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雪玲
1974年,12歲
2月,隨著母親改嫁,劉亮程一家離開了生活12年之久的皇渠村的地窩子。伴隨劉亮程整個童年的地窩子生活,留給其深刻印象。他在《老皇渠村的地窩子》中寫道:
在老皇渠村的那幾年,我們似乎生活在地底下。半夜很靜時,地上的腳步聲停息,能聽見土里有一些東西在動。辨不清是樹根在往前伸,還是蟲子在地下說話。一只老鼠打洞,有一次打到地窩子里。那個洞在半墻上。我們一覺醒來,墻上多了拳頭大一個窟窿。地上沒土,我們知道是從外面挖進來的。也許老鼠在地下聽到了我們的說話聲,便朝這邊挖掘過來,老鼠知道有人處便有糧食?;蛟S老鼠想建一個糧倉,洞挖得更深更隱秘些,沒想到和我們的地窩子打通了。
一到深夜地下的聲音便窸窸窣窣,似有似無。尤其半夜里一個人突然覺醒,那些響動無聲地壓蓋過來,像是自己腦子里的聲音,又像在土里。那些挖洞的小蟲子,小心翼翼,刨一陣土停下來聽聽動靜。這塊土地里許多動物在挖洞,小蟲子會在地下很靈敏地避開大蟲子。大蟲子會避開更大的蟲子。我們家是這塊地下最大的蟲子,我們的說話聲、哭喊聲、鍋碗水桶的碰敲聲,或許使許多挖向這里的洞穴改變了方向,也使一些總愛與人共居的小生命聞聲找到了這里。(1)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238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該書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
后父的馬車?yán)鴦⒘脸棠赣H和5個孩子,順著瑪納斯河下游駛向太平渠村。太平渠村,即《一個人的村莊》中黃沙梁的原型。從皇渠村搬家到太平渠村的這段路,后來被劉亮程寫進《兩個村子》:
也是一個早春,來接我們的后父趕一輛大馬車,裝上我們一家人和全部家當(dāng),順著瑪納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我們一直看著河灣里父親和奶奶的墳漸漸遠去、消失,我們生活了許多個年頭的皇渠村一點點地隱沒在荒野盡頭。一路上經(jīng)過了三兩個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現(xiàn)一次,也那樣繞一個彎,又不見了。
從半下午,到天黑,我們再沒看見河,也沒聽見水聲,以為遠離了河。后父坐在前面只顧趕車,我們和他生得很,一句話不說。離開一個村子半天了,還看不見另一個村子。后父說前面不遠就到了。我們已經(jīng)不相信前面還會有村子,除了荒灘、荒灘盡頭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見。(2)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頁。
劉亮程一家開始了在太平渠村的生活。太平渠村整體呈鐮刀形狀,鐮刀把這一塊靠近瑪納斯河,一條路兩邊住著劉亮程后父家等一些老戶。路在北邊朝左邊的沙溝沿撇過去,那里住著后來新搬來的河南人。關(guān)于此,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中寫道:“后來一些新來的人家在沙溝沿蓋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樣便變成一把鐮刀狀?!?3)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頁。劉亮程后父家的院子,是一個傳統(tǒng)的院落。院子由籬笆墻圍起來,共有三間房,里套外兩間是住房,另有一間是庫房。房前有菜地,屋邊種著樹。后父養(yǎng)著兩只羊、一頭牛,有一輛牛車,還有幾只雞、一條狗。劉亮程用文字記下這個院子:“那時家家戶戶有一個大院子,用土墻或籬笆圍著。門前是菜地,屋后是樹和圈棚,也都高高低低圍攏著?!?4)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頁。
春天,劉亮程母親跟著太平渠村的人一起挖渠、打壩,在大田干活。后父在馬號喂馬、趕車。每天黃昏收工回來,母親忙著做晚飯,后父帶著劉亮程以及大哥喂牛羊。關(guān)于后父,劉亮程寫道:
后父早年曾在村里當(dāng)過一陣小組長,我聽有人來找后父幫忙時,還尊敬地叫他方組長,更多時候大家叫他方老二。(5)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頁。
