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我不曾投降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我是一只沒籠頭的野馬,我從來不曾站定過。我人是在這社會里活著,我卻不是這社會里的一個,像是有離魂病似的,我這軀殼的動靜是一件事,我那夢魂的去處又是一件事。我是一個傻子,我曾經(jīng)妄想在這流動的生命里發(fā)現(xiàn)一些不變的價值,在這打謊的世上尋出一些不磨滅的真,在我這靈魂的冒險是生命核心里的意義;我永遠在無形的經(jīng)驗的巉巖上爬著。
我是曾經(jīng)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著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zhì)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
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墮落,同時卻繼續(xù)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后背有一個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沒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辦什么報刊?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chuàng);我決不是那童呆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著黑影說這是陽光,指著云霧說這是青天,指著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并不否認黑影、云霧與惡,我只是不懷疑陽光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地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