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 離
和母親一直有段距離。
少時,母親是家里最忙碌的人,她的白天被教書和家務占據,身子不停歇。晚上,母親的身子停歇了,腦子還不能停歇,在雙人床的另一半沉默地想當天沒完成的事,未來一周或一個月,甚至一年后的事,所以母親的睡眠一直不大好。夜姑娘輕易地把她的睡眠卷在裙擺里偷走,母親的睡眠沒有重量。
臨近古爾邦節(jié)和肉孜節(jié),我和妹妹滿心期待一場忙碌,終于忍到節(jié)日的第一縷陽光觸及落地窗,忙不迭地穿上新衣服奔走拜年,用每一家每一種味道的餅干和糖果把肚子裝滿,拖著鼓脹的肚子,披著夕陽回家,用一個夜晚讓身體再次輕盈,第二天繼續(xù)探索新的餅干和糖果。探索沒有容量限制,但有時間限制,如果一天有48小時,我們很可能持續(xù)探索。母親也忙碌,用自己的白天加黑夜再加前半夜準備包爾薩克、白砂糖餅干、月亮餅干、油餅和馓子,去縣城中心市場采購干果和糖果,我和妹妹也跟著去采購,主要目的是提前吃到干果和糖果。家里的紅色烤箱因長年超負荷工作,經常罷工。烤箱挺貴,而母親正攢錢供父親進修,所以只能忍受紅色烤箱的罷工。母親拿著烤盤鉗守著紅色烤箱,我和妹妹守著母親,第一波白砂糖餅干、月亮餅干剛裝盤,我倆痛快地吃一頓。母親做的餅干和包爾薩克飽滿酥軟,吃一口根本停不下來,如果她開店,一定是實誠的老板。我倆總是吃多,母親一直勸我們少吃。如今我倆吃太少,母親又勸我們多吃。孩童時期也好,成年了也罷,我和妹妹總做自己愿意的事,而那些意愿常常與母親的意愿相反。味蕾得到巨大的滿足,我和妹妹回臥室尋找睡眠,母親繼續(xù)守紅色烤箱,守黑色夜晚。
過節(jié)那幾天,母親更加忙碌,她燒很多壺奶茶,招待很多客人。節(jié)日才從櫥柜露面的紅色茶壺在爐灶上歡騰,燒完一壺奶茶發(fā)出一次鳴叫,為母親的腳步打節(jié)奏。有一次,我家蓋新房,院子重新規(guī)劃,里里外外徹底翻新。按照那時的習慣,這樣的大事要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和蓋房子的師傅們大吃一頓,俗稱“洗新房”,于是家里來了很多客人,堪比過節(jié)的客流量。走一撥又來一撥,大人、小孩的鞋子從大客房門口一直流到走廊外面的臺階。母親在鞋子流中給自己分出小道,在客房和廚房間“噠噠噠”地疾走。她在客房倒奶茶時跟著客人一同哈哈大笑,出了客房門馬上換回嚴肅的表情。爐灶上的大鍋羊肉需要翻面,肉湯需要過濾泡沫,待下的納仁面,達斯勒汗(餐桌布)上哪個涼菜、熱菜或哪一碗果醬空了需要填補……一堆需要眼睛及時發(fā)現(xiàn),大腦及時反應,身體積極配合的瑣事讓母親不能完全放松,跟客人一起哈哈笑也不是松弛的笑。那幾天太陽無比熾烈,有親戚從夏牧場下山,也有的從吐爾根鄉(xiāng)坐大巴車來縣城,母親讓千里迢迢趕來的客人留宿,三間客房全部住滿,尤其是大客房,承載了眾多人的睡眠。分到被褥的一家人用一張被子,沒分到被子的拿外套當被子,橫七豎八的身體把榻榻米所有的空地方填滿,一陣吵鬧后漸漸歸于平靜。