一年后,我才能勉強地叫出父親。父親一生氣就嘟嚷個不停。我們經(jīng)常惹他生氣。他說東,我們朝西。有一段時間我們故意和他對著干,他生了氣跟母親嘟囔,母親因此也生氣。在這個院子里我們有過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來我們漸漸長大懂事,父親也漸漸地老了。(6)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頁。
9月,劉亮程開始在新勝大隊上五年級,學(xué)校離家七公里。劉亮程家搬家到太平渠村(集體化時期叫新勝下二隊),是新勝大隊最遠的一個村子。劉亮程每天吃完早飯,往書包裝兩片烤饃饃,連走帶跑40多分鐘到學(xué)校。路上,劉亮程與哥哥,后來與弟弟以及同村的十幾個孩子每天一起上下學(xué)。上學(xué)途中要路過一個堿灘和墳地,路邊長著濃密的蘆葦、堿蒿,草叢中有很多早年留下的舊墳。關(guān)于這段上學(xué)之路,劉亮程在《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中寫道:
再后來,我們家搬到太平渠村,屬于新勝大隊了,依舊在瑪納斯河邊上,只是朝北遷徙了幾十公里,更加荒涼了。我在那個學(xué)校跟著上五年級,大隊離我們村七公里,同村的十幾個孩子,每天早出晚歸,步行上下學(xué),路邊也有墳,孤孤的,沒在野蒿草中。有時獨自路過,有意不去看,但總覺得那里有眼睛看過來,脊背生涼。(7)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41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本文所引該書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
中午上完課,劉亮程從書包拿出兩片饃饃當(dāng)午飯。吃的時候,還都低著頭,因為好多同學(xué)沒有帶饃饃。更多時候,中午還沒到,饃饃已經(jīng)吃完,整個下午都得餓著肚子。劉亮程手工縫制的書包里,還常裝著火柴,假如路上能抓到魚,就點堆柴火,用紅柳枝穿上魚烤著吃。實在餓得不行,就鉆到旁邊苞米地啃兩個青苞谷。饑餓,在那時是常有的事情。童年的饑餓感,一直蔓延在劉亮程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他曾多次寫到饑餓:
那些年月我們一直都沒有積蓄下足夠的糧食。貧窮太漫長了。(8)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頁。
許多年后的一個早春。午后,樹還沒長出葉子。我們一家人坐在樹下喝苞谷糊糊。白面在一個月前就吃完了。苞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飯只能喝點糊糊。喝完了碗還端著,要愣愣地坐好一會兒,似乎飯沒吃完,還應(yīng)該再吃點什么,卻什么都沒有了。一家人像在想著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腦子空空地呆坐著。(9)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217、205-206、243、12頁。
有一年我們儲備的冬糧不足,連麩皮都不敢喂牲口,留著缺糧時人調(diào)劑著吃。冬天螞蟻出來過五次。每次母親只抓一小撮麩皮撒在洞口。最后一次,母親再舍不得把麩皮給螞蟻吃。家里僅剩的半麻袋細(xì)糧被父親扎死袋口,留作春天下地干活時吃。我們整日煮洋芋疙瘩充饑。那一次,螞蟻從天亮出洞,有上百只,繞著墻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天快黑時,拖著幾小片洋芋皮進洞去了。(10)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217、205-206、243、12頁。
還以他者視角描寫與饑餓相關(guān)的場景:
那年春天,整個荒野沒冒一星點綠,風(fēng)刮到村里突然停住。一戶人家吃光糧食,面袋抖了三遍,灶上空沸的半鍋水,浮著幾片枯葉。七八個人,面朝東坐在院子,一口一口喝風(fēng)和空氣。不遠的荒野中,一窩老鼠躲在陰深洞穴,分食最后的麥粒。它們終于熬過長冬,一個個皮包骨頭。吃完最后幾粒麥子,它們便要傾穴而出,遍野里尋找吃食。落到地上沒埋住的草籽、沒有落地的草籽、鳥吃剩的草籽,都是老鼠的食物。(11)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217、205-206、243、12頁。
