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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是鞋子的形狀

      2024-01-01 01:13:58學(xué)群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豬皮小亮皮鞋

      我租住的房間往南是老袁的皮鞋作坊,往北是一幢辦公樓。老糧倉有很多這樣的辦公樓,它叫什么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里面擁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有了這,你就在這塊水泥地上扎下根,就可以隔著一扇窗戶往外看,從那里看過去,世界會呈現(xiàn)出另外的樣子。為著這一天,我已經(jīng)做下很多準(zhǔn)備,包括從娘肚子里生出來長得足夠大,認(rèn)下一些字并學(xué)會把它們往方格里填,包括吃下兩個包子一根油條,喝下一杯豆?jié){。我已經(jīng)跟自己說好做一個好人,每天七點起床小便入池大便入坑,跟人見面就說上一聲你好。我上面穿著西裝下面穿著皮鞋,力求走得有模有樣,跟我要進(jìn)的那幢樓房相稱。

      上班的人群穿過大門在院子里流成一條線。他們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一層哪一個房間,知道該怎樣說話怎樣笑,連衣角和鞋子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往那里去。我還沒法走成他們那樣,還不知道我的桌子椅子在哪里,不知道吃下的油條包子將如何消化掉,穿合身的西裝好像又變陌生了,皮鞋落到水泥地上響起來是異鄉(xiāng)的聲音。那個守傳達(dá)室的家伙一眼把我從他們中間看出來,嘿了一聲朝我動了動一根手指。好些目光轉(zhuǎn)向我。我沒有偷東西也沒有偷人根本用不著臉紅,可是它紅了。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說我是來報到上班的。他伸著手,他只要看證件。我沒有帶證件,自己證明不了自己。我有些窩火,沿著那只手往上看,那家伙正斜著眼往這邊看。我很想知道一拳打到他的面門上那兩只眼睛會怎樣??蛇@是單位的傳達(dá)室,我不能打我的單位。兩個人僵持在那里。我咽了一口痰,一起咽下的還有肚子里翻上來的火氣,直到后來我一拳打在廁所的隔板上。隔板沒有錯,它只是剛好在我可以發(fā)火的地方。

      我看到余局長,不知道該不該叫一聲余局長,白白看著他的背影進(jìn)了辦公樓。看到劉主任,趕緊叫了一聲。他說報到來了?我說傳達(dá)室不讓進(jìn)。他把手一招,傳達(dá)室的權(quán)力失效了,那家伙把頭轉(zhuǎn)向別處,我緊走幾步跟著劉主任進(jìn)了辦公樓。

      我已經(jīng)坐到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擺著一張表,我在填表。從六歲那年上一年級老師幫我填上第一張表,好像一直在填表。牛偉光三個字……世界就像是一張沒完沒了的表,唯一的辦法是一筆一畫往里邊填。

      往南走,走著走著就到了老袁的皮鞋作坊前。一樓是店面,玻璃柜里每一只鞋子都張著嘴,像在企羨我腳上的鞋。往上走,每一個梯級鞋子都熟悉。樓上到處是皮革,皮革的氣味下面隱隱藏著一絲絲臭味,用力去聞又躲進(jìn)皮硝味底下不見了。膠水的氣味是帶鋒芒的,鞋油的氣味里好像裹著寒霜。屋子中間,兩條板凳上擱著一塊木板,老袁就在那里拿著鉛筆在皮子上畫線把它們剪成塊。會有一些皮塊不等變成鞋就試著走起路來。那天老袁拿出一張上好的皮料,先剪下右邊那一只的皮塊,用鞋楦壓上,接著剪下左邊那一只,拿一把鉗子擱在上面,準(zhǔn)備做成鞋送到貸款的信用社去。他不過到外面去上了一趟公廁,跟一個人抽了兩支煙,回來的時候,鞋楦已經(jīng)不在皮塊上,一塊皮子不知跑到哪去了。老袁發(fā)火了,他老婆和幾個做工的趕緊找。皮塊找到了,不知怎么的,它跑到灶臺上做起了抹布。縫紉機啟動,縫到一起的皮塊隨即固定到鞋楦上。一個月之后從鞋楦上卸下,一左一右兩只鞋都張著嘴在等著信用社的腳。配好的姻緣明明裝進(jìn)了盒子里,打開鞋盒卻發(fā)現(xiàn),另一只鞋子什么時候跑進(jìn)來跟左邊這只同了居,右邊那只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后來才知道,它跟一只棕色的鞋子在一起。它們錯過了信用社的腳。我來看鞋的時候,他們都說:剛好四十碼,上好的皮料,這兩只鞋子跟你的腳有緣。

      我穿上這兩只鞋子往前走,不知不覺就到了皮鞋作坊里。二樓靠窗的地方有一臺縫紉機,縫紉機邊坐著一個縫鞋面的人。

      我在三樓辦公室,一邊喝茶一邊看材料,看著看著便想去上廁所。

      沒想到余局長在廁所里!跟這個余局長我一直沒找到感覺。我知道看到他我應(yīng)該叫一句余局長。每次看到他我的身子就繃緊了,端端正正遞上一句余局長。那天在樓道里我一叫出來那么響,弄得好幾個人伸頭往這邊看,余局長皺起眉問我什么事——我什么事也沒有,只是要叫他一句余局長。我吸取教訓(xùn),再碰到余局長,壓住嗓門叫了一下,余局兩個字應(yīng)該是出來了,后面那個長字碰到嘴邊不知跑到哪去了。余局長呢,他好像在喉嚨里哼了一下,又像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我開始避著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從左邊走過來,我偏到右邊去看樹——樸樹在下面彎著身子一到上頭就伸直了——你這是裝給誰看???人家當(dāng)局長日理萬機干嘛在意你?你走你的路干嘛心虛膽怯,干嘛要裝,你沒有犯事沒有偷東西,你穿著上好的牛皮鞋干嘛不堂堂正正走你的路?就硬起脖子扛著頭,我是那個寫詩的牛偉光,我連縣長連專員都見過,就這樣往前走,可是一抬頭碰上余局長的目光,心里咚的一下身子骨跟著就軟了,不知道是因為進(jìn)了這幢樓,還是骨子里就這樣。那一次我可是咬了牙,不管前面是局長還是一堆灌木叢——這下好了,輪到他歪起腦殼裝模作樣往邊上看——他不是余局長嗎?我身上的病毒也傳染給了他?我怵著他厭著他,他也從我這里感覺到了?一開始兩個人就對不上勁,那天晚上我跟林姐到他家里去,他打開門朝著林姐笑,一轉(zhuǎn)眼就把笑容收成一只掃帚朝著我。他說縣長都批了字我還能說什么。他從茶幾上拿起煙盒,手指在盒底下一彈,冒出來一支煙被嘴叼上了,煙頭紅開,噴過一口煙才斜起眼睛問我抽不抽。我說了一聲謝謝我不抽。他云里霧里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我。林姐說這王八蛋好像怪我們一開始就去找縣長沒找他。我一直找不到感覺,見了他不知道拿余局長三個字怎么辦。

      我怎么辦?我不能把走出的腳步收回來,轉(zhuǎn)身往外走,好像局長在這里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要不就是你自己有什么虧心事。我不能說余局長您在那里蹲,不能說局長好,好像有意嘲弄他。我清理了一下喉道,跑出來還是三個字:余局長!余局長雙手合十抱著一團(tuán)衛(wèi)生紙,嘴里哼了兩下,也不知是在往下用力還是在回應(yīng)我。我背對著這幢大樓的老大,我知道不能動靜太大。他是局長,他往臺上一坐眼睛一掃,臺下的聲音就會矮下去。出門要不要說一句什么?再叫一聲余局長肯定不合適,再見好像拿局長蹲茅坑在搞笑,什么也不說又有些生硬——生硬就生硬吧——我聽到余局長在我背后舒了一口氣。

