她還沒有下飛機(jī),不方便打電話或發(fā)語音。須臾,消息傳了過來:“爺爺怎樣?我剛落地,等會兒打電話?!?/p>
幾分鐘后,小瑜打來了電話:“爺爺沒事罷了,如果他有什么不好,你們也別想好過!”
我怒懟:“你們是誰?是我和爸媽嗎?”
“既然當(dāng)年拋棄我,他們干嗎現(xiàn)在還來要求我?”
“要求你什么了?是香草館開館,爺爺想要你回來剪彩。爺爺跟我們說了,香草館留給你,讓你做鄭家香草的傳承人,把當(dāng)年?duì)钤獙懙呢议w拿給你!又不是爸媽要你回來的?!?/p>
“那她為什么去逼爺爺給我打電話,在電話里還規(guī)定,讓我定期給他們打電話。憑什么?”
小瑜說的什么?難道我媽大中午帶著小美去爺爺家,就是為了借爺爺?shù)氖謾C(jī)給小瑜打電話?然后她們母女話不投機(jī)吵起來,把爺爺給氣著了?我思忖著。
電話斷了。
一個多小時后,病房門開,頂著頭炫色短發(fā)、套件寬大黑西裝的小瑜進(jìn)來了。她那雙涂著熒光眼影的眼睛冷漠地與我對視了幾秒后,便定在了爺爺臉上。她低頭捂著嘴,肩頭抖動著。我站在她身后,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臂,攬住了她的肩。她那個夸張的激靈,讓我突然想起,在我倆十歲生日那天,我被我爸揪住甩到墻上的緣由了。那天切蛋糕時,給我們拍照的人,讓我們靠近些,我就像此刻這般,伸手去摟她,她一個激靈,引得我碰翻擺在我倆面前的多層大蛋糕,更惹得她當(dāng)場大哭起來。喏,就因?yàn)檫@事,我爸就在眾人面前,不顧我小壽星的身份,把我給揍了。從小到大,我耳朵里灌滿了我媽的嘮叨、責(zé)罵,心里填滿了對我爸的恐懼。可小瑜呢?過年過節(jié),爸媽給她準(zhǔn)備的衣物、文具、玩具比給我的不知要多、要好多少倍!她居然說自己被拋棄!
“鄭家瑜,你太不知好歹了!什么叫當(dāng)年拋棄你,你是爺爺非要把你從爸媽身邊抱走的好不好!你在爺爺奶奶家長大,又不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爸媽但凡有點(diǎn)什么好的,都想著給你,人家雙胞胎,家里大人總是不偏不倚什么都雙份均分。我們倆,除了我在娘胎里多長了點(diǎn)肉,你說,你比我占了多少先?從小到大,爺爺就寵你一個,我到爺爺家,就像一個外人。你呢,在爺爺家受疼愛,在我們這邊,你來了還不是什么都緊著你?”
小瑜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我太激動了,聲音有點(diǎn)大,估計(jì)吵著爺爺了,他露在外面的手動了動,腦袋又晃了晃。我和小瑜幾乎同時往前一步,俯身靠近他的床邊。這時,我手機(jī)響了,是婆婆打來的視頻。我握著手機(jī)走進(jìn)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
視頻那頭,眼淚汪汪的蟈蟈幾乎把臉貼在手機(jī)屏幕上了,我輕聲喚他:“蟈蟈蟈蟈,你怎么了?媽媽很快就去接你咯,蟈蟈是男子漢,不哭哦!”
“媽媽不要蟈蟈,要,要妹妹了……”
視頻斷了。我壓抑住心頭火和對蟈蟈的牽掛,走出衛(wèi)生間。
“放心,我沒事,小聲點(diǎn),別讓小亮聽見……”
可我恰恰在這一刻聽見了爺爺?shù)脑?。我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后,走到他們面前,平靜地說:“爺爺醒啦?如果沒事,我先走了,需要我來,再打電話?!?/p>
六
我坐在燈光璀璨的博物館廣場,看著手機(jī)里蟈蟈的視頻,決定明天就去接蟈蟈回來。我很慶幸自己剛才克制了沖到爺爺和小瑜面前的沖動?!坝惺裁床荒茏屛衣犚姷模俊比绻?dāng)時我沖到他們面前質(zhì)問,我得到的答案,并不會比此刻自己領(lǐng)悟到的更多。
爺爺奶奶帶大的小瑜,不可能知道她是爺爺從媽媽那里“掠奪”過去的孩子。就像蟈蟈奶奶,為了哄蟈蟈不想媽媽,會告訴他,“媽媽要生小妹妹了”。我不希望那個不存在的“妹妹”讓蟈蟈這么小就失去安全感,并懷疑我對他的愛。小瑜從爺爺奶奶那里聽到的是什么?我這個獨(dú)自生活在爸媽身邊的妹妹,給她帶來多少愛的缺失和痛苦呢?