在2000年出版的《一個人的村莊》中,一篇文章的名字直接叫作《永遠欠一頓飯》,他在其中談道:
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那頓沒吃飽的晚飯對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響。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飯,這頓沒吃飽就是沒吃飽,不可能下一頓多吃點就能補償。沒吃飽的這頓飯將作為一種欠缺空在一生里,命運遲早會抓住這個薄弱環(huán)節(jié)擊敗我。(12)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217、205-206、243、12頁。
這些書寫?zhàn)囸I的文字說明,留存于劉亮程記憶中的饑餓感正如“沒吃飽的這頓飯將作為一種欠缺空在一生里”,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精神誘因。
1975年,13歲
1月,冬閑,后父白天在馬號做事,有時給村里趕大車,有時趕自家的牛車進沙漠拉柴。一到晚上,因后父會說書,家里就聚來很多人聽他說《三國演義》《楊家將》《薛仁貴征西》。說書時,后父坐在自家土炕上,炕中間的小桌子上點一盞煤油燈。大人們坐在炕上,孩子們搬個土塊坐在地上。劉亮程大哥說,自從他們搬到太平渠村,每年冬天都能聽到后父說書。關(guān)于后父說書,劉亮程在《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中寫道:
小時候,我的后父是個說書人。我們住的那個偏僻村莊,只有一個破廣播,有時響有時不響,收音機也不是每家都有。我記得一到晚上,村里許多人就聚集到我們家,大人們坐在炕上,炕中間有個小炕桌,炕桌上放著茶碗、煙,我父親坐在離油燈最近的地方,光只能把他的臉照亮,其他人圍著他,我們小孩搬個土塊或者小木凳坐在炕下面,聽我父親一個人講,講《三國演義》《楊家將》《薛仁貴征西》。我父親不怎么識字,他所講的那些書,全是聽別的說書人說了之后自己記住的,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從來沒有把《三國演義》或《楊家將》講完過,他講不完,他學(xué)的就是半部《三國演義》。(13)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32頁。
后父在家說書,大家聽得入迷,母親也邊聽邊做手里的活。關(guān)于此,劉亮程后來寫道:“他會說書,講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長夜里,母親在油燈旁納鞋底,我們圍坐在昏暗處,聽父親說著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覺很遠處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14)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35、133、167、18、29頁。
6月,給羊和豬割草成了劉亮程的事。幾乎每個周六周日他都趕牛車去割草,有時帶著三弟四弟。村里割草有規(guī)定,要等村莊北面老渠道附近的草長好,選日子統(tǒng)一收割,割草日子一般選在6月中旬。劉亮程會提前10天左右,去渠兩邊的深草處先割出一溜,就地晾曬。等村里通知可以割草,劉亮程趕著牛車過去直接拉干草回家。
有關(guān)割草的經(jīng)驗,后來在其文字中有所呈現(xiàn):
我翻過沙梁,一頭鉆進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過了頭頂,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擋到一邊,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fù)荛_它們。(15)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35、133、167、18、29頁。
