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常夢到孤竹。
孤竹是我的家鄉(xiāng),和大多數(shù)小城市一樣,它陳舊,單調(diào),無趣,天空在這里也顯得狹小。它唯一的特別之處是靠海,到了夏季,海灘上會出現(xiàn)一些游客,他們倉促地出現(xiàn),又倉促地消失,離開后,孤竹便恢復了原樣,仿佛從沒有人來過這里。
每當有人問起我的家鄉(xiāng),我都只說出省份的名字,被追問時才會提到孤竹。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五線城市,看到他們一臉茫然的神情,我就像看到自己的襪子破了個洞,有些難為情。因而,我總是避免提到家鄉(xiāng),不得不提起時,也盡量含糊地略過。
在孤竹生活的十八年,我收獲了一段友情和一段戀情。兩段關系里,成為朋友的是九月。經(jīng)過學生時代的洗禮,我和她的友情轉化成了一種不可搖撼的深沉聯(lián)結,它像磐石一樣堅硬,即使很久不聯(lián)系,也不會發(fā)生任何變化。成為戀人的則是陳淵,我們從初三開始在一起,共同度過了高中和大學。大學畢業(yè)后,他順利去往了美國的伊利諾伊州,在西北大學繼續(xù)深造。我因為國內(nèi)考研無果,拖延半年后,選擇了最好申請的教育學專業(yè),來到了英國的曼徹斯特。在戀情即將滿十年時,隔著浩渺的大西洋,我和他在時間不同的聊天界面里,宣告了關系結束。
大概就是從這時起,孤竹進入了我的夢。夢里的孤竹漂浮不定,像一座島,島上的一切晃晃悠悠,仿佛隨時可以變成另一種樣子。生活過的場景一幕又一幕交迭,陳淵的身影不時出現(xiàn),他有時穿校服,有時不穿。我和他在熟悉的街道上行走,交流作業(yè)、天氣、討厭的老師和食堂。在夢里,他的面容要比現(xiàn)實中真切,好像只有這樣,我才能看清他。
夢中沒有記憶,也沒有時間,永遠都是正在發(fā)生,心情隨著轉場般的夢境,自由地起承轉合。我真切地開心,真切地生氣,真切地惶恐,真切地慶幸,不受現(xiàn)實一絲打擾。我迷戀上了這種感覺,開始嗜睡,任由睡夢將我?guī)ト魏螘r間、任何地點。經(jīng)過的地方兜兜轉轉,幾乎都是孤竹的變體。遇到的人變來變?nèi)?,總會在某個情形中看到陳淵。我以為一切會這樣重復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從我的夢里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
這一天醒來,心臟像是封進了一個玻璃罩子里,情緒在外圍如箭雨一般落下,而它冷眼旁觀,對所有席卷而來的羽箭不為所動。我想我正常了,重新按部就班生活起來。
腦子里可笑的想法逐一退隱,我一邊嘲笑過去的自己,一邊補習落下的課程。日程排得滿滿當當,我沒有時間再緬懷過去,睡眠也很好,學習占去了我大部分精力,每晚一沾枕頭就沉進了夢鄉(xiāng)。
令我沒想到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擁有無數(shù)個睡夢的床上,我看著天花板,聽心臟在麻木的胸腔里一聲一聲跳動。黑暗中,我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我還沒有真正釋懷。
打開手機,我翻到微信里熟悉的簡筆畫頭像。太空里,卡通宇航員坐在宇宙飛船上,釣著一顆黯淡的星星。我注視了一會兒,向對方發(fā)送信息。
你還好嗎?
