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通 白雪
導讀
《錦江禪燈》是清代巴蜀高僧丈雪通醉禪師編纂的一部記錄巴蜀歷代僧人言行與師教傳承的作品,其中包含了大量具有豐富文藝美學價值的開悟詩,從文藝美學的視角觀看,這類作品的審美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蘊蓄深沉、即心見性的語言風格;自然本真、物我超脫的審美意蘊;寄托遼遠、空寂圓融的禪意一心境。值得學界進一步關(guān)注。
作者:張通,成都文理學院文法學院。
白雪,延安大學文學系。
明末清初時期,成都昭覺寺禪師丈雪通醉以弘揚臨濟宗禪法為己任,廣聚門徒,傳承法脈,整理了諸多著作,《錦江禪燈》便是其中記錄臨濟宗禪師警語悟偈的一本地區(qū)性書籍?!跺\江禪燈》中的開悟偈語既是《錦江禪燈》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此書思想精華的凝聚。
偈語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相似,思維方式也相通,二者都致力于追求一種遼遠深沉的境界,因此禪師們常常用詩偈來體現(xiàn)自身的悟化或是向他人示法。
一、開悟詩的種類
《錦江禪燈》輯錄了在蜀地傳法的歷代禪師和護法宰官、居士等的生平及其機鋒、語錄,共收錄1000余人,實錄430人。語錄還收錄了禪師們在不同場合的講話,如上堂、下堂、小參,其中包括對以往公案的評論、偈頌,以及師生之間的問答等。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錦江禪燈》中的開悟偈語共有225首。它們通常位于各個段落的結(jié)尾處,或敘述開悟過程,或闡釋佛法禪理,或教誨勉勵。因此這些開悟偈語的內(nèi)容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相重疊的部分,所以,本文根據(jù)各偈語詩的創(chuàng)作意義及側(cè)重點,將225首開悟偈語分為四類:釋禪偈、教誨偈、悟道偈、臨終偈。
(一)釋禪偈
釋禪偈指的是禪師向徒弟講解佛法教義、為其指點迷津時所述說的開悟偈語,以此消除他們的疑惑。
釋禪偈又可細化為兩種,一是闡釋禪理,為解決理論概念的問題,主要回答“是什么”。在《錦江禪燈》的禪宗公案中,“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這一問題經(jīng)常被學僧問及,多達22次,而眾禪師的回答千姿百態(tài)。天柱山的崇慧禪師說:“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華綠蕊間?!卑姿U師回“四溟無窟宅,一滴潤乾坤”;馬祖道一禪師則用反詰語“即今是什么意”表示對此無法用語言回答,讓學僧自己省悟。后又有僧來問“什么是西來意”,馬祖道一禪師便打他,說若不打,以后會被高僧們所嘲笑。一聲棒喝,直指人心,禪師們?yōu)槭裁创鸱撬鶈柲兀瑸榈氖菍W僧們能夠自己去體悟。
二是對修行進行點化,以解決如何實踐的問題,主要回答“如何做”和“不該如何做”。在“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作佛”這個公案故事中,南岳懷讓禪師逐步啟發(fā)馬祖道一:“若以成壞聚散而見道者,非見道也?!辈①浺毁?,“心地含諸種,遇澤悉皆萌,三昧華無相,何壞復何成?”意思是:“學習法門,就如同在心底種下各種各樣的種子,當機緣巧合之際,種子便會發(fā)芽。三昧既然是無形無相的,道又怎么會有成壞呢?”馬祖道一聽了懷讓禪師的開示后,豁然開朗,得以解脫。
(二)教誨偈
教誨偈即是禪師對弟子言語行為的教育、開悟修行的引導,并加以鼓勵和傳達期望的一類開悟偈語。
如妙庵庵主的《警眾》:“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清醒;將軍主帥能行令,不動干戈定太平。”這個“六賊”即指人身上的“眼、耳、鼻、舌、身、心”,它們隨時都要與色、聲、香、味、觸、法的六塵境界相接觸,就會擾亂我們的心緒,以致無法靜心向佛。他告誡所有弟子,修行要像守衛(wèi)要塞一般,日夜不停地戒備,時刻提防著敵人的入侵。軍令能行,將帥才能平定動亂,正如同修行的關(guān)鍵是靜心,加強內(nèi)在力量,聽從內(nèi)心的呼喚,當自我修行到一定程度的見地時,便能夠管控住各種妄念,做到明心見性,變得輕松。