夜晚的田野蟲聲連片,各種各樣的蟲鳴交織在一起?!坝幸徽珊竦南x聲”。蟲子多的年成父親說這句話?!跋x聲薄得像一張紙?!毕x子少的時候父親又這樣說。父親能從連片的蟲聲中聽出田野上有多少種蟲子,哪種蟲多了哪種少了。哪種蟲一只不留地離開這片土地遠遠走了,再不回來。(16)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35、133、167、18、29頁。
7月,“全縣開展小麥萬畝豐產(chǎn)運動”,(17)李德濂主編:《沙灣縣志》,第36頁,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中學(xué)生參與集體勞動。劉亮程所在的班級,由老師帶隊集體割麥子。收割麥子,是劉亮程早年生活中的重要事情,后來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當(dāng)中。
早在20世紀(jì)80年代寫作詩歌時期,劉亮程就以“麥子”作為詩歌意象,創(chuàng)作出“生命是越攤越薄的麥垛/生命是一次解散/有人走過你的一生沒有遇到你”(18)劉亮程:《曬曬黃沙梁的太陽》,第27頁,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1。等詩句。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壟,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壟。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沒一個人。干沒干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干完,也沒人知道他干完了。(19)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35、133、167、18、29頁。
這些文字生動呈現(xiàn)了少年劉亮程因力氣不足常被落在后面的內(nèi)心焦慮,記錄下他有關(guān)收割麥子的深刻記憶。
冬天,放學(xué)回家,劉亮程常和鄰居李慶賢結(jié)伴去套兔子。運氣好的時候,劉亮程大清早可以背回來兩三只兔子,一只兔子能賣八毛錢,可以用來補貼家用。更多時候,是空手而回。套兔子的經(jīng)驗,后來被劉亮程寫進《野兔的路》中:
兔的路小心地繞過一些微小東西,一棵草、一截斷木、一個土塊就能讓它彎曲。有時兔的路從挨得很近的兩棵刺草間穿過,我只好繞過去。其實我無法看見野兔的生活,它們躲到這么遠,就是害怕讓人看見。一旦讓人看見或許就沒命了。或許我的到來已經(jīng)驚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沒碰到,卻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鈴鐺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無法過去。我蹲下身,看見野兔的路伸進刺叢,在那些刺條的根部繞來繞去不見了。(20)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35、133、167、18、29頁。
1976年,14歲
4月,母親除了上工干活掙工分,一化雪就開始在自家菜園栽種洋蔥、大蔥,撒蘿卜種子。劉亮程記得,太平渠就他家種這些菜種子,村里人種菜時都到他家來買種子。劉亮程和幾個兄弟幫忙挖菜園子、翻土、拾柴火、拔草、澆水等。母親時常心疼他們歲數(shù)小,干的活太重。
7月,暑假中的一天,后父交代劉亮程給院子修一個院門。劉亮程帶著弟弟妹妹挖土和泥,用現(xiàn)成的土塊砌門墩,又從柴火堆中選用一些棍棒搭起門樓。他沒有聽從后父的囑托去使用房頂上那幾根粗直的大木料,最后修了一個不大的門,后父并不滿意。關(guān)于這段修門的經(jīng)歷,劉亮程寫道:
我十四歲那年的夏天,有一天早晨,父親吩咐我修一個院門。他只告訴我木頭在房頂上呢,讓我揀好的用,便扛著锨頭也不回地下地去了。
沒想到修門這件事會這么早地落到我身上。那時的我,并不理解父親的真正用意。父親一直留著這個院門,并不是他沒時間去修,也不是有意要偷懶。修門是個很有象征意義的活兒,父親把它留給了兒子,他要從兒子身上看到這個家族以后的興衰和前景。
十四歲的我,怎么會領(lǐng)會這些呢?
