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 赳
那天,我們去挖何首烏,淘到了一把劍。
四月,正是各種草藥瘋狂抽條長葉的時候,我和趙小兵還有幾個伙伴,穿密林,走險灘,每天一放學就去挖藥。手臂上經常被荊棘劃得條條道道的。挖到藥材,在門前的土場鋪上蘆葦編成的席子,曬干。拿到鎮(zhèn)上,一次能賣個五塊十塊的。錢不多,不過足夠買一些自己喜歡的吃食。這是懶洋洋的我們,整個春天唯一的動力。
說是一把劍,可是從距離劍格不遠的地方就斷了,更像一把匕首。我和趙小兵找來一段干松木,用我家的菜刀,削出一截尖長的劍身。然后,跑到村東頭,在高聳的供電箱下面,撿了幾根電工廢棄的彩色套皮銅線,纏繞幾圈。像是嫁接一樣,將毫不相干的兩部分嵌合在一起。這樣看起來,終于有了一把劍的威嚴。
我的曾祖母,給我講過一個無從考證的故事。清朝末年,陜甘總督葉庚,曾來過我們這里剿匪。那些年,玉縣匪患成災,好幾股力量,拉大旗,立山頭。葉庚用兵如神,不到半個月時間,就把土匪殲滅了。可是,在一場夜晚的決戰(zhàn)中,葉庚自己的佩劍丟了,再也沒有找到。我懷疑我和趙小兵發(fā)現的這把劍,就是葉庚丟失的那把劍。我湊在趙小兵耳邊說,我們算是撿到寶貝了。我看見笑容在趙小兵黝黑的臉上,如同黑色的漣漪,一圈一圈蕩開。
趙小兵家蓋了帶著紫色琉璃瓦的二層小樓,房間多,能夠藏住一把劍。我家太小了,只有兩間磚木結構的房子。一間是我和爸媽的臥室,我爸我媽睡在土炕上。中間隔一個茶幾和一張被老鼠咬得海綿都往外冒的沙發(fā)。相對方向,幾塊木板拼合在一起,兩個長條凳架著,就是我的書桌和床鋪。另一間房子一半是牛圈,一半用來放糧食。兩間房子中間有一條狹窄的走廊,從正門通向后院的廚房,出了屋檐之外的部分,上面用鐵皮拼接著,方便雨雪天時的走動。我家的房屋條件,就是描述的這般簡陋。所以,這把劍就交給趙小兵保管。
得到那把劍之后,我和趙小兵再也不去挖藥了。我們生活的重心,已經轉移到這把劍上。每天放學或者其他閑暇時間,趙小兵就將那把劍偷偷攜帶出來。我們去三道溝,那個幽僻的地方,亂砍亂刺。沒有人發(fā)現我們的秘密,我們也不愿意給任何人分享這個秘密,包括一起挖藥的小伙伴。我們就像古代的俠客一樣,在三道溝的寺廟廢墟上以及河澗邊,拿著這樣的一把劍,亂舞。有時候,實在不知道耍什么招式,就拿著劍做一套廣播體操。
一開始,只有我和趙小兵兩個人。每天耍完劍,藏在袖子里,趁著朦朧的夜色,悄悄回村。直到有一天,我們撞見了二武。那天,二武在自家門口的麥秸垛旁滾鐵環(huán),遠遠地跟我和趙小兵打招呼??次液挖w小兵不應聲,就收了鐵環(huán),掛在臂彎上走過來。
“你們倆干啥去了,神神秘秘的?!?/p>
“沒干啥?!蔽覕D出一個笑臉說。
“趙小兵藏的啥?”還沒等趙小兵解釋,二武就去扯趙小兵的袖子,兩個人拉扯了幾下,劍就掉到地上。二武搶先一步,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劍。我和趙小兵一看,瞞不過去,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二武眼睛里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羨慕,主動要求加入我們。我和趙小兵都沒有急于答復他,趙小兵咬著嘴唇,我架起胳膊。二武一看我們猶豫了,就說,帶上我玩,給你們一人喝一罐健力寶。我姑姑從西安回來給我買的,我都舍不得喝。
健力寶是稀罕飲料,我不知道趙小兵喝過沒有,反正我只喝過一次。小學一年級,我爸去陜北煤窯過年回來,給我買過一瓶。綿密的氣泡和橘子味的甘甜,一直縈繞在舌尖,喝到嘴里,流淌進胃,哈出的氣都是香甜的。我有點兒心動,看看趙小兵,趙小兵看看我。我知道,他也搖擺了。我們幾乎同時說出了,好。又告訴二武,這把劍,現在就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了,千萬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二武加入進來以后,我們決定成立一個幫派,本來是叫“坡村三俠”,覺得太小家子氣。幾個人商量了下,取名“猴鎮(zhèn)三俠”,這就聽起來威武多了。有了幫派,還得排個誰大誰小,大家一致同意按出生年月論。我和趙小兵、二武,雖說是同一年出生,可我比他們生日都大,趙小兵又比二武大,所以,我是老大,趙小兵老二,二武老三。那天,在三道溝的一塊較為平坦的草地上,我們用火柴點燃三根枯枝,桃園三結義一樣,說了一些云里霧里的話,“猴鎮(zhèn)三俠”這個幫派就算正式成立了。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們猴鎮(zhèn)三俠成立不到一個月,可能就要解散。我爸說,二武馬上就要去西安讀書。為了證實我爸所說的真假,當天中午剛吃完午飯,我就去找二武了。
蟬在榆樹上嘶叫著,好像要把這個昏睡的夏天叫醒。
二武家黑色的木門緊緊閉著,兩個對稱的門環(huán),靜靜地守著歲月的祥和。我準備偷偷溜進去,給二武一個驚喜。去推門,門沒有鎖,可是推不開。試了好幾次后,終于想到進入的辦法。我把門檻卸下來,從比較寬闊的底部鉆了進去。
二武家應該沒有人。我看見一樓客廳的門開著,茶幾上擺著幾塊西瓜。蒼蠅在上面飛來飛去,舔舐瓜瓤上的糖分。我站在院子里,喊了幾下二武的名字,沒人答應。我又跑到了他的屋子,還是沒有。
一樓沒找見二武,轉身我又上了二樓。我從來沒去過他家二樓,二武的姐姐李文住在二樓朝東的房子,二武一直住在一樓。這次,一樓沒找見二武,我想去二樓看看。我順著樓梯,輕輕走了上去。
我剛到二樓樓梯口,就聽見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像狂奔過后的上氣不接下氣。我想,李文可能病了,我避免發(fā)出聲響,三步并兩步,靠近了李文房間。透過虛掩的門縫,我看見了那樣的一幕。
李文赤條條躺在床上,眼睛閉著,表情顯得有些怪異,看起來很痛苦。李文應該是發(fā)高燒,頭腦不清醒了。有那么一瞬間,我想沖進去,把她扶起來,我確定,李文是生病了,可看到她沒穿衣服,我又覺得尷尬??戳艘粫海钗暮孟駸肆?。她穿上散落在地面的衣服,坐在床邊看一本書。
我不明白,李文的燒怎么退的那么快。以往,我要是發(fā)燒了,可以不打吊瓶,但至少要吃幾片安乃近。那白色厚實的藥片,太苦,我每次仰頭吞咽,總是卡在喉嚨,得喝一大罐頭瓶子的白糖水,才能沖下去。有時比較嚴重,還要打屁股針。我哭著不想打,我爸二話不說,就把我按倒在赤腳醫(yī)生家的長條凳上。冰涼的針頭刺進臀部,別提多疼了。
李文燒退了,我也不擔心了。垂頭喪氣地下樓,從門檻部位又鉆出來。我不知道二武去了哪里,他真的要轉學去西安。我們還有機會再去三道溝耍劍嗎?我心里想。
過了幾天,中午放學,路過二武家,李文叫住我。
“屈一,來幫我個忙?!?/p>
