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面孔,冷漠而麻木到了極點,有時就具備一處風景礦石般的崇高。正如西班牙一些農(nóng)民,竟至酷似他們大地上的橄欖樹。
——加繆:《婚禮集》
我們?nèi)诉@種自然產(chǎn)物,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就是順乎自然,單純?yōu)榱松?。為了生存的需要,族群里的關系也形成了一種有益的風氣,經(jīng)過提倡,即為品德。品德中受人贊美的就稱為美德,最美的贊譽就稱為高尚。
這本來是常識,可是正像小王子責備的那樣,地球人“忘記了當初的真理”。就連寫這兩句常識的話,還犯躊躇,因為法語就是一個詞,譯成漢語為“倫理”還是“道德”,就有個選擇的問題。我辨識不出兩個詞有什么差異,只知道習慣上講“道學”也講“道學家”,不講“道德家”或“倫理家”。
忘記常識是常事。大家只顧忙亂地生活,不太有人談論美德了,而是大談哪里有美食。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現(xiàn)象:似乎很長一個時期,美德、高尚及其相關的字眼,逐漸淡出我們的目光,逐漸淡出社會的視野了。
好在愛讀書的人,總有經(jīng)典名著在身邊,不覺得遠離美德。
人類文明的精神財富,其中世世代代傳承的美德方面,恰恰是經(jīng)典文學名著的題旨與核心。世界上最慷慨、最善良、最高尚的人,莫過于這些世代不斷傳承美德的大藝術家。加繆就是其中這樣一位出色的大家,可以說他同高尚有一種神契。
在我的認知中,高尚游離于美德之上,屬于精神層面,又有堅實的心理基礎,是一種特殊的修為,難以界定。單說我所翻譯過的法國文學大家,他們的代表作,全是我喜愛的教科書。他們每人身上都有突出的美德,但不能說他們個個都是高尚的人。我譯過作品的大家有幾十位,稱得上高尚的人,在我心目中還是個位數(shù)。高尚不是點贊出來的,不妨說心選。
拉丁文有句格言,值得我們銘記:“精神產(chǎn)生于壯美的自然。”這句格言,接上加繆的一條注釋,脈絡就更清晰了:“美的終點,就是精神的起點?!?/p>
精神離不開自然的壯美,高尚的精神還要投入生活的烈焰。
《反與正》(1935-1937)、《婚禮集》(1937-1939)、《夏天集》(1939-1953)這三集隨筆,以詩的語言寫成,可以當作抒情散文來讀,很有韻味,構成了加繆高尚精神的起點。
這三部作品,篇幅雖不長,卻橫貫了加繆大半生,整整十八年,從二十二歲起始,寫到四十歲,成為他從青春期走向成熟的坐標。
譯者、論者、讀者,著眼點大多在加繆小說、戲劇,甚至他的理論著作,不大注意這三集隨筆在他思想成長過程中的分量,在加繆之所以成為我們今天認識的加繆心中的分量,即使法國也沒有多少人理解。他的處女作《反與正》初版印數(shù)極少,待他的幾部代表作出了名,一版再版時,唯獨不肯重版《反與正》。直到1958年,即初版二十三年后,加繆才寫了一篇長序,同意伽利瑪出版社再版《反與正》。
《反與正》里有什么不慎示人又不愿意再示人的內(nèi)容,其中的奧秘,加繆寫再版的序言中才透露出來。沒有說明之前,便屬于“暗流”,也就是作者的秘密,即作者用以構建作品模糊性的法寶。加繆在序言中寫道:
每一位藝術家均如此,內(nèi)心深藏著獨有的一眼清泉,滋潤他一生的為人與論說。這眼清泉干涸之日,便是看到他的作品……藝術家的頭發(fā)變得稀薄干枯,活似茅草蓋住額頭,這是成熟的標志:城府在胸,不言自威,這種現(xiàn)象在沙龍里屢見不鮮。
妙在先展示通常的情景,飽含著諷刺意味。緊接著涉及自己:
至于我,我知道自己的源泉在《反與正》里面,在這個充斥窮困與陽光的世界當中,我長期生活在這樣的世道,記憶猶新,忘不了兩種危險威脅著每位藝術家,即怨憤和滿足感。
加繆剛剛起步,還算不上藝術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洞悉所有藝術家所面臨的危險,而且立志要走一條截然不同的路,絕不成為文學沙友的一員,要成為“城府在胸,不言自威”的藝術家。
《反與正》是加繆人生精神危機的筆錄,是他失去天堂又找回天堂的心靈之旅,死去活來的兩年,如同臨終之人在垂危時刻講出的真情,道出一生的秘密。死而復生之后,他已后悔不迭,怎么還肯再度示人呢?