我和妹妹擠在她的單人床上,聽著漸漸變小的吵鬧聲也能將就一晚。母親沒有讓父親將就,讓他去隔壁鄰居家借宿。她自己當然不能扔下一屋子客人,于是母親的那一晚是最不能稱為將就的將就。我一度對母親的安排表示不滿,也埋怨一屋子客人為何不回家。半夜我口渴,起身去餐廳倒水喝。那個年代,縣城的房子流行在走廊搭建大落地窗把客房連起來,廚房和餐廳在另一個方向拼接,自成一體。我家的餐廳與主臥室共享一面墻和一扇窗,圖方便,我和妹妹經常從窗戶爬進爬出,其實沒省幾步路,爬窗戶還費勁,但那個年紀的想法單一,只想到如何貪玩才算有趣。餐廳亮著最暗的藍燈,以為是母親忘記關,剛想去拉門,發(fā)現(xiàn)她竟睡在餐廳的沙發(fā)上。那是張兩人沙發(fā),比較窄,我曾試著在那睡午覺,頭和腳頂著沙發(fā)兩端的扶手,極不舒服,何況是母親??帐幍牟蛷d、昏暗的燈光,母親蜷縮著身體安靜地睡著,衣柜里的外套都借給了被子不夠分的客人,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襯衣,或許母親根本沒有睡,只是將就一晚,白天會很快來臨,然后早早地起身燒奶茶,回熱鍋里的羊肉,重新和面做納仁,問候起床的客人,整理被子,重新鋪展達斯勒汗,用餅干、糖果、酥油、果醬以及包爾薩克點綴達斯勒汗,拿出冰箱里的涼菜裝盤,繼續(xù)炒幾個熱菜……太多的瑣事在長夜背后等候,一旦朝陽給大地扔出第一道光,那些瑣事馬上順著那道光找到母親,催促她起身完成。于是母親干脆用原本就輕盈的睡眠,在離瑣事最近的地方等待。
我呆在原地,月亮又白又大,它把我收進大片的亮光,尷尬和內疚被亮光逼出了形狀,是我身體的形狀,距離不到五米的沙發(fā)上,母親一人披著昏暗的藍光,尷尬和內疚又變成了母親的形狀。一種那個年紀還沒法承受的復雜情感硬生生地在心底燃燒,那是我頭一回觸及到和母親之間暗暗生長的距離,只是我渾然不知。我放棄了喝水,默默走回屋子,夜姑娘終于也偷走了我的一晚睡眠。母親選擇了最徹底的將就,她常說:“不要遷就他人將就自己,我就是這么過來的,很累?!蹦赣H將就的何止一晚睡眠,婚后,她為家貢獻了自己全部的時間。她是長女,父母把寵愛更多地分給弟弟和妹妹。也因為是長女,所以將就大學夢去讀中專,早些畢業(yè),早些工作掙錢養(yǎng)家——母親讀書時全校第一,她的學業(yè)神話到現(xiàn)在還是同學聚會上的熱門話題,大家都對她放棄讀大學感到惋惜,母親肯定也惋惜,只是不說而已。母親教書的學校離家近,隔一條馬路,是她所有奔忙中值得欣慰的短距離,她節(jié)省花在上下班路上的時間,再把節(jié)省下的時間分給我們,也分給外婆。完成母親、妻子和教師的分內事,再跑到兩條街的另一端外婆家盡孝。外婆忙于照顧大舅的兩個女兒,基本沒有幫襯母親。我和外婆一直不熟,兩個表妹相繼入學,她才姍姍地以外婆的身份走進我和妹妹的生活。我不理解母親對外婆的陪伴,這是我和母親的另一個距離。因為這個距離,我曾執(zhí)拗地錯過與外婆的合影,那天母親提議帶外婆去公園,用新買的相機拍照留念,我把自己關在臥室沉迷小說,母親怎么勸說都不肯出去,她被我氣哭了。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穿新衣服去了公園,我放棄了一次穿新衣逛公園的機會,也錯過與外婆的合影,那次錯過成了終生錯過。外婆在我外出上學那年去世,我到最后都沒有一張與她的合照。外公過世早,母親即使成了家,也會從忙碌中撥出時間陪外婆。外婆的孤單落在莫合煙和酥油奶茶上,母親的孤單在無邊無際的忙碌中隱了形。
母親把我和妹妹的生活打理得妥當,我們遺傳她的聰明好學,學業(yè)上表現(xiàn)不錯,再者,那些年還未流行補習班和特長班,為她省下不少心,省下的心當然是消耗在了其他地方。除了上學放學,回家找胡同里的伙伴踢用瓶蓋子做的毽子,跳舊輪胎剪成的大繩,為能踢一百下毽子,腳能勾到脖子高度的繩子而自豪外,我和妹妹還忙于經歷童年其他內容。周末瞞著母親去城郊游野泳,徒手抓蝌蚪和蚯蚓,或者去母親教書的學校操場上徒手抓螞蚱,母親一度懷疑我倆從她肚子出來的前一刻搞錯了性別。我和妹妹沉浸童年沒時間照鏡子,看不見自己變成男孩的模樣,當然也看不見母親的忙碌,更看不見她忙碌背后的勞累。