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艷 范超
【摘要】作為復雜文化系統(tǒng)中的亞文化,大眾文化是相對于宮廷文化、精英文化而言的,指的是受到大多數(shù)平民喜愛的、較為“時尚”的文化。城市是人類文明的重要載體,開羅作為中世紀杰出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對研究城市與大眾文化間的互動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開羅社會有著扎實的大眾文化群體,另一方面大眾文化在開羅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它與大眾的日常和公共生活緊密結合,表現(xiàn)在語言的多樣化、政治參與的平民化、節(jié)日慶典和蘇菲主義的普及化方面。大眾文化在豐富開羅城市文化的同時,促進了平民與精英的交流,對開羅和馬穆魯克社會產生深遠影響。
【關鍵詞】開羅;大眾文化;中世紀
【中圖分類號】G13/17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1-0093-04
大眾文化是復雜文化系統(tǒng)之中的一種亞文化。對于13-15世紀開羅大眾文化的研究目前較少,但是從信件、商人的敘述、禮拜堂和文學作品中摘取的軼事,充實了中世紀開羅的知識、文化和社會背景,如菲利普·希提《阿拉伯通史》、艾哈邁德·艾敏《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史》、卡爾·佩特里《劍橋埃及史640-1517》和《中世紀后期開羅的平民精英》等。前人的游記也為本文提供了一些資料,如《伊本·朱拜爾游記》《伊本·白圖泰游記》《馬可·波羅行記》等。《中世紀開羅的大眾文化》匯集了豐富的阿拉伯資料,記述一年一度的諾魯茲節(jié)日的起源和習俗,評估了開羅大眾的政治信仰和經(jīng)濟期望以及精英文化與開羅人民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
一、開羅大眾文化的背景
大眾文化是一個西方的現(xiàn)代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18世紀。阿拉伯語對大眾文化的解釋是與圣人、節(jié)日、治療儀式、言談舉止以及某些被認為是傳統(tǒng)民族典型的服裝類型相關的文化。奧爾特加在《大眾的反叛》[1]一書中,明確提出大眾文化主要是指在一個地區(qū)、一個社團、一個國家中新近涌現(xiàn)的,被一般人所信奉的文化。從城市社會學來看,城市是當?shù)毓餐L俗、情感、傳統(tǒng)的集合,不同的社會階層有著截然不同的日常飲食、衣著和娛樂活動。本文中的大眾文化是相對于宮廷文化、精英文化而言,指受到當時大多數(shù)平民喜愛的、較為“時尚”的文化。因此,13世紀到15世紀伴隨著開羅城市社會的開放性、動態(tài)性和區(qū)域性的良好聯(lián)系,大眾文化存在著各種跨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的相互作用。
當代的伊斯蘭學者往往將中世紀伊斯蘭城市社會劃分為四個大的階層:馬穆魯克精英、學者(ulama)、經(jīng)濟中產階級、普通民眾[2]。大眾文化對應的階層是商人、平民。一位現(xiàn)代作家用生理學上的形象,將馬穆魯克人視為開羅的首領,學者或經(jīng)濟中產階級是開羅的神經(jīng),商人作為城市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平民是埃及最大城市的血肉[3]。開羅的大眾指的是普通勞動者,在社會中不享受任何特殊地位,既不擁有權力、知識,也不擁有財富。他們的職業(yè)既有店主、小商販、手工業(yè)者、勞工農民,又包括那些城市中的無家可歸者、乞討者、殘疾人、無業(yè)游民、小偷和從農村來城市討生活的人,還包括在上層人眼中在道德上和社會地位上受輕視的一群人,這些人被認為在家庭生活、職業(yè)或宗教信仰上少有或沒有穆斯林屬性。由此可見,開羅社會呈金字塔型社會結構,有著扎實的大眾文化群體。