(三)悟道偈
悟道偈指學僧們經(jīng)過自我修煉或者是前輩的點化引導,而后生發(fā)出對禪理的理解、感悟或心得的一種開悟偈語。
圓悟克勤是佛教史上唯一以艷情詩開悟的和尚,在聽聞“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時頓悟,于是作出這首偈詩:“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边@首詩的重點在后兩句,意在說明禪意不可以言說,只存在于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只有自己能夠明白其中的感受,而無法向別人傳達。如同那年少時期的風流往事,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其中的意義,就算告訴其他人,他也不會有同樣的感情。
(四)臨終偈
臨終偈指僧人們在入定離世之前作的開悟偈語,也可以叫做辭眾偈。在這種特定情況下所產(chǎn)生的偈語,往往反映出的是禪師們對于生死幻滅的真實態(tài)度,是禪宗精神最直觀的體現(xiàn)。
清素禪師在圓寂前曾作:“木人備舟,鐵人備馬。丙丁童子穩(wěn)穩(wěn)登,喝散白云歸去也?!边@首詩中,“木人”和“鐵人”兩個意象常在禪宗中被用來比喻難以開悟的后學,“喝散”“歸去也”則顯現(xiàn)出禪師在面臨死亡時鎮(zhèn)定自若的灑脫從容;道初禪師逝去前召集眾弟子:“昨日離城市,白云空往還。松風清耳目,端的勝人間。”也體現(xiàn)出他面對入定時一種超然了悟的心態(tài)?!八氖拍辏粓鰺岷?。八十七春,老漢獨弄。誰少誰多,一般作夢。歸去來兮,梅梢雪重。”宗印禪師的辭眾偈帶有傷感的色調(diào),流露出一切皆是幻夢的思想。無準師范禪師則以自如瀟灑的態(tài)度說:“來時空索索,去也赤條條。更要問端的,天臺有石橋?!笨梢哉f,每一首禪僧臨終詩都會展現(xiàn)出“性空”的幻夢人生觀。世上沒有亙古不變的事物,一切都會隨風而消逝,一切皆是空,這種思想與佛教“第一義”性空的根本內(nèi)涵一脈相承。
二、開悟詩的文藝美學特質(zhì)
《錦江禪燈》作為一本匯編性的禪宗典籍,收錄了大量的開悟偈語。偈語隨佛教傳至中國后,為適應(yīng)本土地區(qū),其形式逐漸簡單和漢語化,又以五言、七言最為常見。詩的語言形式與佛教的“偈”有相似性,在禪境與詩境融匯發(fā)展的過程中,傳統(tǒng)的、宣揚佛理的、枯燥無趣的“偈”帶有了藝術(shù)化的氣息,成為“詩偈”。
(一)蘊蓄深沉、即心見性的語言風格
從佛祖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發(fā)展到如今繞路說禪的文字禪,釋禪偈的目的之一是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禪機用文字表達出來,從而引導僧徒開悟,因此其中的構(gòu)成語句必然是含蓄蘊藉的,過于直白便沒有參禪的樂趣了。
馬祖道一強調(diào)“即心即佛”,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注重當下的體悟。他有一偈:“心地隨時說,菩提亦只寧。事理俱無礙,當生即不生?!薄叭水攽延幸活w事事平常的心來對待這個世界,平和地對待一切。當了悟了禪道,那么便可以隨時說法論道。萬事萬物的關(guān)系都是極為密切的,當事事都無礙的時候,便是空即色、色即空的境界了?!瘪R祖強調(diào)即心見佛,由于所有的法都是空的,沒有自己的本性,所以求法者沒有什么可求的。當一個人領(lǐng)悟到這個禪定的真理,回到自己的清凈本性時,他的本性與佛陀的本性就沒有任何區(qū)別。這一偈語是馬祖道一引用《楞伽經(jīng)》引導眾弟子開悟所作,他繼承了懷讓禪師的宗風思想。
禪宗追求即心見性,禪師們?yōu)榱撕髮W更好地開悟,接引手段往往多變而無定數(shù),無論是“公案、斗機鋒,還是施棒喝、頌古,都能夠成為人道之法門”。有的是被叱喝而開悟,有的聽雷聲而開悟,還有的受到驚嚇而開悟。
