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小俠 徐堯健
內(nèi)容提要 布魯諾·鮑威爾以抽象的“自我意識”異化為起點,闡發(fā)了異化史觀、宗教異化及“批判家”揚棄異化思想,是典型的思辨異化觀,沒有超出黑格爾“絕對精神”異化的唯心主義范式。對此,馬克思對布魯諾·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異化、異化史觀、宗教異化理論以及“批判家”揚棄異化理論進行批判與超越,克服了后者異化理論的抽象性與片面性,立足社會現(xiàn)實與經(jīng)濟規(guī)律揭示人的異化根源并非“自我意識”而是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提出了勞動異化理論,形成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研究馬克思對布魯諾·鮑威爾異化理論的批判與超越,有助于加深對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深刻內(nèi)涵的理解和深化對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與唯物史觀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的理解。
勞動異化理論是馬克思思想重要組成部分,其思想除了來源于黑格爾的辯證法與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之外,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就是布魯諾·鮑威爾。馬克思不僅借鑒和吸收了黑格爾異化理論和費爾巴哈人本主義思想,還對布魯諾·鮑威爾的異化思想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變革,因此,研究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從思想前提批判而言應追溯到布魯諾·鮑威爾異化理論,從而更為深刻理解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的來源及其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
通過批判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異化,布魯諾·鮑威爾提出“自我意識”異化,在馬克思看來,布魯諾·鮑威爾未能真正超越黑格爾的唯心異化觀,他的“自我意識”異化理論不過是黑格爾思辨異化理論的現(xiàn)實翻版。首先,布魯諾·鮑威爾旨在克服黑格爾異化理論的神秘性與超驗性,主張現(xiàn)實性異化。黑格爾將“絕對精神”視作異化主體,現(xiàn)實中的異化是“絕對精神”異化的投影和階段?!敖^對精神”由實體和主體相互統(tǒng)一的兩部分構(gòu)成,“一切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雹龠@樣看,“絕對精神”的異化既是實體的異化也是主體即“自我意識”的異化。布魯諾·鮑威爾對“絕對精神”的兩部分進行了細致分析,指出“實體異化”的不合理性,實體既不具有能動性也不具有主體性,因此實體并無異化的前提條件。否定“實體異化”,布魯諾·鮑威爾將異化主體由“絕對精神”改為“自我意識”?!白晕乙庾R”具有能動性、否定性與創(chuàng)造性,說明“自我意識”才擁有自由本質(zhì),也只有“自我意識”能發(fā)生異化,由此,布魯諾·鮑威爾在解構(gòu)絕對精神后奠定了“自我意識”的異化主體地位。從無人身的“絕對精神”到人的“自我意識”,鮑威爾“使得精神世界重新回到人之中?!雹诘白晕乙庾R”仍屬精神范疇,“自我意識”異化僅僅是精神維度的異化。這說明與黑格爾一樣,布魯諾·鮑威爾只看到了理性異化與抽象異化而忽視感性異化與現(xiàn)實異化,并沒有徹底超越黑格爾的唯心異化觀。其次,一方面,布魯諾·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異化意在表達人的自我異化,力圖使異化趨向人本身,他認為異化主體不是外在于人的“絕對精神”,而是現(xiàn)實的人,但他沒能從物質(zhì)感性的角度理解人,把人的本質(zhì)說成“自我意識”,將人視作精神存在物,自我異化只是精神上的自我異化。另一方面,布魯諾·鮑威爾的“自我意識”不僅指個體的“有限自我意識”,也指具有普遍性與超驗性的“無限自我意識”,這樣一來,自我異化不僅指人與自身本質(zhì)相異化,也指外在于人的“無限自我意識”與自身本質(zhì)相異化。由此說明“鮑威爾的‘自我意識’只是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體系中打開了一個轉(zhuǎn)向‘人自身’的理論‘缺口’,”③未能徹底完成異化從“絕對精神”向人本身的復歸。