      再次在廁所里遇上余局長,是跟馬秘書一起。還沒進(jìn)去馬秘書就發(fā)現(xiàn)里面的形勢不一樣,把食指擱在嘴唇上示意我。聲音不高拉得卻足夠長,好讓正在里頭的人知道來了人——余局長,您深入基層檢查衛(wèi)生也不事先打個招呼!余局長抬頭一笑,動了動那只沒拿衛(wèi)生紙的手。廁所里的空氣一下變得親善起來。有馬秘書在不用我開口。馬秘書是拿了衛(wèi)生紙來的,他知道他不能跟局長平起平坐,他隨機應(yīng)變大的改小的,跟我一起站到了小便池邊上。他不敢太用力,朝我做了一下鬼臉,然后跟著我一起往外走,臨出門沒有忘記說一句:余局長,我們就不陪您了!那么得體那么周全,余局長抽空罵了一聲你小子。聽得出來,局長其實很受用。馬秘書不愧是馬秘書。在這里,我連上廁所都得從頭學(xué)。

      我找了各種借口說給別人也說給自己聽:有時是帶人去看皮鞋或者幫誰買皮鞋,有時是剛從書店出來順便來看看,是散步剛好散到這里,是什么東西忘在這里了,是找老袁有事跟他喝酒抽煙來了……我知道我為什么而來他們也不會看不出來,可是我需要找一些借口來遮掩,就像需要把身子裝在衣服里。我一次次到皮鞋作坊里來,把縫紉機上小亮那張好看的臉還有她的頭發(fā)和身子帶回我的小屋里,跟一床棉被翻云覆雨掀起滿屋子的浪。一不小心,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她弄丟了,開著燈不行,黑了燈閉上眼睛還是找不到。沒有她,床只是木頭,被子只是布,我得一遍遍往皮鞋作坊里去。

      我踏著梯級一步一步往上走。皮鞋上有她縫的線,皮鞋踩出來的聲音往上跑,不知她是不是聽到了。樓上嚶嚶嗡嗡在說話,聲音往上飄,我的耳朵捉不到。上樓聽到她用很響亮的聲音哎耶一聲,我心里一下來了很多水在晃蕩。老袁他老婆跟對街的女人一齊望著她笑,好像在說她們剛說的事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她一定剛坐下,動過的身子還來不及平復(fù),紅著臉想把自己集中到縫紉機和鞋面上。我問怎么啦?兩個女人相視一笑沒有說什么,那邊只聽見縫紉機在響。她們共有的那段時間沒有朝我打開門。我只能問老袁哪去了,他老婆說等一下就回來了。我在老袁剪皮塊的臺板邊坐下來。那兩個女人去了旁邊的屋子里,剩下縫紉機的針腳密匝匝在鞋面上走。黑色的鞋面,襯著小亮白里透紅的臉。針腳停下不走了,鞋面在她手下一轉(zhuǎn),細(xì)密的聲音再度響起。攏在她耳后的短發(fā)一根一根散落到臉上,一綹黑發(fā)突然瀉下,晃了晃。她抬起手一理,黑亮亮的頭發(fā)沿著耳邊環(huán)成一個好看的坡面。我怦然心動,目光直直地停在那里,直到她從縫紉機上抬起臉。我的目光落荒而逃,先是掉在一只成形的鞋子上,接著散落到一些皮塊上。我收撿好目光,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回轉(zhuǎn)。她不著痕跡地迎向我,淺淺地朝我笑了笑。就覺得后面好些事都可以繼續(xù)了。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她有縫紉機,她可以把針線縫進(jìn)鞋面里。我只能白白地坐在那里,拿了老袁的鉛筆不知道往那些牛皮豬皮上畫什么。我不能老坐在那里。我想跟她說說話,卻不知道要說的話在哪里。我想到我腳上的鞋子,想到是她把針線縫在鞋子上,覺得可以把鞋子拿來說一說,開口時喉嚨那兒好像有些硬,突然就覺得說這些一點興味都沒有,我要跟她說的可不是這個不是皮鞋好像也不是愛情詩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我起身走到陽臺上,那邊房子里,兩個女人一邊卸鞋楦一邊在說話。

      我不能再待陽臺上,想起自己房間里的那些事,也不好再坐回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能去的地方好像只有廁所里。

      劉主任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喝過酒。他一邊流淚一邊打哈哈,他把哈哈打得這樣瘆人,哭起來有些像在笑。

      他不想回家,我扶他上了辦公樓。六樓,辦公樓頂樓,除了會議室就是檔案室,檔案室旁邊還有一間寫材料用的辦公室。他在那里把一只只方塊字寫到紙上,不時配上數(shù)目字。他寫的東西進(jìn)到打字室從那里出來就成了會議材料,成了文件、工作計劃工作總結(jié),之后就住進(jìn)檔案室成了歷史。他在寫字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整個六樓都是我的!整座樓都是我的!這里,這里,還有這里!你是誰?牛局長?你好,牛局長……什么牛局長馬局長羊局長,我往紙上寫什么你就說什么,我說幾就是幾。我在這里寫,你在那邊臺上說,你說了都算是你的。牛皮羊皮馬皮都是你說的。飯局酒局棋局牌局都是局,你個牛局長!我寫十月革命一聲炮響,我把響字放到下一頁,你個牛局長,念就念到十月革命一聲炮,翻過一頁——原來炮還會響——叭!接下來?接下來就寫形勢大好,不是中好不是小好是大好,與乎上下與乎一切全局上下人人個個喜氣洋洋歡欣鼓舞鑼鼓陣陣嗩吶聲聲——不不不,不能用嗩吶,嗩吶留到開追悼會的時候用,用軍號,軍號大大吹大大響……

      活在詞語上的樓蘭國,每一年都在頭一年年末從他的筆下開始,一抓二促三通過或者一個中心兩個重點三個抓手四個促進(jìn),或者四四三五四工程,不同的年份有不同的季候、不同的提法。陽光雨水經(jīng)由他的筆落到紙上,在這里生根開花結(jié)果,最后存進(jìn)檔案室。人不在了,詞語和句子還留在紙上,當(dāng)然包括數(shù)目字。主語是誰不說也不知道,抓字是一個很重要的詞,狠字一個不能少,形容詞和成語要跟上……一切的一切,都得從年初那個工作報告開始,工作報告出來了,一年的工作目標(biāo)工作計劃就有了,計劃有了,月度工作小結(jié),季度工作講評,半年度的工作總結(jié)與情況通報,年度工作總結(jié)就跟著來了。會有一些數(shù)字,數(shù)字總是適時地跟在一些詞組和句子后面,數(shù)字可以跑步可以翻單杠雙杠可以跳高和跳遠(yuǎn),副詞和形容詞可以有一些,關(guān)鍵是動詞,我們是一個很重要的詞,我們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我們是我們。一些事情是在紙上搞定的,一些事情要到紙的背后去搞定。真實的世界其實不在這些紙張上,可是它要你相信世界就在這些紙張上,它寫上什么你都得信。我們都是這樣裝在衣服里,踩出來的聲音都是皮鞋跟水泥在一起響……哦,對了,一分為二你不能忘,還會有一些缺點和不足需要說一說,但成績是主要的,這些成績的取得首先是上級的正確領(lǐng)導(dǎo),其次是局領(lǐng)導(dǎo)一班人與全局上下齊心協(xié)力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

      什么,這些東西看起來有些煩?可是看看這樓上樓下的人,一年到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這樣聽這樣看這樣做,到了退休聽的看的過的還是這些,他們?nèi)歼^得好好的。你不這樣還能怎樣?不然就會吃不了兜著走,這些杯子盤子你兜得走?還有這桌子椅子,這幢樓你兜得走?