是的,后悔不迭,怪怨自己太年輕,在笨拙的混亂中,沒有守住最寶貴的秘密,“隨意泄密得太多了,也就等于叛賣了”。
不過,對于我而言,這一切本不成問題。1958年,碰巧我上北大,剛開始學習法語,不像現(xiàn)在不少青年這樣,已經(jīng)看過加繆作品的中譯本了。那時修業(yè)五年,我連加繆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不知道世上還有個《局外人》,更談不上《反與正》了。
二十年后,恰逢改革開放,我到大學教授法語之余,開始文學翻譯,較早有機會翻譯了加繆的著作。但是慚愧地講,那時只有翻譯的意愿,沒有多了解包括加繆在內(nèi)的每位作者的時間。幾十年下來,就是跟著翻譯的隨機性轉,我對每位作家的認知,僅限于親筆翻譯的作品。
加繆也不例外,這次是第四輪了,我才翻譯了這三種隨筆集和中篇小說《墮落》。第三輪翻譯了他的未竟遺作《第一人》,本應是他要收官的鴻篇巨制。我寫了長篇譯序,題為:《加繆的自我解碼》,但是加繆為什么說“《第一人》這本書,才是我真正的起點”,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及至這一輪,我翻譯《反與正》,才大吃一驚,隨機翻譯次序顛倒了,應該后譯《第一人》才順理成章。譯了《反與正》我更恍然大悟,知道加繆寫《第一人》是“自我解碼”。他的“密碼”雖不會輕易告訴人,卻早已透露出來,正是在《反與正》里設定的。
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是人生的一種蛻變,而這種蛻變總要伴隨出奇制勝或長或短的精神危機。加繆這三部隨筆集,正是他的人生蛻變所經(jīng)歷精神危機的“筆記”。
一個人入世之初,要尋求自己真正的人生,不管初衷如何,想成為藝術家,往往是一盆冷水,潑到過分發(fā)熱的頭上。
加繆所經(jīng)歷的精神危機,就不是潑到頭上一盆冷水這么簡單,而是并不罕見的生與死的問題,不是一想就通,一通百通那么容易解決的。否則,短短三集隨筆,緣何從二十二歲起始,一直寫到四十歲。
《反與正》《婚禮集》《夏天集》,是加繆精神危機的一波三折,一唱三嘆:一悲嘆,二興嘆,三浩嘆,持續(xù)十八年,內(nèi)容也由簡及繁。
我們不妨稍微細品一下,這一波流經(jīng)數(shù)萬里,三嘆蘊涵多少說不盡的人生波瀾。
《反與正》,世間萬物都有正反兩面,紀念章、古幣……陰睛明晦。
開篇《譏諷》一節(jié),便是斷腸聲。介紹兩位老人。
一個患病的老婦人(有女兒等家人照看),她只保存三件物品,念珠、基督像、圣經(jīng)約瑟夫抱子像。三件物品后面,“張開了一個大黑洞,深不可測,她投進去了全部希望”。全家人丟下老太婆,陪客人去看電影。
一個去日無多的老頭兒,人老已成定局:“這種衰老漏洞百出,無可彌補,想用無所事事來打發(fā),就意味無所防衛(wèi)……多么孤獨,無助,赤裸裸,形同僵尸?!睕]人聽他總絮叨的那點事兒了。
人生就構建在這未來的老年之上。
已成年的加繆,在文中時而用第一人稱,時而用第三人稱敘述,剛強一輩子的外婆,裝相裝到死,給人留下無法補贖的遺憾。
在陽光普照的世界,這一切怎么就不能調(diào)和:“人必有一死”——“美妙的真”?荒誕的譏諷?