對比布魯諾·鮑威爾的“自我意識”與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馬克思發(fā)現(xiàn)前者雖剔除了黑格爾哲學中的“實體”,卻將“主體”即“自我意識”完好無損得保留了下來,并用“自我意識”取代了“實體”,黑格爾將異化理解為“絕對精神”的異化,而布魯諾·鮑威爾將異化理解為“自我意識”的異化,這說明,布魯諾·鮑威爾與黑格爾都從精神、概念、理性、超驗的維度闡述異化,沒有抓住異化的現(xiàn)實性與屬人性。
在批判布魯諾·鮑威爾“自我意識”異化的基礎上,馬克思提出勞動異化,實現(xiàn)了對前者的雙重超越。首先,馬克思立足唯物主義闡述異化,將異化從“天國”降至“人間”。布魯諾·鮑威爾改造了黑格爾的 “絕對精神”表明異化源自人的 “自我意識”,但他從抽象到現(xiàn)實的路徑并未走到底,“自我意識”依然是對人的抽象解讀,馬克思徹底超越了黑格爾的唯心范式。受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影響,馬克思開始從感性上思考人的本質(zhì),提出人的本質(zhì)不是“自我意識”而是勞動,人的異化從根本上并非“自我意識”的異化而是勞動的異化。值得注意的是,借鑒費爾巴哈“感性的人”批判布魯諾·鮑威爾時,馬克思并未全盤否定“自我意識”的內(nèi)涵,費爾巴哈從對象、靜態(tài)的角度理解人,看不到人的能動性,為此,馬克思批判性繼承了“自我意識”的自主性,將自由自覺的“自我意識”改造為自由自覺的實踐,為異化鋪墊了前提。總的來看,馬克思在揚棄費爾巴哈“感性直觀的人”的基礎上,合理吸收了布魯諾·鮑威爾“自我意識”的能動向度,由此兼顧感性與能動性闡述了勞動異化理論,形成了實踐的唯物主義異化觀,所以馬克思說,異化借以實現(xiàn)的手段是實踐。
其次,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克服了異化的無人身性,將異化從“神學概念”歸為“人學概念”。布魯諾·鮑威爾雖揭示人的自我異化,但他將自我異化理解成兩個維度,一是人的“自我意識”的自我異化,二是外在于人的“無限自我意識”的自我異化,“無限自我意識”的設定帶有濃郁的超驗色彩,由此說明布魯諾·鮑威爾未能徹底完成異化從“無人身的理性”向人本身的復歸。通過創(chuàng)新性變革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馬克思拋棄了一切獨立于人的普遍實體,指出自我異化是現(xiàn)實的人與其勞動本質(zhì)相異化。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真正表達了自我異化的人學內(nèi)涵,闡明了人與自身相異化的現(xiàn)實根源。
以“自我意識”為起點,布魯諾·鮑威爾將人類歷史還原成“自我意識”的異化史,一方面,鮑威爾認為異化具有歷史普遍性,他將人類歷史的最初階段稱作“自然和種族生活”階段,這一時期由于科技落后、思想愚昧,人們對自然界感到恐懼并心生敬畏,將外在世界奉若神明。同時,在原始社會中人們依附于建立在血緣、姓氏之上的原始部落,個體對部落完全屈從,共同體意識凌駕于個體意識之上。在布魯諾·鮑威爾看來,生活在“自然和種族生活”階段中的人是典型異化了的人,人對自然界和種族的崇拜與順從,意味著人對“自我意識”能動性、主體性的喪失,“因此,鮑威爾認為異化是史前社會和早期文化的特征?!雹懿剪斨Z·鮑威爾將人類歷史第二個時期描述為信仰基督教的時期,這時人的主體性和內(nèi)在性有所覺醒,開始意識到精神的威力,但并未發(fā)掘“自我意識”的自由,而是將上帝這個“自我意識”的產(chǎn)物當作“造物主”,對虛幻的上帝無限崇拜。這說明,無論是“原始社會”還是“基督教社會”人都處于異化之中,異化伴隨著人類歷史的產(chǎn)生且覆蓋所有歷史時期。另一方面,布魯諾·鮑威爾認為異化先于歷史,異化不僅是歷史的前提,還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他認為人類歷史何以可能的根據(jù)是 “自我意識”的外化及異化,宗教、社會、國家、法律等歷史實體均源自“自我意識”的創(chuàng)造。“自我意識”不會被自身外化出的客體永久束縛,而會不斷突破客體的制約通達絕對自由的最終目的,“對鮑威爾來說,這個過程是無止境的。”⑤因此,他得出結(jié)論,人類歷史產(chǎn)生的前提是“自我意識”的異化,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是“自我意識”對異化的不斷揚棄。與黑格爾的歷史觀相比,布魯諾·鮑威爾將人類歷史由“絕對精神”的異化史改造為“自我意識”的異化史,看上去有從“超驗歷史”向“經(jīng)驗歷史”過度的趨向,但與黑格爾一樣,布魯諾·鮑威爾也用精神異化與先驗異化解釋人類歷史的產(chǎn)生及發(fā)展,沒能超出唯心史觀的界限。