開羅的大眾文化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開羅的大眾文化可以溯源到上古或中古時期,即基督教統(tǒng)治下的埃及。在伊斯蘭政權入主埃及后,實行“吉米制”,同時對埃及的現(xiàn)存文化實行揚棄,保留了科普特基督教傳統(tǒng),但也逼迫他們拋棄了與伊斯蘭教不相符合的因素。埃及傳統(tǒng)的說書人、皮影戲和木偶戲表演者以及獨角戲諷刺者,通過模仿權威人物,如收稅員或統(tǒng)治精英,讓觀眾發(fā)笑,通過表演大眾的故事,替大眾發(fā)聲。例如,10世紀中葉哲海什雅里在伊拉克完成《天方夜譚》初稿,在幾百年中,故事的內容和分量與日俱增,不斷增加各種民間故事。到了馬穆魯克時代,才最后定型,成為分夜講述的故事,也才有了《一千零一夜》的名稱[4]。在13-15世紀,埃及貿易帶來的繁榮支持了城市商販階層,后者在社會關系與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在經(jīng)濟上支持了負責建造宗教、學術和其他公共紀念物的軍事統(tǒng)治精英,這些紀念物塑造了開羅城市的文化生活。尤其是巴格達在1258年被蒙古人摧毀后,開羅成為伊斯蘭近東的主要文化活動中心,發(fā)揮了文化磁鐵的作用,吸引了來自整個近東地區(qū)的穆斯林學者和其他人,這些移民給埃及社會帶來了深刻的世界性影響。
二、開羅大眾文化的表現(xiàn)
開羅大眾文化的變化與埃及人民正在經(jīng)歷的政治、經(jīng)濟轉型與瘟疫等自然災害同時進行。權力的擴散開辟了新的社會和文化空間,大眾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和新的機遇,統(tǒng)治精英不再壟斷文化領域,更多具有普通背景的人有機會接受教育,并設法在社會上爬升。開羅的大眾文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語言帶有典型的地方性特色,是文化的表征系統(tǒng)和形象符號,是開羅大眾文化發(fā)展的基礎。法蒂瑪早期,在開羅受過教育的基督徒(其中許多人擔任官職)能說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但在宗教方面和日常交流中還是多使用科普特語。到了13世紀,穆斯林的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了基督徒,阿拉伯語早已取代科普特語成為文學語言,甚至在農村也取代了科普特口語。中世紀晚期和馬穆魯克晚期文化的大眾化和鄉(xiāng)土化特征在這一時期的歷史學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這一時期的歷史作品,尤其是15世紀的歷史作品,包含了方言的回聲,反映了人們對世俗生活越來越多的興趣,并揭示了作者不同的自我意識和身份,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自大眾背景,比如諺語、歌曲、戲劇、音樂等。平民大眾喜歡聽神話軼聞故事,城市鄉(xiāng)村都有講故事的“說書人”,說書人走在街頭用各地方言吸引群眾,他們擅長各種土語、方言,講述著各地的故事。普通人和文人都使用的體裁興起,進一步證實了文學的流行化趨勢發(fā)展,即流行元素進入主流。圣訓學者經(jīng)常創(chuàng)作詩歌,而詩人往往是烏拉瑪;在以前的時期,允許職業(yè)詩人的獨特分類在這個時期消失了。事實上,高級文化和大眾文化之間的界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第二,群體性的政治活動是大眾文化發(fā)展的基礎。一方面抗議成為大眾表達訴求的途徑,正如葛蘭西所說:“大眾文化是統(tǒng)治階級獲得霸權的努力和被統(tǒng)治階級反抗霸權的抵抗共同來構成的。”抗議活動深入到社會的深處,涉及各行各業(yè)的人——商人、工匠、技術工人和非技術工人。正如來自不同社會群體和背景的人們在文學、歷史學、蘇菲思想和實踐以及藝術中表達自己一樣,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參與政治。大眾的抗議行為,有時成功,有時不成功。這種可以用一種更復雜的方式進行分析,例如通過觀察他們與其他社會團體的聯(lián)盟,通過他們所進行的談判以及他們也采用的間接抵抗形式。