      寫啊寫,從一個筆畫到另一個筆畫,從一個詞到另一個詞,從上一個數(shù)目字到下一個數(shù)目字,從一個檔案柜到另一個檔案柜,從小劉到老劉,從劉副主任到劉主任,最后解決副科級被人叫成劉局長,他一直在寫。兩任局長他先是給他們寫講話稿、新聞稿,后來寫悼詞,寫他們千古和不朽。一任局長進(jìn)了縣政府,回過頭還找他寫學(xué)習(xí)心得,寫民主生活會的剖析材料;一任局長他先寫他的先進(jìn)材料,寫他政治可靠、工作扎實、廉潔從政,等到辦案人員從他娘的墳洞里刨出一蛇皮袋鈔票,又寫他貪腐,寫他花天酒地?zé)o心工作。他給人家起草退休文件,最后把自己的名字也填進(jìn)了退休的文件里。他喝了退休的酒,笑著哭著打開檔案室的門,打開第一只柜子,打開第二只柜子,打開第三只柜子,他沒有打開第四只第五只,他順著第四第五一路畫過去——

      全是,這些全都是!一筆筆一畫畫一行行一張張一沓沓一層層一柜柜全是,一筆一畫往下連,從局里連到縣里,從縣里連到市里,從市里連到省里,坐地日行八萬里,可以連到月亮上連到火星上……可是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一晃就到了六十歲!趴在桌子上寫這寫那的時候,總以為六十歲是老局長的事,是單位上那些老干的事,是老干局的事,六十歲好像比八百歲還要遠(yuǎn),你至少要在這里干上五百歲??墒橇畾q說來就來了,退休的文件都給自己準(zhǔn)備好了。我已經(jīng)完了,就在六樓這塊一巴掌大的地方,我把自己寫干了。你瞧瞧,頭發(fā)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手指也伸不直了。一輩子就只會寫這些東西,別的什么也干不了,這下好了,你的時間到了,不讓你干了,你得回家去干別的……我已經(jīng)完了,哪天一口氣喘不上來上了西天,人家收腳板印天南海北全是風(fēng)景區(qū),我只能到這些柜子里來收手爪印,什么點橫撇捺豎彎鉤,什么一點一撇彎彎繞繞鐵絲轉(zhuǎn)彎咚咚鏘鏘,什么四四三五四,一二三四,說到底就是一二一,一輩子也走不出的一二一,收也收不完!

      你不要勸我不要安慰我。我知道你人不錯,你不要學(xué)我彎著背在這里弓上一輩子,不要!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不要寫人家叫你寫的東西,不要!你不是寫詩嗎,那就到文聯(lián)去!寫新聞就到報社到電視臺去,要不就到其他股室去,跟他們?nèi)ハ锣l(xiāng)去檢查工作去搞計劃生育去喝酒去卡拉ok……

      他說他一下把一輩子沒說的話全說了——紙上那些話不算,那不是我要說的話,連個屁都不是——他說他要喝水了。他喝了水,說他還要說,有時候砌進(jìn)墻里的石頭都會跑出來說話——我要說了,你好好聽著,就說一句,一句頂一萬句——他豎起一根手指,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往桌子上一趴,舉起的手軟下去,幾根頭發(fā)從頭頂散落到桌面上,有一根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他打起了呼嚕。

      吃過晚飯,老袁拿了一張豬皮往滿是油漬和錘子釘子印的桌面上一蓋,我們開始打撲克。臥在豬皮上的撲克牌,不拿到手就不知道它的肚皮上寫的是什么。你有大王跟王后,一巴掌拍下去,桌子就會跟豬皮一起響。你只有草花四黑桃五方塊六,沒有官位的紙片撒下去一點聲音都沒有。打到后面發(fā)現(xiàn)缺了兩張牌,排下來才知道:一張黑桃三,一張紅桃Q。黑桃三沒有人說什么,對街的女人說那只紅蛋一定讓誰吃掉了。她還要往下說,亮妹跑過去要捂她的嘴——她沒有捂著她的嘴,兩個人抱在一起笑開了。老袁罵了一聲,拿起剪刀剪下兩塊豬皮,一塊做紅桃蛋,一塊做黑桃三。兩塊豬皮,抓到誰嚷手氣差,說將來做成皮鞋要套到誰誰腳上頭。那兩塊豬皮好像認(rèn)得剪它們的手,動不動就往老袁手上去。老袁生氣,罵他老婆嘀嘀咕咕把他的手氣弄壞了。他老婆說明明是你自己的手豬糞臭,還怪別人,你看人家小亮跟偉光!老袁在鼻腔那兒哼了一聲,那意思是你一個臭婆娘還好意思跟小亮比。小亮在我后面看牌,每次把一張官牌拍到豬皮上我都感到背后一陣爽。對街的女人拿到一只大王,她把大王壓到我的王后上,朝著豬皮上面唱起歌來:大刀朝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手頭有四只J,我把集束炸彈扔出去。我沒有唱歌,也沒有揮起手來歡呼,我坐在那里望著對街女人的直叫喚——亮妹呀亮妹,你看著他下狠手,也不幫你姐說句話。亮妹在我背后輕輕笑,一只手悄悄在我背上印了一下,這事沒有人知道。

      新一輪牌局開始了,我的右手一動不敢動。伸出去的左手摸到一只紅桃一只草花,跟著摸到一塊豬皮。對街的女人在笑,我甚至沒有看豬皮上寫的是紅桃蛋還是黑桃三。右手把我的注意力引到手肘上——手肘頂在一團(tuán)軟物上,生怕一動驚到那團(tuán)軟物……我知道那是什么知道她從哪里來,可是我還是拿不準(zhǔn)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我不再在乎豬皮大王和王后,左手代替我在那個世界里出席,我停在我的右手上。右手沒有動,后邊還是空了,空出來一塊荒涼的水泥板,我聽著兩只鞋跟輪番叩在上面,沿著樓梯拐一個彎往下沉。我跟著那兩只鞋一路跌落下去。他們割我的韭菜收我的麥,我摸到王后也只能送到上游手里去。那天她說她要給自己做一雙鞋,我的心分作兩下被那兩只鞋載走了。老袁問她到哪里去,她說不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應(yīng)該是到廁所里去,上廁所怎么這么久?底下的梯級好像在往上響,轉(zhuǎn)一個方向響得更亮了——我好像又活了過來——樓板響了,是她的鞋跟她的節(jié)奏在響,她還會坐在我后面還會往我的手肘這兒來嗎?左邊的女人開口了:亮妹來挑一下土,我也出去一下。女人啊,我的大王王后都給你,你不要出去行不行?