在這一節(jié)里,忽然有六段,講述起:“他們五人一起過日子……”如果不是幾年前翻譯了《第一人》,我初看加繆這部分文字,一定摸不著頭腦,如今在譯《反與正》遇見,反因太熟識而大吃一驚:原來加繆早在二十二三歲上,寫《反與正》時,就有了創(chuàng)作《第一人》的最初意念。“他們五人一起過日子”,應該是他人生理想所設定密碼的頭幾個數(shù)字,或者說核心內(nèi)容……
果然,到了第二節(jié):《是與否之間》,乃至隨后所寫的內(nèi)容,包括《婚禮集》《夏天集》的經(jīng)歷,都是他在《第一人》尚未來得及涉筆的階段??梢哉f《第一人》雖是未竟之篇,大家能想象得出來,《第一人》未形成文學的部分,加繆已經(jīng)用他執(zhí)著的人生實踐寫在社會層面上,寫在人們的心中了。
果然,他在《是與否》之間,直面了他的精神危機。
誠然,他認識到,“唯獨失去的天堂才是天堂”,他明白了:“我全身心投入愛,我就能變回自己,找回自我?!笨墒?,不忘初衷又如何,他要走的人生之路,要實現(xiàn)自己的志向,怎么也跨不過人必有一死的檻兒。
是的,他外婆會死的,他這怪異冷漠的母親,也會死的,最終就是輪到他了。他成為男子漢,完全盡了本分又怎么樣,無非走上衰老之路。這種荒誕的命運,不管是與否,“無論希望還是絕望,似乎都沒有依據(jù)了”?!罢沁@一夜,我明白了人何以情愿一死,只因看透了生活,相當透明,什么都不重要了?!?/p>
人活到這份兒上,絕望的時刻,“堪比是與否間隔的距離,那么生的希望或厭世,我就留待其他的時刻吧……”。是的,他何不迎候從愛與貧窮汲取的教訓呢?是的,何不“僅僅拾取失去的天堂那種透明與單純”呢?
抉擇,往往就在于心生一念,只在乎一種景象,一種系戀,不再用別種眼光看待自己的命運了。
于是,在別處工作的兒子去看望母親,走進阿爾及爾老街區(qū)的一所房子,母子面對面坐著,目光相遇了:
“媽媽,怎么樣?”
“就是這樣子?!?/p>
……
我懷著異乎尋常的激動,翻譯完這樣一場異乎尋常的對話,完全是等待加繆續(xù)寫的部分內(nèi)容最早的構思,應該屬于《第一人》的第三部分:《母親》。
譯序?qū)懙竭@里,我不由得打破習慣,放下筆,重又拿起《第一人》譯本瀏覽。按照加繆的設想,初稿估計只占全書的三分之一的量,這部準備寫成《戰(zhàn)爭與和平》之作,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尋父》,追尋族群與家族史。主人公一亮相,是個四十歲的瀟灑男人。開篇一章,1913年秋季一個夜晚,主人公雅克誕生在遷徙之旅的終點,阿爾及利亞一個小村子的墾地。第二章跳到四十年后,即1953年,正是《夏天集》結篇出版之年。
時間的坐標都銜接上了。講述的語調(diào)也銜接上了:
“他們像動物一般熱愛生活,可是又從經(jīng)驗獲知,生活往往毫無征兆,定期地孕育災難”,生活在死亡的邊緣,也就是說,始終生活在現(xiàn)實中。
尤其有待續(xù)寫的《第一人》遺稿的最后一段話,單獨摘錄出來,往往更具沖擊力,更加意味深長。換言之,將《反與正》等三個隨筆集,同《第一人》對照著讀,感觸就會更深沉:
雅克本人也一樣,或許比母親更甚,只因他出生在沒有祖先,也沒有記憶的一片土地上。在這里,他的先人被根除得更為干凈徹底,老年人到了憂傷的晚境,絲毫也得不到在溫情的文明國家的那種救助。而他,宛如一單片刀刃,始終錚錚鋒利,最終難免咔吧一聲,永遠折斷了。人生的一種純粹的激情,要面對一種全面的死亡,當下他就感到生命、青春、生靈漸漸離他而去,自己卻絲毫無力救護,僅僅沉溺于盲目,但愿這種隱秘的力量,多少年來支撐他駕馭歲月,不限其量地供應養(yǎng)分,現(xiàn)在還能抗衡,最艱難的環(huán)境,還會同樣慷慨奉獻,像當初那樣源源不斷地賦予他人生的理由,安于衰老并毫不抵觸死去的理由。
我們真不忍心,再次看到加繆帶著有這樣一句讖語的手稿上路:“宛如一單片刀刃,始終錚錚鋒利,最終難免咔吧一聲,永遠折斷了?!边@句讖語成為事實,加斯東·伽利瑪開的車出了事,加繆坐在副駕駛座上……