母親也不允許讓旁人輕易看見她的勞累,她滿足于把一切打理得不需要第二個人操心。女人一旦做了母親,就成為勇士。母親上的數(shù)學課很受歡迎,她的學生經常上我家找母親解數(shù)學題。解數(shù)學題的母親是另一副樣子,與做飯、洗衣服時忙碌的樣子不同,她很冷靜,更像一個解題天才。我只有遇到不會解的數(shù)學題才會主動找她,其他時間做自己的事,母親忙她的忙碌。母親做的包爾薩克、餅干、果醬最精致也最夠味,不過我只顧著吃,沒有學怎么去做,最近才學會怎么做,有些太晚。少時,我和母親的距離,是我無邊無際的懵懂和母親無邊無際的忙碌共同釀成。
十五歲外出求學,與母親誕生新的距離——七千多公里的空間距離。第一年尤其難熬,每天數(shù)日歷期盼回家。第一次出門就出那么遠的門,歷經八十多小時的大巴車轉火車,火車轉另一列火車,再轉大巴車的波折,終于到達新學校,在分配的宿舍卸下行囊,認領寫有名字的床鋪后,趕忙去商店購買電話卡,沖向樓道唯一的公用電話給母親撥去時隔四天的第一通電話。按下熟悉的號碼,身處七千多公里的另一端,仿佛和母親處于世界的兩端。地圖上實實在在的七千公里終于讓我發(fā)現(xiàn)從前和母親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是那么依賴她,然而我對此渾然不知,這便是距離。與母親唯一的聯(lián)系,熟悉的十一個數(shù)字發(fā)出綿延的長音,電話通了,母親重復呼喚我的名字:“女兒,是你嗎?”我死死捏著話筒,洶涌的眼淚嘩啦啦地沖刷臉頰,我說不出完整的話,用一個個“嗯”回應。周圍的嘲笑聲提醒我電話卡的時間不多了,匆忙擦去半干的眼淚,大腦快速整理出坐了多久火車,又怎么轉大巴車到學校,分配的班級和宿舍,以及學校的地址等信息,把以為母親要問的以及母親可能會問的問題的答案全部說出。又一聲綿延的結束音,方才還在耳邊說話的母親瞬間被拉回遠方。20分鐘的長途電話一半用來哭,一半用來匯報,沒有一分鐘留給涌動的思念。
電話那頭的母親一如往常地冷靜。有時,母親的語氣急促,那是她最忙的時候,但說話順序不會亂??赡芤驗樗膶I(yè)是數(shù)學,邏輯思維好,母親買東西算價錢比商家的計算器還快。也有時,母親的語調高昂,眉宇間的豎紋若隱若現(xiàn),后來那些豎紋常駐在了她的眉宇間。高昂的語調是在發(fā)火,我和妹妹又瞞著母親去城郊游野泳,去大寨渠蹚水。河水深冷,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地熱愛它的深冷。母親發(fā)怒:“你倆會得關節(jié)炎!”我和妹妹終于患風寒感冒,母親一邊責罵一邊給我倆的腿上抹羊尾油,羊尾油去除體內的濕氣,另用新鮮的羊尾油泡奶茶叫我們喝。我倆鉆被窩睡一覺,感冒神奇地治愈。母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我和妹妹屢屢承諾不去游野游,蹚河水,又屢屢打破承諾,給母親平穩(wěn)的忙碌添亂。我們頑固又任性,母親的忙碌允許了我們的頑固和任性。后來大寨渠的水漲了,水流速度變快。那時,我不再去蹚水也不再去游泳,把自己交給新的愛好,讀小說。妹妹依然迷戀蹚水,她常去街對面馕店門前的小溪流蹚水,被母親抓回來。我覺得妹妹愚笨,覺得蹚水和游泳愚笨。我突然地到了年齡,突然告別童年,告別得極其自然,自然到忘記自己曾經也瘋狂地迷戀蹚水和游泳,迷戀河水的深冷。