信息以光速飛到對面,接著亮起紅色的嘆號。罩子破裂了,心底深處傳來深遠而綿延的痛覺,好像有一罐碎玻璃在里面攪。我側過身,用枕頭按壓住胸口,折疊起身體。這樣躺了一會兒,我感覺好了一些,遲遲未至的困意降臨了,我心安起來,知道自己獲得了解藥。睡眠永遠能夠治愈一切,渙散的意識里,四肢逐漸離開我的身體,向著地底扎根,我成為了一棵躺倒的樹。
解藥快要生效時,火警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從意識中漏下的一絲睡意就這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睜開眼,帶著無處發(fā)泄的怒氣,打開了手機。微信提示音的響動中,留學群里飛出一條又一條消息,七嘴八舌過后,得出的結論是火警鈴又抽瘋了。
胳膊隱隱作痛,我從床上爬起,走路時,仿佛能聽到骨頭嘎吱作響的聲音。一夜沒睡,鏡子里的自己如同可以直接出演生化危機。我麻木地握了握胳膊,手心是暖的,疼痛緩和了一點,我停留了幾秒,放下手臂。
在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我重新躺回床邊。大腦很沉,像橫插進一根鋼管,嗡嗡地疼。我躺在一半被子上,用另一半被子裹住身體。窗簾拉得不嚴,天已經(jīng)亮了,灰色的天光籠在身上,我將視線凝聚在最遠處的教堂尖頂。那里有一個十字架,離遠了看,它像一把直插青天的利劍,但很可惜,只留下了劍柄。
上學的時候,大家都喜歡在QQ空間轉發(fā)一些動漫里的經(jīng)典語錄,我也不例外。我至今都記得這么一句:如果我一直沒有劍,我就無法保護你,如果我一直握著劍,我就無法擁抱你。那時陳淵已經(jīng)很會開玩笑,他說,既然這樣,那配一柄劍鞘不就行了。我們就日本的劍有沒有劍鞘爭論了一個課間,最后也沒得出結論。這之后上物理課,他在書上畫了一把刀,說如果是刀,這句話就說通了,所以他要帶劍。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記得這么多細枝末節(jié)。
再想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我掀開被子,掙扎著坐起。明天就是周一,論文還沒有完成。我喚醒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寫了一半的文檔就像喝掉一半而放過夜的咖啡,讓人只想扔掉。我揉著太陽穴,用鍵盤敲下幾個句子。屏幕開啟了護眼模式,綠色的頁面里,蝌蚪一樣的單詞四處游動,光標在眼前一閃一閃,我忽然感到一陣反胃。
我站起身,燒了一壺水,重新坐回座位,翻看桌子上的紙質資料。注意力依然難以集中,思緒無視大腦的指令,在空氣中到處漫游。我試了又試,意志仍然不起一點作用。我惱火起來,將文獻摔回桌上,不僅如此,我還想摔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東西。
提示音響了,我打開手機,九月的語音邀請從微信界面跳了出來。
中文像清涼的井水,澆熄了我氣急敗壞的情緒,我接起電話。
“喂?”我問。
“貓要送走了?!本旁禄卮稹?/p>
我和九月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了,她最近在忙著找新工作。上次說話還是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在樓下的垃圾桶旁撿到了一只小貓。那天下著雨,小貓在紙盒子里瑟瑟發(fā)抖,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是露水。她夸張地說,這是她們命運般的相遇,她的人生注定要有一只貓。
言猶在耳,我覺得自己看了一冊毫無過渡的連環(huán)畫,剛打開第一頁,就翻到了結尾,只好疑惑地嗯了一聲。
“養(yǎng)貓?zhí)闊┝?,我這個葉公好貓人士,還是更適合養(yǎng)魚?!?/p>
“其實養(yǎng)魚也不合適,每天還要換水,我應該養(yǎng)烏龜?!?/p>
“但烏龜?shù)脑?,我大概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忘了,所以烏龜也不行,太讓人省心,反而容易被忽視。”
九月自顧自地說下去,從烏龜說到兔子,從兔子說到守株待兔,最后說到有一家飯店的烤兔子很好吃,她邀請我回國后一起去吃烤兔,點兩只,因為一只不夠。
我截斷九月的聯(lián)想:“新工作怎么樣?不是說要找不加班的工作嗎?”
“我以前還想當九五至尊,不也一樣沒有實現(xiàn)。”九月拖長聲音,“人嘛,該為五斗米折腰還是得折腰?!?/p>
“這次折了多少?”
“不好說,視領導智障程度而定。領導的餅畫得大,就少折一點,畫得小,就多折一點。”
“上份工作不是不加班么,怎么一定要辭?”
“是不加班,領導也不錯,但同事太可愛了?!?/p>
“怎么可愛?”
“和千層蛋糕一樣可愛,一句話讓人猜不出有幾層意思,揣度他們太費心?!?/p>
我能想象出九月在翻白眼,每當她說起那些看不慣卻又無可奈何的事情時,她都會這么做。她的白眼總是翻得很夸張,而且一點也不顧場合。比如,她曾經(jīng)大剌剌地對一個老師表達不滿,當時老師就在她背后不遠處,我拽她的袖子讓她收斂點,但她依然堅持著把翻白眼的流程走完。往事歷歷在目,只是隔了七個時區(qū)的距離后,她翻白眼的樣子都變得影影綽綽,這使我有點想念她。
我聽到九月吸了吸鼻子。
“你感冒了?”