(二)自然本真、物我超脫的審美意蘊
禪宗常常把禪機藏于外物之中,在物我合一之際,領(lǐng)悟其中妙義。這種與自然相結(jié)合的方法常常采用虛實相生的表意手法,借以實境引出禪理,誘發(fā)和開拓出更多的審美想象空間,在物我超然的虛境中,領(lǐng)會不可言說之意。
法演禪師最初參禮白云禪師的時候,舉出“如來如何收藏如意寶珠”的公案向他請益,卻遭到白云禪師的呵斥,在呵斥下,法演禪師頓悟而作下這首開悟偈詩:“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
這首詩的意思是:一個小孩看見山前有一片空田地,就叉著手問老翁這塊田是誰的,為什么沒有人耕種呢。老翁回答說,我?guī)状味紝⑺u掉了,卻又買回來,只是喜歡這片土地上的松樹和竹子,它們能夠引來涼意。在這里法演禪師巧妙地采用比喻,營造出種竹引清風、超脫物外的境界,傳達出他頓悟的思想、借禪宗思想,用“閑田地”比喻人心中不生不滅的自性。在萬千世界中,一切都是急劇變化的,沒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是在萬般變滅中,真心本性卻能永存于心,它無生無死、不生不滅,是一切虛空中至真的法門。
(三)寄托遼遠、空寂圓融的禪意心境
雖說禪宗強調(diào)“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認為第一要義是不可以用語言說明的,但是在示法、開悟之際,還是不得不盡力說出來,以啟示后生。這時禪師們便采用暗示、象征的方式,如機鋒、棒喝,通過模擬動作而使僧徒開悟。此外,禪宗諸師也常借用“得魚之筌、示月之指”,將想要表達的禪境借助外物流露出來。由于佛禪色空不二的禪法,作偈之人往往是在了悟空境之后而作,所以詩境顯得遼遠而開闊。
船子德誠禪師的《船居寓意》是自述他垂釣妙悟的禪詩:“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痹娭忻枥L的是月夜獨釣之景。詩歌的前兩句描寫垂釣,“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采用以動襯靜的手法,寓意閑淡恬靜的夜晚,水波愈動,愈見心之寧靜,愈現(xiàn)宇宙空寂,當心中的浮躁和雜念在此刻沉淀下來,便能達到觀照明凈的狀態(tài),即所謂的明心見性,垂釣境界與禪定境界合二為一。后面兩句則是垂釣的結(jié)果,“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詩句體現(xiàn)出作者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其精神類似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中的隨興灑脫。“滿”和“空”字意思相反,但“滿船空載”放在一起,讀來卻意外和諧,一方小船上承載的是無限月光,圓融空徹的境界油然而生。對禪修者來說,月亮是佛性的隱喻,是開悟的象征,月亮灑下的清輝,讓人不禁進入了清靜虛空的圣境,達到心境的通透。上句的“靜”字和下句的“空”字是全詩的詩眼,佛教講究“四大皆空”,一切都是虛妄,雖無獲而歸但在這種空境中感受自在,心靈充滿了澄澈,也是一種樂趣和收獲。世間的一切都是沒有定論的,是即非,非即是,要想超越二者做到一統(tǒng),關(guān)鍵還在于自身能否明心見性,不執(zhí)著于一隅。
禪宗常常以月比心。子淳禪師的“寶月流輝,澄潭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即借月為意象。月光灑在江面上,細碎的金光在水面跳躍,流轉(zhuǎn)在那倒影之上,月無心照映江面,江水也無意承載月亮的倩影,可不知二者早已融為一體。在這種充滿禪趣的月與心的比喻中,月亮和禪宗世界、物質(zhì)和精神世界融為了一個整體。通過自身對外界禪定式的觀照,心靈得以從繁雜喧囂的塵世中超脫出來,我們也得以在識心見性的靜慮過程中,體會物我合一的境界,完成對空寂淡然意境的審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