和母親產生七千公里空間距離的第一年煞是熬人。也是在那年,我第一次注意時間,原來日子是一天天過的,我丟不掉任何一天,也不會突然多一天。在小縣城與父母共同度過了十五年,沒有數(shù)過日子,相同的日子也沒想過要數(shù)。瀟灑地背包踏上遠行路,從相同的日子中分離出來,遇見不同的日子,差異帶來的驚慌失措極力想讓遠行路上的日子快些過去,于是不得不注意時間,精打細算分和秒。瘋狂地思念母親,思念母親做的包爾薩克和她燒的奶茶,垂涎于渴望而不可及的甜。巨大的思念在一百多位學生心中引起共鳴,我們用紅色粉筆在黑板的右下角標注距離多少天回家,把心里的數(shù)字挪到黑板上。老師允許角落里的數(shù)字存在,允許每天有同學變更數(shù)字,數(shù)字由三百多降到二百多再降到一百多,最后變成兩位數(shù),一位數(shù)。時間的縮短帶來距離的縮短,我又一次在火車和火車、火車和大巴的輾轉中回家,見到母親的第一眼向她大聲告白,把思念變成一句句、一字字地砸向母親,她害羞地搓著手,張開雙臂擁抱我,母親的懷抱熱乎乎的,我們在彼此的懷抱中努力縮短距離。母親從廚房端出包爾薩克、月亮餅干、奶茶和我愛吃的唐古拉(樹莓)醬。她煮了大鍋羊肉和馬肉,另煮了一大盤納仁,上面用洋蔥和西紅柿碎末,鷹嘴豆點綴。母親花了很多心思,她又一次“噠噠噠”地在客房和廚房間奔忙,像招待客人一樣迎接回家的女兒。母親從羞澀的告白接受者成為大膽的告白者,互相告白成了維系我們的堅固鏈條。
我工作后定居的城市與母親生活的城市仍有六百公里,但可以坐火車或者乘飛機隨時到對方生活的城市,或無數(shù)個電話、微信見面輕易化解六百公里??臻g距離讓我和母親的溝通變得頻繁,母親在故鄉(xiāng)堆積十年,我在另一個城市堆積十年。我駕車去火車站、飛機場接母親,她要跟我生活一段時間。我?guī)赣H逛街,在音樂餐廳吃飯——母親喜歡逛街,在有音樂的餐廳吃飯,在有花的地方拍照,母親原本是浪漫的人,忙碌并未奪走她的浪漫。母親買裙子會問我顏色是否襯她的膚色,款式是否合適她的年紀。這樣的日子真的愜意,母親終于等到我長大,我成為她的閨蜜。母親每回來看我,準帶一大包點心和腌制好的羊肉、馬肉,一進門先打開箱子,把小袋子里的食物一一攤開,里面是包爾薩克、茯磚茶、酥油、酸奶疙瘩,還有馬腸子和羊肉……母親一邊介紹一邊高興地把冰箱填滿。到她回家的日子,箱子卸下從家里帶來的大小包裹還沒休息幾天,又被新裙子、父親的新襯衣、妹妹的新外套填滿,箱子重新有了重量。十年里,母親拉著黑箱子往返兩個城市,天知道她拉了多少重量,完成了多少東西的搬運。“我是來回奔波,搬東西的命??!”母親自嘲。她其實非常希望我在老家找工作,可我執(zhí)意留在大城市,母親和我都沒能贏過我剛畢業(yè)的自尊心。母親的自嘲明顯帶著埋怨,似乎下次她會空手來,可下次她身旁依然有箱子。把母親送至火車站、飛機場,她省去候車室、候機室的離別前奏,讓我直接開到火車站進站口或者機場航站樓,不允許司機停車的地方。母親推門下車,拿后座的箱子,瀟灑轉身,留下背影。大二那年,母親來上??催^我,也是幾箱子干果和餅干,另外還有裝她衣物的拉桿箱,她在人潮中先看見我,而我先看到了那堆行李,那時的母親年輕一樣瀟灑,好像那堆行李根本沒有重量。這么想來,母親的搬運日常早在我遠行時就已開始。送走母親,我留在空蕩蕩的車里、空蕩蕩的家里,以及年輕的我執(zhí)意要留的大城市里。我知道母親還會來,我也會休假回家,但母親轉身的那一刻,強大的失落還是會毫不客氣地吞沒我。那些年,我和母親在七千公里和六百公里的空間距離里小心翼翼地適應著未來某一天會降臨的平行距離。