“可能吧,”她繼續(xù)吸鼻子,“最近一直下雨,大概著涼了,睡一晚上就好了?!?/p>
“我這邊也在下雨?!?/p>
“是嗎?”她拉開窗簾,推開了窗戶,“這就好像我和你看的是同一場雨。”
“真妙,”她說,“這是天涯共此時。”
我上一次見九月在三年之前,此后只有朋友圈里的照片和偶爾的視頻通話。時間一天天過去,所有人都在變化。但人的記憶是很神奇的東西,一旦你熟悉了某個人,某個人就永遠停留在了你最熟悉的階段。這之后的每一年,都會化成薯片袋里的空氣,嘭的一聲,氣流涌出,年月就消散得沒有了任何蹤影。
九月在我心中永遠是高中時的樣子,和她說話時,我們都留在年少歲月里。
“怎么不說天涯若比鄰?”
“也不錯,不過還是第一個好?!?/p>
“有區(qū)別嗎?”
“第一個是事實,第二個是幻想。雖說從現(xiàn)實看,時間才是真正不可解的東西,但人就是更喜歡計較眼下,仿佛只有看到的事物才是存在的,看不到的就不存在。所以天涯只能是天涯,一旦天涯,就注定會形同陌路?!?/p>
“你剛看完一部武俠小說么,這么多愁善感?!蔽沂?。
“沒有,就是忽然想到了你和陳淵分手,感慨幾句?!彼唤?jīng)心地回答。
我的心被劃了一下。
局內(nèi)人和局外人的互不理解,就像是座上賓和臺上人的區(qū)別,一個只需要看,一個卻不得不演。即使對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依然感覺非常糟糕。
電熱水壺在身邊沸騰,水汽遇冷,凝成細細的白色云霧。胸口處悶悶的,像積雨的云。我有很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又只剩下疲憊。
“這有什么好感慨的嗎?”我的聲音帶上了諷意。
“哦,是啊是啊,”九月反應過來,附和著我,“沒什么好感慨的,一點也沒必要提?!?/p>
“雨……還大嗎?”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像是向我打來一把傘。
我察覺出自己的可笑。這世上從來都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假裝理解已經(jīng)是最大的誠意。我不應該對一個愿意假裝的人求全責備。
“不大。你那邊呢?”
“也不大?!?/p>
一時之間,好像再無話可說。語音通話中時常出現(xiàn)這種沉默,短暫的、隨意的間隙,和呼吸一樣自然。它必不可少,因為只有這樣,大家才會覺得聊天也是一種休息。
我在沉默中休息著自己的聲音,想了想,覺得還是說出原因更好。
“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被陳淵刪了?!?/p>
“哦?!本旁滤坪醪辉趺大@訝。
“你猜到了?”
“你刪掉他沒有?”九月沒有正面回答我。
“還沒。”
“為什么不刪?”
“不知道?!蔽艺f,“好像沒這個必要。”
“還是刪了比較好?!?/p>
“是嗎?”