我慢悠悠走進了二武家的院子。李文在洗衣服,兩條粗長的晾衣繩上搭滿了她的漂亮衣服,我愣了一下。李文壞笑著,拍了下我的后腦勺說,小流氓。李文讓我進去是幫她倒大鐵盆里洗完衣服的臟水,一大盆,水都溢出來了。我的力氣太小,李文讓一起用力,她一抬,水就朝我這邊涌過來,我的褲腿全被澆濕了。
“對不起??!”李文看著我窘迫的樣子,撲哧笑了一聲說。
“沒事?!蔽页吨澴?,抖了抖。面對李文,我有些緊張,眼睛又一次四下張望著說。
我平時靦腆慣了,只有和趙小兵、二武待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放肆。李文很好看,瓜子臉,月牙一樣的眉毛下,是一雙比露水還清澈的眼睛。我在猴鎮(zhèn),沒有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女孩。我不否認我喜歡她,雖然她比我大五六歲,可在我看來,年齡不是什么問題,我還喜歡過我們張莎莎老師,喜歡過電視上的節(jié)目主持人。
鐵盆里的水,很大部分都倒在了我身上,剩下一盆底。李文拱著腰,兩只手端起來,潑到院墻上了。李文倒完鐵盆里的臟水,看我還站在院子里沒走,以為我賴上她了,說不行的話,讓我到屋里把二武的衣服換上。我說,不用了,我回家一換就好,本來衣服都臟了。
臨走的時候,我問李文,二武去哪里了,昨天下午放學,我們還一起回村。她說,二武被她爸接到西安去了,參加個摸底考試,下個月,可能就在灞橋區(qū)讀四年級了。
我從來都沒有去過西安。每次在學校填戶籍信息,都會以西安開頭,可我并不知道西安在哪里。以及,它和我們這個107 省道旁的小鎮(zhèn),有什么本質上的區(qū)別。我爸去過西安,在建筑工地上當小工。他告訴我羊肉泡饃,就是把鍋盔剁成蘿卜丁大小,澆上羊肉湯,上面再放幾片薄薄的羊肉,沒什么好吃的。我爸說不好吃,可我看電視機里那些人吃的時候,都是笑盈盈的。我覺得一定是好吃的,他那么說,是怕我鬧著要吃,騙我罷了。我爸這個人,比我還沒出息,沒有像趙小兵他爸和二武他爸那樣在西安混出點兒名堂,在西安打了幾次工,他就不愿意再去,說城里的活比種地可苦多了。人生唯一的亮點就是在猴鎮(zhèn)初中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參加縣里舉辦的中學生長跑比賽,他得了第一名,可這有什么用,又不是奧運金牌。也正是因為我爸不夠努力,所以總讓我覺得我比趙小兵和二武矮一頭。二武他爸是星級酒店的廚師,趙小兵他爸雖然沒有二武他爸混得那么好,可好歹也是個出租車司機。每年寒暑假,也會帶趙小兵去西安逛逛,什么鐘樓、大雁塔啦,他都逛過,回來給我一說,我像是聽童話故事一樣著迷。好在,我比趙小兵、二武學習好,村里人都說我是我們幾個中最有可能考上大學的,上了大學,別說去西安了,就是去外國,也不是什么問題。
一個禮拜過去,二武還沒有從西安回來。趙小兵說,我們兩個去耍劍吧!不等二武了。我學著電視里那些武林豪杰的腔調說,猴鎮(zhèn)三俠是三個人,兩個人去耍,成何體統。趙小兵嘆了口氣說,人家二武要去西安讀書,以后就剩咱們兩個了,你不知道嗎?我和趙小兵四目相對,眼睛里都有了淚花。不知道二武舍不舍得我們,反正我和趙小兵舍不得他。我們想一直和二武去三道溝耍劍。
在我和趙小兵一天又一天的盼望中,二武終于回來了。二武帶回來我們以前沒有見過的劍,塑料的,裝上兩節(jié)五號電池,一按劍墩上的按鈕,劍上的跑馬燈,就赤橙黃綠青藍紫地變幻著。
二武說,自己買了兩把,以后他和趙小兵一人一把。我是老大,保管在趙小兵家的那把劍,就是我的專屬佩劍。那一天,我們猴鎮(zhèn)三俠,都有自己的劍了,如同《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從東海龍宮討到金箍棒一樣的高興。抑制不住的興奮以及少年那無處發(fā)泄的熱情,促使我們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天天都去三道溝練劍。一來二去,把二武下個月就要轉到西安去上學的事拋在了腦后。可離別的箭簇,正一點兒一點兒向我們逼近。
二武準備出發(fā)去西安的那個禮拜,我送了他一個筆記本,是我上學期期末得了三好學生的獎品。趙小兵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就從他爸的襯衫口袋順了十塊錢,請二武和我在鎮(zhèn)上吃了碗蕎面饸饹。趙小兵說,二武你去西安上學了,可要記得我們,咱是好兄弟。二武說,當然,咱猴鎮(zhèn)三俠永遠是好兄弟,我走了,你兩個也要好好耍劍,我去西安也不會忘了耍劍,將來咱三個都是大俠。我和趙小兵凝視著他,各自點了點頭。就在我們以為二武真的要走的時候,又有了變數。一天,二武哭哭啼啼地跑來找我說,他爸原先已經托好了人,可是誰知道,那個人調去別的縣教育局了,現在管不上了,花的錢,都打了水漂。二武只能繼續(xù)在坡村小學讀書了。
那個六月,二武沒走,我們的班主任張莎莎老師,卻要調走了,去鎮(zhèn)中心小學任教。這個喜歡畫紅嘴唇,圍絲巾的女人,總是讓我領讀課文,我懷疑她喜歡我,不然,怎么不叫趙小兵、二武領讀。過了差不多一星期,一個戴著金色邊框眼鏡,有點兒駝背的男老師,變成我們班主任。新老師是長安師范的大四學生,城里人,到坡村小學是來實習的。聽校長說,他只呆一個學期就走了。他叫劉垚,那個“垚”字我們不認識,就稱他“劉三土”老師。劉三土老師穿著一雙我們誰也沒見過的,打著對勾的鞋子。后來,聽二武說,那個牌子是耐克。我問有沒有鎮(zhèn)上鞋店賣的露友有名。二武說,露友算個啥,和這個比,差多了。這個一雙,能頂那個十雙,他舅就有一雙。
劉三土老師說著流利的普通話。告訴我們翻書的時候,不能用食指尖蘸口水,這是不衛(wèi)生的。他總說一些大山外面的事,關于西安,關于其他的城市,關于這個藍色的星球。劉三土老師來了之后,我們再也不去三道溝耍劍了。我給趙小兵和二武說,不能讓城里來的老師看不起,我們是農村娃,可不比那些城里的娃差。現在已經不是古代了,沒有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機會,再說了,那是犯法的。我們猴鎮(zhèn)三俠,耍劍是耍劍,更多的是要團結一心,把學習搞好。這些其實都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常常去三道溝拾柴的王老漢說,有條水管粗的菜花蛇,在那里出沒。
夏天很快過去了。秋天夾在冬天和夏天之間,施展不開拳腳,下了幾場綿長的小雨,也匆匆離開。那一年,關于那把劍的故事,主要發(fā)生在冬天。
