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阮凱/著 許陽莎/譯
阮凱(1930-2008),越南當代著名作家,原名阮孟凱,曾在《戰(zhàn)士報》《軍隊文藝》任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建設》《沖突》等,短篇小說集《花生季》,獲1951-1952越南國家文藝獎。越南統(tǒng)一后,阮凱的寫作開始轉向反映越南戰(zhàn)后社會現(xiàn)實生活,著有長篇小說《圣父與圣子及……》《歲末的會晤》《人的時間》等,并于2000年獲得東南亞文學獎、胡志明文學藝術獎。阮凱的小說喜用對話,甚至加入心靈的對話,善于通過對話語言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因此他筆下的人物思想豐富而行動較少。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有較濃的思辨和理性色彩,既關注人性、人的心靈和道德等人生問題,也關注個人命運與歷史、社會的關系。
譯者的話:
《一個河內人》是阮凱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塑造了河內古城的“一粒金色塵?!薄t姨這一越南女性形象。賢姨生于富裕家庭,美貌聰慧,年少時是河內知名文學沙龍的組織者。到了成家的年紀,她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嫁給了一個小學教師。賢姨的一生經歷過饑餓、貧窮、戰(zhàn)爭、流離失散,在世風日下之時,卻始終體面端莊、持重恭謹?shù)鼗钪?。小說速寫了一個越南女性的一生,通過賢姨的生命軌跡,透視越南社會幾十年間的變遷。屬于古都河內的人性之光、精神之光,在小說中暗流涌動。
1
她是我母親姨母家的表妹,我稱她為賢姨。1955年,當我從抗戰(zhàn)①戰(zhàn)場回到河內時,河內已比原先狹小了許多,空蕩了許多,我們家的親戚也只剩下三五戶,大多數(shù)人的丈夫和兒子都去參加革命了。賢姨也留了下來,抗法戰(zhàn)爭的九年時間里,她和姨父都生活在河內,孩子們也都還小。
但他們與那邊的政府②并沒有什么牽扯。他們之所以留下來,只是因為無法離開河內,無法在另一片土地上安身立業(yè)。況且姨父從事教育行業(yè),他是一位小學教師。無論在哪種制度下,我們的社會都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新制度也必須鼓勵孩子們學習,鼓勵他們學習文化和學習做人。而政治,屬于高中生和大學生這些年齡更大的人。
盡管如此,我仍憂慮不已。雖則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值得憂慮,但我還是擔心這個家庭很難融入新制度,新制度也很難對他們報以信任。因為他們的住所實在太大了。他們住的那棟樓坐落在大馬路上,從家里望出去,可以看到玉山寺院子里的那棵榕樹。對無產階級來說,住得太奢華是一項罪過,無產階級的干部和他們的家人必須擠擠挨挨地住在集體區(qū),有時甚至必須在朋友家的樓梯底湊合度日。
賢姨一家的穿著也很華貴。冬天,姨父愛穿大衣和皮鞋,賢姨身披毛領斗篷,腳蹬綴珠絨面鞋。吃食也與眾不同。他們家的餐桌上鋪著白色桌布,桌上擺著一個小花瓶,碗倒扣在碟子上,筷子用棉紙包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
相比之下,我家的飲食模式就平民多了。吃飯時,我們夫妻倆和孩子們圍坐在鋁制托盤周圍,食物有時舀出來盛在盤子里,有時原封不動留在鍋里,大鍋放在托盤中間,小鍋就放在托盤旁邊。我們把勺子和筷子直接伸進鍋里去撈取食物,一邊吃飯,一邊罵孩子,或嚼得吧唧吧唧響,吃得歡聲笑語,不必遵循某種餐桌規(guī)則。吃飯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活著,為了勞動,資產階級的禮儀再好又有什么用處呢?
