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慶云
我的老家位于南陽市北部六十華里的白河上游,毗鄰白河左岸。
這里風景優(yōu)美,空氣清新,佇立于高高的堤岸上,視野開闊,天高云淡,清風撲面,云間有鳥兒的鳴唱,腳下有蜿蜒逶迤的清波碧流。春天飄來如絮的彩云,能勾起無邊的遐思,美麗而遙遠;夏季流淌的白河水,如拂動著的大自然的琴弦,奏響一曲淺吟低唱的旋律,更像一條舞動著的玉帶,蕩漾出銀色的漣漪,讓人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
當春天沐浴著從東南方吹來的乍暖還寒的風兒,點綴于沙灘間的一叢叢茅草墩冒出尖尖嫩芽,充滿了勃勃生機;河水流動著的涓涓清溪里,蟄伏了一個冬季的水草綠苔,迫不及待舞動著生機盎然的身軀;魚兒從冬眠中蘇醒,穿梭在卵石水草邊,水面稍有動靜,便靈巧地鉆進石縫或水草間;水鴨子自由自在浮游于清波之上,鷺鳥怡然徜徉在金色的沙灘或碧水間。
向西眺望,目光越過金色的沙灘,是一條黛綠色的林帶,南北蜿蜒,沿著白河邊的沙灘極目無盡。穿越林帶大約兩公里遠,一條寬敞筆直的公路貫穿南北,這是連接南陽市和鴨河工區(qū)的231 省道。然而,唯一留在心中的遺憾是,滋潤了多少代人繁衍生息的白河水,卻成了阻隔老家兩岸村民東西交往的天塹。
橋——也成為多少年來人們心中的夢想。
前幾天看到老家侄兒在微信中發(fā)來的幾張圖片和視頻,那上面是一座鋼結構的橋梁,穩(wěn)居水面,貫穿東西,極大地方便了從此經過的村民,也圓了家鄉(xiāng)祖祖輩輩對于橋的夢想。看著圖片中堅固的鋼鐵橋梁,看著在橋面飛馳的車輛,自由來往的村民,不由勾起我心中那遙遠的記憶,想起少年時代那條擺渡的小船……
20世紀60年代上小學的時候,每逢放暑假,父母便用五分錢為我買上一張從南陽市到石橋鎮(zhèn)帶帆布篷的“嘎斯車”的車票,送我回老家伯父那里。坐在擁擠顛簸的車廂,傾聽著“嘎斯車”吱吱扭扭的呻吟,任由車尾回旋的疾風吹亂我濃密的發(fā)絲,心中向往著老家的模樣,期待著跳入白河水中捉魚摸蝦,和老家的小伙伴們一起快樂戲水。那種迫不及待的心情,激蕩著一顆少年的心。
“嘎斯車”到了石橋鎮(zhèn),便卸下幾十名乘客,掉轉車頭,載上進城(那時去南陽市叫“進城”)的乘客,卷起一路煙塵,又沿著黃沙公路返回南陽市。
少年不知路途遙,皆因童心趣正酣。
從石橋鎮(zhèn)一路向北,賞玩著一路的新奇,蹦蹦跳跳中,六里的路程很快拋在了身后。穿過尹店村中的那條小土路,一片高大茂密綠蔭蔽日的樹林,便黑壓壓向我撲來。
我迫不及待鉆進樹林邊那片低矮的桑林中,目光在一人多高的桑樹上尋覓。這是一棵棵被守林人綁成桑杈狀的小樹,待到桑杈成型堅實的時候,守林人就會將桑杈砍下,削去枝枝杈杈,再將三個杈頭修尖一些,拿到集市上售賣。等到麥收時,農民就會用這些桑杈將捆好的麥個兒杈到牛車上,拉到麥場晾曬。當風兒從麥場上空掠過時,村民們用木鏟將經過石磙碾壓后,混雜著麥秸屑的麥粒高高揚起,風兒將麥秸屑吹走,落下一粒粒金色的果實,在陽光下映襯著農人一張張淳樸的笑臉。
我垂涎的是桑樹上結著一簇簇青青的桑葚,間或有那么一兩顆剛開始變紅的,雖然我知道果實要等全部發(fā)紫,才是最佳采食的季節(jié),但是,短暫的暑假不會給我時間,桑葚也不會為我而早熟。
走在柔軟金黃色的沙灘上,口中咀嚼著酸澀的桑葚,偶爾會追逐一兩只受到驚嚇而鉆出茅草墩的野兔,玩耍中很快就來到白河邊。