視頻來了,是“嘉魚”。
“小亮,你在哪兒?”
我站起身,把手機(jī)鏡頭朝周邊晃了一圈,才把臉朝向她,對她說:“在博物館廣場。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你為什么叫嘉魚,也是因?yàn)橄矚g《詩經(jīng)》嗎?”
“你聽到爺爺說的話了?”她沒有回答我的提問,而是追問我突然離開病房的緣由。
“我只聽到他對你說,別讓我聽到。至于不能讓我知道的話,我可一點(diǎn)也沒聽到。”
這是我們姐妹第一次使用視頻通話,我將她的畫面點(diǎn)成主屏,借著現(xiàn)代化的通信工具,我們第一次如此貼近對方。我看著自己縮小的臉龐與她的臉龐,在小小的手機(jī)屏幕里,忍不住截了張圖,這是十歲生日后,我們倆的第一張“合影”。
“嘉魚”大概不習(xí)慣與我睽睽相望,她做出捋劉海兒的樣子,用手指撥弄了幾下頭發(fā)后,又左右扭頭向前低頭,察看自己的發(fā)型。就在她低頭的那一瞬,我看見了她紫紅色發(fā)叢中裸出了一小塊空白,雖然那點(diǎn)白只閃電般地一晃而過,但還是被我專注看她的目光給捕捉到了!這片小小的白,讓我瞬間熱血沸騰,下午才在媽媽頭頂上看見的那片白,以及我隱在發(fā)間的這片白,緊緊地把我們仨連成了一體。我激動地跳了起來,“掛了啊,見面說!”說罷,我便朝她飛奔而去。
小城的春夜,氤氳著植物的清芬,我奔跑在密植著紅葉李、垂絲海棠、大島櫻和玉蘭樹的街道上,馥郁的花香涌向我的鼻腔,把我的鼻腔熏得發(fā)熱,繼而,我的眼眶也發(fā)熱了。奔至醫(yī)院大門口,我看見一個單薄的小身板,逆著燈光,頂著火焰般的紅發(fā),朝我走來。
我伸出雙臂,加速度朝她奔去,一把把她抱住,打著圈兒。
“別鬧了!”小瑜從我懷抱里掙扎開,“爺爺都告訴我了?!?/p>
“告訴你什么?”
“爺爺說,除了爸爸和二叔,奶奶還生過一個女兒,但三歲時,那女孩就溺死了。他說,那個孩子和我出生時的體重一樣,所以他們就把我當(dāng)作那個女孩,留在了身邊。過去,他們一直都跟我說,是爸爸媽媽嫌我出生太小,怕養(yǎng)不活,要把我扔掉的。他們舍不得扔我,把我留下了?!?/p>
小瑜挽著我的胳膊,朝住院部走去。
“你知道真相就好。那爺爺為什么還要讓你別告訴我呢?”我好奇地問。
“爺爺不想讓你知道的是,說他心臟病犯了,是他和媽媽一起演的戲,他們怕我不肯回來,怕你不肯陪護(hù)……”
“這群老狐貍!”
“噓!”到了病區(qū),小瑜示意我安靜。
我望著小瑜亮閃閃的眼影,突發(fā)奇想,連日來一直日更的視頻號,今天還沒有發(fā)布新內(nèi)容,不如,就讓她這位“嘉魚”為我誦讀《南有嘉魚》,只是,不知粉絲們會不會把她當(dāng)作做了新造型的我?或許,我們還可以在視頻的結(jié)尾拍一段姐妹倆舉杯暢飲的鏡頭,我興奮地拽著她就往外跑。我邊跑邊打電話:“爸,快來醫(yī)院陪爺爺!”“媽,快給我和姐姐弄吃的!”
我和小瑜像兩個逃學(xué)的小孩子似的,撒開腳丫子奔跑在春夜的新城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