我不敢對外明說,但我們夫妻倆都悄悄咬耳朵:“賢姨確鑿是小資產階級無疑了,既然是資產階級,那就信不得。我們自家的事自家知道就行,她的事隨她去,要是和他們牽扯太多,日后難免多生枝節(jié)?!?/p>
2
只要是河內本地人,就一定聽說過白銀街上富裕善良的阿秀老夫婦。他們一家住在白銀街尾和魚露街頭的交界處。以前這里是碼頭,載著魚露從義安來的帆船在這里卸貨,魚露的氣味直竄進家里。卸下來的魚露裝在甕子里,埋在地下,每次取出都要用白棉布擦拭干凈。他們家有一整排屋子的地下都埋著魚露,另一間屋子則用來放錢。錢都是鋅幣,鋅幣很重,帶出去得用肩膀才能扛得動。
秀老先生考中最后一次鄉(xiāng)試的秀才時,年紀已經老大不小了。后來他扔下毛筆,轉執(zhí)鋼筆。他吟詩詠唱,舉手投足、待人處事都有官宦人家的風范,對孩子也以官宦人家的規(guī)矩來教導,時刻講究家庭門面。但他們家讓世人真正敬重的根本,實際上在于那間裝滿錢幣的屋子,那完全是由他賢惠能干的妻子一手締造的。而秀老太太只賣魚露。秀老先生的詩常受友人夸贊恭維,只不過是沾了義安魚露氣味的光,沾了從那些魚露甕子散發(fā)出來的金錢氣味的光——后來子孫們暗地里仍這樣調侃。
秀老太太是我外婆的親妹妹,也是賢姨母親的親姐姐。他們三姐妹似乎是同一時間在河內長大的,那時法國人剛到,街上還全是棕櫚葉屋。不過在三姐妹中,秀老太太的名聲是最盛的。我曾看過她們在二十世紀初拍的一張合影,那張照片使我深為觸動。她們長得都不算美,方臉短頜,眼睛又長又窄,還略微偏斜,顴骨也很高。但她們的穿著打扮都依著那個時代最時髦的風格:挽著雞尾頭③,身著織得稀疏輕薄的絲制四身服④和柚村綾羅褲⑤,腳上穿著鞋⑥。她們三姐妹都是典型的鄉(xiāng)村女子,卻生出了一群前衛(wèi)新潮的女兒。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我的老母親雖然還染著黑牙⑦,但已把頭發(fā)盤起,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戴著又粗又重的雕金鏈子。
那些年月,賢姨已經把牙齒染回白色,燙了頭發(fā),開始穿同色的衣褲,或清一色黑,或清一色白,也懂得用玉、白金或鉆石來裝扮自己。也是在那個年月,有一些高級公職家庭和官宦人家,或做絲綢、中醫(yī)、金銀首飾生意的殷實人家,允許自家成年的女兒打開客廳迎接文人雅士,就是所謂的文學沙龍。他們通常邀請一些文壇、詩壇新星或一些高等學校的男學生。文人雅士是基本的要求,但其中那些有朝一日會走上自力文團的路徑⑧,成為督察官、法官、縣官的公子哥兒們,才是這些女孩美夢里最重要的人物。
賢姨的家里也有一個聞名遐邇的沙龍,并非因她父母富裕顯貴,只因家中有一個美貌聰慧的女兒。她話語溫柔,擅講故事,很懂得以此彰顯自己的才華。我之所以能得知藍開、戴德?。碩chya)和馮必得、黎文章、胡任⑨等人的軼事,也都是因為賢姨。聽說,黎文章常請賢姨幫忙誦讀許多無名寫作者的稿件,一是因為相信賢姨的鑒賞眼光,二是因為他實在太忙了——忙于寫作、抽煙和發(fā)家致富。
我曾開玩笑問:“南高是您發(fā)現(xiàn)的嗎?”賢姨很嚴肅地回答:“不,是黎文章先生發(fā)現(xiàn)的。他當時躺在卓偉家抽鴉片,隨手拿了一摞稿子做枕頭,又從里面隨手抽出一部來讀,那部手稿叫《磚窯》,是一個當時完全沒有名氣的作者寫的?!?/p>
3
河內剛解放的那年⑩,我們才二十四五歲,正值青春年少,日子過得真是歡暢快活。九年了,九年來我們遠離鬧市,遠離電火,不能走進戲院去看一場電影或改良戲,也無法在大白天走進一個熱鬧的集市。但如今,我們每天每夜都生活在河內,以后也將永遠生活在河內。
