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雪國》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島村與駒子、葉子之間的感情糾葛為主要內容,而駒子和葉子之間“靈與肉”的關系一直以來為評論家津津樂道。駒子代表的是“肉”的一方,她純潔、熱情,充滿著生命力;而葉子是“靈”的代表,是縹緲、空靈的。然而不管是駒子還是葉子,都是作者借由島村所建構出來的女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作者受到了男權思想的影響。但作者通過刻意營造與島村之間的敘事距離,使駒子和葉子的形象在獲得美的升華的同時也突破了天使形象的桎梏。
[關鍵詞] 《雪國》? 女性形象? 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7-0017-04
《雪國》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小說故事情節(jié)簡單,著重表現了在雪國那獨有的地方風光中,舞蹈研究者島村與藝伎駒子和純情少女葉子之間的感情糾葛,為讀者展現了一種哀怨和冷艷的氛圍。小說最后以葉子的死亡為結局,但在島村的眼中,死亡卻是一種美麗的超驗體驗。在小說中,駒子和葉子是互相對立卻緊密聯(lián)系的兩位主要女性形象,作者川端康成潛藏在主人公島村的背后,并通過島村的眼光塑造出他心目中美麗的女性形象,在駒子和葉子這兩位美的化身背后,隱藏著川端康成心中父權思想所遺留的痕跡。
一、駒子:冷清與熱情交織的徒勞女性
《雪國》中作者著墨最多的人物就是駒子,她雖為藝伎,但整個人“潔凈得出奇”,擁有姣好的容貌和純潔的心靈。她的命運是不幸的,從小就被賣掉做舞伎,后來被恩主贖出,可剛過了一年半,恩主就去世了。后來師傅的兒子行男患上肺炎,因此她出來當藝伎為行男賺取醫(yī)療費用,但最終師傅和行男都去世了。在正式成為藝伎之前,駒子認識并愛上了島村,也正是通過島村的“三臨雪國”,讀者看到了這位美麗卻一直“徒勞”地掙扎的女性形象。
作者對駒子的形象描寫更多是對其身體的描寫,仿佛是為了符合她“藝伎”的身份,盡管小說中一直強調駒子的“潔凈”,但其身體卻處處充滿了帶有性暗示的肉欲之美。小說開頭描寫了在茫茫一片雪景中,“島村感到百無聊賴,發(fā)呆地凝望著不?;顒拥淖笫质持浮盵1],駒子的形象便通過“左手食指”引出,這個場景帶有性暗示的意味。在第一次見面時,盡管“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1],但“腳趾彎”的聯(lián)想卻也帶有肉欲的性暗示。在島村眼中,駒子最具有吸引力的就是她的身體,尤其是她的皮膚,駒子的臉頰似乎總是紅彤彤的。然而,與駒子總是紅彤彤的臉頰不同,她的一頭黑發(fā)卻總是顯得冷冰冰的。正是在這冷情與熱情相互矛盾又密切交織的身體描寫中,作者展現出駒子復雜而生動的形象。
駒子也有著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堅持與理想。駒子堅持寫日記,她會將發(fā)生過的一切都如實記下來,并且平日也經常翻閱舊日記。從十六歲起,她就一直在看書,并且將讀過的書都做了筆記。然而這些堅持對于島村來說,除了有一時的感動之外,他認為這全是無用的。盡管駒子在與島村交談起文學時眉飛色舞,但此時的島村卻突然想到駒子投入自己懷抱時的樣子,并自認為“看上去她那種對城市事物的憧憬,現在已隱藏在淳樸的絕望之中,變成一種天真的夢想”[1]。除此之外,駒子還彈得一手好三弦琴。在駒子的蠶房里,面對不停調試琴弦的駒子,島村起初的態(tài)度是不以為意的,但當駒子開始彈奏《勸進帳》時,島村被駒子的琴聲所感染,不得不佩服駒子,直到曲終之時才終于從這種震撼之中清醒。駒子所有的努力與堅持、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對過去經歷的感悟,對島村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駒子只是他暫時逃避東京現實的寄托物,他對駒子并沒有所謂朋友間惺惺相惜的感情,而只是將駒子看作是取悅自己的對象,而她的感情、經歷對他而言更是無足輕重的,因此面對駒子全身心的付出,島村只是以高高在上的悲憫姿態(tài)粗略地將其定義為徒勞無用的。