民眾政治參與的一個方面,特別是在城市中心,最常見的一類示威活動是食品短缺和高物價引發(fā)的騷亂,涉及整個民眾群體,這種集體呼聲具有正義感和影響力。另一方面平民精英逐漸崛起。政治活動是宗教學者的職責之一,很多普通人加入蘇菲教派。具有不同社會和知識地位的烏拉瑪參與社會事務,并與其他社會群體——農民、工匠、馬穆魯克官員、普通人融為一體,這使得他們能夠發(fā)揮政治作用。事實上,烏拉瑪有時是抗議的代理人,更多的時候是國家和群眾之間的調解人。談判涉及各種城市行為者,包括不同類型的烏拉瑪。蘇菲運動的普及化,使得越來越多來自下層社會的蘇菲出現(xiàn),這些沒有社會背景的下層群眾,沒有受過烏拉瑪那樣的高等教育,但也可能通過蘇菲運動使之在社區(qū)中地位上升,有時還能獲得財富。烏拉瑪在這一時期發(fā)揮了基本的社會作用。然而,他們并不是一個有凝聚力或同質性的群體,也不構成現(xiàn)代意義上的階級。不同烏拉瑪之間的差異也體現(xiàn)在他們在城市政治和民眾抗議中所扮演的角色上。
第三,群體性的公眾慶典、廣泛的宗教信仰是大眾文化發(fā)展的直接推動力。節(jié)日是開羅城市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節(jié)日慶典是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伊斯蘭教的開齋節(jié)、古爾邦節(jié)(宰牲節(jié))和圣誕節(jié)以及波斯的諾魯茲節(jié)。奧斯曼帝國的歷史學家曾描述開羅人的生活時,稱他們“沒有一個月不是在節(jié)慶中度過,他們今天簇擁著去這里那里,明天去參加這樣那樣的列隊游行。他們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休閑中度過的”。馬哈米爾是由統(tǒng)治政權發(fā)起的國家節(jié)日,一年舉辦一次,主要圍繞“宮殿游行”展開,它最早發(fā)生在1260年代,以表達埃及對圣地的興趣,并作為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持續(xù)到現(xiàn)代。平民也參與了慶?;顒?,他們增加了開羅的裝飾,例如店主們被要求提前三天裝飾他們的商店,人們過去常常通過重新粉刷他們的房子來進行裝飾。
廣泛的宗教信仰是大眾文化的標志之一。蘇菲傳統(tǒng)以個人道德改造和根據(jù)宗教原則重新配置自身為基礎,產生了根植于宗教的社會因素。在公共空間中,蘇菲身份通過各種形式的道德實踐來表達,隨著蘇菲教團的活躍,圣徒崇拜和圣墓崇拜開始在埃及流行,開羅編年史家馬克里齊(1364年-1442年)曾說,墓地是埃及最受歡迎的場所。在中世紀,開羅蘇菲主義盛行;在薩拉丁時期,蘇菲主義開始在開羅建立修道院;到了14世紀,蘇菲派的謝赫還被允許在清真寺和正統(tǒng)派的馬德拉薩進行講學和宣教;馬穆魯克時期,開羅活躍的蘇菲教派謝赫的數(shù)量至少有好幾十個[1]。還有對活著的蘇菲派領袖的崇拜,他們被賦予一些常人不具備的能力,比如對人們精神狀態(tài)的超強感知到治愈疾病和在夜行千里由德里到麥加的朝圣,預測瘟疫等更具想象力的行為;教徒們時常去拜訪他們,爭搶他們剪下的頭發(fā)、在他們住所附近野餐,在他們出行時簇擁著他們,觸摸他們的衣服,希望獲得保佑,例如愛資哈爾的傳教士(1515年),每當他走在開羅的街道上時,平民們都會圍在他周圍,伸出雙手觸摸他的衣服。
綜上所述,這一時期開羅大眾文化的特點:一是主要的活動場所是社會的公共空間,當時馬穆魯克開羅社會的公共空間主要是廣場、市場、墓地和清真寺等。二是開羅大眾文化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開羅的日常生活是由這座大城市的現(xiàn)實狀況決定的,即既要滿足大眾的精神訴求,又能反映社會現(xiàn)實。三是大眾文化的各個方面都與商業(yè)活動密切相關,如祈禱是為了響應商人對保護的呼吁;為死者和瀕死者誦讀布道,后者可能主要是商人或朝圣者;治療文本、護身符和魔法詞通常由旅行者隨身攜帶,本身也可以作為商品出售。四是大眾文化的跨文化性。開羅既是各個民族聚集地,又是商貿城市中心。因此,大眾文化融匯了諸多民族的特色。開羅還充當了具有象征意義的宗教和世俗游行、宴會和節(jié)日的舞臺,在這些活動中,馬穆魯克統(tǒng)治者偶爾也會出席,并以其人民的慷慨資助者的形象出現(xiàn)。