      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前一后在摸牌,豬皮上的事情又變得生動起來。我在想,要是她摸到王后我摸到大王接下來的事情會怎樣?我沒有摸到大王,只知道她摸到一塊豬皮,她自己先笑別人也跟著笑起來。后來我摸到另一塊豬皮,她望著我一笑我朝她一笑,她知道我手上的豬皮是什么我也知道她,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我們一人一塊豬皮不知道誰是誰。吊在上面的電燈一閃,整個屋子突然黑下來,所有的界限和框邊全都消失了。有一陣,桌子邊的人跟椅子一起停住沒動。突然就有了動靜,有人碰翻椅子,有人在笑。一只熱乎乎的東西不由分說伸到了我的兩腿中間,我身子一驚,接著就明白了。翹起的大腳趾在點頭,朝我的手在說話。腳的那一頭,她在跟老袁打趣,嬌聲嬌氣地笑。五個腳趾五姐妹,五個姐妹都在我的手里頭。最喜小妹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她的上半身在顫動,她竭力忍住要把溢出的笑吞回身子里去。我動了動手指,她忍不住了,漫出去的笑聲化作一聲變了調(diào)的呼叫。老袁問怎么了啦,她說有人掉進(jìn)茅司里去了。想到對街的女人出去了沒回來,大伙都笑了。我的手停下沒有動,她用腳趾一下一下在我手上走著路……高跟鞋沿著我的手指一路往下連我的腿根那兒我的腿根那兒……就發(fā)現(xiàn),有好多事情其實在那邊的座位上,假如這個世界不再回到燈光下,假如桌子腳像砍柴人的斧柄那樣爛掉了,假如物體的邊界都在黑暗中逃走了……誰劃亮了手中的火柴,眾多的黑影隨著搖曳的火柴光在游移,扭動著,走向原來那個自己?;鸩竦囊簧芏?,火柴伸到一支蠟燭上,燭光一驚,搖了搖身子像在抗拒燒掉的命運。初起的燭光涂出一些物具和人影,人與物具顛鸞倒鳳一陣汗漫。蠟燭坐到了中間的豬皮上,每個人都從那里開始劃出了你我他。桌子底下有一些模糊地帶,臉一畫出來,身子也就跟著回到原位。她把身子偏向另一邊,跟老袁在打情罵俏,抖著身子像要把剛才關(guān)在身子里的笑全都抖出來。一抬頭看到老袁他老婆,隨即收住了笑。她的腳還在我手上,腳一動我的手就松開了,收回去的腳把剛開始的事情全都帶走了。

      我買了兩瓶酒。拎酒的袋子從裝酒的紙箱里來,兩瓶酒放進(jìn)去袋子還有空。店老板說酒沒假,裝酒的袋子也沒有錯,空出來的地方是給人裝煙的,煙酒煙酒,煙酒不分家。兩條煙放下去正好。

      時間當(dāng)然是晚上,縣政府機關(guān)大院,我拎著袋子往余局長家里走。有樹,人和袋子可以在樹影里走。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那一年給昭支書送的也是酒。這一次是煙加上酒。他會打開臉朝我笑?他不會打開臉朝我笑?他要是吭聲他會說什么?上次?上次是上次,上次他想把什么人的弟弟弄進(jìn)來,好讓人家把他外甥弄到那邊去。高局長說不,可他還是讓你進(jìn)去了,進(jìn)去了就應(yīng)該感謝他。你去感謝他,他怎么會不高興?他擺一擺樣子也正常,他是局長你是他下屬。你不是下級嗎?你不是比他小嗎?燒香進(jìn)廟門就得身子打彎。有人朝這邊走過來,好像要從頭一直看到拎袋子的手。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看你老高哥。樹再高也要把影子放到地上讓人踩。我踩在羽葉欒的影子上,影子連著樹在搖,它們好像挺開心。五棟一單元,沒有人,樓道是黑的,老鼠蟑螂都不喜歡亮。腳踩到水泥上,一樓的燈亮了,二樓的燈亮了。上頭的門在響,門一響上頭就亮了,有腳步在我頭頂上響。我想從二樓退回去,一直退到樹影里。身子沒有跟著想法往下走,它已經(jīng)擺到三樓的燈光里。踩亮燈光的人正在往下走,我已經(jīng)沒法躲了。燈光照出兩只皮鞋照出李副局長的身子,他扭過頭在跟后面的人說話,像在告訴我:我沒有看見你和你手上的袋子。是的,他用不著看見我。一種做賊被撞見的感覺??墒俏抑浪匆娏宋?,該不該叫一聲李局長?正在上演的話劇里,女一號朝著臺下說著心里話,臺下的觀眾都看到聽到了,男一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一邊看他的報,女一號當(dāng)然也不知道男一號在那里,給他們的劇本就是這樣,他們各干各的誰也不礙著誰——李副局長轉(zhuǎn)身往二樓去了,跟在他后面的家伙不懂劇情拿眼睛朝我看了看。我身子有些硬,一手拎著袋子一手空著,有一陣記不起手該怎么擺。五樓,黑了的燈又亮了回來,余局長才是局長,李局長只是副局長,我看到我的手帶著一道影子在敲余局長的門。不知這一次門里面會怎樣。門開了,余局長像裝在一只很大的鏡框里。鏡框里面余局長好像換了一個人,他請我坐,還給我遞了一支煙。他望著我一笑,就把剛才樓道里還有以前的陰影全給抹掉了。我一下放開了,我說余局長我想換一個股室。余局長說你在辦公室不是干得好好的,干嘛要換地方?沒想到他會說我在那里干得好,我心里一激動就覺得留在辦公室也挺好。我聽到另一個聲音在說:干得好好的不等于好。我一下想起我拎來的煙和酒,想起我到這里是來干什么,我無論如何不想像劉主任那樣趴在六樓的桌子上,我想寫詩寫文章,還想喝酒談朋友,我說我還是想換一個股,不管是右邊的股還是左邊的股,后邊這句我沒有說出口。余局長笑了笑:你要是想挪一挪,可以找李局長說一說。他沒說為什么要找李局長。

      往李副局長家里去,一開始就有些不一樣:我買了酒,我知道酒放下去袋子還有空,還是讓它空在那里。時間當(dāng)然是晚上,李副局長住在另一個局的院子里,我拎著袋子往李副局長家里走。有樹,人和袋子可以在樹影里走。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不知道干嘛要拎上一只袋子在這里走,好像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在推著我,好像在這里走的不是我,就像這些樹影不是上頭的樹。我的心也像手上的袋子一樣有些虛。我沒有碰到人,路燈好像跟水泥路說好讓它空在那里。三棟二單元,那邊有一個洗衣的水泥臺子,樹影像水一樣在臺子上蕩。樓道是黑的,我正要往里走,上頭有一扇門打開了,一個聲音跟另一個聲音,李副局長跟馬秘書在說話,我心里咚了一下,什么也沒想就往樓道外面撤,樹影其實遮不了什么,我身子一彎到了洗衣的臺子下。

      一張蜘蛛網(wǎng)被我撞破了,蜘蛛從頭頂牽到耳朵上。水泥板壓在頭頂上,喘氣的聲音頂?shù)剿喟逯荒芡屡?。兩雙皮鞋踩在水泥路面上,水泥路很亮腳步很響。我只知道我得躲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躲。路空出來了,老鼠探出腦袋往兩邊看了看——樓道里冒出來一只桶跟一個人,桶來得比人響——水泥臺子底下突然鉆出來一個人,她會嚇得叫起來——她是叫抓小偷還是叫打流氓?伸出的頭趕緊縮回龜殼里。