我們如此快樂,但為什么那些原本就生活在河內的人卻不怎么高興呢?或許是因為他們正在想方設法適應新制度、新生活和新工作,連同新的話語。有一次我去看姨父姨母,十四五歲的表弟跑過來給我開門,隨后喊道:“媽!阿凱同志來了。”賢姨皺著眉呵斥他:“要叫凱哥,知道了嗎?”誰知姨父這時也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天真無邪地問:“上周日阿凱同志怎么不過來玩呢,我們一家都在等你來吃飯?!辟t姨長嘆了一口氣,轉身走開。
我說:“國家如今獨立了,賢姨也很高興吧?”賢姨回答:“高興是高興,但閑言碎語也不少,總還得考慮一下生計?!?/p>
賢姨認為,干涉過多,不是管每天早上要鍛煉身體,每天晚上要組織文藝活動,就是管夫妻怎么生活、男女如何相愛,甚至還要管主人付給傭人多少傭金。后來街道還動員大家辭退傭人。
賢姨家原本有兩個傭人,一個廚師和一個奶媽。奶媽是廚師的妻子,生下兩個孩子后就送回老家去給外婆帶了。解放后,賢姨讓廚師回老家耕田,但奶媽留了下來,因為主仆的生活還得互相依靠。每天奶媽去買菜,總有干部跟著她,找機會問她:“你有沒有被主人家虐待?傭金給得公道嗎?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如何?”奶媽破口罵起來:“如果他們不厚道,我早就卷鋪蓋走人了,還用得著您來攛掇嗎?”奶媽把這件事講給全家聽,說:“這算什么革命,注意的全是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如今奶媽已經去世了,回老家四年后,她就去世了。她從十九歲開始一直幫賢姨照顧孩子,直到四十五歲才回到老家,對賢姨一家來說形同親人。廚師后來也沒再續(xù)弦,因為孩子們都長大了,他自己又當了鄉(xiāng)里一家商店的經理。每年一到姨父的忌日和過年時,他都帶著自己家的大米、綠豆、粉絲和酒,上城里來看望賢姨和孩子們。
4
我并沒有把賢姨寫進我的干部履歷里。論關系,這門親戚算不上親近,就算在我家門口放大炮,也不一定能打到他們家。更何況她還是小資產階級,若與她牽扯過多,難免為自己徒增麻煩。我仍然堅信她是小資產階級,因為她有一副過于小資的面貌,而且年紀越大,這種面貌就越顯露。
我曾問她:“為什么您不去學習改造?您也很擅長隱瞞嘛?!?/p>
賢姨笑得很甜:“我還夠不上標準。”
我也笑起來:“您還夠不上?。俊?/p>
她坦然地回答:“我雖然看上去像小資產階級,活得也像資產階級,但我從來沒有剝削過任何一個人,怎么能算得上資產階級呢?”
我沉默不語,因為她的確說是事實。賢姨的鋪子只賣各類紙花和竹編花籃,外加少量明信片和紀念手冊。她的紙花都做得很漂亮,賣得很貴,但稅率不高。整個家里只有賢姨一個人制作紙花,她的孩子們則負責出去購買材料,或者在春節(jié)和洋節(jié)生意繁忙的時候幫忙做一做紙花的花蒂。
賢姨的很多朋友也表示驚詫:“您看上去這么像小資產階級,沒被拉去學習改造也是怪事啊。”賢姨輕聲回答:“你們不懂,但國家會懂。”
賢姨自然比那些婦女們聰慧多了,也比她的丈夫更識時務。直到河內解放后,賢姨還有兩棟別墅,一棟自己住,另一棟在米線街上,租出去給別人住。當時姨父是一介教書匠,家里孩子又多,賺的錢能夠一家吃喝就萬幸了,之所以有余錢去買房子,是因為他編寫的小學教材得到了教育部的認證,后來公開印刷發(fā)行了。
1956年,賢姨把米粉街的那套房子賣給了一位剛從抗戰(zhàn)戰(zhàn)場回來的軍人。一年后,有位干部來賢姨家里詢問房產情況,提到了米粉街的那棟樓。賢姨不咸不淡地回答:“請您去您剛說的這棟樓看看,直接去問房主,看看他們怎么回答。如果您還有疑問,請您再回來問我?!?/p>
也是在1956年,因為新政府不再允許開設私塾,姨父便盤算著買一臺小印刷機,轉行經營印刷生意。
賢姨問他:“你會操作機器嗎?”