針對布魯諾·鮑威爾的異化史觀,馬克思指出布魯諾·鮑威爾與所有形而上學家犯了同樣的錯誤,將抽象概念視作歷史前提,不是用歷史解釋概念,而是用概念解釋歷史。由此,馬克思從現(xiàn)實歷史分析自我意識及其異化產(chǎn)生的社會根源,不再從歷史之外分析異化,而是通過研究客觀的歷史考察異化,實現(xiàn)了“異化-歷史”到“歷史-異化”的思維轉(zhuǎn)換。
通過批判布魯諾·鮑威爾的異化史觀,馬克思首先否定了異化的歷史普遍性,這一任務是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完成的。在異化勞動與私有財產(chǎn)的順序問題上,馬克思表示:“盡管私有財產(chǎn)表現(xiàn)為外化勞動的根據(jù)和原因,但確切地說,它是外化勞動的后果,”⑥這里將異化勞動置于私有財產(chǎn)之前,依然有“異化在前、歷史在后”的思辨痕跡,但與布魯諾·鮑威爾不同的是,馬克思所批判的異化是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勞動,由此說明,馬克思無意用異化解釋全部歷史,而只用來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秘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異化勞動”的批判標志著馬克思由對傳統(tǒng)哲學的批判轉(zhuǎn)向了對國民經(jīng)濟學的批判,以此闡明了異化的特殊性、經(jīng)濟性與社會歷史性。
消解異化的歷史普遍性后,馬克思從客觀歷史出發(fā),進而指出人的異化根源是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因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個人的勞動變成為一種只能維持肉體生存的手段,”⑦以此更正了歷史與異化的次序,不是異化產(chǎn)生歷史而是歷史產(chǎn)生異化。在布魯諾·鮑威爾眼中人類歷史就是一部“自我意識”異化史,沒有異化也就沒有歷史。對此,馬克思采用了相反的思路,不從理論出發(fā)解讀歷史,而是通過考證真實客觀的歷史反過來總結(jié)理論,研究思路的轉(zhuǎn)化,使馬克思丟棄“理論優(yōu)先”的思維范式,從客觀歷史中提取出了歷史發(fā)展的動力。立足物質(zhì)生產(chǎn)活動與交往方式,馬克思發(fā)現(xiàn)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不是異化而是社會基本矛盾,即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guān)系、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正是由于資本主義社會畸形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才導致了人的異化,“就個人本身來考察個人,他屈從于分工,分工使他變成片面的、畸形的、受限制的人?!雹嗯c布魯諾·鮑威爾不同,馬克思不將異化視作歷史的前提,而是將其視為歷史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特殊現(xiàn)象,“當人類歷史的發(fā)展進入第二大社會形態(tài)時,異化和物化的現(xiàn)象才存在?!雹帷皻v史異化”的視域形成,標志著馬克思摒棄人本主義異化觀,開啟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先河。
布魯諾·鮑威爾以“自我意識”審視社會歷史中存在的種種異化現(xiàn)象,由此認定在所有異化中精神層面的宗教異化最為致命,宗教異化既是現(xiàn)實中一切異化的源頭,也是人類異化最為嚴重的頂點。布魯諾·鮑威爾的宗教異化理論出自宗教批判的需要,他將一切宗教還原為“自我意識”異化的產(chǎn)物,認為基督教是宗教異化的最終階段,也是人類異化的頂點。在基督教異化的背景下,人不知道他所崇拜的上帝其實是人的作品,相反人將上帝看成自己的“主人”,“人本身在宗教中成了一個非人的實體,并崇拜這個實體,雖然這個實體沒有人的本質(zhì)——人性?!雹馊伺c上帝、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完全顛倒了。既然宗教異化是人類異化的頂點,那么唯有消滅宗教,人類才能徹底揚棄異化。布魯諾·鮑威爾的宗教異化理論帶有明顯的目的論和末世論,用他自己的話說:“困境達到了頂點,也就接近于解決?!盵11]非宗教的異化只限制“自我意識”的部分自由,而宗教異化尤其是基督教的異化剝奪了“自我意識”的全部自由,在此形勢之下,揚棄基督教及一切宗教的異化便能使人向自由本質(zhì)復歸。盡管布魯諾·鮑威爾的宗教異化思想與宗教批判不乏價值,但將宗教異化視作人類異化的頂點,表明他忽視了市民社會與宗教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看不到宗教產(chǎn)生及異化的深層根源。另外,布魯諾·鮑威爾將揚棄宗教異化與揚棄人類異化相等同,表明他的宗教批判存有局限性,在不變革市民社會的情況下嘗試消滅宗教,不僅人的異化無法徹底揚棄,宗教異化也不會徹底消失。