我只覺得這活兒好玩。
我和了一堆泥,土塊是現(xiàn)成的。動手砌門墩時,為院門的寬窄我還思量了一陣。那天家里好像只剩了我,門口的馬路上也沒有一個過路人。忽然感到我要獨自完成一件事情,心里沒底,卻又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忙的人。(21)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89-390、396頁。
據(jù)劉亮程說,許多年后他回到太平渠村,這個門樓仍然在。那時他家房子的院墻已經(jīng)倒塌,但他早年修的門樓還在,劉亮程在《修門》中寫道:
它將成為一座荒野中的門。
進出的只有時間和風(fēng)。(22)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389-390、396頁。
9月,劉亮程升入初中二年級,嘗試創(chuàng)作詩歌和童話,他的詩歌還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讀給班里同學(xué)聽。當(dāng)時村里傳讀的幾本沒封皮的舊書傳到劉亮程手中,他讀后印象深刻,想著自己以后也要寫一本從哪里翻開都可以閱讀的書。多年后他才知道,其中一本沒封皮的書原來叫《鏡花緣》。關(guān)于這段讀書經(jīng)歷,劉亮程在訪談中提到:
那時候我們村里還有幾本內(nèi)地逃荒來的人帶來的古典小說,繁體字,我讀到過一兩本,都破得沒頭沒尾。其中有一本,早沒有了書名,只剩下書瓤子,我反復(fù)讀了多遍,里面主人公的旅行奇遇讓我萌生了寫童話故事的沖動。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本書是《鏡花緣》。(23)劉亮程、宋莊:《劉亮程談?wù)磉厱?《中華讀書報》2020年9月2日。
冬天,后父叫劉亮程跟著村里人一起進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去拉柴。劉亮程半夜四點被叫醒起來吃飯,母親早已為他裝好熱水和饃饃,他趕著牛車跟著村里人一起出發(fā)。牛車很慢,大概要走五六個小時,天快亮?xí)r才能走到沙漠里,到了砍柴的地方,整個人早已凍透。劉亮程先把牛車卸下,拴好牛,給牛喂些帶來的草料。再就近拾一堆柴火點火取暖,取出凍硬的饃饃和鐵皮軍用水壺,將水壺直接扔在火中燒熱,再找一根柴火棍,穿起饃饃在火上烤,就著熱水吃點兒饃饃。然后開始砍梭梭柴,再一根一根扛到車上。因年少力氣有限,劉亮程砍柴的速度慢。村里人裝滿一車,他才能裝一半,裝多也拉不動。他看同來拉柴的人裝好車準(zhǔn)備往回走時,就趕緊再拾一些,拿繩子固定住,跟著村里人往回走。
關(guān)于進沙漠拉柴的經(jīng)歷,劉亮程在《寒風(fēng)吹徹》中有論述: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我從家里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一干二凈,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里。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fēng)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因寒冬進沙漠拉柴,劉亮程的一個膝蓋被凍壞。關(guān)于這條凍傷的腿,他寫道:
天亮后,牛車終于到達有柴火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火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鉆——這種疼感一直延續(xù)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陰冷的日子。(24)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112-113、343、346頁。
自這年起,劉亮程開始獨自進沙漠拉柴火。每周拉一車梭梭柴,家里的柴垛開始壘起來。
1977年,15歲
劉亮程就讀初中三年級,學(xué)習(xí)成績突出。
暑假,家里籬笆院墻壞了,后父說要打段土墻。后父幫忙栽好打墻用的梯子、綁好椽子,扔幾锨土便去干活了,剩下的交給劉亮程兄弟幾個。劉亮程帶著三弟、四弟用一整個上午,打出一堵歪扭的土墻。劉亮程在《一截土墻》中寫到這段打墻經(jīng)歷:
我們從早晨開始打那截墻。那一年四弟十一歲,三弟十三歲,我十五歲。沒等我們再長大些那段籬笆墻便不行了。根部的枝條朽了,到處是豁口和洞。幾根木樁也不穩(wěn),一刮風(fēng)前俯后仰,嗚嗚叫。那天早晨籬笆朝里傾斜,昨天下午還好端端,可能夜里風(fēng)刮的。我們沒聽見風(fēng)刮響屋檐和樹葉??赡芤恍」少\風(fēng),刮斜籬笆便跑了。父親打量了一陣,過去蹬了一腳,整段籬笆齊齊倒了??拷h笆的幾行菜也壓倒了。我們以為父親跟風(fēng)生氣,都不吭聲地走過去,想把籬笆扶起來,再栽幾個樁,加固加固。父親說,算了,打段土墻吧。(25)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112-113、343、346頁。
我提夯,三弟四弟上土。一堵新墻就在那個上午緩慢費力地向上升起。我們第一次打墻,但經(jīng)??创笕藗兇驂?所以不用父親教就知道怎樣往上移椽子,怎樣把椽頭用繩綁住,再用一個木棍把繩絞緊別牢實。我們勁太小,砸兩下夯就得抱著夯把喘三口氣。我們擔(dān)心自己勁小,夯不結(jié)實,所以每一處都多夯幾次,結(jié)果這堵墻打得過于結(jié)實,以至多少年后其他院墻早倒塌了,這堵墻還好端端站著,墻體被一場一場的風(fēng)刮磨得光光溜溜,像巖石一樣。只是墻中間那個窟窿,比以前大多了,能鉆過一條狗。(26)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112-113、343、346頁。
這段土墻,是劉亮程打起的第一道墻。墻上的一個洞痕,令他記憶深刻。墻快打到頂時,一只小斧頭不見了,哪兒都找不到。四弟在打好的墻上畫了一個圈,劉亮程和三弟一锨一锨往里挖,果然看見一把小斧頭躺在土墻里。這個挖出來的小洞,以后被風(fēng)越吹越大。劉亮程說,風(fēng)刮過墻洞的聲音也留在他后來的文字中。
太平渠村沒有種西瓜,暑假中的一天,劉亮程一個人趕牛車到十公里外的沙門子買西瓜。到了瓜地,看瓜老頭問劉亮程是誰家的孩子。劉亮程說是劉彪的兒子。老頭說,他知道劉亮程的父親,說劉父吹拉彈唱樣樣都會,文化程度高,還專門給劉亮程切一個西瓜吃。關(guān)于先父的才能,劉亮程在創(chuàng)作中談道:
先父是傳統(tǒng)的舊人,寫一手好毛筆字,會吹拉彈唱,能號脈開醫(yī)方,能顳骨治病。在甘肅老家時,先父是縣城關(guān)小學(xué)副校長,拿國家工資,1961年攜家?guī)Э谔羽嚮牡叫陆?落魄到新疆沙漠邊一個村莊。(27)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175、42、43頁。
是年,劉亮程的三弟方如果剛上初中,開始寫作。自此,劉亮程家兄弟三人都寫作。關(guān)于此,劉亮程寫道:
許多年前,我還上初中,我大哥已畢業(yè)務(wù)農(nóng),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兩級。在那個偏僻的小村莊里,我們兄弟三人開始寫小說,一人寫一部,都是長篇。我弟弟如果為寫小說放棄了一年多學(xué)業(yè),我大哥也不安生種地,一心撲在小說上。我也幾乎為此荒廢了學(xué)業(yè)。我們兄弟三個想通過寫作找一條離開農(nóng)村的光明大路。
可是,我們都沒有把那部小說寫完?;蛟S我們根本無法完成它。三弟寫得稍長點,完成了好幾萬字,我和大哥只寫了開頭和中間的一些片斷。我記得那時大哥的文字已相當(dāng)凝練,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們?nèi)酥?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開闊,行文無拘無束。我最差,幾乎寫不成幾個完整的句子,卻天天想著要寫成一本書。結(jié)果,多少年后我真的寫出了一本書。
我的兩個兄弟卻早早地擱筆了。
我的文章中有幾個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棄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覺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響。記得誰說過,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是同時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確確實實是我們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們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學(xué)寫作中。即使我們最終寫不成半本書,我想我們的精神也能感動萬千文字。(28)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414頁。