每年太陽照射在南回歸線上,這個西北的小鎮(zhèn),就會一點兒一點兒沸騰起來。博文書店前的巷子里,常常有一對來自內蒙古的夫妻,搭著黑色棉帳篷,賣羊毛衫,門口的電喇叭里放著,“鄂爾多斯羊毛衫,買到就是賺到”。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從內蒙古遠道而來。有一年,我二叔買了一件紅色的羊毛衫,穿了一次,領口的線頭就開了。后來,人們才知道那是博文書店老板的妻弟,是渭南杜橋人。也有真正千里迢迢跑到這里來做生意的,但是這些買賣生意之類的,我們這些小孩是不太感興趣的。只等著,秦腔劇團來,他們在車站旁邊的廣場上演出,翻跟頭,像哪吒一樣吹火,有時,也唱一些流行歌曲,有趣極了。
可是那一年,到了隆冬,秦腔劇團也沒有來,街道上行人都稀稀拉拉的。除了幾家飯店,會在吃飯時間敞開門來做生意,其余的店鋪好多都關了,原因是小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奸殺案。懸賞線索的通告,貼在隨處可見的電線桿上,坡村村委會的布告欄上,甚至,我家?guī)耐鈮ι隙假N上了一張。死者是猴鎮(zhèn)初中畢業(yè)班的學生,之前,在班里就屬于不服老師管教的那種,整天拿個小鏡子在課堂上化妝,學習成績一塌糊涂。星期一剛上學,歷史老師讓她不要在課堂上講話,說她可以不學,不要影響其他人,她指責老師,故意找她茬,和老師吵了一架,頭也不回地出了教室。老師以為她是置氣,出去瘋玩一天,第二天就回來上課了。第二天家長到學校來找孩子,才意識到大事不妙,報警了。最后,在三道溝發(fā)現尸體。
案件一直在調查中,而且也沒有什么新的線索,整個小鎮(zhèn)都人心惶惶的。警察說,兇手還潛藏在小鎮(zhèn),很可能再次作案,讓大家日常出行,小心點兒。晚上,各個村都開始組織人員巡邏,我們坡村也成立了十來個人的巡邏隊伍。我爸是巡邏隊的一員。我讓他帶上我,他說,帶上你個碎娃,有啥用,要是真的發(fā)現罪犯了,是抓他啊,還是哄你呀。說著就戴著紅色的袖標出了門。我和趙小兵、二武一直都想著可以鏟奸除惡。這次對我們來說,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自然不會放過。大人不帶我們,我們猴鎮(zhèn)三俠組建起了自己的偵察隊。每天晚上我爸出去巡邏,他前腳走,我就后腳溜出家門,騙我媽說去趙小兵家寫作業(yè)。其實是去和趙小兵、二武抓兇手了。
大人們村上村下巡邏,為了不被他們發(fā)現,我們匍匐在村口水塔邊上的麥地里,那是我們固定的陣地。發(fā)現有陌生的身影,二武就打開手電,照過去。那把鐵劍,一直別在我的褲帶上,硌得我直疼。趙小兵和二武拿的是二武從西安帶回來的玩具劍。趙小兵趴在地上,總是喜歡亂動,有時誤觸了玩具劍的按鈕,劍有了光亮,二蛋就把劍壓在身下,直到燈光熄滅了為止。
幾個禮拜后,案件終于有了和我們猴鎮(zhèn)三俠無關的新的進展。懸賞線索的通告被揭下,又貼上了通緝令。
誰也沒有想到,兇手竟然也是這個小鎮(zhèn)的居民,而且?guī)缀跄信仙俣家娺^,就是大力。可是大力消失了。別人也不知道大力去了哪里。
為了盡快把這起性質惡劣的奸殺案嫌疑人抓捕歸案,一切開始交由西安市公安局牽頭督辦。武警都出動了。猴鎮(zhèn)一下子來了幾十個端著沖鋒槍的武警,有的還拉著警犬,搜山探林,還是沒有找到。得出結論,大力已經逃出猴鎮(zhèn)。武警隊長告訴圍觀的村民,如果發(fā)現大力的蹤跡,第一時間和附近的派出所聯系。然后他們坐著解放卡車撤走了。
這時,小鎮(zhèn)的生活復蘇。一到趕集的日子,賣菜修鞋的,炸油糕理發(fā)的,各種商販都重新出現在街道兩旁。往年的熙攘又回來了。沒有人會因為一樁已經水落石出的兇殺案,而去過多思考什么。死個人,有時就跟死只螞蚱一樣。
那天,我爸和我各牽一頭牛犢,走在人山人海的街巷,打算到菜市口去把牛賣掉。那里有從焦岱那邊來的牛販子。兩頭幾個月大的小牛犢,被我們從牛圈里牽出來,母牛眼睛里飽含淚水,扯著繩子,哞哞地叫。我們快要出門的時候,只見猛地一下,石槽被它拱倒在了地上。我爸說,別管它,人的事,還能由得了牲口做主?
一共賣了不到一千塊錢。我爸從牛販子手里接過錢,一張張拿在陽光里看,又擱在耳邊,兩手一抻一合,聽聲音,在確定了都是真幣后,露出愜意的笑容。然后,拍了下我的后脖頸說,走,去帶你去吃碗涼皮。涼皮吃得很沮喪,即使我爸又給我買了個肉夾饃。我悉心照料的兩頭小牛,就這樣被賣掉了,我心里有些難過??纱笕藗儾挪粫诤跣『⒌母惺?,更別說是一頭母牛的眼淚了。
大力徹底逃出小鎮(zhèn)了嗎?沒有。吃完涼皮,我剛用手抹完嘴,一回頭,就在郵局門口瞥見大力。他戴著口罩,用衛(wèi)衣帽子把自己的頭包裹著,不過那雙芝麻粒一樣的標志性小眼睛,還是被我識破了。我用手掬著我爸的耳朵,小聲對他說,我看見大力了。我爸震驚地抬起頭大聲喊,大力在哪?我扭過頭,再看向剛才的地方,大力又不見了。我爸說,你肯定是眼睛花了,晚上要早點兒睡覺,少看電視,眼神都不好了。我說,你才眼睛花了呢,就是大力,你不信算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趙小兵、二武一起去上學。走在路上,我跟他倆說,我昨天看見大力了。趙小兵和二武也不相信,我說,我是沒有電話,要是有電話就給警察打了,我一個人出風頭,懶得給你們說。趙小兵說,你別生氣,我相信你說的。二武也點了點頭。我說,既然大人不相信,那么我們猴鎮(zhèn)三俠就自己行動。等抓到大力,功勞就都是我們的了。
那個傍晚,警笛聲剛剛飄揚在村子上空。在老王頭的果園,我們發(fā)現了大力。
大力藏在用幾根木樁和一些玉米稈搭建起來的窩棚里。是二武最先發(fā)現的。那天我們在宋寨水庫邊探查結束。二武說,老王頭的果園里有冬棗,咱們可以偷一些吃,然后,我們三個在果園撞見了大力。摘了幾把冬棗,我們聽見窩棚的方向有人咳嗽,就走了過去。二武表現得特別勇敢,用玩具劍把破破爛爛的棉簾子挑開,第一個進到了里面。我們也跟在他身后,躡手躡腳進去了。
“滾。”大力蜷縮在墻角,像是快要死了一樣,看到我們進去,拾起地上的匕首,強撐起身子,有氣無力地說道,然后,又癱坐了下去。
地上都是一些礦泉水瓶子和方便面袋子之類的垃圾,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磥泶罅σ呀浽谶@里停留好一陣了。
“大力,你別想跑?!蔽乙贿吥憫?zhàn)心驚地朝著大力喊,一邊用我的劍指著他。大力冷笑了下,頭歪斜地往后靠,再也沒說一句話。
我讓趙小兵回去找警察,我和二武先守著。趙小兵說,等會兒警察來了,要說是我們三個一起發(fā)現的,不能忘了他,不然,他不去。我說,我們猴鎮(zhèn)三俠當然一條心。
最后,在我們猴鎮(zhèn)三俠的協助下,大力終于被警察抓住了。