針對布魯諾·鮑威爾的宗教異化思想,首先,馬克思指出布魯諾·鮑威爾不理解宗教的本質(zhì),夸大了宗教的作用?!罢缯y(tǒng)的神學家所認為的,整個世界都可以歸結(jié)為‘宗教和神學?!盵12]布魯諾·鮑威爾以宗教為最高原則看待現(xiàn)實中的一切問題,將世俗問題通通還原為“天國”問題。在清算布魯諾·鮑威爾之前,馬克思已經(jīng)通過批判黑格爾的法哲學發(fā)現(xiàn)了市民社會的底層作用,市民社會不僅決定國家、法律,也決定宗教?;诖?,馬克思指出布魯諾·鮑威爾不理解市民社會,將世俗沖突用信仰沖突來解釋,顛倒了市民社會與宗教的關(guān)系。其次,馬克思批判布魯諾·鮑威爾將揚棄宗教異化與揚棄人類異化相混淆,指出消滅宗教不代表異化的徹底揚棄,“國家從宗教解放出來并不等于現(xiàn)實的人從宗教解放出來?!盵13]
在批判布魯諾·鮑威爾宗教異化思想的基礎上,馬克思投身于市民社會研究,深入資本規(guī)律與物質(zhì)生產(chǎn)活動,克服了布魯諾·鮑威爾宗教異化的局限性。首先,馬克思確立了勞動對象異化較之宗教異化的基礎地位,為宗教異化奠定了深層根源。勞動對象是人對象化勞動的成果,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對象與人相分離,成了外在的、異己的力量,人與勞動對象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顛倒?!白诮谭矫娴那闆r也是如此。人奉獻給上帝的越多,他留給自身的就越少。”[14]但與宗教異化不同的是,勞動對象異化是市民社會中的異化即現(xiàn)實、感性的異化,宗教異化只是勞動對象異化在精神中的映射。布魯諾·鮑威爾也強調(diào)市民社會中人的異化,表現(xiàn)在人服從有限的物質(zhì)利益,但他認為這是由于宗教異化導致人失去了“自我意識”。實際上,正是現(xiàn)實層面的勞動對象異化衍生出了意識層面的宗教異化,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確立了勞動對象異化較之宗教異化的本質(zhì)性地位,將宗教異化由“第一性”的異化降至“第二性”的異化。
以勞動對象異化為基礎,馬克思進而強調(diào)人類揚棄異化不能僅從宗教著手,而應發(fā)動市民社會革命、消滅私有制和分工,使勞動對象復歸于人。布魯諾·鮑威爾將宗教批判視作最崇高的事業(yè),旨在消滅宗教揚棄人的異化,馬克思雖認可宗教批判的價值,但宗教批判只是揚棄異化的開端而非結(jié)尾,宗教異化的背后潛藏著勞動對象的異化,揚棄人的異化僅消滅宗教無濟于事,只有消滅包括宗教異化在內(nèi)的一切異化的源頭即消滅私有制和分工,異化才能真正得到揚棄、人類才能真正實現(xiàn)解放。由宗教批判轉(zhuǎn)向市民社會批判,馬克思不僅窺見了宗教異化的深層根源,也指出了人類揚棄異化的正確道路。
布魯諾·鮑威爾以宗教異化為軸心,呼吁消滅宗教使人揚棄異化、復歸自由,將揚棄異化的主體指定為“批判家”,即像他本人一樣信仰“自我意識”的知識分子。布魯諾·鮑威爾蔑視群眾,將群眾界定為“精神”的對立面,群眾不僅無力揚棄異化還是“批判家”揚棄異化需跨越的障礙。他以精神劃分“群眾”與“批判家”,“一方面存在著代表惰性和停滯的群眾,群眾意識的模糊構(gòu)成了現(xiàn)狀的真正堡壘;另一方面存在著真正的革命力量,他們以道德勇氣承擔了解放的任務?!盵15]在他看來,群眾深陷異化之中,無法領(lǐng)悟批判的“自我意識”,只有像他這樣的“自由人”才能把握“自我意識”的真理。實際上,布魯諾·鮑威爾所說的“群眾”并非現(xiàn)實中的群眾,他僅從精神維度劃分群眾,忽視人的階級性與社會性,由此一來群眾只是抽象概念,不具有現(xiàn)實指向。布魯諾·鮑威爾堅稱揚棄異化需遵守抽象的普遍原則,即只有認識并順應“自我意識”自由-異化-揚棄異化的正-反-合脈絡,異化才能被徹底揚棄。由此,布魯諾·鮑威爾既反對資產(chǎn)階級革命也反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在他看來無論是資本家還是工人所遵守的都是物質(zhì)利益,而物質(zhì)利益是精神的敵人,只有體會到“自我意識”的批判精神才能揚棄“自我意識”的異化。換言之,只有以“自我意識”的否定之否定進程為唯一準則,揚棄異化才能成功。在探討揚棄異化的路徑時布魯諾·鮑威爾排斥一切世俗利益,將純粹精神當作唯一原則,說明他不理解異化的世俗根基,事實上正是世俗利益的對立產(chǎn)生并加劇著人的異化,揚棄異化的原則與途徑只能從世俗中去尋找。