姨父回答:“不會?!?/p>
“你會排字嗎?”
“不會。”
“那你就得雇工人,要雇工人就得當老板,在現(xiàn)在這個制度下,你還想當老板嗎?”
姨父性子本就膽小,很快就打了退堂鼓。
賢姨對我總結道:“如今這個制度不希望個人致富,只希望他們吃得飽,稍微餓一下更好,饑餓是榮譽,不是恥辱。所以我們只要吃飽就夠了?!弊黾埢ㄉ夤倘粵]法發(fā)家致富,但足夠一家人吃飽了,還有閑暇,也不必擔心憂慮什么。
我又問:“那姨父和表弟表妹們呢?”
“你姨父雖然還沒老,但以后也只能當一個閑人了。表弟表妹們將來可能要當干部,我得努力養(yǎng)活這一群寄生的家伙,即使他們有能力可以養(yǎng)活自己?!?/p>
5
我外家的賢姨和內家的黛姐11,都是頭腦非常實際和精明的女人。她們善于提前盤算一切事務,且算得極準,因為他們不愛競爭,也不好面子,不像世人喜歡擠得頭破血流。她們也沒有浪漫或不切實際的幻想,事情想好了就去做,做過了,就不再關心天下人如何談論。賢姨曾對我坦言:“我的一生從沒被任何東西誘惑過,包括制度?!?/p>
賢姨直到快三十歲才嫁人,既沒有嫁給什么官員,也沒有給沙龍上的那些文人雅士一丁點承諾。青春年少和他們交往玩樂一時就足夠了,到了真要做妻子和母親的節(jié)骨眼兒,她還是選擇了一位善良勤奮的小學教師當丈夫。這件事震驚了整個河內。其實有什么好震驚的呢?她早就思量好了。
在生了小女兒,也是第四個孩子后,她對丈夫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再生養(yǎng)了,如今已經四十歲,如果你我能活到六十歲,小女兒也二十了,可以自立了,不必依附于哥哥姐姐們生活?!睆拇怂麄儾辉偕?。
賢姨曾對我說: “你太欺負你媳婦兒了,家里大事小情都不讓她拿主意,這不是什么好事。一個家庭里如果沒有一個女人坐鎮(zhèn)當‘內相’,這個家庭也不會有什么出息。”
賢姨的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每每一家人齊坐在餐桌邊,賢姨都極注重糾正孩子們的坐姿,端碗、拿筷子和盛湯的姿勢,還有用餐時的說話禮儀。她還教導我的孩子們:“你們都是河內人,言行舉止都要有準繩,不能活得隨意放浪?!庇幸淮挝覡庌q道:“我們這代人生活在戰(zhàn)亂年代,您還按和平年代的那一套來教育后代,實在很難效仿。”她怔了一會兒,說:“我只是教他們學會自重,懂得羞恥,至于選擇什么樣的活法,由他們去罷了?!?/p>
1965年年初,河內開始為赴南方戰(zhàn)場打仗12征兵,因為是首次征兵,所以征選的范圍很廣,十八歲至二十五歲的青年,無論是改良劇演員、話劇演員,還是樂匠、畫師都被選上了,還有很多中學教師,都是河內最優(yōu)秀的男青年。聽說最后選了660人。那時賢姨的大兒子剛中學畢業(yè),便自愿報名去參軍,投身抗美戰(zhàn)爭。1965年4月,他去了太原13集訓,7月起便離開太原去了南方。去南方前的某一天日暮時分,他們曾在河內停留過幾個小時,但沒有人知道。
我問賢姨:“表弟去打仗,您心里愿意嗎?”賢姨回答:“我痛苦、心疼,但心甘情愿,因為我不希望他像寄生蟲一樣,依附于朋友們的犧牲活著。他敢去參軍,也說明他懂得自重。”
有整整三年,賢姨沒有收到過大兒子的一丁點消息。不久,二兒子又報名參軍,要求到中部戰(zhàn)場去和哥哥并肩。他說,如果大哥犧牲了,他就延續(xù)大哥未竟的使命。我問賢姨:“您還同意讓他去嗎?”賢姨滿面愁容地回答道:“我不鼓勵,但也不阻止,阻止他就是在勸他另尋生路,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朋友們赴死,這也無異于親手將他殺死。”賢姨接著又咂咂嘴:“我也想和其他母親一樣,不能低人一等。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塊兒死,獨活獨樂有什么意思呢?”