“你可能不知道,他和朱黎在一起了?!本旁孪裣铝伺袥Q書。
因為失眠了一夜,我的反應有些遲鈍,木了一會兒,朱黎的身影才緩緩浮現(xiàn)到我眼前。她是陳淵高中時的同桌,戴一副薄薄的透明眼鏡,聲音清脆,斷字優(yōu)美而動聽。兩個人經(jīng)常討論課后習題,有時也在一起閑聊,時間久了,我和她也慢慢熟悉起來。我們一起去食堂吃飯,聊喜歡的新番,聽愛聽的歌,但最后我們依然只是同學。在我和她之間,永遠隔著一道友好的屏障,所以只能維系一種禮貌的、風一吹就散的友誼。
朱黎和九月的關系要更近一點,盡管她們是因為我才互相熟悉的。我問過九月原因,九月說那是因為我和朱黎太像,太像的人做不了朋友。我問她是哪里像,她想了想,說是一種感覺,沒辦法說清。
九月那邊響起了電話聲,領養(yǎng)貓的人到了小區(qū),問她住在哪棟樓。她一邊答應著,一邊匆忙地換衣服。小貓的叫聲從聽筒傳來,益發(fā)顯出了她此時的手忙腳亂。她出了門,提著貓包走進電梯。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回復里,我知道了朱黎和陳淵現(xiàn)在在同一所大學。這件事陳淵沒有和我提過,他只是說,新認識了一些朋友,所以適應得很快。
“不得不說,這有點巧,兩個人居然都申請了美國的西北大學?!本旁聬澣坏馗锌拔掖髮W要是好好學習就好了,這樣我說不定也有機會申請了?!?/p>
“哦,不對,我沒有錢?!?/p>
我喜歡九月這種談到受制于錢時坦坦蕩蕩的口吻,她把它說得像一頓家常便飯。而我總是懷揣著過剩的自尊心,在任何時刻都竭力表現(xiàn)出從容,擔心自己會被別人看輕。
九月說得沒錯,我和朱黎很像,我們都在表面做作地保持著友好,內(nèi)里卻相斥于千里之外。高中畢業(yè)后,我和朱黎就斷了聯(lián)系,我們甚至默契地連微信好友都沒有加,就將對方拋回了人海。
但很顯然,陳淵和她一直有聯(lián)系。這世上沒有那么多巧合,和陳淵的聊天記錄里,一些意味不明的信息終于有了解答。我像完成了一塊極其復雜的拼圖,大功告成的同時,又感到筋疲力盡。真相關乎背叛,按理說我應該非常生氣,但奇怪的是,心臟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聽到的是兩個陌生人的故事。
“我覺得他們長久不了,”九月說,“人如果因為寂寞走在一起,也會因為更大的寂寞而分開?!?/p>
“是的,驅蟲已經(jīng)做了,三聯(lián)也打完了第一針?!彼蜇埖念I養(yǎng)者交待。
“再說,世界這么大,你的緣分如果兜兜轉轉只圍繞一個孤竹,也太虧了一點?!?/p>
“不用這么客氣。你都說了它像你以前的貓,說明它和你有緣,有緣多難得啊?!?/p>
“我們大學老師有一句名言,適合你的是一類人,而不是一個人。尤其這個人離你家才三公里,樣本范圍這么小,顯然靠譜不到哪里去?!?/p>
“貓當然是不同的,貓比人少太多了,一只貓就是一只貓,不是一類貓?!?/p>
九月一邊安慰我,一邊和領養(yǎng)者交談,意思截然相反的話從她嘴里說出,讓人覺得她在游刃有余地同時推銷盾和矛。
送走貓后,九月的心情顯然輕松愉悅了許多,她提著對方送她的奶茶,哼著歌,一路語調(diào)悠揚地回了出租屋。敲擊鍵盤的聲音嗒嗒響起,她說為表慶賀,要看一部電影。我問她是什么電影,她說隨便找了一部,叫《海邊的曼徹斯特》。
“看看你在的城市,”她吸吮著奶茶里的珍珠,“見不到孤竹的海,吹一吹曼徹斯特的海風也不錯。”
九月誤解了Manchester和Manchester by the Sea的含義,但漫不經(jīng)心的關懷就像一杯溫水,我握在手中,不想放開,也不想喝掉,只想靜靜握著。
我什么也沒有說,繼續(xù)通著語音,她看起了電影,我繼續(xù)寫論文。論文寫到四分之三的時候,九月看完了電影。她說這是一部很好的電影,尤其是里面的海,湛藍、空曠,像冬天的孤竹。讓九月看完一部文藝片是很難的事,她在中途就開始犯困了,之后的劇情應該都沒看進去,因為她的呵欠聲一直延綿到了結尾。
我笑了笑,說出了事實:“曼徹斯特沒有海?!?/p>
我告訴九月,一直向東望,孤竹以外是渤海,渤海以外是太平洋,太平洋以外是北美洲,北美洲以外是大西洋,大西洋以外是沒有海的曼徹斯特。九月打著呵欠,問我為什么不直接向西望。我說因為只有向東望,才會經(jīng)過海邊的曼徹斯特。
九月干笑了幾聲,說這個冷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她起身打算去做晚飯,問我準備吃什么。我瞥了一眼屏幕右下角,快12點了。
“意大利面,冰箱里還有一些?!睕]有餓的感覺,但我依然煞有介事地回答。