那時通往老家的河面沒有橋??菟竟?jié),河水剛剛沒過膝蓋,村民會將褲腿挽起,涉水而過;水深的時候,或是脫得赤條條的,一手將衣服高高舉起,泅水而渡,只為省下幾分錢的船資。等到雨季漲水的時節(jié),想要過河,全靠大隊那只小船擺渡,行人一次收費兩分錢,自行車三分錢,牛車一毛錢。
老家的小船,是周邊幾個村莊,幾千口人西去過河的唯一交通工具。因此,在這里坐船的村民比較多,小船一次只能載十幾人,遇上隊里鐵轱轆牛車過河,只能將高壯雄渾的黃牛卸下,搭上兩塊跳板,幾個壯漢便鉚足勁將牛車推上小船。立足船尾的撐篙人,這時會用粗獷的嗓門吆喝幾聲,掌心吐滿唾液,用力將竹篙插入清凌凌的河水中。隨著竹篙出水時那閃著銀光的水滴滑落,小船斜著向對岸的下游駛去,水面便留下一串粗獷雄渾的吆喝聲,順著一波波的微粼,在水面向遠方傳遞,驚起數(shù)只水邊的宿鳥,撲棱棱飛翔而起。這時的太陽剛剛從東邊的堤岸露出一張艷陽的笑臉,燦爛的朝霞黃燦燦的,白河水也在剎那間,染上了一層輝煌。
沒有橋,村邊的這條路便臨水而斷,久而久之,這里就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小渡口,東來西去的人們,隔河相望,等待著小船在水面緩慢滑行。
枯水季節(jié),這里的河面有七八十米寬,兩三尺深,也就成了難以逾越的阻礙。看著小船在河水中晃悠,聽著水面籠罩的晨霧中傳來的一聲聲欸乃,人們在焦急的等待中,一張張樸實黑紅的臉龐,于無奈中發(fā)出聲聲嘆息。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白河,遇上一場暴雨,或是數(shù)天的連陰雨,河水便會陡然上漲,爬上半堤高,昔日清澈的白河水變得渾濁,攪起無數(shù)個泛黃的泡沫,跟隨著湍急的濤濤黃水,咆哮著滾滾而下,一路向南。這時的河水,不再那么溫順,一夜間變得寬闊深邃,一眼望不到邊。洪水漫進了西邊的樹林,茂盛的茅草墩淹在了水中,一蓬蓬席卷而下的荒草圍著樹干,卷起一個個小小的漩渦。這時的渡口,除了訇然響動的水聲,一切都安靜下來,小船被拖上岸來,反扣著放在艄公休息的茅屋邊。艄公褪下一只破舊的,已經泛白的黑布鞋,墊在堅硬的黃土上,坐在上面,任由帶著水腥味肆虐的河風,吹亂了滿頭花發(fā)。一鍋鍋煙絲在一明一滅中,變成灰燼,一團團煙霧隨風而逝。
有急事兒需要過河的人們,匆匆趕到河邊時,也只能看著滾滾洪水,站在岸邊搓手兜圈。艄公推開過河人遞來的一根根白河橋香煙,充耳不聞讓人難以拒絕的甜言蜜語。他知道,這種惡劣天氣,是不能擺渡的,誰也不敢冒船翻人亡這個險?。?/p>
白河水悠悠千載,漲了又落,落了又漲,一層層剝蝕著左岸的土壩,滋潤著一代代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同時,滔滔南下的白河水,又成了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難以西行的阻礙。橋,成了人們夢寐以求的奢望。
日子就在這如水流逝的歲月里,慢慢蹉跎。
少年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憂愁,喜歡的就是那種河水泛濫的雨季。渡口岸邊,每天有我奔跑的身影;清流碧水,有我嬉戲時揚起的浪花。我期盼的就是等待河水消退后,坐在小船的一邊,挽起褲腿,赤著雙腳戲水,看大人們站在齊腰深的渾水中,手中拿著扒鉤,更有甚者,手持老虎耙子,興奮犀利的雙眼緊緊盯著水面,待到渾濁的河面露出一道寬闊的黑色脊梁時,便蜂擁而上,鉤耙齊落。在大人們的歡呼聲中,在孩童們雀躍的蹦跳中,一條條一米多長的胖頭魚、鰱魚、鯉魚,被大人們抬上岸來。待到夜幕降臨,暮靄籠罩村莊時,家家戶戶都會分到一大塊分割的魚肉。明亮的月光下,無數(shù)個低矮的土坯煙囪就會升起裊裊炊煙,藍色的煙霧輕揚直上,融入夏夜澄明的空中,無油的魚肉,在村民原始的烹飪中,依然散發(fā)出誘人的醇香。