幸運的是賢姨的二兒子學習很優(yōu)秀,以高分考上了大學,所以學校將他留了下來。我去祝賀賢姨和表弟,賢姨說:“現(xiàn)在看來是他比他哥幸運,但如果他哥還活著,也不知道誰比誰更幸運?!?/p>
賢姨看待國事家事,大抵就是這樣的態(tài)度。
1975年12月,賢姨讓她的女兒來我家,邀請我們夫婦倆參加歡迎阿勇表弟回家的接風宴。
賢姨說:“他背著背包走進家里的時候,我還問他,您想買點什么?”若是我在路上碰到這么一位上尉同志,也萬萬認不出來這是阿勇表弟。他太瘦了,皮膚太黑了,滿臉胡須,身上再也尋不出半點河內小伙兒的痕跡。
在新制度下生活的這幾十年,賢姨每個月都會組織一次朋友聚會。每次聚會邀請十到十五位賓客,通常都是一些河內老市民,或從前京城里的風云人物。每逢聚會日下午,紙花店早早就關了門。女士們陸陸續(xù)續(xù)先到,便直接沖進廚房里幫忙做飯。各位先生們到得晚,都穿著大衣,戴著毛呢帽,即便脫下外邊的外套,里面還穿著套裝,系著領帶,但都已發(fā)白破舊。
席面擺好后,依舊只有幾位先生坐著談笑,不見女士們的影子。隨后,中堂的大門洞開,女主人率先亮相,簪釵篦梳,珠圍翠繞,如同舞臺上的演員,光彩奪目。繼而七八位或滿頭霜白或烏白摻半的女士們出現(xiàn)了,她們穿著絨料上衣或呢面大衣,戴著玉飾或項鏈,往來踱步,身姿裊娜。
平日里,各位女士愛穿短棉衣和深色褲子,腳踩木屐或拖鞋,一條毛料方巾松松垮垮地圍在脖子上或包在頭上,像灰姑娘一樣,說話也放肆無拘,口無遮攔。因為她們都是平頭百姓,都有言談粗俗的權利。但此時,她們都變成了高貴的人,該怎么和她們相處呢?
賢姨問我:“每個社會都得有自己的所謂上流階層,來為全社會定下價值體系。依你看,在我們如今的社會,上流階層是哪個階層呢?”我大笑道:“賢姨啊,我認為,上流階層非我們的軍人階層莫屬?!?/p>
那時,軍隊風氣深入到全社會的每個角落,無論是待人處事、說話談吐,還是娛樂方式、文章風格,都以軍隊風氣為盛。那時軍隊剛取得勝利,軍人得到了全社會的尊崇和愛重。而今天,軍人階層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獨尊地位?,F(xiàn)在是各類真真假假的公司老總、顧問、經濟專家上位的時代,是他們?yōu)槿鐣C布所謂的價值標準。
還是回到那天晚上的宴會上吧,那天,幾個沒落的河內上流階層人士設宴招待兩位從全國最大城市回來的軍人。說實話,阿勇才是那場宴會的主角,而我只是一個沾了阿勇光的配角罷了。在那場宴會上,我好像說得太多了。我說西貢比河內大多了,人多多了,風景美多了,西貢人也比河內人斯文禮貌?;蛟S是我說了冒犯的話,在場的人都靜默不言,沒有人問話,也無人評論。
不一會兒,有一位長者轉向阿勇,問道:“同志,您在部隊里有什么高興的事情可以講給大家聽聽嗎?”阿勇說:“各位叔伯阿姨,部隊里只有一些不太高興的事情?!币晃慌空f:“說吧,你遠道回來,有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權利。”
阿勇說,這半年來,他從沒有一刻停止過想念那些十年前和他一起離開河內的同伴,那660人中,而今在世的只有四十來人。
他說起跟他同在一個兵團,也同為上尉的一位朋友,名叫阿戌。
那年,從太原駛來的火車在河內站??繒r,已是夜半時分。天下著瓢潑大雨,電燈昏暗,影影綽綽地投在樹葉上,在荒無人跡的道路上,倒映在河內火車站的站臺?;疖噭偼7€(wěn),不知從何處響起了嘹亮的喇叭聲:“乘客們請注意,乘客們請注意!火車從太原……”阿戌坐在阿勇身邊,從阿勇旁邊探出身去,幾乎整個人都探出了窗外,頭朝喇叭響的方向偏去,他小聲地叫起來:“阿勇,阿勇,那是我媽的聲音,那是我媽的聲音!”