“好的,那我先去熱飯了,拜拜。”
“拜拜?!?/p>
結束通話后,我拿起手機貼了一會兒胸口。有溫度的手機讓人覺得處處妥帖,仿佛一種無言的安慰。
我喝完水,將冰箱打開。沒有想象中的意大利面,冰箱和我的肚子一樣空,我想里邊至少應該裝點咖啡。天色依然陰沉,我穿上外套,走出屋門?;疑娘L拂面而來,帶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意味,空氣里漂浮著雨水,潮濕,沉靜,讓人想到孤竹。
我們在海邊長大,但總是冬天才去海邊。冬天的大海遼闊安靜,郁郁蒼蒼,像藍色的森林。風有時很大,有時沒有,我們沿著海灘往前走,像永遠也走不到頭。面對的是海,但我們從不談海,只談未來。沒有人會懷念一個待厭的地方,大家都想著離開。風吹散我們的聲音,將未來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眼,它們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又一聲啪嗒的輕響。大海沉默地傾聽,接收了我們自以為是的一切。
天空滿載著淡薄的云,像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水母。我在Tesco買了兩罐咖啡,準備結賬時,又返回貨架,拿了兩份三明治和一個牛角包,打算從明天起,做一個認真吃飯的人。
回到公寓大廳,火警鈴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鈴聲一直淹到了人的膝蓋。沒有人有興趣看一眼警鈴,大家都習慣了它的紊亂,照舊做他們該做的事。大廳內(nèi)有幾扇窗戶沒關,雨絲向里飄著,畫出斜斜的細線。靠窗的一張沙發(fā)上,一個女生在睡覺。她蓋著一條毯子,頭發(fā)亂糟糟的,身上有濃郁的酒味。
我認識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總是和幾個愛玩的留學生混在一起,不是去酒吧喝酒就是在樓下打牌。開學不久,她就和其中一個男生出雙入對地出現(xiàn)。我因為拼車,加過這個男生的微信。男生幾乎每天都要在朋友圈分享日常,限量版球鞋、美食,以及精修的城市照片。每發(fā)一組圖,他都會附上曼城的定位,仿佛這個定位比他的姓名還重要。他經(jīng)常孜孜不倦地組各種局,邀人打麻將和玩狼人殺,我也被邀請過幾回,禮貌拒絕后,對方依然一如既往,刷到我時還是會聯(lián)系,只是總忘記我是誰。
男生在國內(nèi)有女友,但這并不妨礙他在這里結交新的女伴。我不知道女生是否和男生情況類似,畢竟異國他鄉(xiāng),最不缺的就是寂寞。女生經(jīng)常像樹袋熊一樣,整個人掛在男生的肩膀上。像他們一樣的情侶還有很多,大家都不挑明,因為心里都清楚只是一時陪伴,分別時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好聚好散。
陳淵和朱黎最開始或許也是這樣,或許不是,但我不打算繼續(xù)追究了。凡事只看過程,或者只看結果,都能得到想要的解答,最怕的是二者都要。人不能太貪心,一旦貪心了,就真的什么都得不到了。
我關上窗,女生醒了過來,她從沙發(fā)上坐起,看了我一眼。女生平時習慣濃妝,今天卻是素顏。她有一張安靜的臉,眼睛不大,透著單薄感,眼尾稍稍下垂,和朱黎有點像,我愣了一下。我不太愿意想到她,那感覺就像是穿著夏天的衣服,但待在了秋天里。
我問女生是否喝咖啡,她搖搖頭,于是我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她說了句謝謝,低下頭,淚水砸進了水杯。我坐到她身邊,撕開三明治的包裝袋,遞給她一份,然后自己也吃了起來。我不餓,但不這樣做,我就會無事可做。我不想傾訴,也不想傾聽,幸福與幸福相近,悲傷與悲傷也沒有太大不同,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失落的心,它們像露水一般無足輕重,沒有哪一顆比另一顆更加特別。
胃逐漸變得充實,身體依然沒有感覺,就像說明書告訴你現(xiàn)在屬于充電狀態(tài)。我打開一罐咖啡,又向里補進一點電量。雨似乎下進了室內(nèi),水汽彌漫在屋子的每個角落。女生輕聲哭泣,四周是寂靜的喧囂。我們隔著水汽,像隔著一條河,什么都看不清,只隱隱約約見到相似的輪廓。
我握著咖啡罐,和女生碰了碰杯。她抬起頭,從淚水模糊的眼睛里向我露出一個微笑,然后張開手臂,抱了抱我。通過她的體溫,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溫度,仿佛我們共同用枯枝點燃了一團火。