      一個女人的腳,越過膝蓋再往上就是磚砌的圓拱。桶一響,帶水的衣物落到我的頭頂上,水在靠水溝的那一邊瀉成一面門簾,門簾收攏成珠串,她開始在上面刷洗衣裳。我的頭離磚拱外面的腿腳這樣近,蜷曲的身子讓呼吸有些粗,我偏向一邊盡量放長放緩,生怕一口氣驚到她的腿。她把身子彎向水泥板,水泥板下面藏著一個人,一個年輕健壯的男人,不是一只老鼠也不是一只癩蛤蟆,她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她要是知道了怎么辦?抱住她的一條腿還是扔下袋子往外跑?大門口有傳達(dá)室,要跑就爬上那棵樟樹翻過圍墻往外跑。兩瓶酒就這樣白白送人了?說不定還會順著裝酒的袋子找到我,他們可以找到煙酒店,我連著在那里買了兩次酒老板知道我,袋子上可以提取到我的手指印。你生成是個流氓犯,不想干壞事你躲到臺子底下干什么?老實交代,是想偷東西還是想偷人?好在還有林姐和高局長。還不如把她拖到臺子下面來,可是鬼知道她長成個什么樣?林姐年紀(jì)有些大了還有幾分姿色,她要是個丑老太怎么辦?要是亮妹就好了。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的東西都在水泥板以上,一塊洗衣用的水泥板,她只要把衣服一件件打開擦上肥皂刷洗干凈。她穿著一雙拖鞋,拖鞋上面應(yīng)該是一條牛仔褲。她在牛仔褲上頭使著勁,她使的勁都到了我頭頂上,從那里搓出來擰出來的水在我的另一邊嘩啦啦一陣陣響。她的注意力在手上,手連到那邊水溝里??圩永湺萄澬卣趾腿棺?,女衣男衣大概都會有,男衣男褲子,她要是小亮就好了……她一會兒踮起一會兒落回腳跟上,一會兒把一條腿往后撇,一會兒又把一只腳側(cè)到一邊去,有一次還把一只腳尖朝我伸過來,我一下就有了沿著褲管往上的沖動。頭頂?shù)剿喟?,趕緊縮回來。你一只老鼠你還想干什么?縮在這里跟那時候韓信鉆的地方差不多。稀里嘩啦一陣響,洗衣水從我頭頂瀉下拉成一面布,布帆無恙掛秋風(fēng),流到溝里去的水與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女人拎著洗衣桶往樓道里走,兩只拖板鞋拍著她的腳跟好像在鼓掌。從洗衣板下面鉆出來,天很高,人跟那只拎在手上的袋子一齊矮下來。突然就覺得手里的袋子和這個世界一下變得索然無味,唯一要做的就是轉(zhuǎn)身,從路燈下面的水泥路上走回去,兩只皮鞋踩出來什么就讓它是什么。那只裝酒的袋子,就把它摔在水泥地板上??墒俏覜]有把它摔在地板上。有一股力把人跟袋子一起推到樓道里,燈一亮,就只有硬著頭皮往上走。二樓三樓,敲開李副局長家的門,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那雙拖鞋,接著在另一雙鞋子上面看到牛仔褲——我啊了半聲,趕緊把剩下的咽回去。一只蜘蛛在往臉上爬。對面的身子好像也抖了一下,前世有緣似的。我控制不住慌亂,對方好像也讓我感染了,我說了一句我是辦公室小牛,把袋子擱在墻角上,沒管人家說什么隨即出了門。她倒是個不難看的女人,可我只是個水泥板底下的角色。

      第二天進(jìn)辦公樓,昨晚的忐忑又來了。還沒有看到李副局長,不知他會不會像余局長那樣朝我笑。辦公室里三個人,我聽到李副局長在跟誰說話,聽到腳步在往這邊來,一抬頭看到他拎著我昨天晚上拎的袋子,一千只蜘蛛往臉上爬,臉一下紅到耳根到了脖子上。同室的兩個人朝我看了一眼又對視了一下起身要走,李副局長說你們不要走。耳朵里在嗡嗡響,我沒有聽清李副局長在說什么,我沒有去接那只袋子,拎袋子的手收回去袋子留在我桌子上,我好像凍僵了停在那里沒有動。馬秘書跟在李副局長后面出了辦公室,另一個扯了一把衛(wèi)生紙也出了門,剩下那只裝酒的袋子在桌子上望著我。把它扔出窗子,兩只酒瓶同時炸開會很響。自己扇自己的臉,扇得再響又能怎么樣?拳頭落到桌子上,杯子跳起來響了一下,一股打碎杯子的沖動最終來到牙齒上,我咬牙切齒像是要把杯子磨成粉。我去了一趟廁所,聽到茶水跌落在便池里。我不再是那個寫詩的家伙,甚至不是寫新聞的那一個,那些都已經(jīng)在劉主任的悼詞里安息了。我應(yīng)該拎上那兩瓶酒一樓一樓往下走,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后面指著背。穿過院子的時候,從一樓到六樓每個房間都用一扇窗子看著你,從背脊一直看到尾椎上,一只老鼠背著水泥殼,看吧看吧,你的老婆我已經(jīng)讀過了,我惡狠狠地想。一只嚙齒動物的憤怒。

      我到了老袁的皮鞋作坊里,我只是來喝酒。他不會問這問那,他說這酒貴,我們喝啤酒。我們劃拳斗酒吃花生米也吃肉炒腌蘿卜,喝到夜深不想下樓去廁所,就把喝下去的啤酒屙回啤酒瓶。這是一項技術(shù)活,瓶口小,要是屙漏了就得罰一杯。我比老袁屙得好。老袁說他往夜壺里屙慣了。一些瓶子喝空了,一些喝空的瓶子又被灌滿了。灌滿的瓶子從窗口扔出去,砰的一下在水泥地上炸開了。我們管這叫扔炸彈。我問老袁想炸掉誰,他說要炸就炸掉那邊街上蛋糕店里的女老板。問他干嘛要炸掉她,他說不干嘛。他問我想炸小亮還是炸掉誰,我說要炸就炸掉局里那個王八蛋。他說一點意思也沒有,要炸就把他老婆拿出來炸一炸。我說那就一鍋炸,連帶洗衣板一起炸。

      余局長不是局長了,他成了縣政府的助理調(diào)研員。李副局長不再是副局長,他越過排在前面的兩個副局長成了李局長。

      馬秘書找到老袁的皮鞋作坊來了。他沒來過,特地找來了。他像往常一樣去局長室,局長在桌子上面皺著眉。他想說什么,那邊把手一揮讓他出了門。政工股長一進(jìn)去就關(guān)上了門。后來兩個人一起往外走,李局長在前頭板著一張臉,政工股長在后面拎著局長的包。以前是局長在前,馬秘書在后拎著包。整個上午他在辦公室像掉了魂。

      他自己把自己流放了半天,他說他只想出來跑一跑。他看了皮鞋看老袁把牛皮剪成塊,再看小亮把皮塊縫成皮鞋面。走的時候他一手拎著剛買的皮鞋一只手拉住我:真的漂亮,我都不想上班了,想在這里當(dāng)一個皮鞋匠。

      關(guān)于小亮他說過兩句話,這是第一句,第二句是后來在辦公樓說的。

      市里的檢查組要來了,全局的人都等在六樓會議室。主席臺上的桌椅空在那里,坐它們的人還在賓館吃早餐。李局長在那邊,朱副局長在這邊。手機響了,李局長打來的:檢查組出發(fā)了——電話再響,檢查組到了東方路——再響,到七一路的路口了——到了院子里!

      昨天已經(jīng)開會說過了,等李局長陪著檢查組一進(jìn)會議室,朱副局長一示意,全場一起起立鼓掌歡迎。只有我沒有站起來。

      朱副局長滿面紅光,好,檢查組的領(lǐng)導(dǎo)來了!人們嘩的一下就立了起來,用一只手打著另一只手。姓李的在前頭悄悄偏了身子引路,打頭的檢查組長到底是組長,揚起一只手朝左右兩邊招了招,領(lǐng)著一干人往主席臺上走。皮鞋西褲上面是西裝,里面是什么你只能去想象。落在后面的兩個被突然豎起的人和掌聲嚇著了,一個低著頭不敢往兩邊看,一個身子一偏坐到最后那排的座位上。馬秘書不知道從哪里彈出來,把她請到了前面第一排。他們站成一片林子在鼓掌,我坐在林子里沒有動。有人一邊鼓掌一邊朝我笑,有人瞪著眼睛看了一眼趕緊移開目光不敢接著看,也有人很生氣好像我挖了他家祖墳山。前后左右都站著都在拍手掌,我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里有些虛,他們樹在那里,姓李的和檢查組應(yīng)該不會看到我。我硬挺著,人坐在那里手?jǐn)[在桌子上還有臉上的表情好像都不對頭,惱火的是好像還紅著臉。旁邊一只手捅了我一下,我知道那是誰,用力擠動臉上的肌肉算是弄出來一點笑。臺上示意了一下,臺下的林子隨即矮下來。我心里舒了一口氣,繃緊的身子總算可以松一松。剛剛跟全場打過一場仗,跟周圍還有些格格不入,沒法一下變得跟他們一樣。