星期六,省電視臺采訪了我們,讓講述發(fā)現嫌疑人的全過程,我和趙小兵、二武筆直地站著,每個人都手握著自己腰間的劍,看起來,個個好像都是俠客,威風凜凜的。我作為代表發(fā)言,講述了怎么發(fā)現犯罪嫌疑人,隨后還說了幾句我半懂不懂的話。這是劉三土老師寫在教案本上,讓我背下來的。接著,我向主持人介紹起了我們猴鎮(zhèn)三俠的成員,并在她的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中,還原了那天發(fā)現大力的全過程。很快,猴鎮(zhèn)三少年勇擒犯罪分子的新聞就在省電視臺四套的晚間播報中出現了,我看了我家墻上的圓形掛表,關于我們的新聞報道足足有五分鐘。
這個叫猴鎮(zhèn)的小鎮(zhèn),有史以來沒有人上過電視新聞,我們是第一次。在十里八鄉(xiāng)炸開了鍋。甚至,一個冬天都沒回村的李文,也請假回來看我們了。她摸著我的頭說,沒看出來呀,都快趕上英雄王二小了。一時間,我們聲名遠播,大家都知道了“猴鎮(zhèn)三俠”。這是件好事,可也成了另一件壞事的導火索。
我腰間那把造型奇異的鐵劍,被人盯上了。
我們的壯舉被省里的各大媒體報道之后,村子里開始有人議論。一個民國遺老說,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是明朝的,清朝很少有人使劍了,只有高級的將領,才會有佩劍。在我們猴鎮(zhèn)三俠看來,那就是一把劍,可以用來行俠仗義的劍,它是不是文物,值多少錢,不在我們考慮的范圍內,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大人們就很在乎,特別是在一個貧窮凋敝的小鄉(xiāng)村。
我們的光榮事跡,又一次被印成鉛字。那天,我爸拿著從坡村村委會借來的報紙,坐在沙發(fā)上,認認真真地看,還戴上眼鏡,讀了起來。看完,把報紙疊好,裝進自己大衣兜里,抽著煙問我。
“你那把劍哪來的?”
“從村口垃圾堆撿的。”我扣著手上的倒刺,心不在焉地說。
“真的撿的?你老實說,那把劍不簡單,都說是文物,咋可能撿的。那你去,再給我撿一把?!?/p>
“你不信算了,我去找趙小兵玩了。”講完,我轉身就準備出門,又被我爸扯住袖子拽了回來。
“你老實說,哪來的?那把劍可能值不少錢。省電視臺四套前一陣就報道過,一個人挖地基,挖到一把玉把的匕首,專家說,那個值4 萬,這個說不定也值不少錢?!蔽野中ξ卣f,“快過年了,那把劍轉手一賣,給你買身新衣服,再買雙露友鞋多好?!?/p>
“一天就光想著錢,錢,錢?!蔽野謩偛庞昧μ罅?,我頭都被磕到了門框上,我哭著說。
“沒有錢,你吃屎喝尿?。∧憧煺f,那把劍咋來的?現在在哪?”
我抹了抹眼淚,低頭站著不說話。我爸還叨叨個不停,過了一會兒,我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我把關于那把劍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你真是羞先人了,你把劍讓趙小兵保管。這下趙小兵他爸肯定獨吞了,咱連一口湯都喝不上,趙小兵他爸是雁過拔毛的貨?!蔽野峙牧讼伦雷诱f。
趙小兵他爸,我也早有耳聞。他之前為了領趙小兵他爺的退休金和趙小兵他親二叔,都打起來了。趙小兵他爺是退伍老兵,一個月能領小兩千的退休金。左鄰右舍勸架,都沒有用。最后,他二叔妥協了,覺得親弟兄這樣搞,讓別人笑話,就不和他爸爭了。村里人都清楚,趙小兵他爸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貨。我知道,我爸是準備向趙小兵他爸討要那把劍了,但是,他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是趙小兵他爸的對手。
那幾天,趙小兵他爸也從西安回來了。說是一個晚上,拉客人到東郊,收錢的時候,被人用刀架到脖子上,把車給劫持走了。可更值得相信的事實是,他到城中村按摩,被巡查的警察抓了,趙小兵他媽從派出所把他給領回來的。那時候,我最喜歡蹲在村東頭大槐樹下,聽一堆大人說閑話。男女老少坐在一塊大石頭的周圍,端著碗,聊著莊稼長勢,家長里短,更多是扯一些小鎮(zhèn)外面的事。他們笑,我也跟著笑,他們驚嘆,我也跟著驚嘆。趙小兵他爸按摩這件事,我就是從那里聽來的。還有人說,趙小兵他爸早就在外面有了人,是個外省的女人,奶子大大的,屁股圓圓的。這些話,我都沒有跟趙小兵說過,我害怕他傷心。
在鄉(xiāng)村,特別是20 世紀90 年代末的鄉(xiāng)村,只有走出山溝溝,在城里混得比較好的人,才有這些風流韻事的傳說。我還聽過關于二武他爸的,說得更離奇。說是二武他爸晚上睡覺,左邊摟一個,右邊摟一個,還是講英語的外國女人,現在,都硬不起來了。我蹲著聽得正入迷,不自覺地站起來湊到跟前問,啥硬不起來了。正在講話的叔說,碎娃,別打岔,回去問你爸去。我才不去問他,我爸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他能知道啥,他們甚至都沒談論過我爸。只有一次,說我太爺爺那個時候好歹也是個人物。渭華起義的時候,還給某個將領當過警衛(wèi)員,怎么到了我爸這一代,就成了窩囊貨。聽到這,我氣不打一處來,我爸不爭氣,可也只有我媽有資格說,我都沒有資格。我一個石塊扔了過去,砸到講話的人盛褲帶面的碗里,紅紅的油湯濺了他一身,并指著他罵,跟你有慫關系。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已經跑到我家后門口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躺在床上,劉三土老師布置了作文,題目就是《我的父親》。我本來打算,下午放學回來花上一兩個小時寫完。我作文寫得飛快,一直都是這樣,我好像對這個世界有說不完的廢話??杀晃野诌@么一盤問,我什么都不想寫了。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哭了好久好久。我知道,明天肯定會有一場戰(zhàn)爭,在我的父親和趙小兵父親之間爆發(fā)。我阻止不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去面對。
第二天,中午放學我剛到家,扔下書包,我爸就拉著我往趙小兵家走。我媽說,有啥事,讓娃吃完飯再說。我爸瞪了她一眼說,吃錘子呢,等會兒回來再說。我走在我爸前面,我只要稍微放慢腳步,他就向前推搡我一下。好像是我闖了大禍,他帶著我去賠禮道歉。
我們走進趙小兵家的院子,他們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準備吃飯。一大盆油潑腌菜擺放在桌子中央,周圍放著一飯籃饅頭和幾個盛滿玉米糊糊的碗。
“紅旗,來來來,快坐,一起吃?!壁w小兵他媽熱情地招呼著。
“嫂子,我就不吃了。今來就是想和我建軍哥說說,一一和小兵挖藥挖到那把劍的事情。”我爸在地上吐了口痰,又用鞋尖底擦抹了一下。
“有啥好說的,你想說啥?”趙小兵他爸剛端起碗,又把碗底重重往桌子上一磕,擺出一副不容置辯的架勢。