針對布魯諾·鮑威爾的“批判家”揚棄異化思想,馬克思首先指出了布魯諾·鮑威爾群眾觀的思辨色彩,在馬克思看來,布魯諾·鮑威爾所說的群眾是抽象、思辨的群眾,或者說是為了其理論能自圓其說刻意杜撰出來的群眾。為了定義“批判家”的自由,布魯諾·鮑威爾刻意設定出非自由的群眾,這說明他不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理解真實的群眾,而是從理論出發(fā)編撰虛假的群眾。其次,馬克思批判布魯諾·鮑威爾未能從歷史發(fā)展與社會關(guān)系出發(fā)區(qū)分群眾,在布魯諾·鮑威爾眼中“群眾”既不分歷史時期也不分社會地位,無論何時群眾都代表喪失“自我意識”的消極群體,“他把猶太人對基督教世界的關(guān)系僅僅看作猶太教對基督教的關(guān)系?!盵16]忽視社會歷史因素,僅從精神維度劃分群眾,由此導致的后果必是以宗教信仰為標尺區(qū)分不同群體,這樣一來布魯諾·鮑威爾便不可能發(fā)覺群眾的現(xiàn)實意義。
通過批判布魯諾·鮑威爾的“精英史觀”,首先,馬克思從“精神”轉(zhuǎn)向“世俗”分析群眾,闡明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群眾所指,奠定了群眾的異化主體與揚棄異化主體地位。群眾不是一成不變的抽象概念,不同歷史時期群眾有不同的指向,同時,群眾也不能從精神上劃分,而應從經(jīng)濟、社會、歷史、階級等現(xiàn)實維度加以考察。“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創(chuàng)造歷史的活動是工業(yè),而創(chuàng)造歷史的群眾相應的就是工人?!盵17]由此馬克思確立了無產(chǎn)階級的群眾地位,在私有制和分工之下無產(chǎn)階級受資本壓迫程度最深、異化最為明顯,因此揚棄異化只有無產(chǎn)階級才能做到。
其次,馬克思掘棄了揚棄異化的抽象原則,指出對異化的揚棄是無產(chǎn)階級推翻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革命。在黑格爾看來,揚棄異化順應“絕對精神”的內(nèi)在原則,布魯諾·鮑威爾繼承了黑格爾的思路,認為人類揚棄異化不能從有限利益出發(fā),只有在遵守普遍原則即“自我意識”的絕對自由的基礎上異化才能被揚棄。在馬克思看來,哲學家不能脫離實際利益只談空洞的抽象原則,“‘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盵18]人類揚棄異化并非由神秘的抽象原則所推動,而是根植于世俗矛盾與階級對立的現(xiàn)實斗爭,以此馬克思闡明了共產(chǎn)主義的合理性與科學性,“共產(chǎn)主義是用實踐手段來追求實踐目標的最具有實踐性的運動,”[19]對揚棄異化抽象原則的掘棄,使馬克思立足經(jīng)濟、社會等現(xiàn)實維度,詮釋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時代性、具體性與必然性。
馬克思在批判布魯諾·鮑威爾異化理論的過程中,提出勞動異化理論,形成唯物主義歷史觀。其一,馬克思立足社會現(xiàn)實的人對布魯諾·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異化理論、異化史觀和宗教異化觀進行了批判與超越,分析了“自我意識”異化、宗教異化和異化史觀的社會歷史根源,剖析了勞動異化的社會根源是資本主義生產(chǎn)資料私有制,在汲取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和批判性繼承布魯諾·鮑威爾“自我意識”的能動性的基礎上,提出了人與其他動物相區(qū)別的本質(zhì)特征是勞動實踐,勞動即自由自覺的物質(zhì)性活動,確切地說,勞動實踐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也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展現(xiàn),就此來說,馬克思以勞動異化理論對布魯諾·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異化理論進行了批判性超越,揚棄了布魯諾·鮑威爾“自我意識”異化的抽象性與思辨性,揭示了勞動這一人的存在方式及其社會變革意義。所以,研究馬克思對布魯諾·鮑威爾異化理論的批判與超越,這有助于加深對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深刻內(nèi)涵的理解。