      開始開會了,大家的注意力正好轉(zhuǎn)向臺上。主持會議的朱副局長把檢查組成員一個個介紹了一遍,介紹一個鼓一次掌。一開始掌聲響而長,到后面響幾下就沒了。朱副局長到底是老手:請大家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檢查組的到來!一陣熱烈的掌聲兜了底。

      姓李的開始報告工作了,我拿眼睛望著他,他望著桌子上的紙。他剛剛理過發(fā),頭發(fā)往后梳,可惜臉有些瘦而且長。深藍(lán)色西裝,脖子上勒著一根紅領(lǐng)帶。他一字一頓像皮鞋踏在水泥上朝著話筒講開了。我在檔案室找了一份幾年前的講話稿,改頭換面,余局長講過的李局長接著講。時間變了一些數(shù)據(jù)還有提法跟著變一變,剩下無非是那樣。最后那一段我給他挖了一個坑:新的一年即將來臨,新年要有新氣象,我們都是龍的傳人,龍年更要發(fā)揚龍馬精神……他快要念到那里了,我等著。他翻過一頁,挪了挪身子,清一下嗓子——新的一年即將來臨,明年是十二生肖中的雞年,雄雞一唱天下白,我們的工作要龍飛鳳舞龍鳳呈祥……

      往老袁的皮鞋作坊里去,我以為一切都會等在那里,就像皮鞋張開口等著腳。我用口哨吹著打靶歸來,等到把那個一二三四吹下來,就好像把世界上的王八蛋都打光了。接下來往樓上走:老袁不會在那里,工作臺上擺著皮料擺著鉛筆和粉餅,不管是豬皮羊皮牛皮我都可以畫上彩色,畫出皮鞋和羊皮手套的模樣,畫上紅桃草花和方塊。黑桃就不要畫了,黑桃留給三樓的廁所和辦公間。最重要的,要有一個人彎著腰身坐在縫紉機上。除了她,其他人都可以不要。她一定沿著樓梯聽出我的腳步在響,一聲口哨掠過腳步搶先去了樓上。

      可是她不在樓上。他們都在,老袁坐在縫紉機邊,只有她不在。

      你們都在?

      只有一個不在。對街的女人聲音有些生硬。

      她……

      回去結(jié)婚了。

      我心里打了一個哆嗦:她怎么能結(jié)婚呢?她怎么不能結(jié)婚呢!

      別聽她的。老袁他老婆接過話頭。老袁在縫紉機上抬頭一笑:

      堂客們只想著天天結(jié)婚。

      我好像突然明白過來:小亮也會結(jié)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也會變成對街的女人,變成他人的老婆!她會跟誰結(jié)婚呢?

      這天下午朱副局長臉上掛著那種招牌式的笑走進(jìn)辦公室,說是征求意見其實是告訴我,叫我到保安股去上班。我說我不想待在辦公室,也不想去保安股。他沒有說辦公室,他只說保安股:保安股不是挺好嗎?你想自己寫點東西保安股有的是時間,聽說你在公安局還有些關(guān)系,搞安保不是正好嗎?只要看看他臉上的笑容你會覺得搞安保比什么都要好??墒俏抑浪f的這些從另一個人那里來,我不相信他的笑就像不相信他的褲子和領(lǐng)帶。我停了一下,說我怕犯錯誤。犯錯誤,犯什么錯誤?我怕哪天手上有了槍,槍支走火打到人。他臉上的笑掛不住了,他說小兄弟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他們讓我去了工會。我想去的時候,那里有我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我可以坐在那里喝茶,然后把茶水丟進(jìn)五樓的便池里。

      我沒有去辦公樓,也沒有去另一邊的皮鞋作坊,結(jié)婚這個詞讓我停下沒往那里走。她要跟誰結(jié)婚呢?你想要她嗎?我當(dāng)然想要她,每天都想,連馬秘書都會想起她。可是我不要結(jié)婚,跟誰都不要。我不要把兩個人的照片壓在鋼印下,不要柴米油鹽不要買藕煤扛氣罐不要洗尿布,不要掐著手指念叨發(fā)了多少錢可以買什么不能買什么,不要把好端端的一張面皮弄得起皺著朝著局長股長笑……你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我只覺得我不要像馬秘書劉主任這樣,也不要像老袁那樣,我覺得我應(yīng)該是另外一個樣。我心里有一股不可扼制的力,一條原始野性的河,我需要喊叫,需要打碎熱水瓶或者別的什么,需要走很遠(yuǎn)的路到達(dá)很多地方遇到不同的人,需要把身上的一些東西交到我想交的人那里。我需要小亮,需要跟她一起做好些事情,需要越過她的腳踝往上走,需要觸摸那張好看的臉弄亂她的頭發(fā),需要她到我住的這間屋子里來把一部分生命把我的熱力交給她,我的好多夢想里都有她。她在牌桌底下把腳伸給我,她也需要我,只要這個世界停一下電黑上一陣子——隔一段時間黑上一陣子,除了我們自己其他都用黑暗把它們涂掉,就那么一陣子,就像一個星期從辦公樓放一下假……對街的女人說的沒錯,她會結(jié)婚,不在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跟我就是跟別人。她會跟另一個男人躺到一張床上,那么好的事卻不是在這間屋子里,她的頭發(fā)她的臉,還有她伸給我的腳都會被某個藕煤般的家伙拿了去。世界只給了我這一次停電的機會,電丟下的地方隨即被火柴跟蠟燭占領(lǐng)了。我壓根兒沒有準(zhǔn)備好,那一點點時間只夠我走到腳踝那兒,五個手指牽兄帶弟走起來有些難。接下來就是結(jié)婚了,你要跟她結(jié)婚嗎?打上鋼印就可以了,電燈蠟燭誰也管不了你。新發(fā)下來的課本看著聞著摸著很快就翻舊了,就知道課本無非是叫你背誦叫你默寫叫你寫作業(yè)。你要不完成,那就罰你到一邊去站著……

      我站在那里,腳上穿著她縫的鞋,密密的針腳嚓咔嚓在牛皮上走,走到腳踝那里就停下了。我走來走去,兩只皮鞋踩到水泥地板上,響起來都是皮鞋作坊里的聲音。我跺了一下腳,就像一把錘子敲在豬皮上。滿屋子的皮鞋劈面而來,一些鞋子砸在耳朵上,五根大棒狠狠揍著牛皮鼓,一些鞋子打翻了五味瓶,一些鞋子成了烤豬烤羊蹄,一些鞋子套上兵馬俑一二一從地下走出來,我在一張舊報紙上胡亂寫著關(guān)于鞋子的句子——