“建軍,做人不能這個樣子。劍是兩個娃一起發(fā)現的,就應該一人一份。”
“啥劍,我不知道?!壁w小兵他爸又埋下頭去吃飯了,我和我爸站在院子里,像是在演秦腔里的丑角戲,神情凝滯著,半天沒說話。趙小兵夾了一筷子腌菜,又轉過身來看著我,他剛想說些什么,他爸就喊,吃飯,把嘴閉上。
我爸看趙小兵他爸不承認有這件事,就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說,屈一,你把那天你和趙小兵挖藥發(fā)現那把劍的過程,再說一遍。我可憐巴巴地盯著地上的一個滾到我腳邊的啤酒瓶沒有動彈。我說什么說,我什么都不想說。我討厭陷入到這樣的一場斗爭中來,我只想趕緊回家去吃飯,然后去學校,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和同學玩玻璃彈珠。我不想耍劍了,我不想再去回憶和那把鐵劍有關的一切。
我爸把一根窄版猴牌香煙抽完了,煙蒂丟在趙小兵家的花園里。看指揮我不管用,他又走過去對趙小兵說,想讓趙小兵講講是怎樣發(fā)現那把劍的。我爸剛把手搭在趙小兵的肩上,趙小兵就哭了。
“你沒事找事是吧!”趙小兵他爸直接把筷子朝我爸這邊扔來。兩個人馬上扭打在了一起。趙小兵他爸比我爸看起來壯碩多了,但是沒有我爸靈活,他一個擺拳過來,被我爸躲過,我爸用腳又使個絆子,趙小兵他爸就摔了個嘴啃泥。趙小兵他爸站起來,準備和我爸再戰(zhàn)一個回合,被趙小兵抱住了腿,我也抱住了我爸的腿。
“別打了,別打了。”我哭著說。
“這個事沒完,想獨吞。小心把你娃想死了?!蔽野职淹瘸槌鰜?,罵罵咧咧地走出了趙小兵家的院子,我沒有著急跟著他出去。我想給趙小兵他爸和趙小兵解釋一下,這一切都是我爸的主意,至于這把劍,是什么稀世珍寶,我一點兒都不關心。趙小兵他爸踢開了趙小兵的胳膊,拍了拍身上的土,進了屋子,他媽隨后也跟著進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趙小兵,我跑過去給趙小兵說,是我爸要來的,不是我想來的,不要因為大人的矛盾,影響了我們的關系。趙小兵說,他知道,不過劍已經被他爸拿走藏起來了,除了他爸,誰也不知道劍在哪里。
我失落地離開了趙小兵家,心里想要是沒發(fā)現那把劍該多好。一把殘缺不全的劍,把我的生活攪亂了。那天過后,我爸又去趙小兵家糾纏了幾次,在我以為他就要罷休的時候,他好像和趙小兵他爸達成了某種協議。一段時間,兩個人都在一起喝酒,不是在我家,就是在趙小兵家。
我爸和趙小兵他爸,重修舊好之后,我和趙小兵又可以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不再因為大人的不和而感到別扭。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促成了這樣的結局,不過,我不愿意多想了。那都是大人的事,小孩還是別摻和了。期末考試又快到了,我只關心自己能不能考出個好成績,得到三好學生的獎狀。
那些年,在我們關中的山嶺地區(qū),人們對文物沒有什么保護意識,而且相關的法律也不夠健全。大家都以為地里挖到的東西,就和自己春天播種,夏天收割到的糧食一樣,是上天的饋贈以及勤勞的獎賞。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周圍的縣鄉(xiāng),也自然有不少的文化遺跡和古人遺冢。在我的少年時代,能聽到的關于地底下挖出來文物的故事很多,比如蔡腦村打井,挖出一個青銅酒壺;華胥鎮(zhèn)修水渠,發(fā)現一塊玉璧;一場暴雨過后,王順山腳下發(fā)現一枚金印。最后,這些文物大多是被走街串巷的文物販子收走了。
有一天,趙小兵突然悄悄給我說。他爸和我爸商量好,準備賣那把劍了,說是坐火車去北京出手,能賣個好價錢,賣給鎮(zhèn)上倒騰文物的小攤小販,賺不了幾個錢。我問趙小兵,那把劍真的是文物嗎?趙小兵說,不知道,反正他爸和我爸挺神秘的,還說不要聲張,村里有不少人惦記這把劍呢!他也是去給兩個人添茶水時才聽見的。
我生氣極了,感覺我爸和趙小兵他爸就是強盜。那把劍,是我和趙小兵發(fā)現的,我們才是它的主人,大人怎么能不經過我們允許,就把這把劍轉賣給別人。我給趙小兵說,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人這樣對待咱們的劍,必須有所行動,要懂得反抗,不能由著他們胡來,連自己的劍都看不住,還怎么當大俠。趙小兵說,你說得對,那應該怎么做。我說,我們首先得找到那把劍,行動的時候,把二武叫上,我們也好有個幫手。
一個傍晚,趁著趙小兵他爸和他媽去清理白皮松林里的雜草沒在家,我們三個人翻箱倒柜,在趙小兵家角落的糧倉里發(fā)現了那把劍。我們之前安裝上的那一截木質的劍身,已經被卸掉,劍現在只保留我們發(fā)現時的原貌,用幾張報紙包著。我家和趙小兵家是沒有辦法藏這把劍了,我們把劍又交給了二武保管。
我們猴鎮(zhèn)三俠依靠自己,挽救了我們的劍,可這并不是長久之計,要是被大人發(fā)現了,又會產生新的麻煩。想了想,準備去請教劉三土老師,他什么都懂,在我們眼里,他就是諸葛亮,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沒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我們希望劉老師能給我們一些意見。我們沒有說關于那把劍的事,只是問,如果撿到或者挖到了文物應該怎么辦。劉三土老師說,當然是交給國家。我們問,怎么交給國家,他說,縣里有文物局。劉三土老師還說,如果真的發(fā)現了文物,上交給文物局,會得到紅色的榮譽證書,可能還有一筆獎金。
我望向窗外,隆冬的陽光,將坡村小學變成了金色的世界,一切好像又都燦爛了起來。喇叭里放著歌,我和二武、趙小兵勾著肩,從劉三土老師辦公室出來,聽到熟悉的歌聲就跟著喇叭大聲合唱。我們沒有商量,心里已然有了答案,那就是把劍上交給文物局,錢不重要,我們更想要榮譽證書。對于一個懵懂的少年來講,獎勵和表揚勝過了玩具和美食,更別說是來自政府部門的,我們更渴望得到了。上次抓到大力,上了電視,事跡也印到報紙上,可并沒有給頒發(fā)什么獎狀、獎章啦,我和趙小兵、二武都覺得有些遺憾。這次,把劍上交給文物局,我想我們一定可以得到紅色的絨布封面的榮譽證書。
為免夜長夢多,我們決定盡快行動,不然,被我爸和趙小兵他爸發(fā)現,就麻煩了??墒?,沒有人有文物局的電話,也沒有人知道文物局具體在哪里。我們又跑去問劉三土老師,他說,自己也沒有,只知道文物局在玉縣城,在猴鎮(zhèn)車站搭班車去縣城,肯定能找到,鼻子下面就是路。
星期六,雙休日的第一天,我們猴鎮(zhèn)三俠就準備去文物局上交那把劍。一大早,大人們還在酣睡中,我們就各自從家溜出來,計劃搭乘班車去縣城。去縣城一個人得五毛錢的車費,我們早就打聽好了。錢我們也有,都是之前挖中藥材攢的。我們上了班車,打算買票,被司機攔下來。他喝了口杯子里的濃茶,揚手讓我們下去。