孩子不會永遠只是父母的孩子,她會遠行,走出家里的門,踏入另一家人的門,成為妻子、母親。一個陽光甚好的清晨,我穿著紅色百褶裙和紅色馬甲,踏出和母親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家門,平行距離才終于在時間的洪流中顯山露水,大搖大擺地展示它的殘酷。母親和我深諳會有那么一天,她的忙碌會暫停,她會嫁女兒,我會嫁自己,可那個日子真正到來,我們都害怕地哭了。母親不能大聲哭,因為她不是世界上唯一嫁女兒的母親,她用一個母親的理性克制,用她一貫的沉著冷靜克制,從容地擦拭眼角不成形的眼淚碎片,從容地告別拉著箱子往返兩個城市的奔波。哭嫁儀式允許我哭,我放聲大哭發(fā)泄對平行距離的恐懼,我也在幫母親大哭。從此,和母親之間產生新的平行距離,母親是一個家庭的女主人,我是另一個家庭的女主人,我們守著各自的家,沉淪主婦的事。學著母親的樣子做包爾薩克,燒奶茶,在廚房進進出出;換洗床單和衣物,清理地毯,在衛(wèi)生間和臥室進進出出。滿足于奶茶和包爾薩克的濃香,換洗床單和衣物的清香,滿足于一畝三分地上那座房子的安寧。在一遍遍模仿母親的過程中,成為一個母親。
隱 忍
家里有幾張父親十多年前去西安出差時拍的照片,四十出頭,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黝黑的皮膚,一雙眼睛依然是小的,但眼神如鷹。這組照片我見過亦熟悉,只不過那時我十幾歲,照片上的父親就在身邊,所以在聽過他講述外地進修故事后,照片便裝進影集的空白處,落上了時間的塵埃。直到最近收拾房間,意外發(fā)現(xiàn)舊影集,時隔多年再次遇見那組照片,一股強烈的陌生感籠罩了我。想起最后一次翻閱舊影集,還是上大學那陣,居然也過去了九年。那時沒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帶著回顧過往的心態(tài),重溫了父親的進修故事。那時父親的樣貌還接近照片中的樣子,時間給父親臨摹的衰老還在能夠接受的范圍。一晃九年過去,意外撞見落滿時間塵埃的照片,我竟不太敢認父親,照片里的父親陌生極了。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有了白發(fā)時,我的眼睛和內心適應了很多天。父親的白發(fā)漸漸增多,它們不愿輸給時間,誠實地遞交衰老的答卷。我的眼睛和心輸給了時間,由不適應轉為適應,坦然地接受父親的白發(fā),接受他接近退休年紀的樣子。父親新的樣子填滿腦海,擠走他年輕的樣子,直到再次直面父親年輕的樣子,年輕的父親成了陌生的父親。
前幾年,父親因工作原因下了鄉(xiāng),僅一年時間,他就衰老了很多,曬得更黑,眼睛變得更小,白發(fā)淹沒了黑發(fā)。父親一個月回家一次,待幾天又匆匆地開著被我淘汰的代步車離開。他把龐大的身軀裝進那輛小車,在村子和城市之間來回奔忙。有一回父親在干活中途失足掉進土坑,臉上手上全是疤,他沒有告訴我們。我與父親視頻聊天時,意外捕捉到他右邊臉頰的黑色結痂,再三追問來歷,父親又一次輕描淡寫他的摔倒。這讓我猛地想起他多年前的一次摔倒。我心疼父親,希望他退休的日子快些到來,早日實現(xiàn)打理菜園子的慢生活。爺爺奶奶家有很大的菜地和玉米地,也有很大的牧場,那是父親長大的地方,父親心里一直裝著長大的地方。父親的踏實和沉穩(wěn)受人尊敬,這是我最欣賞他的地方。他在工作上創(chuàng)造了成績,我擔心真正到了父親退休的日子,他接受不了落差。無奈自己是女孩,顧慮太多太碎,如果我是男孩,或許會更像父親一些。父親坦然地接受退休,切換到打理菜園子的慢生活,他還自學書法和冬不拉,父親學什么都很快,他對熱愛的事傾注全部的熱情,熱情當然會回饋對等的成績。
