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博添

◆開春的故事

夢溪湖里野荷花枯剩筆桿

等不到花開的夜晚，輪椅上病灶惡化

他無法再一次舉起春天

寄來的信札上，從不向我提及生老病死

即便他清晰地認(rèn)知到，前三個字已被占有

回信：我穿越甘南，合作市方向

馬群速寫，河岸紫花地榆燃燒正旺

暮色中裁下一方火燒云

白墻前，虔誠地推動轉(zhuǎn)經(jīng)筒

我愿意等待片刻，你的信札

你的故事，請由你來述說

◆海上書

蒼茫的夜里

月光在墨色海面書寫十四行

起源與枯竭

與祖父飄蕩在，藍(lán)海心跳的頻率上

從未在生靈酣睡之際，感受到這般祥和

祖父兒時也曾在海的搖籃上酣睡

海水拍打船板

一曲來自潮汐的搖籃曲

燈塔上，航標(biāo)燈轉(zhuǎn)過一輪

又一輪

孤獨的航標(biāo)，收集著

藍(lán)鯨單行赫茲的哼鳴

拉長的天際線，晨陽痛吻海面

月光一點點被融化

祖父告訴我：

祖祖輩輩就這樣

一直飄蕩在海面上

將夕陽當(dāng)作誘餌沉入海里

再釣起一輪明月

◆魔方世界

桌面上最后一顆黑8 號球，被擊打入洞

此刻世界享有一片寂寥。機關(guān)轉(zhuǎn)動

身上披著的風(fēng)衣，黑色使她融入靜夜里

習(xí)慣了藏身于月光的影子，以至于

街上人頭攢動中的她，像魔方那面

突兀的色塊。站在十字路口

綠燈已經(jīng)交替了幾輪，空無一人

她小心折疊安放好靈魂，害怕其

裸露于灼熱的目光下。夜里的禱告

可否抵擋日出的紅潮，夜晚走習(xí)慣的街道

也會在每個清晨變得陌生，櫥窗反著光

她這才看清自己的容貌，雖然不再如往日

她將碎發(fā)梳理好，聽見機關(guān)轉(zhuǎn)動

脫下了黑色的風(fēng)衣，一襲碎花裙

裙擺變成了彩色的蜂鳥，飛出了魔方

這一次，請允許她像月光般綻放

◆粵曲

牙牙學(xué)語，笨拙地模仿述說童話

時間指腹如此輕柔，糾正嘴型

出爐的蛋撻，熱氣氤氳，綿密內(nèi)心

治愈每一個媽媽懷中的“小饞鬼”

天星碼頭，摩天輪轉(zhuǎn)動星軌，每一顆星

記載夢囈聲線，圖畫本上色彩流溢

天馬行空，源自理想的發(fā)源地

堆疊光碟里，從童謠走向抒情

夕陽跳躍在參差不齊摩天樓宇琴鍵

一曲遙遠(yuǎn)的歌，曲調(diào)更偏向于離別

情歌熱烈，在你臂彎酣睡，恬靜

幾句寒暄，足以撫平夜夢里輕輕的疼痛

垂直生活，我們一點點地低下去

更接近幸福，向高處奉上祝福

粵語的九個聲調(diào)里，有我

此起彼伏的一生，粵曲仍在唱

我邀請你，與我共唱

◆海崖獵手

潛伏海岸線礁石裂縫，佛手螺

玉白色心臟涌動致命性誘惑，濕潤

附著礁石表面，這是一次危險的試探

海潮按下第一組琴鍵，浪聲即刻迸發(fā)