“你們幾個碎點點,快下去?!彼緳C說。
“叔,我們有錢。”我搖了搖手里的五毛錢說,趙小兵和二武也從口袋里翻出車費,拿在手中讓司機看。
“沒有大人,誰敢拉你們,要是出了事,我可吃不了兜著走?!?/p>
“叔,大人知道的。我們三個不是一般碎娃,我們之前上過報紙的,猴鎮(zhèn)三俠,你看過沒?犯罪分子大力就是我們幾個發(fā)現的?!?/p>
“哦!還是幾個小英雄。不過,也沒用。沒有大人看著,誰也不敢拉你們幾個。前幾年,就有個碎娃,一個人坐車,后來不知道咋回事,淹死到清峪的水庫里了,屋里大人一下子像瘋狗一樣,咬上公交公司不松口?!?/p>
“叔,你就把我們幾個拉上吧?!壁w小兵說。司機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停頓了一下,掛好檔位,踩下油門,車子抖動了起來??醇軇?,馬上要出發(fā)了。我們以為他默許了,可以讓我們乘坐,結果,司機給售票員使個眼色,我們被趕了下來。
我和趙小兵、二武無助地蹲在車站的站牌下。那把劍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把它送到縣文物局。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們不能再等下去,這才早上六點,不行咱們走著去縣城。趙小兵說,縣城怎么走,你認識路嗎?我說,我爸說過,沿著107省道一直走,就能到。二武說,那就走吧!我們不能再等了,再等,大人們就發(fā)現了。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小鎮(zhèn),十一歲。幾年后,學到與阿姆斯特朗登月有關的課文,讀到“這一小步,對一個人來說,是小小的一步;對整個人類來說,是巨大的飛躍”,我就會回想起,那個晨光熹微的早晨,我們猴鎮(zhèn)三俠,邁著輕快的步子,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向著縣城的方向走去。在那時的我看來,離開小鎮(zhèn),走向縣城,就像阿姆斯特朗離開地球去月球一樣,都是一次偉大的告別。我們不停地回頭看,像是在目送一個老朋友離開,小鎮(zhèn),慢慢地被我們甩在了身后。走在路上,二武給我說,縣城就是人們說的花花世界,比猴鎮(zhèn)有意思多了。聽到這些,我倒沒覺得多驚奇,可當他說可多好吃的,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二武一邊說,一邊擺出神氣的樣子,用手撥弄著自己額頭上像三毛一樣的劉海。畢竟,二武已經去過好多次縣城了,有時,趕上他外婆過生日,還能吃上我和趙小兵都沒有吃過的香甜的奶油蛋糕。
我們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還能看見烏云籠罩之下,太陽淡淡的光暈,感受到絲絲的暖意??僧斘覀冏咴诼飞?,天氣卻變得越來越陰冷。走了不到全程的二分之一,天上就飄起零星的雪花,棉衣棉褲迎風的部分,一點兒一點兒被浸濕。我們突然不知道該繼續(xù)向前走,還是返回小鎮(zhèn)。我袖子里的鐵劍,也變得無比地冰涼,從身體里不斷地透支著熱量,我都想扔掉它了。可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喊著要回去。
二武說,既然出來了,怎么也得走到縣城,這點兒困難還能嚇到我們猴鎮(zhèn)三俠?趙小兵說,就是的。他們這么一說,一瞬間,我也有了力量,心里想,就是爬,也要爬到縣城。
我們繼續(xù)走著,像是剛洗完澡,從水池子里出來,額頭開始汗涔涔的,頭上也冒著熱氣。剛才,還說說笑笑,現在,都不說話,只是悶著頭,鉚著勁,往前走??墒牵囸I再加上這樣的長途步行,我和趙小兵、二武頭都暈乎乎的,羸弱的二武更是走路都打擺子。二武說,我們這樣不行,再走下去,他就暈倒了。我們在路邊招手搭車,看有沒有好心人,載我們一程。我說,這個辦法不錯,你咋不早說。二武說,我們從班車上被趕下來,就想到了,不過,怕陌生人會搶我們的劍,現在,他是實在撐不住了。我戳了戳袖管說,藏得嚴嚴實實的,來的時候用膠帶還纏了幾圈,不會有人發(fā)現的。
臘月天氣,又下雪,哪里來的好心人。我們在路邊招了半天手,也沒有一輛車停下來。只能硬著頭皮,一邊往縣城走,一邊試探著看有沒有車停下來。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有人肯載我們了,是一個到縣城去拉蜂窩煤的司機。
敞篷的拉煤車,從外面看都黑乎乎的,沾著煤渣。司機說,你們不嫌棄的話,可以坐上去。都到這個時候了,誰還會挑三揀四。他剛說完,我們三個就一個接一個翻到了車廂里。
在一條像是臍帶一樣連接著村莊、小鎮(zhèn)與城市的107省道上,藍色的敞篷農用車,吐著顆粒狀的黑煙,拉著我們猴鎮(zhèn)三俠,三個面色蒼白的少年,駛向了他們憧憬的縣城。
拉煤車翻過了幾座矮冬瓜似的山峰,終于抵達縣城。我們從車上跳了下來。分別之際,熱心腸的司機指著前面一個紅綠燈十字路口說,看,到了那里,往左拐,走到底,看見縣中醫(yī)院,再往右拐,就是文物局。
快過年了,張燈結彩的縣城,處處都是喜慶的氛圍。來來往往的行人,穿著顏色鮮艷,造型各異的衣服,不像在猴鎮(zhèn),人們衣服的顏色永遠是死氣沉沉的。不僅是穿的,吃的也比我們想的還要多,空氣中煎炒烹炸的香氣匯攏在一起,往鼻腔里鉆。光是聞,就覺得很舒坦了。人山人海的街道,絡繹不絕的車輛,打扮時髦的女人,等等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我已然忘記那個叫猴鎮(zhèn)的小鎮(zhèn),沉浸在這個流光溢彩的美麗新世界。
這時,大家都餓了,二武之前就說來縣城可以去他舅舅家吃頓好的,再加上對縣城不熟悉,去文物局需要人指引,我和趙小兵、二武,就先步行去了二武舅舅家。我們到二武舅舅家,時針剛剛走過十點。二武的外婆對我們的突然來訪,感到驚訝。平時家里就只有她和李文,二武舅舅也是偶爾回來一次,基本都吃住在單位,兒媳以及孫子孫女,都在西安生活,來的客人多了,就得多準備一些吃食了。外婆責怪二武沒有提前讓他媽到鎮(zhèn)上電話亭給自己打個電話。二武說,自己和我們悄悄來的,不想讓他媽知道。二武問他外婆,中午吃什么?我們還沒有吃飯。外婆打開冰箱說,早上包的餃子還有一些,本來說是等李文從縣圖書館回來一塊吃?,F在,我們來了,先緊著我們。說完,她轉身到廚房,打開燃氣灶,燒水去了。