三、開羅大眾文化的影響
各個文明地區(qū)之間聯(lián)系的加強、交往范圍的擴大,導致城市成為多民族文化交流的熔爐。同時,社會不同階級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城市的社會包容性增強,文化內容越發(fā)豐富。廣泛意義上的文化之外,總是有一個“外圈”的群體和偶爾參加儀式的人。它作為一個閾值區(qū)域,賦予了大眾文化與其他形式的界限以多孔和流動的特征。
一方面,開羅大眾文化豐富了文化的類型。大眾文化普遍被認為是較為膚淺的,但事實上大眾文化很多時候透過時間認證仍然可以變?yōu)榻?jīng)典,例如在文學領域,一些作品將俚語與高級文化主題結合在一起;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把從民間文學中借來的主題與帶有明確標志的風格混雜在一起。依據(jù)社會對大眾文化的評價,一部分大眾文化被時間淘汰,另一部分大眾文化則成為現(xiàn)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這一時期明顯的、社會流動的一種類型,也創(chuàng)造了新的社區(qū)領導類型和新的文化經(jīng)驗。同時,多民族的共同生活,帶來了不民族文化之間的交流與碰撞,豐富了文化內涵。在馬穆魯克蘇丹時期,來自安納托利亞、高加索和伊朗的法學家和神秘主義者,如那些逃離帖木兒入侵的人,在開羅的學術和宗教生活中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因此,大眾文化的發(fā)展有助于埃及社會和文化更具包容性。
另一方面,大眾文化促進精英和大眾的交流。中世紀的開羅是由外族建立的一座城市,本身就面臨著“本地—外來”或“本民族—移民”的二元結構問題。其中,最主要的是信仰基督教的科普特本地土著和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還有部分信仰猶太教的猶太人,他們的宗教信仰、生活習慣均不同于本土居民,蘊藏著文化沖突,這直接關系到文化矛盾和身份認同問題。中世紀開羅的大眾文化的特點是統(tǒng)治階級掌握、平民精英參與。大眾文化是精英和人民的交匯點,也是各宗教團體的交匯點。大眾文化在輕松、愉快的情緒中帶給人們情感上的共鳴,超越民族、地域、時代。節(jié)日不是在城堡里舉行的,是在開羅的街道上,在成千上萬的大眾面前舉行。在那里,節(jié)日將變成統(tǒng)治者和臣民之間的相遇,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是精英文化和人民文化之間的相遇。抗議揭示了這個社會中的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所面臨的挑戰(zhàn)以及他們應對這些挑戰(zhàn)的方式,同時還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新的方式。在這種方式中,大量的非精英人士表達了他們的意見,并影響了不同類型統(tǒng)治的結果,也影響了統(tǒng)治者的決定,有時甚至決定了統(tǒng)治者的想法。由于抗議常常導致談判和妥協(xié),它讓我們看到開羅的非精英階層如何與他們的統(tǒng)治者談判他們的立場,即他們參與政治的方式。因此,人們從大眾文化中尋找自我、認同自我,積極融入當?shù)氐纳?,獲得歸屬感、安全感和自尊感。
四、結語
不同的社會群體都在不同的層面上為大眾文化活動作出了貢獻,而開羅的大眾文化與社會一樣,統(tǒng)治者和精英普遍統(tǒng)治著大眾,支配著“游戲規(guī)則”,大眾作為次要的角色出現(xiàn),既積極回應社會上層文化,又深刻影響了埃及社會文化。因此開羅的大眾文化除了有大眾文化的基本特征外,還有宗教性、政治性和兼容性。隨著時間的推移,部分大眾文化被淘汰,另一部分成為現(xiàn)代文化與民族認同的歷史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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