川端康成自幼缺乏母愛,失敗的戀情也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挫敗,這些經歷使他在感情上出現了厭女的傾向,但日本古典文化又使他在文學作品中追求完美的理想女性。《雪國》中,盡管島村被作者刻意弱化、邊緣化,但卻是小說中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人,他既是故事的參與者,也是故事的敘述者。駒子不過是島村逃避現實時的消遣,只是她過于“潔凈”,導致島村一開始不敢直接暴露自己隱秘的心思,然而就是因為這種“不敢”,卻讓駒子心動,并逐漸將自己的全部給予島村。然而駒子這種不求回報、如飛蛾撲火般的熱情,對島村而言卻是沒有意義的,他甚至一直以“女人”來稱呼駒子,直到第二次見面時,他才從別人那里打聽到駒子的名字??梢?,駒子的外在形象和內在品質,乃至其身份,都是男性主動選擇的結果,反映了男性自身的訴求。但在對駒子的描寫過程中,敘述者也會跳出島村的視域,不過就整篇小說而言,這種“跳出式描寫”也只是零星一角。駒子自始至終就是島村或說敘述者想象中的女性形象,她擁有敘述者滿意的樣貌,并給予島村無私的、不求回報的愛情,這種無私的母親形象,正是川端康成自小所缺失的。但駒子并不完全是作者筆下的天使形象,真正讓島村沉迷的天使則是他第二次前往雪國時遇見的葉子。
二、葉子:充滿虛幻美的天使形象
與駒子不同,葉子是島村心中只可遠觀的完美女神。因此小說對葉子的描寫充滿著朦朧感和神秘感,葉子就像天使一樣,她的感情純粹熱烈,整個人就像被一層夢幻的面紗所籠罩,但別人也能輕易感受到她的美。
與駒子帶有官能感的出場不同,小說一開始就描寫了葉子的聲音,那“清澈得近乎悲凄的優(yōu)美的聲音”[1]不停在島村的腦海中回蕩。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葉子替駒子送來紙條時兩人終于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談,因為行男的離世而顯得呆傻瘋狂的葉子讓島村感到一陣發(fā)寒,她的“笑聲清越得近乎悲凄”[1]。
小說全篇并沒有對葉子外貌進行整體的描寫,而是將更多筆墨集中在葉子的眼睛上,這種局部的模糊性描寫使得葉子的形象帶有朦朧的神秘感。在火車上,盡管葉子就坐在島村的斜對面,但島村卻被葉子那種迷人的美所震驚,不敢往對面望去。小說中無數次直接說出葉子的美無法形容而又令人震撼。島村透過窗戶玻璃只能看到葉子模糊而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但眼睛卻十分清晰:“她的眼睛同燈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夜光蟲,妖艷而美麗。”[1]后來,當駒子送島村到火車站,葉子急匆匆趕來勸駒子回去,這時島村終于看到了葉子臉上的表情,但作者卻用“面具”一詞遮住了葉子的臉龐。在島村面前,葉子的眼睛充滿了魅力,然而她的眼神卻總是尖利的,他開始對于同駒子的相會感到拘束,盡管他知道駒子對自己的愛,但卻把這看作一種美的徒勞,因此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1],然而他正是被這一雙慧眼所吸引。小說雖然沒有對葉子的外貌做細致的描寫,但數次強調其眼睛的美麗,葉子的眼睛既是其純潔心靈的寫照,又像是一面鏡子,仿佛能洞察島村的內心深處,因此他會被葉子的眼神所震懾,但出于男權主義的征服欲又不自覺地被吸引。