二武舅舅家收拾得很干凈,我們剛從拉煤車上下來,身上還粘著煤屑,不太好意思去坐沙發(fā),就一直在原地站著。二武看了看我和趙小兵說,咱先去衛(wèi)生間簡單洗一下。洗了手和臉,把頭發(fā)也擦了擦,濕漉漉的外套脫下來,搭在了暖氣片上。二武不知道從哪搞來兩張舊報紙,讓我們墊著,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很軟,一屁股坐下去,像是掉進了棉花包里,比我家那個破沙發(fā)好太多了,二武搬來小馬扎,也坐了下來。
“不急,大不了在我舅舅家住一晚上再回?”二武說。
“大人找不見我們了,肯定擔心。”趙小兵說。
“眼不見,心不煩。我們不在,他們才高興呢!”我說。
話是這么說,可我知道,要是不給大人打招呼就晚上不回家,他們肯定會村前村后,像是貓捉老鼠一樣,翻來覆去地找。
“等我姐回來,讓她帶我們去文物局?!倍湔f。
我和趙小兵點頭同意了。我很久沒有見過李文,都快忘了她的模樣了。這次,鼓動趙小兵和二武上縣城,也是想順便見一下李文。
餃子煮好了,豬肉韭菜餡的,每一個都被充足的餡料撐得圓滾滾白漲漲,在熱湯里上下翻動。外婆給我們一人撈了一瓷盤,差不多能有三十個,我都顧不上去蘸調好的料汁,就急忙往嘴里送,太燙了,剛進嘴,我又吐了出來,口腔黏膜都燙掉了一塊兒。
二武看了看我,笑著說,別急,吃完了不夠我們再泡幾包方便面吃。二武他舅在玉縣華龍方便面廠工作,是封裝車間的主任,家里有吃不完的方便面。趙小兵我不太清楚,方便面對于我來說,也是稀罕物,畢竟,不是地里種出來的,得花錢買,而在我爸和我媽眼里,凡是需要花錢的事情,能省當省,我也只有在農忙或者自己生病的時候能吃到。面餅擱在碗里,用開水一澆,撒上醬包和干菜包,再用另一個空碗扣上,等十分鐘,揭開,用筷子攪兩下,就是一份難得的美味。有時,大人也會給臥上一個荷包蛋,那就更香了。
趙小兵看著自己面前放著的餃子,遲遲沒有動筷子,等到外婆說,趕緊吃,他才拿起筷子夾了一個,蘸了下料汁,放在嘴里??吹节w小兵的拘謹,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吃相太難看了。我坐在沙發(fā)上,半天再不好意思動筷子,剛準備重新夾一個的時候,聽見了敲門聲,李文回來了。
李文長高了,頭都快碰到門框了。她腦后扎著馬尾辮,穿一件修長的淺綠色衛(wèi)衣,上面有和劉三土老師那雙鞋一樣的對勾,襯得李文的身型更挺拔了。李文一進門,看見我們幾個,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們怎么來了?”李文皺著眉頭問。
“我們準備去文物局。”二武說。
“去文物局干啥?”外婆系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問。
“送東西?!蔽艺f。
“你們盜墓了,還是挖到寶貝了?”李文咧嘴笑著說。
“我們挖到了一把劍。”趙小兵說。
我和二武沒打算把話挑明,只想糊弄過去,讓李文把我們帶去文物局就好。趙小兵這下,算是徹底交了底。我在桌子底下,用腳尖踢了踢趙小兵,示意他閉嘴,趙小兵還算聰明,再沒有多說話。
“看來還真是盜墓了。”李文笑著說。
“沒有,就從垃圾堆撿了一塊鐵片,趙小兵和二武非得說是文物,我就說,那我們到縣城文物局去讓專家看看,這是不是文物?!蔽艺f。我不知道趙小兵和二武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想過多聲張,大人們還不知道我們跑到縣城要向文物局上交這把劍。如果李文打電話回去告訴他們怎么辦?二武舅舅家有部紅色的座機電話,只需要按幾個數字而已。
“什么鐵片?拿出來看看?!崩钗淖穯?。
“不急,等吃完了餃子再說?!倍淇戳丝次业谋砬椋孟耦I會了我的意思,配合著我說。
李文這才跑到廚房給自己盛餃子去了。撈了小半盤,然后,端到了自己的房間。二武喊,下午記得帶我們去,去晚了,人家下班了。李文說,今天周六,不上班,文物局可能門都沒開。又說,不過她可以帶我們過去,如果是要緊的東西,會有人出面接待的。
我們很快就把瓷盤里的餃子掃蕩干凈了,二武又給我們猴鎮(zhèn)三俠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都打著飽嗝。歇息了下,二武說,走,我們到旁邊的公園去看看?,F在,雪停了,太陽出來了,那個公園里飼養(yǎng)著一匹棗紅馬,我們可以過去看看,真正的馬是什么樣子。要是沒人看守,說不定還可以跨上去騎一下。趙小兵想跟著去,可我已經對之前渴望擁有馬,沒了興趣。我只想走到李文房間,把肚子里藏了很久的表白的話,一股腦兒,都說給她聽。我說,我有點兒困了,想躺在沙發(fā)上睡一會兒,你們去吧,等會兒記得回來,我們和李文姐一起去文物局??吹轿腋緵]有想去的意思,我們三兩下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拿給正在廚房水池清洗鍋勺的外婆后,趙小兵和二武就下了樓。
我在沙發(fā)上,假裝睡著了。外婆把廚房的一切收拾停當,又到李文房間,叮囑她等會吃完自己把碗筷洗了。準備返回臥室的時候,看到我躺在沙發(fā)上,就拿了一個輕薄的棉毯,蓋在我的身上。聽到她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我才緩緩睜開眼睛。等了一會兒,然后,踮著腳尖,踩在地板上,去敲李文的門。李文開了門,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有話要給她說,沒等她同意,我就迎頭走進去,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
“你想說什么?”李文問。她在看一本書。
“我……”我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還是沒說出“喜歡你”三個字。
“我什么呀!是不是嗓子疼,我這剛好有西瓜霜潤喉含片,給你拿幾片吃吃?!崩钗臄R下了書,跑到床頭柜翻了翻,遞給我一盒西瓜霜。“沒有幾片了,你連盒子一塊拿去吧!”
“好?!蔽翌D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先說,好。為了緩解尷尬,我打開盒子,取出一片,放進了嘴里。
“你現在又喜歡看這本書了。不看那本書了?”我一邊含著西瓜霜潤喉片,一邊說。
“哪本書?”
李文說完,我沒有回答她。夏天的時候,我偷偷溜進二武家,恰巧碰見李文發(fā)燒了,她的枕頭邊放著的那本書。我想說的是這個??墒?,不能說。聽說那幾天,二武爸爸放在家里的一塊海鷗手表丟了。我要是說了,李文肯定以為手表被我偷了。
“你到底敲門想干啥?”李文轉頭看向我,可能是距離我太近的緣故。她的一雙大眼睛,變得更大了,邊際也模糊了起來。如同一個可怕的深淵,快要吞噬了我。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么好,嚇得我關上門,逃了出去。
縣文物局的大門關著。一側的門衛(wèi)室只有一個大爺,從一扇小窗里鉆出頭看著我們。
“你們干啥?”