父親做事認真細致到一絲一毫,前一天晚上準備好第二天的公文包,把第二天要穿的襯衣和褲子熨燙整齊,黑皮鞋用黑色的鞋油,咖色的皮鞋用咖色的鞋油,皮鞋都被擦拭得閃亮。父親似乎給自己設了一個框架,他不允許自己超過那個框架。少時,父親是家里的木工,大客房吊頂那一年流行的彩燈是他自己裝的,裝彩燈是細活,父親亦是精細之人。他爬到長凳子上仰著頭,左手燈罩右手工具,一個一個地裝。三十個彩燈裝下來,姑且不提手酸,長時間仰著頭脖子疼,眼睛也酸脹,父親用隱忍頂住那些酸痛。那晚,母親、我和妹妹三人在與大客房緊挨的榻榻米房看電視。因為關著門,我們知道父親在大客房裝彩燈,但聽不到屋內的聲響。父親直到我們睡下才回榻榻米,他為了抓住滑落的彩燈摔了下來,后腦勺著地暈過去,過很久才醒過來,繼續(xù)沒事兒似的裝完所有的彩燈,沒事兒似的躺回床鋪。過了一個月,父親如往常一樣在早茶時間講故事。父親喜歡講故事,為給我和妹妹準備睡前故事,他看了很多故事書和歷史書。父親講話有把周圍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的魔力,這一點也令我佩服,層層疊疊的目光覆蓋在父親身上,他不慌不忙地敘述,不漏一處細節(jié)。那天父親玩笑似的在某一段他兒時趣事的末尾,輕描淡寫了那一晚的摔倒。母親大吃一驚,放下手中倒了一半的奶茶:“天,你現(xiàn)在才說這事兒嘛!”我和妹妹也驚了,不約而同放下手中舉到嘴邊的包爾薩克。父親笑嘻嘻地解釋:“已經沒事了嘛!”他原本就小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和眼角的細紋連在了一起。我笑不出來,腦海中重復出現(xiàn)父親摔倒的畫面,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父親習慣把隱忍擱置在他沉著冷靜的背后,或許因為他是一個男人,家里的長子,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天放學回家,我在距離家門還剩一條街的地方偶遇下班回家的父親。他騎著剛換不久的自行車,輕盈地在我身旁停下,問:“要坐上來嗎?”我搖頭,反正也沒剩幾步路。父親用右腳在踏板上狠踩了一下,車輪快速轉動,他很快騎到了紅色大門,那是我許久以來第一次見父親騎車的背影。我和妹妹能自己走路去學校后,父親沒有再接送。我喜歡和同學結伴回家,路上可以互相吹牛。那天小伙伴沒完成作業(yè)被老師留下補作業(yè),我一個人回家,于是我見到了騎車的父親,他上班的地方在縣城南面,較遠,父親又經常出差,上學和放學中途更不可能遇見。到家后,我寫作業(yè)等母親,沒一會,妹妹也放學回家。母親稍微晚一些才到家,說是開了班會。期間父親一直待在臥室,我和妹妹以為他在工作沒有去打擾,父親工作時不希望旁人打擾。哪知父親正獨自隱忍胃痛,直到母親回來才被發(fā)現(xiàn),他被送去醫(yī)院,接著就是一場胃病手術。父親被胃病折磨了一段日子,直到疼痛難忍,但他還是忍到下班才回家,城南往城北的路上又忍著胃痛騎車,路上碰見我,還若無其事地要載我回家。真慶幸拒絕了父親,否則以我十歲的重量,后果容不得想象。