葉子就像是一個并不真實存在的人,盡管她是雪國土生土長的姑娘,有個弟弟在火車站工作,穿著和村里人差不多的衣服做工,她的情感和美好品質也是真實可見的。葉子對弟弟佐一郎無微不至的關懷在小說的開篇就體現得淋漓盡致。她對駒子懷著復雜的感情,一方面是對駒子對待行男的態(tài)度感到不滿,另一方面則是對駒子和島村之間的遭遇感同身受,但她仍然依賴著駒子,并委托島村要好好對待駒子。葉子給行男的是和駒子一樣無私奉獻的、不求回報的愛。她像母親一樣盡心盡力地照顧著病危的行男,行男去世后,她依舊執(zhí)著地迷戀著他,每天去墳墓前哀悼,表達自己的哀思。駒子對島村的愛隨著島村一次次的離去而變得虛無,葉子對行男的愛隨著行男的死亡也變得虛無。然而葉子的美又是迷幻的、非現實的,充滿著神秘感和夢幻感。對她的容貌描寫過于模糊,只有一雙迷人的眼睛時時迸發(fā)出銳利的光芒;她的聲音優(yōu)美清越而又近乎悲凄,仿佛是來自遙遠天邊的聲音;她就像《百年孤獨》中的美人兒蕾梅黛絲,同樣具有虛幻的美,也具有相似的結局:蕾梅黛絲后來升天而去,葉子也在一場大火中以死亡獲得了美的升華與永恒。
三、《雪國》中的女性主義思考
《閣樓上的瘋女人》寫道:“男性藝術家們對他們筆下女性客體的面容的‘描摹,經?!⒉皇歉鶕齻儗嶋H上的樣子,而是根據他們對她們的夢想創(chuàng)造出來的?!盵2]盡管《雪國》中的駒子有實際的原型——湯澤溫泉的松榮,但駒子更多還是川端康成想象出來的,葉子則更是作者虛構出來的美的化身。
男性作者創(chuàng)造的理想女性始終是一位天使,“屋子里的天使”又是男性作者強加于文學作品中的女性的最典型形象。在中世紀,西方追求的純潔的女性化身是圣母瑪利亞,她完美地契合了奧特納定義的作為“仁慈的拯救者”形象的女性職能。而到了更加世俗化的19世紀,女性的純潔形象不再由天國的圣母瑪利亞所代表,而由屋子里的天使取而代之。川端康成作為男性作家,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理想女性自然也有著天使的特征。駒子和葉子無疑是作者心中的天使,她們都有著美麗的外表和純潔的心靈,更重要的是她們都有著母親般不求回報的無私的愛。駒子對島村懷著永遠得不到回報的無望的愛,她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島村,而她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島村在東京有妻子、孩子,一年也不一定能來雪國一次,她也清楚島村對她的態(tài)度,但她依然將自己的身世和遭遇、愛好與堅持都分享給他,甚至后來她察覺到島村對葉子有興趣,但她依舊沒有戳破島村的心思,甚至讓葉子替她給島村送紙條。小說中也多次強調駒子對島村的純潔的愛,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駒子在晚上呼喚島村名字時的尖聲叫喊,在作者看來“這純粹是女子純潔的心靈在呼喚自己男人的聲音”[1]。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時,駒子在他的房間像一個嫻靜的淑女一樣勤快地打掃房間,照顧島村的起居。駒子不是沒有嘗試過向島村表達自己的愛意,在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后,有一次兩個人談論起駒子的工作,駒子從無所謂的語調中表達出自己的心聲——“因為唯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1],她甚至還補上了一句“你不知道嗎”[1]作為最后的掙扎,然而島村只顧著仔細地觀察昆蟲悶死的模樣而回避了這個問題,其實這也是在無聲地拒絕駒子的愛。駒子對行男和葉子也具有母親般的關懷,因為行男的病,她放棄了成為舞蹈老師的夢想,而是重新做了藝伎為行男賺取醫(yī)療費用。同樣,駒子把葉子當作親密的妹妹,而葉子也十分依賴她,當行男病重時,她跑到火車站去找駒子希望得到她的幫助;當駒子看到從著火的蠶房上掉下來的是葉子時,就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的孩子從樓上掉下來那般,她第一時間抱起葉子并發(fā)出瘋狂的叫喊。葉子同樣也具有母性之美,她就像母親一般對待自己的弟弟,在小說開篇,葉子和列車長的對話以及祭拜行男之后和弟弟的對話都能看出這點。葉子對行男更懷著一種無私的愛,她明知行男病情嚴重但依舊無微不至地精心照顧他,而正是葉子對行男這種慈母般的照顧吸引了島村。行男去世后,葉子心中依然充滿著對他的愛,并將這份愛深深壓抑在心底,表面上她和原來一樣生活,但她堅持祭拜行男,甚至不愿再做護理的工作,而正是這份因為行男的離世而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愛讓她瘋狂,最后導致了她的死亡。