士兵們不被允許離開車廂,也沒有哪位親人能提前得知消息,在火車站等著見他們最后一面,最后再說一說話。一切行軍消息都是機密。
阿勇繼續(xù)說——
“阿戌在春祿戰(zhàn)場犧牲時,我回到河內,只想趕緊跑到火車站播音室,去見見阿戌的母親,和她說幾句話,因為這十年來我和阿戌每天都在一起。但直到幾天后我才真的敢去——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對一位犧牲了兒子的母親開口,尤其是當她兒子的同伴仍然活著,而且活到了現(xiàn)在,活到了今天的時候。阿戌的母親從人群中走出來,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阿戌曾和我說過,比起父親,他長得更像母親。我見到阿戌的母親,才張口說了一句‘阿姨,我是阿勇……’淚水便已涔涔?jié)L落,繼而放聲大哭,哭得像個孩子。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臂,但沒有哭,只是戰(zhàn)栗著說道:‘忍住,孩子,忍住,我都知道了,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了?!?/p>
6
許多年過去了。我長期居住在胡志明市14,偶爾有事跑一趟河內,都會順便去探望賢姨。姨父已經去世,賢姨的孩子們也有了各自的家庭,他們也開始老了。我們家的祖輩還在世的只剩下幾人,其中就有賢姨。她過了七十歲,身體羸弱了許多,已徹底老去。但她依然是屬于今天這個時代的人,依然是未摻任何一點雜質的純粹的河內人。她家的待客區(qū)還是在那扇比人還高的木雕屏風后面,數(shù)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
客廳里擺放著一部雕著磬的紅木沙發(fā),一把鏤刻精美的紅木矮凳,一面單門佛龕立柜,柜子里擺著一個祭紅釉瓷瓶、一個中國漢代的香爐、一個中國江西產的人參蒸盅,還有幾個稍微平常一點兒的釉瓷瓶,形狀怪異,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
我進去時,賢姨正在擦拭一個紅釉水仙花盆,花盆兩邊有兩個銅焊的龍頭,盆口和盆底也都鑲銅,十分華美。外面氣溫冷冽,細雨紛飛,落得行人衣襟微微發(fā)潮,但并不濕透。這時一位擦拭水仙花盆的老婦人(若是一位少女或許更恰如其分)映入眼簾,此情此景充滿濃濃的年味兒和河內味兒。我不禁想在這里多住上幾天,直接在河內過個年。
今年肯定沒有水仙了。河內人都坐火車跑去諒山做買賣了,怎么就賣不了幾顆水仙呢?可假使有水仙,又有人知道怎么給水仙種球剝皮么?更何況,剛從死亡和困苦中脫身的人們那種喧鬧、紛雜、逐利的心理和生活狀態(tài),實在讓他們難以有足夠平靜的心去欣賞一株水仙莊重的美麗。
賢姨問我:“這次來河內,你覺得街上光景如何,民情怎么樣?”
我笑著說:“河內從沒有這么快樂過。街上一片歡快,人們的臉龐上也喜笑顏開?!?/p>
“很多人都說,河內復蘇了。”
我說:“只說對了一部分。河內的軀殼或許復蘇了,靈魂卻還沒有。只消看看、聽聽大街上河內人是怎么做買賣的,和他們飲食吃喝、言語談吐、待人處事的樣子就很清楚了?!?/p>
這么說其實有些嚴苛。因為發(fā)生了幾件讓我憤懣且痛楚的事情。有一次我在潘庭馮大街上騎自行車,騎得很慢,一邊騎一邊想事情。一個騎車的小伙子風一樣疾馳而來,車輪直撞到了我的車屁股下,所幸最后及時剎車。我回過頭,輕聲細語說了一句:“小伙子去哪兒,這么著急?”他沒有回答,騎車超過了我的車,隨即轉過身來罵了一句:“去你大爺?shù)?!”我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還有一個早晨,我去探望棟多郡的一位朋友,因為很多年沒去,路也忘了怎么走,時不時要停下來問路?;卮鹞业娜艘凑f話很粗魯,要么斜著下巴,還有人瞪大眼睛看我,就像在看一頭怪物。
我曾和朋友夫婦抱怨起河內人的無禮,那位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年輕母親說:“你穿得這么土里土氣的,還騎著自行車,他們會看不上你也正常。下次試試戴上毛呢帽,穿上大衣,騎著名車,他們肯定立刻變得彬彬有禮?!蔽野欀紵o奈地笑起來:“原來如此!”