第一部手機是父親買給我的,那年我在離家七千多公里的城市寄宿讀高中,為及時關注我的學習和生活,父親給我寄了一部彩屏手機。打開包裹的那一刻,我開心極了,好像往后就把父母裝進了手機隨時帶在身邊,不用苦惱地排隊等公用電話,心里很踏實。彩屏手機陪伴了我整個高中,我和母親電話溝通多,給父親短信發(fā)的多,父親常發(fā)短信,很少打電話,他在短信里說的話比電話里要多。教導主任發(fā)的那條被重點大學錄取的短信也是彩屏手機接收的,它對我有特別的意義。上大學,父親又送了我一部粉色的諾基亞,他送的兩部手機都是粉色的,大概父親定義里女孩子應該喜歡粉色吧。高中坐火車有統(tǒng)一的帶隊老師,父親放心我一人遠行,他把我送到伊寧客運站,我跟著帶隊老師乘大巴車去烏魯木齊坐火車。火車對我并不陌生,但大一開學面臨獨自乘火車,沒找到同行的人,一下產生了陌生。父親不放心,決定親自送我上火車。我們提前一天出門,一來為了不那么匆忙,二來父親想帶我逛一逛烏魯木齊,幾年前他在烏魯木齊進修學習,也算熟悉。雖然讀高中那幾年往返途中經過烏魯木齊很多回,但趕火車又趕大巴,烏魯木齊只是匆匆旅途的一個轉折點,對我依然是個謎。父親帶我去紅山公園,我們在那照了張合影,是旅游景點標配的快速沖印,當時就能拿到相片,我把那張相片也裝進了行囊,后來擺在宿舍書桌前。每次看到父親照片中的眼神,我就能靜下來好好看書。父親眼睛小,攝影師一連拍了幾張總懷疑他閉了眼,不停地抱怨他浪費膠卷。父親哪能受這種冤枉氣,但他也不是隨意發(fā)火的人,他努力睜大眼睛望紅山塔,這一次成功了。攝影師把成片拿給我,照片中的父親筆直得如一棵樹,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原來父親不服氣時也會有大眼睛。
終于到乘火車的日子,父親又在恰當?shù)臅r刻送出另一份驚喜——他不知何時抽空采購了一箱干果和一箱馕餅,“你可以帶去給新同學吃,嘿嘿。”父親笑著說。有父親送,一路很輕松,可到了進站口才被告知,只允許持有火車票的人進站,現(xiàn)實給了當頭一擊,還算順利的送火車之行在收尾處突然被打亂。父親慌了神,他向工作人員解釋送女兒找到候車廳就立馬出來,可規(guī)定是鐵的。巨大的人流在距離候車大廳仍有五六百米的進站口排著隊,在安檢處放行李,通過了再取行李。行人重復相同動作趕不同的火車,匆忙得像沒有表情的機器。我馬上也會變成沒有表情的機器,我的一個行李箱里是生活用品和衣物,背包裝有母親準備的餅干,再加上父親準備的兩個箱子,對于十九歲的女孩,顯然超重了。父親抬頭望了一眼候車大廳門口的長臺階,作出一個決定,他留下偏重的裝有馕餅的箱子,眼睛飛快地在沒有表情的人群中掃視,鎖定了一個看著相當快樂的高個子青年。高個子青年也是大學生,父親向他解釋情況,誠懇地拜托他幫忙提紙箱子,領我準確找到候車廳和車次、座位。父親的請求有點多,但他顧不上那么多,還好高個子青年爽快地答應。那位青年一身休閑打扮,只背了一個雙肩包,更像是去旅行。他輕松地拎起紙箱子,示意我跟他走。父親暫時放心,一再囑咐找到候車室,找到座位,放好行李箱,都要發(fā)短信告訴他。我跟在高個子青年后面艱難地爬臺階,中途忍不住轉身看了一眼父親,巨大的人潮中他艱難地伸出胳膊朝我揮手,大聲地喊:“一定記得發(fā)短信??!”我點頭答應。父親的眼神里滿是內疚,他在為沒能提重行李,帶我坐火車而內疚。大廳里滿是拉箱子的人,高個子青年在大廳正中央的電子屏幕下站立,他詢問我的車次,電子屏幕上的紅色文字不斷閃爍,我和他同時看到候車信息。他幫我把箱子提到二樓的候車室,自己返回一樓。高個子青年的目的地是北京,我的目的地是上海,我們不同路。