喝過咖啡,我的精力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問女生要不要回屋,女生點頭。我們一起上了樓,進門之前,我和她交換了微信,為今天的萍水相逢留下一個紀念物?;蛟S我們還有說話的一天,或許再也沒有,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日日夜夜如書頁翻過,大部分都停留在了昨天,今天至少還有可能被重新翻閱。
我打開電腦,去完成剩余四分之一的論文。授課老師一直說我的論文缺少批判性思維,從敲出最后一個句號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又是一篇缺乏批判性思維的論文。我的大腦似乎是批判性思維的批判面,只學會了將觀點集合,讓它們排隊站好,走方陣一樣整整齊齊走過,然后宣布大功告成。不過不管怎么說,論文寫完了,我關掉電腦,一口氣將桌上的另一罐咖啡喝完。
拿起手機,我又一次看向了那個頭像,看了很久后,按下了刪除。
雨半停不停,在窗前連綿成透明的絲線。又到吃飯的時間了,我依然不覺得餓,寫完的論文仿佛填充進了胃里,等待著慢慢消化。灰白色的云在天空漂浮,將散而不散,漏下幾點陽光。城市安靜空曠,各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像一曲不完結的歌謠。我從冰箱拿出牛角面包,送到嘴里,一邊吃一邊穿上外套,走出了門。路上見不到傘的蹤影,雨輕得沒有任何重量,在太陽下仿佛一縷縷流光。
我走在雨中,像走在霧里,沒有目的地,沒有方位,只是單純地走。像第一次來到曼徹斯特一樣,我重新打量起這座城市,結果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驚喜。無論熟悉或陌生,所有建筑都是幕布,穿行的地方只有空氣。我在相仿的畫面里行走,有時像是前行,有時又像是原地踏步。
在一條小道上,幾只松鼠攔住了我的去路。它們看著我,黑眼珠深邃而魯莽,讓人想到天地不仁之類的詞匯,這些詞匯既冷漠又慈悲,你覺得你能在其中看到宇宙,又覺得看到的都是錯覺。松鼠們在我的腳邊繞圈,靈活得像跳華爾茲,無論我怎么走,都免不了和它們再次相遇。
我兩手空空,口袋里一無所有,只好告訴它們下次再來。它們依然固執(zhí)地等待著,仿佛我可以憑空變出花生和松子。我蹲下身子,將“下次再來”用英文復述了一遍。我期待它們能夠聽得懂,但這一次它們沒等我說完,就雀躍著離開了,我站起身往后看,一位拿著花生的老太太站在不遠處,臉上掛著微笑。
老太太拄著一根拐杖,瘦小的身體裹在一條寬大的彩色圍巾里。她將手里的花生撒在松鼠面前,很有耐心地喂著這群不知饜足的小家伙。
我繼續(xù)沿著小路走,走到一條河流前。附近沒有橋,河流自東向西,我向西走,像沿河流畫一條平行線。在一張長椅上,我又遇到了那位老太太,她坐在一邊,拐杖在另一邊,長長的圍巾盤旋著,幾乎淹沒了她的身體。
長椅上有人們?yōu)檫^世親人寫下的寄語,老太太坐的椅子也同樣如此,她時不時用手摸一下椅子上的銘牌,神情蕭索而安適。察覺到我的視線,她向我看了過來?;疑^發(fā)在圍巾外飄拂,反射著云層落下的余光,像是游絲。
“我從曼徹斯特搬到了曼徹斯特?!彼⑿χ鴮ξ艺f,“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想念另一座曼徹斯特。”
沉寂的心臟忽然恢復了呼吸,像是直接跳進了空氣里。周圍一切變得無比鮮活,我意識到,世間萬物其實充滿了牢不可破的關聯(lián),一滴雨會是過去的一滴雨,一棵樹也會是過去的一棵樹。過去從來不曾過去,也從未變成贗品,因為時間是萬物的組成,而非代替。
“我也是?!蔽艺f。
灰色漸漸暗下去,藍色漸漸涌上來。我打開手機,錄下河流的聲音。河流向西而去,最后成為海。深藍色的海在天際倒流,穿過了整片夜幕。我向西望,一直向西,經(jīng)過很多個曼徹斯特,望回了孤竹。
【作者簡介】史若岸, 1997年3月出生于山西陽泉,本科畢業(yè)于安徽大學文學院,南京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在《山西文學》《安徽文學》《西湖》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短篇小說《廢物記錄手冊》入選2022年河北文學榜;現(xiàn)居河北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