古人云,要想富,先修路。有河無橋,單靠一條小船承載兩岸村民的來往,尚且如此困難,商貿交易就更是難上加難。西出渡過白河水,向南六里是南陽著名古鎮(zhèn)——石橋鎮(zhèn),向北八里,是花生之鄉(xiāng)——皇路店鄉(xiāng),而向東南三四十里,是千古智圣諸葛亮火燒的博望鎮(zhèn)。相比之下,博望鎮(zhèn)相距較遠,再加上鄉(xiāng)道難行,一旦遇上下雨天,鄉(xiāng)間土道布滿泥漿水坑,深一腳淺一腳,更增加了行走的艱難,所以村民們更愿去石橋鎮(zhèn)和皇路店鄉(xiāng),到那里出售一些農產品,再采購所需的農具和生產資料。若是能在渡口建上一座便橋,變天塹為通途,溝通東來西往,村民們一定會興奮不已。
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上游山區(qū)暴發(fā)山洪,鴨河口水庫開閘泄洪,一瀉而下的洪水,猶如萬馬奔騰,轟轟烈烈,席卷而下。午后不久,洪水便奔涌至村邊的渡口,滾滾黃水頃刻間淹沒了對面沙灘上的茅草蘆葦,低矮的小樹露出柔弱的樹冠,無助地在洪水中浮沉。一時間,天地一色,風驟雨狂,滿目昏黃,仿佛走進了蠻荒遠古。
在這雷聲隆隆,大雨滂沱,道路泥濘,路斷人稀之時,雨霧中走來一位打著破傘的年輕人。雨水早已打濕他襤褸的衣衫,淋濕的頭發(fā)緊緊貼在額頭上,雨傘也只是象征性地舉著,只是雨傘根處有一個小包裹。年輕人走到河邊,望著滔滔黃水,再看看岸邊擱置的小船,急得唉聲嘆氣,來回轉圈。他走到艄公歇息的茅屋,不停地和艄公說著什么,而艄公只是悶著頭抽旱煙,濃濃的煙霧籠罩著滿頭花發(fā)的艄公,艄公面無表情,兩眼呆滯地看著年輕人身后的河面。
原來年輕人是河對面的村民,因為母親病重,吃過午飯便匆匆來到河東,找到一位老中醫(yī),為母親求藥。等到中藥配齊,再趕到河邊時,河水卻陡然漲了起來,阻斷了他的歸途。一邊是洶涌狂奔,性如猛獸的滾滾洪水,一邊是臥病在床,等待藥物續(xù)命的老母親。年輕人發(fā)了瘋似的,跪在泥水中,不停地給艄公磕頭,懇求艄公能夠開船送他過河。真的是孝行感天地,艄公看著跪在泥濘中,雨水和著淚水遮面,痛哭失聲的年輕人,咬咬牙,跺跺腳,罵了一句什么,披上蓑衣,拉起年輕人,向岸邊奔去。
松開纜繩的小船,剛剛駛出,便劇烈地顛簸起來,如同一片飄萍,任由洪水擺布。年輕人將塑料布包裹好的藥包緊緊縛在后背,彎著腰站在船艙中,不停地移動身子,緊密配合著艄公。小船在洪水激流中,順著洶涌的水流斜著向下游漂去,艄公兩手緊緊攥著竹篙,眼睛盯著湍急的水面,躲開一個個漩渦激流,一雙堅實的腳板不停地在船幫上移動,小船在艄公和年輕人的配合下,艱難地向著西岸一寸一寸地挪動。有幾次小船幾近傾覆,揪緊了岸上村民的心。
小船幾經顛簸搖擺起伏,漸漸消失于人們的視線。后來聽說小船在下游幾里遠才靠的岸,艄公當晚宿在了年輕人家中。
這條流經家鄉(xiāng)的白河水,何時能在這個小小的渡口修建一座橋梁,也就成了附近鄉(xiāng)民夢寐以求的愿望。
如今,村民對于橋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看著圖片上矗立著的鋼鐵橋梁,看著潺潺流動著的白河水,溫順嫻靜地從橋下流過,遠處鷺鳥水鴨歡快地戲水捕食,看著這一切,我的心中無比的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