“我們來交東西?!蔽艺f著,把胳膊從棉衣里探出來,撕掉纏了幾層的膠帶,將那把劍取下來,拿給他看。李文站在旁邊看到這一幕,嘀咕說,你們還藏得挺深。我沒吱聲,趙小兵和二武看向她,笑了笑。
門衛(wèi)拿到手里看了看說,你們從哪里搞到的這東西?我說,我們在外面挖何首烏的時候發(fā)現的。門衛(wèi)點頭說,等一下,我給領導打電話,周末,大家都沒上班,本來有人值班,說是腰祝村發(fā)現了一座唐代的古墓,又跑那里去了。
我們耐心地等著??粗h文物局門口,法桐樹上的葉子,在黃昏的晚風中,一片,兩片,三四片,打著旋,往地上落。
“我剛才走的時候,給村委會打了電話,讓他們告訴大人,你們來縣里了,免得他們擔心?!崩钗睦洳欢≌f了一句。趙小兵問,說沒說,我們去縣文物局交東西。李文說,沒有。
我和趙小兵、二武都沒想到,李文會打這個電話,害怕大人們會阻止我們這個高尚的行為??墒?,他們已經來不及了,從猴鎮(zhèn)到玉縣,就是坐上小轎車,也得三個小時,等他們來了,我們早就把劍交了,可能都拿到沉甸甸的榮譽證書了。
過了一會兒。門衛(wèi)又喊我們說,領導到市里開會了,說是讓等技術員小張從腰祝村回來,他可以處理。我們問,小張什么時候回來,門衛(wèi)說,那就不確定了,反正天黑之前,肯定回來,不可能住在腰祝村的山溝溝里。
聽到門衛(wèi)的答復,我們一下子又慌張了起來。大人,主要是指我爸和趙小兵他爸,如果趕在技術員小張前頭到了縣城。那我們的這一次上交計劃,就徹底失敗了,他們肯定會奪走我們的劍,拉我們回去。擔心這種情況發(fā)生,我把剛才門衛(wèi)轉交給我的劍,再一次遞給了門衛(wèi)。讓他先鎖在門衛(wèi)室的柜子里,還說,等會要是大人來了,我們得回家,就請他把這把劍轉交。門衛(wèi)說可以,又問,你們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屈一,又指著趙小兵和二武,把他們的大名分別告訴了門衛(wèi)。害怕門衛(wèi)記不住。我又補充說,我們就是猴鎮(zhèn)三俠,之前還被省電視臺采訪過,你只要說猴鎮(zhèn)三俠肯定就有人知道。榮譽證書可以寄到我們學校,我們是坡村小學四年級的學生。
門衛(wèi)在一個小搪瓷杯里彈了彈煙灰,笑著說,好的,好的。我們又等了不知道多久,看見一個戴著眼鏡,身上灰蓬蓬的男人,把摩托車停到了文物局門口。
“小張,你總算回來了。腰祝村的古墓忙完了嗎?”門衛(wèi)站起身,朝著小張喊。
“快別提了,誰知道最近是咋回事,一座古墓接一座古墓被發(fā)現?!毙埻:昧四ν熊?,用鑰匙一邊開大門,一邊看向我們幾個。
“哦!這幾個小孩,是來給局里上交東西的?!遍T衛(wèi)說。
“什么東西?”
“一把劍?!?/p>
小張朝我們揮了揮手,意思讓我們先進來。我從門衛(wèi)室取了劍,一跨進大門,就把劍遞給了小張。小張拿到手里看了一眼,說,去辦公室,院子里光線太暗,不容易分辨,我們幾個跟著上了樓。
“看起來像是一把劍,不過斷了而已。劍格,劍墩,好像都有,甚至還有一些排列整齊的紋飾。但是,這根本不是一把劍,不過是古代關中地區(qū)的一種門銷的一部分罷了。根據鍛造工藝看,也就是清朝末期的玩意?!毙埧吭谵k公室的皮椅上,有點兒疲憊地說。
聽到小張的話,我們幾個人,除了李文,都表情沉重。誰都沒想到,我們當成寶貝的東西,不過是清朝的門銷罷了。
“那這件東西算文物嗎?”我問。我心里還存有一絲僥幸。它是不是劍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它是文物,我們就沒有白跑一趟,還是有領到榮譽證書的機會。
“這個,呵呵。如果說,從土里挖出來的古代東西都是文物的話,那就算?!?/p>
“這個算嗎?”趙小兵問。
“這種清代關中普通農戶門上用的插銷,只是造型比較奇怪,倉庫里就有小半箱,沒什么大的價值。既然你們發(fā)現了,拿回去當劍玩也行,沒必要上交了?!?/p>
我們最后的幻想泡沫,被文物局技術員小張的一句話給戳破了。小張的頭枕在交叉的手掌上,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們。我不知道那個黃昏,我是怎么走出縣文物局大門的,我只記得我拖曳著腳步,像是游魂。后來,李文把那天的荒唐事,一遍一遍地講給這個縣城她認識的所有人聽,只是因為太滑稽,太好笑了。
我們走到縣城拉煤車司機給我們指引過的那個紅綠燈路口。一輛黑色汽車呼嘯而過,嘹亮的鳴笛聲,將我的思緒扯了回來。我手里還死死攥住那把劍,或者說那把被誤認為劍的門銷。趙小兵和二武,也像是泄了氣的氣球一樣,蔫蔫的。李文說先回到她舅舅家再說,她爸今天要開車從西安回來,說是明天鎮(zhèn)上有個朋友飯店開業(yè),剛好路過縣城,把我們捎回去。我和趙小兵、二武都沒吭聲,只是悻悻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我們還沒有走到二武外婆家樓下,就看見趙小兵他爸開著車來了。銀色的昌河車,停在了我們面前。車還沒停穩(wěn),我爸就從車上跳了下來,看見我,一個巴掌就甩了上來。擱在以往,我會哭,號啕大哭,可是那天,我爸的手掌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的知覺好像已經喪失了,這種疼痛和知道那把劍根本不是劍以及我們無法被獎勵和表揚的打擊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真能胡跑。”我爸想從我手里奪走那把劍,我沒有松開,他又給我了一巴掌。這下我爆發(fā)出了巨大的哭聲,像是野獸一樣號啕著,把壓抑的苦悶釋放了出來,那件門銷也被我重重摔在了我爸的腳下。我太委屈了,感覺老天爺在捉弄我。這時,趙小兵他爸也從車上下來了,擰著趙小兵的耳朵說,還翻了天了,不聲不響跑縣里來了。二武跑過來,扶起了已經把嗓子哭啞了的我。趙小兵他爸的手還沒有放下來,趙小兵不顧耳朵的疼痛,哭著對我爸喊,紅旗叔,你別打屈一了,那個不是劍。李文躲得遠遠的,旁觀著這一切,她還想拽著二武走。二武不肯,眼睛里含著淚花,看著我和趙小兵。我心想,真是眼睛瞎了,會喜歡這個冷漠的女孩。我爸撿起門銷,趙小兵他爸一看劍到手了,才放過趙小兵,兩個人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走過去和李文打招呼。
“文文,這幾個調皮搗蛋貨,還多虧了你給打的電話,早上吃飯,咋都找不見這幾個。不然,誰知道我們會慌成啥樣了啊!”趙小兵他爸腋下夾著那把劍,笑著對李文說。
“嗯?!崩钗娘@然是被剛才的架勢嚇到了,低著頭說。
“我們剛跑到文物局,那個門衛(wèi)說,你們幾個前腳剛走?!蔽野终f。
“那怎么沒交?”趙小兵他爸問。
“人家說,這根本不是什么劍,就是古代關中農民家里不太常見的門銷,時間最早也就到清朝?!崩钗挠悬c兒蔑視地說。
“值多少錢?”二武他爸問。
“鐵值多少錢,它可能就值多少錢。技術員讓他們幾個拿回去玩,這在人家眼里壓根就算不上文物?!崩钗恼f。
我爸和趙小兵他爸鐵青著臉,再也沒有言語。時間好像靜止了幾秒鐘。然后,趙小兵他爸轉過頭來,把門銷扔到了我和趙小兵面前,說,走,狗日的一個個,趕緊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