對于我對河內不怎么令人開心的評價,賢姨不置一詞。她對我感慨道,最近幾年來,她思考事情的方式越來越唯心,就像村野老婦那樣。某一年夏天,河內來了一場風暴,狂風徹夜呼嘯,早晨推開門看向玉山寺,直叫人嚇了一大跳。那棵老榕樹傾斜了樹干,樹冠壓在神殿上,一部分樹根掙裂地面裸露在外,倒頭直指向天。那一瞬間,她的第一個念頭是異事發(fā)生,時移世易,那是某種不祥的征兆,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對于每一個已經老去的人來說,過去的時代永遠是黃金時代。每一代人都有他們自己的黃金時代。但河內并非如此。無論在什么時代,河內永遠美麗,永遠有獨屬于某個年華的美麗。賢姨如此說道。能這么說的人,又怎么會老呢?
幾天后,她又告訴我,市政府派出幾輛吊車開到河岸的另一邊,將繩子系在榕樹樹干上,緩緩向上拉動,每天移動一點兒。一個月后,古樹就復活了,還抽出了嫩葉,它還是那株屬于世世代代河內人的老榕樹。想來也怪,原先大家都以為榕樹已死,只能砍來當柴火,可它居然復活了。賢姨又說:“天地循環(huán)有道,萬物之生死,無法提前預料?!?/p>
賢姨原本是一個慧心巧思之人,還想將這慧心再升高一層,直至深入形而上、不可知之境。但要知道,在這世上還有諸多不可知之理,無法被規(guī)訓、束縛在可知之理的框架內。
賢姨的確極聰慧,極謙遜也極大度。一個像她這樣的人也得死去,實在令人惋惜,就像河內的一顆金色塵埃,最終也不得不飄落、沉沒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然而,這些金色塵埃將在河內每條大街小巷的角落里熠熠閃光,終有一天會乘風而飛,為這座古都播撒金光。
注釋:
①指1945-1954年越南抗法戰(zhàn)爭。
②指北越政府。1945年8月,越南八月革命勝利后,日本被逐出越南,9月2日,胡志明領導的越盟(即后來的越南共產黨)在河內宣布獨立,發(fā)表《獨立宣言》,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即北越政府),與法國政府在南方扶持的保大帝傀儡政權分立而治。
③越南成年女子的一種發(fā)式,用頭巾將頭發(fā)包起,末端露出一小束發(fā)束,形似雞尾,隨著腳步擺動,顯出婦女的婀娜身姿。
④越南北方女性的傳統(tǒng)服飾,背面是一個完整的衣擺,前面的兩個衣擺可以打成結,或任其懸擺。
⑤柚村是升龍古城(即今河內)的一個村子,以綾羅絲織業(yè)著稱,柚村綾羅華貴精美,古時候只供給皇家使用。
⑥因天氣炎熱,為方便勞動和行走,以前的越南人常打赤腳。
⑦古代越南人有染黑齒的習俗,以黑齒為美。
⑧自立文團是越南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文學團體,其成員阮詳三等人后來都走上仕途,顯赫一時。
⑨均為越南20世紀作家。
⑩即1954年。
11與中國某些地方的習慣相似,越南人常稱母親一方的親戚為外家,父親一方的親戚為內家。
121955年7月,吳廷琰在美國支持下發(fā)動政變,廢黜保大帝,建立越南共和國(即所謂“南越”)。1961年,美國發(fā)動越南戰(zhàn)爭。北越政府派出人民軍南下,同南方軍民并肩作戰(zhàn)。
13太原省,位于越南東北部。
14越南南方城市,舊稱西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