我給父親打電話告知自己找到候車室,未提高個子青年跟我不同方向的事,以免父親干著急。父親的語調輕松了許多,仍不忘重復方才的囑咐,我一連幾個“嗯”答應,掛了電話。排隊乘車,找車廂,找座位,放行李等一系列固定步驟也都順利。一個人對陌生的恐懼通常是自己想象的。高中那幾年坐火車,一節(jié)車廂里坐的都是同學,八十多個小時在玩游戲、講故事、吃泡面、啃馕餅,在互相靠著睡覺中很快過去。這回要一個人面對四十多個小時,我手托著下巴望窗外,沉浸于無邊無際的落寞,火車緩緩移動,更像是對面的火車在移動,車廂里的人頓時吵嚷起來,我探頭掃了幾圈吵嚷的人,沒能找到同齡人,無奈拿出耳機繼續(xù)沉浸在落寞的音樂中,滿腦子想著四十多個小時如何消耗,下車后又如何找到學校。為跟父母多待一天,卡點買了能在報道最后一天到學校的票,結果當然是錯過迎新隊伍。得到一件事的滿足必然失去另一件事的滿足,似乎是人生常態(tài)。我完全忘記與父親的約定,等到想起要發(fā)短信時,火車已經開了六個多小時。我趕忙從包里掏出手機,滿屏全是父親的電話和短信提示。我掉進無邊無際的落寞,父親的電話和短信掉進無邊無際的黑洞??焖侔聪率煜さ奶柎a,電話一通,父親立馬接了,他不停地問問題,我悉數(shù)作答。知道我順利坐上火車找到座位,也放好行李后,父親的埋怨才緩緩開始,他的語氣帶著責備,隱約有哭腔,但他始終忍住沒有發(fā)脾氣。在我報備完自己待在候車室到終于發(fā)現(xiàn)該發(fā)短信的八個多小時內,父親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天知道他有多著急,他甚至去過火車站的廣播室。腦海中浮現(xiàn)出父親焦急踱步的畫面,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和父親之間的關系較為特殊,那時有個習慣,把第一個孩子過繼給自己的父母,相當于盡孝,于是我成了爺爺奶奶的孩子。我沒有見過爺爺,他在父親年少時去世,奶奶則在我四歲那年去世,所以我還是跟父母生活。父親遵守約定,讓我叫他“啊哈”, “啊哈”是哥哥的意思,就這樣我叫了父親三十年“啊哈”。我和父親沒有過太親密的父女互動,我們更像是親人,他對我一直很客氣。我第一次帶男朋友見父親時,我和父親都顯得尷尬和局促,但父親信任了我的眼光,只見了一次男朋友就允許我們結婚,一如從前對我作的任何決定給予信任。我出嫁那天,父親面對一屋子男方家來的接親人舉杯發(fā)言,還是那樣沉著冷靜。眾人的目光又層層疊疊地覆蓋在父親身上,他的講話引來熱烈的掌聲。突然,父親號啕大哭,他喝了點酒但并沒有喝醉。母親上前抓住父親的手安慰,但父親始終沒有止住號啕大哭,他委屈得像一個孩子。過去,我比父親還要早地期盼去大城市讀書,他和母親沒有實現(xiàn)的大城市讀書夢我替他們延續(xù),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父親高興得像一個孩子。父親兩次因為我做了孩子。我十五歲那年去外地讀書,父親第一次送我遠行,那時父親沒有哭,他是送行的家長群中唯一沒有掉眼淚的。我哭得很兇,淚水讓父親的身影變得模糊,我起身朝玻璃窗外模糊的身影大聲地喊:“父親,我會想念您的!”周圍人聽到的是:“哥哥,我會想念您的!”父親揮手示意他聽見了,我們在道別時還要那么客氣。父親知道我會每年回來,然后繼續(xù)遠行,那是我選擇的遠行,亦是我的成長。我二十八歲那年夏天,不會每年回來的遠行終于來臨,父親多年的隱忍集中爆發(fā),他終于不再那么客氣地放聲大哭,我的離開觸碰了父親隱忍的最后防線。父親的隱忍變成了擋不住的洪水,在那個夏天清晨淹沒了客廳,淹沒了在座的所有人。
【作者簡介】阿娜爾·孜努爾別克 ,哈薩克族,1988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犁,有散文作品發(fā)表于《西部》《伊犁河》等刊;現(xiàn)居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