      一萬年的鞋子張著嘴/一只鞋子發(fā)了一張/嘴,沒有一張是用來講話的/每一張嘴都在等著/走路的腳/不管豬皮牛皮羊皮還是布,它們/不要套在鞋楦上/不要擺在柜子里/不要裝在盒子里/可是鞋子底下沒有/路,路好像都在/腳那里,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接下來干什么?我仰靠在疊起的棉被上,人一動床就在下面吱吱響,突然就顯出來一臺縫紉機,縫紉機上面一張臉。往那邊去的念頭變得如此強烈,下樓的腳步連成針腳,一個車轉(zhuǎn)接著往下響。傳達(dá)室的老頭看著我,我裝作沒有看到他。街角一轉(zhuǎn),早餐店前面一群螞蟻簇?fù)碇欢溆陀 R豢h城的人都跟這些螞蟻差不多,那一只穿上皮鞋打上領(lǐng)帶就可以叫作李局長,可是不知道對街的女人是哪一只。褲兜里的鑰匙一響,剛才手忙腳亂門是不是鎖好了?我擺脫掉那張門接著往前走——面包店,牛奶礦泉水輪胎雜貨,疏通下水道辦證137……往縫紉機那里去,以前用過的理由不行了……你把自己裝進(jìn)編好的由頭里,好多由頭其實是皇帝的新裝,連柜子里的鞋子都知道你為什么去。你假裝他們不知道,假裝自己不知道他們知道,一次次往她那里去,關(guān)于她你知道什么?知道她的頭發(fā)她的臉,還有黑暗中的那只腳,知道她叫小亮也可以叫亮妹?你知道得最多的是她做的這雙鞋,你知道她縫進(jìn)鞋子的針腳,知道它們哪里寬松哪里有些硌腳,知道左腳穿進(jìn)右邊的鞋是個什么樣,知道鞋底踏在潮濕的水泥板上怎么響,知道它們的內(nèi)面都是鞋楦塑成的腳得慢慢把鞋穿成自己的。那個給老袁做鞋架的木匠怎么說來著?他說斧打到鑿,鑿找到木,隼頭對隼眼,一個要往里面裝,一個要人往里面裝,你就是這樣一個家伙,寫詩都是寫的鞋子詩……一些統(tǒng)一著裝穿鞋戴帽的方塊字和數(shù)目字應(yīng)著口令在齊步走。偶爾一些逃出來或者跑散了,無非是紅桃草花與皮塊。鞋子服裝,鞋子服裝,一些鞋子從那邊來一些鞋子往那邊去。老袁的皮鞋作坊轉(zhuǎn)過街角就到了,我好像沒法像以前那樣把目光伸向她,那些目光總讓我想起鉆出鞋洞的腳趾頭,不知道,不知道她的眼睛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把它們接過去。老袁倒是不會說什么,他頂多抬起頭朝你笑一笑。老袁他老婆和對街的女人會問你怎么這么久沒來了,聽到結(jié)婚就不來啦?或者他們嘻嘻哈哈朝你笑,每一道笑聲都是一個問號,她們什么也不問,她們什么都知道,你得哼哼哈哈,我出差,我開會,我在單位上趕材料,我寫了一首關(guān)于鞋子的詩,有些尷尬有些煩亂,中斷的時間有些接不上,剩下那段路有些走不下去了。往回走,像在用那雙皮鞋把剛才的腳印重新?lián)旎貋怼?/p>

      往辦公樓走,守傳達(dá)室的家伙叫住我,把一只信封交給我,鬼模鬼樣地朝我笑了笑。信封上沒有字,封口粘得嚴(yán)嚴(yán)實實。折在里面的紙只有一行字:他們都在說,你好久沒來了。

      是小亮,沒想到她會跑到我上班的地方來。跑到這里來需要勇氣,她總是有勇氣做她想做的事。她一定是事先想好了,不上樓,把信封粘好放在傳達(dá)室,沒準(zhǔn)兒還給了傳達(dá)室的家伙一包煙。她說得多聰明——他們都在說,她說是他們,好像是他們叫她來。她是一個姑娘家,她只能這樣說。這樣一句話,不知要在心里過上多少遍,最后寫到紙上。也許還會寫上好幾遍,挑出一張最好的。她會不會跟對街的女人說,兩個人先嘀咕好了?或者是那個女人嘀咕著催她往這里來?她是真的喜歡我。要做的事想好了就去做,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實比張牙舞爪的男人要強韌要堅定要勇敢,從林姐到亮妹都是。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子穿過縣城來愛你,身子里面暖暖的麻麻的。那時候你會撬開門鎖翻過斷墻,會提著拳頭往昭支書那里撞,那時你對得起她們的愛。如今你成了一個穿皮鞋上廁所的家伙,印了字的紙牌方塊五或者黑桃三。

      我放下茶杯從那間叫工會的屋子里走出來,轉(zhuǎn)過街角偏開廁所穿過門店,把水泥梯級踩得咚咚響,我什么理由也沒用,哈哈一笑就到了二樓上。她抬起頭朝我笑,接著臉一紅。就覺得我到這里就是為了這一紅。什么李局長余局長統(tǒng)統(tǒng)擱到廁所里?;ㄒ婚_,鳥就在我身上叫開了。

      老袁不在皮鞋作坊里,他在牛皮豬皮上畫過線就出去了。他總是把老婆跟皮塊留在屋里往外面跑,我丟下工會,丟下茶杯桌子,往他的作坊里跑,我要是成了作坊主也會像他一樣往外跑?他老婆和對街的女人聽到笑聲從另一間屋子跑過來。小亮可不是老袁他老婆,小亮是月亮,那兩個頂多是燒剩的蠟燭頭。她們打著哈哈問我們兩個笑什么。有一天小亮?xí)粫蚕袼齻儼压虻眠@么開這么響?我擺出老皮厚臉的樣子:你們笑得還要響,你們笑什么?她要是笑得跟她們一樣我怎么辦?老袁他老婆不依不饒問我這么久沒來,到哪里瀟灑去了?小亮說得沒錯,她們在說我好久沒來了。對街的女人說話了:誰知道呢,說不定人家約好了在外頭,我們還蒙在這塊牛皮里。她真的知道寫信的事?吵死了,弄得我把左邊的皮塊縫到右邊來了。小亮一抱怨,那邊一只鳥在喊一只鳥在應(yīng):我們在這里惹人嫌了——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去塞我們的鞋楦好了。

      終于可以兩個人一起了。往這里來的時候,好像有很多很多話,時間不夠用說也說不完,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要說的那些話不知哪去了,我該說什么呢?還有,我要是直直地站在那里,看起來有多傻!要是坐在椅子上,上次我說是等老袁,現(xiàn)在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她沒有問題,她有縫紉機在響。她往你那里送過一封信,現(xiàn)在該說話的是你。說點什么呢?你可以說那封信!你不能說那封信!你不是收到那封信就來了?人家一見到你臉就紅了,你怎么能……那邊屋子里還有四只耳朵在張著!可是不說那封信說什么,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說一些假惺惺的話?兩排牙齒一下一下咬在假話空話上,還不如縫紉機的針腳在豬皮牛皮上響。她在縫紉機的針腳上面清了一下嗓子:等下打牌?她把事情變得簡單平常。她讓人放心。要說的話可以拿出來說了,什么都可以說。突然就想跟她說說我寫的皮鞋詩。這時候只覺得什么樣的句子都是詩。一首關(guān)于皮鞋的詩,就該拿到皮鞋作坊里,對著讓人心醉的女子和做鞋的縫紉機把它念出來!

      真的,皮鞋還可以寫詩嗎?

      你可以想象她說話時嫵媚的樣子。一首詩,最好的歸宿在這里。

      什么什么,你把我們家的鞋子寫成了詩?

      天啊,你沒有把我們寫成爛鞋破鞋吧!兩個女人嚷著叫我再說一遍說給她們聽。我不說,她們轉(zhuǎn)過去叫亮妹,說她一發(fā)話我就會聽。小亮只是笑,她們罵她吃里扒外,成了鞋子只想往外跑。

      接下來,接下來的事老袁的皮鞋作坊有些裝不下。

      我在傳達(dá)室看著姓李的穿過大門往里走,他抬起左邊那只鞋,西邊的院子跟著往上翹,包括大樓西頭包括男廁所和女廁所。左邊的鞋子放下去,院子西頭跟著落回去,大樓跟著在院子里扎了根。接著輪到東邊的院子和大樓。全局的人都在那座樓里頭,喝水看文件打字開會聽報告,偶爾到廁所里放松一兩下。看他走路的樣子,一下一下都像在告訴你,整個院子現(xiàn)在都姓李。他的鞋子怎么動,院子和樓就得跟著動。他抬起一只鞋,院子上面的天空跟著踮起一只腳。他放下鞋,天空又跟著扯過來平放在樓頂上。朱副局長跟在后面,兩只鞋子踏著節(jié)奏像是在鼓掌。看他走路的樣子真想告訴他,院子樓房都沒動,那只是他的鞋子在走身子在搖晃。我還想告訴他,那兩只鞋我知道,皮鞋尖頭上的皮塊要好些,鞋油一打就放亮,無非是牛背上的一塊皮。

      李和朱進(jìn)了辦公樓,后面有一個人在匆匆往院子里趕。他現(xiàn)在跟姓李的走得順風(fēng)順?biāo)?,已?jīng)不再是原來的馬秘書,他成了馬副主任,那個副字可以省掉直接叫他馬主任。剛才看到他在街上走我避開了,我能跟他說什么?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最后都到了院子里。

      我的老天爺,縣長……

      我沒有看到縣長,他是跟我在說話。

      我找你找了老半天,你住的地方,皮鞋作坊都去了。我說兄弟,那個姑娘確實是漂亮,可是漂亮能當(dāng)飯吃?你還是得在這邊好好干,你還不知道,縣長都在會上點到你啦——縣長就要當(dāng)書記了!縣長說,你們那里不是只有一個牛偉光嗎?