第一樂章。獵手尖錐擊碎戒備進攻

低處已彈盡糧絕，高處暗藏生機

身后漁船洞察樂曲節(jié)奏走向，發(fā)出警告

第二樂章漸進高潮，浪潮淹沒信號

海浪從礁石夾縫迸進，回頭浪給予

素白色警告。獵手相視一笑

本能告訴她們：收益越高，風(fēng)險越大

航標(biāo)燈點亮，漁船返航

敲開粗糙堅硬的外殼，是潔凈溫和的內(nèi)心

◆一顆蘋果的自述

面對銳利刻薄的刀刃，白皙的肌膚

暴露于空氣，氧化皺縮，以及果核

全然割裂。與其如此，不如被食蟲

侵蛀，保全外表及內(nèi)心，果核有毒

◆自畫像

起霧了。他掐滅煙頭

窗外，幾點橘黃色顏料被霧滴暈開

爭吵過后的摔門聲，格外清晰

沉默是良藥。破碎鏡子里

面容扭曲分裂，撕開膠帶纏繞

折斷的畫筆，重力擠壓

夜，吐出普藍(lán)色顏料。

切一片香水檸檬，浸泡進威士忌

畫布在復(fù)刻，臉上的胡茬尖銳

每一次劃傷總是不經(jīng)意。

眼睛鏡片模糊，摘下

依舊無法在霧中看清畫像

他擦亮一根火柴，刺眼的火

點燃那幅自畫像

燃燒，隨后是一堆灰燼

起風(fēng)了。吹散了霧

以及灰燼

◆開場白

杜鵑鳥啼鳴第四樂章序曲，鐘聲如期

進入倒數(shù)。潮汐的氣息在退散

雷鳴鼓點中尋跡，古箏弦絲被抽緊

木桌上汝瓷開片，沉淀的力量在碎裂

蜘蛛爬行軌跡消匿無蹤，蜘蛛網(wǎng)

橘黃色路燈下閃著金光。煮沸的紅酒

浮沫是綿密的，略帶澀味的醉意

肉桂的芳?xì)饴詣僖换I。嘴里糖塊融化

流心的甜蜜在蔓延，橘子皮汁水

電視機熒幕光束中綻放煙火?？駳g

終究歸于平靜，云陣映照夕陽萬花筒

變換色調(diào)，我們坐擁一整個除夕夜

山風(fēng)屹立于花冠，四季輪盤轉(zhuǎn)動

時針再次指向你，輪到你來述說新的故事

◆南方游戲

月缺，普藍(lán)色夜的反射弧

南方孩子，星子夜幕的游魚

長著奇異的尾巴。路燈下影子

追逐，步履在草地留下足跡

雨水沉積，裁剪一方月光

井字格埋藏種子，濕潤的晚風(fēng)附在

三葉草每一瓣葉片，折射樂章的影子

蝴蝶蘭應(yīng)聲旋落夢境。孩子們

稱作潘多拉寶盒里，毛絨玩偶長出翅膀

巷角堆疊廢品，天馬行空的想象

組合排列，蹺蹺板一頭是日落

另一頭是月升

◆漂流瓶

我們慶幸你是寬容的，至少足夠

夜以繼日地容納陳述，內(nèi)部消化

隨后往海岸線反饋，奇麗的貝殼

表面仍殘留昨晚月光的白色漣漪

海水的鹽分，足以支撐船塢的產(chǎn)物

卻無法任由生活的余重漂浮，玻璃外殼

月下閃著綠光，護佑泛黃的信紙

滿艙言語，沉浮月升日落的潮汐里

靜候拾起它的，那位傾訴者

◆冬夜新娘，西街風(fēng)