《雪國》中還有許多對自然風光的描寫,這些自然描寫又是對女性命運的隱喻。小說描寫了一個宛如世外桃源般的雪國,這里到處是和諧靜謐的。小說開篇是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的場景,冬天的雪國白茫茫的一片,島村隨著葉子的聲音向窗外看去,發(fā)現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小說開篇其實就已經預示了葉子的結局,葉子就像這茫茫白雪,終會被黑暗吞噬。小說中也用雪來表現駒子的純潔,島村在鏡中看到駒子的臉頰被雪映襯得越發(fā)紅潤,而隨著旭日東升,鏡中的雪被太陽照耀得越發(fā)耀眼,就像燃燒的火焰,這里也暗示了人物最后的結局,無論是駒子還是葉子,終將會在大火中死去。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是秋天,他在路上看到一個老太婆背著一捆芭茅草,“近處看芭茅,蒼勁挺拔,與仰望遠山的感傷的花迥然不同”[1],駒子就像芭茅一樣,遠看以為她只是一個為了生計而成為藝伎的普通女子,但只有認真了解之后才能看到她堅定的內心和美好的品質。秋天也是飛蛾產卵的季節(jié),因此文中多次出現死去的飛蛾,當葉子和島村交談之后走出房間時,“島村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葉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飛蛾似的打開了窗戶”[1],死去的飛蛾暗示了葉子的結局。蠶房的大火原本是一件令人緊張的大事,但島村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天上的銀河去了,正是在銀河的映射下,“原本駒子那玲瓏而懸直的鼻梁輪廓變得模糊了,小巧的芳唇也失去了色澤,她的臉就像一副舊面具,而此時島村覺得銀河仿佛要把這個大地擁抱過去”[1],直到看到葉子從樓上跌落,葉子的臉燃燒著,島村仍然沉醉于銀河,他仿佛就是一個局外人,哪怕他對葉子有著深深的迷戀,哪怕他與駒子有親密的關系,這場火災在島村看來不過是一場美的升華,葉子的死是內在的生命變形成另一種更加自由的東西,甚至葉子身上的火光升華了她的美。銀河的描寫無疑是美的,它弱化了火災帶來的現實感和恐怖感,但同樣也弱化了葉子和駒子的真實性,使得她們脫離了現實,淪為作者表達美的符號。
四、結語
川端康成寫作《雪國》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島村對東京的逃避則是作者本人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堆﹪分袑ε孕蜗蠛妥匀坏拿鑼懀巳毡緜鹘y(tǒng)的審美文化,葉子和駒子更是作者構建出來的理想女性,是男性作家筆下的天使形象。但川端康成也有意突破這種男性話語權力,他通過塑造淳樸、樂觀的駒子形象和堅忍、善良的葉子形象,呈現了不同于東京和東京人的雪國之美和雪國人的人情之美,這種美在不幸的命運中具有更加動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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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公琛,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