      他說到縣長兩個字,讓你感到那兩個字有多重,說起縣長說過的話,神態(tài)語氣聲調(diào)好像他就是那個縣長。

      不知道縣長干嘛提到我,突然想起順便提了一下?高局長林姐或者老專員跟他說到了我?就這么一句話,情況就不一樣了,馬副主任不再昂首闊步往前走,一看到我又是老天爺又是縣長叫起來。進(jìn)那間叫工會的辦公室沒多久,朱副局長的笑臉就出現(xiàn)在門口。這一回他不是叫我去保安股,他問我在工會怎么樣。知道的人就知道,那是表示他是來找我的,他有事要跟我談。同室的胖女人一聽就懂,說一句朱局長你坐,擺開身軀出了門。朱副局長說你要求到工會我們就讓你到了工會,主要是考慮這里的工作量相對要小一些,讓你有時間寫點東西。應(yīng)該說,局黨組對你還是挺看重的。下一步——他一連說了兩個下一步,你要做好進(jìn)一步挑重?fù)?dān)的準(zhǔn)備。李局長對你很關(guān)心,他還會親自找你談。我先來跟你說一說,好讓你有個思想準(zhǔn)備。好好干,年輕人。他拍了拍我的肩,沒有像以前那樣說小伙子小兄弟,他說的是年輕人,這個詞好像意味著我在正路上。他出門,馬秘書的話突然就到了我嘴頭上:朱局長你好走。朱副局長慈祥一笑朝我點了點頭,滿有深意的樣子。

      我有些好奇,姓李的局長會跟我說些什么?我等著。連著幾天,上班時間我都待在工會辦公室,要不就在廁所里。他沒有找我。開會了,開會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把身子派到一張椅子上。嘰里呱啦咿咿唔唔啊啊呀呀呼呼啦啦唧唧復(fù)唧唧,不知怎么就跟我有關(guān)了,喇叭里在說,說要重視人才培養(yǎng)選拔人才,接著就說到我,說我發(fā)表文章發(fā)表詩,還有新聞報道,這樣的人才就是要重點培養(yǎng)大膽使用。天不下雨天不下雨,一下就拿餡餅往你這兒砸。好些眼睛在往這里看,當(dāng)然跟上次鼓掌歡迎的時候不一樣。我的身子好像在變軟。炸硬的油條泡進(jìn)稀飯里,露在外面的那頭看著還是硬的,下面已經(jīng)軟得跟稀飯差不多。我想跟自己說一句不要投降,可是我知道我已經(jīng)投降了。一切都在變。開會其實不像以前以為的那么難受,有些話其實可以聽一聽。高音喇叭不再顯得那樣扎耳了。桌子的棱角打磨之后上過油漆,閃著圓溜溜的光,立在周圍的墻也顯出友善與親和。抬頭看人,人們好像都在望著你笑。工會那個胖女人不再嘟著一張嘴,嘴兩邊的坡地還會抖出一些笑,雖然她笑起來像豆腐上篩了一層灰。

      馬秘書馬副主任找到我,說李局長叫你去他辦公室。我心里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投降是不用說的了,我只希望表現(xiàn)得稍稍好一點。我敲了一下門,里面說進(jìn)來,像是在告訴你他知道進(jìn)來的是誰,他把進(jìn)來兩個字說得很柔和,一下把洗衣的水泥臺和酒瓶抹掉了。在老袁的作坊里,我看到一張沒有硝制好的豬皮就覺得那是他的臉,進(jìn)門那張臉在辦公桌上朝我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像打了鞋油煥著亮。頸椎上的奴性立馬就來了,我低了一下頭叫了一聲李局長。我心中的塊壘已消,他肯定感受到了,他變得隨和,我也變得自然了。還是會上說的那些話,還有朱副局長說過的話,要緊的是我進(jìn)到了他的屋子里。好像有一股力灌注到我身上,洋溢到臉上叫作神采奕奕——不不不,神采奕奕這個詞你現(xiàn)在還不能用——叫作神采飛揚叫作斗志昂揚。那股力跑到手上,手就會一二一擺起來,有時還會從一擺到四。那股力來到小亮縫制的皮鞋里,皮鞋敲得水泥地板咚咚響,鞋底和水泥地板好像很快活。這時看到三樓的廁所就想我再也不會怵著到這里上廁所,就算碰上局長也有辦法應(yīng)對了,不會直直地把茶水往便池里摔。要是遇上朱副局長說不定還會開一開玩笑,說一句朱局長您在那里蹲。朱副局長不會生氣,我告訴他來歷他還會笑。

      這一切就只是縣長說了一句話?縣長干嘛說這話?

      從單位走出來,穿過半個縣城往皮鞋作坊走。要不是街上有這么多人和車,我會把兩條腿騎成兩只輪子往那里奔。我想跟小亮說說這兩天的事,要是她不在,就叫對街的女人把她找回來。這女人你只要往她身上一碰就水汪汪的什么都好說,她會打出一串哈哈鞋底踩得水泥板咚咚響。我不再是一個縮手縮腳的文人,我大刀闊斧說話干脆果斷辦事。我我我……我的傳呼機響了,林姐在呼我。林姐不是亮妹,不是朱副局長也不是以前的林老師,林姐是林姐。電話那頭,她說我知道你在哪里。她好像也成了公安,我沒跟她說過可她知道皮鞋作坊。我笑,我說我在街上。她說那你過來一下,我在你姑媽家。

      皮鞋想往它的老家去,我到了姑媽家的客廳里。以前看客廳覺得我睡過的地方少了一張床,現(xiàn)在覺得客廳就是這個樣。林姐像是剛從我睡過的地方坐起來,床不見了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你個鬼東西,瞎貓撞上死老鼠,你知道老鼠從哪里來?

      我不知道有人拿了我來說事,說縣長把我當(dāng)人才招上來,我跟局長頂牛上班不去單位到處溜,比書記招上來的那一個差了十萬八千里??h長知道了,干脆把我的事拎到會上說白了:你們不是在說那個牛偉光嗎,他寫了那么些東西,韓愈的《馬說》里不是說過嗎?是人才也得知道怎么用呀。縣長這樣一說三樓局長室的那些人坐不住了。更要命的是,從市里傳下來的消息漸漸明朗:書記要走了,縣長會接手當(dāng)書記。我只知道揮著鞋子在街上走,我哪里知道這些。

      突然覺得世界其實是鞋子的形狀。我看了看穿在腳上的鞋,41碼,這就是我的全部面積。

      【作者簡介】學(xué)群,湖南岳陽人,自由寫作者,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兼職教授;主要作品有小說《壞孩子》《好孩子》系列,長篇小說《西西弗斯走了》《水來了》,散文集《牛糞本紀(jì)》《生命的海拔》《兩棲人生》等;現(xiàn)居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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