你是否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盛裝出場？西街16 號

橘黃色光暈里路人成像失真，呼吸

氣息溫暖，凝結(jié)水珠懸掛窗邊

三角梅屹立天橋，三匹綢緞飄落

華燈初上，車水馬龍涌動

陣風(fēng)乍起貝雷帽，顏料潑灑狂想

街頭涂鴉在簡述誕生的故事

襁褓里的嬰兒手里捧著月亮，吮吸

月光的乳汁，靜謐記憶

街角里，公路樂隊暢享搖滾曲的力量

電吉他琴弦，鋼芯與指尖摩擦電光火石

路燈驟然熄滅，月光光束投影

雪白婚紗的降臨，一場神圣潔白的婚禮

◆靈魂速寫

一只野貓從馬路穿越，車燈瞬閃，倒下

長夜的燈，心跳頻率淹沒在月色

趨向平緩，今晚秋月被波斯菊上的露珠

所困，一只瓢蟲立在草尖兒上

以勝利的姿態(tài)吮吸整夜月色

老鞋匠蹲在垂暮里，手里的鐵錐

細(xì)琢隱匿在時間里的病患處

隨暮色下沉已佝僂的脊梁是只鞋

走了大半輩子已滿是病根

另一只鞋已被他埋葬在故園黃土里

沉默中析出的藍(lán)比所念及的禱詞

更深沉，生活快門的每一次閃動

總會早于告別，卻總要晚于訣別

我們也常把訣別錯認(rèn)為告別

生活有著另一種可能性

一種常被我們避免談及的——死亡

◆木偶

通過安檢，探測器

在肩膀部位發(fā)出尖叫

他提醒女兒那是身體支架

不必驚慌

女兒咯咯笑，說他像

自己心愛的木偶，需要零件

連接關(guān)節(jié)

這比喻他認(rèn)為很貼切

不同點是，他這個木偶

被牽了根線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他從腳手架上墜落那天

塔吊放下了夕陽

很快

又一次吊起了日出

又是新的一天

◆霓虹城市的凝望

是那樣的高度，摩天大廈燈火通明

父親告訴孩子那是夜空的星子，倘若

他長大能成為一名宇航員，便可抵達

遠(yuǎn)處自己工作的塔吊上，燈盞會為他指引

樓上窗臺有孩子拿望遠(yuǎn)鏡往下觀望

城市，如一匹巨獸張開利齒

◆我的身體里仍有未歸還給家族的元素

蟬鳴埋伏在仲夏腹部，七月蟬蛻。

將枯竭的軀殼歸還給枝干，祖母在中旬收獲

一味中藥：用于風(fēng)熱感冒，溫病初起，小兒夜啼不安

溫?zé)嵯s鳴里瓦罐煎煮，元素在時間里沉淀

時間在我的身體里沉淀，這是幼時的我

第一次懷抱苦澀。最后一次，拒絕祖母的囊中之物

而我至今，沒敢去想象后來她是如何

在月亮升起的仲夏夜，蛻去這副闖蕩在人間的軀殼。

我站在秋風(fēng)涌動的山嵐，抱著骨灰

將它歸還給土地，沒人知道地里埋藏了

多少苦澀，多少副蛻去的軀殼。

我曾在她轉(zhuǎn)身離開時，輕喊她的乳名

只記得她掀起了月光面紗，耳環(huán)里鑲著一顆落日

◆落花疾影

靜坐沙發(fā)，柔軟的事物

在包圍異常洶涌的回憶

此刻，一個休止符

進擊的噴泉被斬斷在半空

散落的棋子，拾起

重建秩序的廢墟

潮濕的藥劑麻痹花萼

截斷花瓣的脊髓

詞語與唇齒反復(fù)練習(xí)摩挲

最終咽沒在喉嚨

耐性的大廈已崩塌

有人提醒他病了

他唯一能夠記住的

好像只有一個叫阿爾茨海默病的動詞

◆始終堅持巨人站立的反方

風(fēng)暴搖曳，海岸線串聯(lián)被月光侵蝕的貝殼

夜燈發(fā)散瑪瑙般微光，夢境里她化身一座抹香鯨

往深海里墜落——這是她在父親出海遇難后，常做的夢。

“直到聽見手術(shù)室里第一聲啼哭，我才掐滅煙頭……”

父親為她推開世界的第一扇門，趴伏在嬰兒床邊。

后來的日子里，她經(jīng)常翻越船舷，觀察父親修補船只

在滲漏部位，塞入麻絲和油石灰，再刷上桐油

一艘船，對于她來說是龐然大物。父親帶著她出海

認(rèn)知了語文課本上第一個形容詞——遼闊的

將小手伸入海水，柔軟的事物在指尖流動

“我枯槁的手總是與這片海稚嫩的手緊緊相握”

這是父親教會她的第一個擬人句，第一個隱晦的真相

漁火如星群聚之時，她聽見潮汐的午夜奏鳴曲

側(cè)躺在船板，望著海岸的燈塔亮起，入睡……

父親的祭日，她再次起航。緊緊攥住麻繩

海上風(fēng)暴醞釀，沖激起巨浪，她就這樣肅立在巨人的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