其二,馬克思在批判布魯諾·鮑威爾的異化史觀的過程中,揭示了勞動異化源于資本主義私有制,消解了異化的歷史普遍性,并用社會基本矛盾及發(fā)展規(guī)律糾正布魯諾·鮑威爾把異化作為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這一錯誤思想,將歷史與異化的錯誤次序重新顛倒過來,澄清了社會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是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guān)系、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構(gòu)成的社會基本矛盾,正是社會基本矛盾推動著社會歷史進步發(fā)展。其三,馬克思批判布魯諾·鮑威爾的宗教異化觀,提出不是宗教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宗教,宗教異化只是勞動對象異化在精神上的反映,堅持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站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高度審視宗教異化現(xiàn)象,同時馬克思還批判了布魯諾·鮑威爾的“精英史觀”,提出揚棄異化的主體并非“批判家”而是無產(chǎn)階級,創(chuàng)立唯物主義群眾觀,用群眾的具體實踐取代“批判家”的空洞批判,為人類揚棄異化和實現(xiàn)解放指出了科學途徑,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的異化勞動學說并不外在于歷史唯物主義,恰恰相反,沒有異化勞動學說就沒有歷史唯物主義,”[20]所以,研究馬克思對布魯諾·鮑威爾異化理論的批判與超越,這有助于深化對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與唯物史觀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的理解。
注釋:
①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0頁。
②王晨:《對鮑威爾 “自我意識”異化思想的探析》,《哲學研究》2010年第10期。
③叔貴峰:《青年黑格爾派到馬克思歷史觀的演進邏輯》,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50頁。
④茲維·羅森:《布魯諾·鮑威爾和卡爾·馬克思——鮑威爾對馬克思思想的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04頁。
⑤[15]道格拉斯·莫格奇:《布魯諾·鮑威爾的哲學和政治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72、239頁。
⑥[14]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 57、48頁。
⑦陳春英、肖雨:《馬克思異化理論演化的三重邏輯》,《湖北社會科學》2022年第9期。
⑧[19]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節(jié)選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0、115頁。
⑨俞吾金:《從 “道德評價優(yōu)先”到 “歷史評價優(yōu)先”——馬克思異化理論發(fā)展中的視角轉(zhuǎn)換》,《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⑩布魯諾·鮑威爾:《基督教真相》,德文版,第129頁,轉(zhuǎn)引自維茲·羅森:《布魯諾·鮑威爾和卡爾·馬克思—鮑威爾對馬克思思想的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3頁。
[11]布魯諾·鮑威爾:《自由的正義事業(yè)和我自己的事業(yè)》,德文版,第78頁,轉(zhuǎn)引自維茲·羅森:《布魯諾·鮑威爾和卡爾·馬克思——鮑威爾對馬克思思想的影響》,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23頁。
[12][16][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2卷,人民出版社 1957年版,第 141、141、103 頁。
[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頁。
[17]楊河、都巖:《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與馬克思群眾觀的奠基》,《湖北社會科學》2022年第9期。
[20]王德峰:《論異化勞動學說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奠基意義》,《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