1978年,16歲
11月,劉亮程在沙灣農(nóng)鎮(zhèn)中學(xué)讀高中一個多月后,收到石河子地區(qū)農(nóng)業(yè)機械化學(xué)校(以下簡稱“石河子農(nóng)機校”)的錄取通知書。據(jù)劉亮程石河子農(nóng)機校的同班同學(xué)孫建祥介紹,因石河子農(nóng)業(yè)機械化學(xué)校剛組建起來,基礎(chǔ)設(shè)施還不完善,故1978級學(xué)生開學(xué)時間推遲至11月13日至15日,錄取通知書也晚到一個多月。關(guān)于這段上學(xué)歷程,劉亮程寫道:“初中畢業(yè)后,我考上了石河子農(nóng)機學(xué)校,學(xué)了三年農(nóng)業(yè)機械”。(29)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175、42、43頁。
劉亮程到學(xué)校后的第一件事,是和另一個來自地方的同學(xué)學(xué)習(xí)說兵團普通話(河南腔),這對他并不困難。之前在沙灣,村里有一半人是河南人,他平常已聽?wèi)T他們說話,但他一直都說新疆土話(地方話)。
在農(nóng)機校,劉亮程繼續(xù)讀詩、寫詩。學(xué)校圖書閱覽室訂閱有《詩刊》等詩歌類雜志,劉亮程后來一直跟進閱讀。關(guān)于閱讀詩歌,他曾寫道:
我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寫詩。每周來一次的郵遞員是我最期盼的,我訂閱的詩歌雜志,總是晚兩個月到。我在三月的料峭寒風(fēng)里,收到一月出版的《詩刊》,再把自己一個星期前寫的信,交給郵遞員捎走。至少半個月后,信才會送達,回復(fù)過來,一定是兩個月后,天氣都由寒轉(zhuǎn)暖了。(30)劉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175、42、43頁。
12月,寒假回家,幫家中拉柴火。一天,村里來了一輛汽車收購柴火,收購人一眼看上劉亮程家高高碼起的柴垛。母親要把家里那堆柴火賣了,劉亮程開始不愿意,認(rèn)為那一根根的柴火,都是自己和家人辛辛苦苦從沙漠拉回家取暖的。尤其是那棵足有碗口粗的活梭梭,又長又直。最后,這堆柴火換來一百多元。柴火和柴垛,常出現(xiàn)在劉亮程的創(chuàng)作中:
早些時候太陽總是一大早就直直照到我們家東墻上,照到柴火和牛圈棚上,照到樹根底下的層層落葉上。那柴垛永遠是干燥的,圈棚上的草從來沒有因潮濕而捂爛一棵,即使柴垛底子也都干干爽爽,第一縷曙光貼著地面平射過來,正好照著最底下那層老柴火。(31)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187、430、431頁。
柴垛是家力的象征。有一大垛柴火的人家,必定有一頭壯牲口、一輛好車、一把快頭、一根又粗又長的剎車?yán)K。當(dāng)然,還有幾個能干的人,這些好東西湊巧對在一起了就能成大事、出大景象。(32)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187、430、431頁。
現(xiàn)在,我們再不會燒這些柴火了,把它當(dāng)沒用的東西亂扔在院子,卻又舍不得送人或扔掉。我們想,或許哪一天沒有煤了,沒有暖氣了,還要靠它燒飯取暖。只是到了那時我們已不懂得怎樣燒它。劈柴的那把斧頭幾經(jīng)搬家已扔得不見,家里已沒有可以燒柴火的爐子。即便這樣我們也沒扔掉那些柴火,再搬一次家還會帶上。它是家的一部分。那個墻根就應(yīng)該碼著柴火,那個院角垛著草,中間停著車,柱子上拴著牛和驢。在我們心中一個完整的家院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許多個冬天,那些柴火埋在深雪里,盡管從沒人去動,但我們知道那堆雪中埋著柴火,我們在心里需要它,它讓我們放心地度過一個個寒冬。(33)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第187、430、431頁。
在劉亮程看來,家正是由柴火和柴垛這樣具體又實在的生活事物構(gòu)成。在此基礎(chǔ)上,家成為人精神的家園,帶給人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