“咔吧一聲”,一切都戛然而止,所有焦慮、忙碌、計劃……乃至老去的生活與博愛,以及令人揣測的他那秘密和心跡……沒有衰老了,人死也無需理由。然而,精神生命、藝術生命,仍然活躍在加繆的作品中。正如鳳凰涅槃,他那高尚的精神,用燃燒的生命煉成作品,超越了荒誕世界的法則,活脫出一個永生的生命體,實現(xiàn)了他所追求的真理。
《反與正》等這三個隨筆集,閑閑看來似乎雜亂無章,如果細細揣摩心理的風暴則透過雜亂而妙契萬有。人生短暫在加繆心里引發(fā)的精神危機,就是要反抗這種命運安排??梢哉f,這是他人生碰到的頭一個荒誕現(xiàn)實,阻斷了美好時光的希望,給予他致命一擊。為了打破慣性思維,又不知道如何起而反抗,于是決定旅游。
先到布拉格逗留一個月,參觀教堂、宮殿和博物館,埋頭欣賞所有藝術品,想緩和孤寂無望的惶恐情緒,無非走老路,將反抗化解在憂傷中,但終歸徒勞:“我走進巴洛克風格的豪華教堂,流連忘返,期望找到一處家園,哪承想出來時更覺空虛,更為絕望,更加失落,只能同自身形影相吊?!?/p>
這場“靈魂之死”,因隔壁的人獨自死在客房而達到頂點,還聽見一個講德語的女人說:“他那么善良?!弊髡邔懙溃骸耙贿B好幾天,我沒有講一句話,心卻要爆開,容納不下呼號與反抗……發(fā)瘋還是抗爭,屈辱還是奮發(fā),我能悟透還是一蹶不振呢?”
仍然徘徊在是與否之間。他輾轉來到意大利,立即覺出這片土地契合他的靈魂:“小城鎮(zhèn)布滿陰影的廣場,午后鴿子的棲息地,一切都顯得緩慢而懶散,正好可以消磨靈魂的反抗。激情逐步釋放,化為涓涓細流般的淚水?!?/p>
最后到了維琴察,住進敞向田野的房屋,身邊是古舊的家具,蒙著鉤織的花邊罩布。每天醒來伴隨雞群咯咯的叫聲,悠緩的日子溫情脈脈,甜甜蜜蜜:“與我息息相關,唯一行之有效的幸福,就是一種專注的、友善的意識。街道上遇見的每個人,聞到的每縷芳香,一切都是媒介,引起我無限的愛。”(記得童年和少年,枕著母親的繡花枕頭,坐在母親繡花的坐墊上,心里特別安詳)只要有心,就會遇到神奇的事物。作者歸攏心思,正如理想主義者歸攏事物。暮晚時分,漫天呈現(xiàn)金色的霞光,與柏樹林黑影交相織成燦爛的背影。他乘興上路,身前身后伴隨蟬聲,這片降落冷漠與美的天空,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在最后一縷天光中,他在一座別墅的門楣上,讀到這句格言:“精神產(chǎn)生于壯美的自然?!保茏屛覀兟?lián)想到老子與莊子,聯(lián)想到在我國已淡忘的天人合一的偉大思想。)
在布拉格,他是憋在四堵墻里,在這里則面對大千世界。他沒有變化,只是不再孤獨了,可以向四周分身,讓天宇布滿他的形象。在這里,目光和手指所觸碰到的景物,將他身上攜帶的虛無滋味剝離到毫無魅力的形態(tài),還將他拉回內(nèi)心深處,直面這種隱秘的焦慮,從而更容易捕捉到追隨有一個月的死亡與非人的氣味。這樣,他才明確意識到:“失而不可復得的東西:這是一種放棄,一種釋懷?!?/p>
他釋懷的是“絕望的使命”,即傳統(tǒng)上男子漢自私的使命(這也讓我們想到“霸王別姬”的故事)。他的靈魂不是追求傳統(tǒng)意義上的重生,而要以更博大的勇氣、更高尚的情懷去抉擇:不可玉碎,絕非瓦全。
布拉格和維琴察,這兩個地方對他都寶貴:一方面他熱愛陽光與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暗戀,他經(jīng)歷絕望的那種體驗,這兩者很難拆得開。在他心里身外,這兩種愛戀就仿佛構成一種磁場,無形中發(fā)揮巨大的合力,極大增強了他那剛強而堅韌的特殊性格。
是的,在反與正、是與否、荒誕與反抗之間,他沒有站邊選擇,游刃其中,僅僅棄置了躁動的絕望。留下來的,雖然有些還說不清楚,但是隨著陽光擁入心田的,無不關聯(lián)著真情實感。加繆這樣描述:
在萬念俱灰的這個極點上,一切重又匯合:看來,我的生命也凝聚為一個整塊兒,要么拋棄,要么接受。我需要一種大氣:我找到了,就在我的深度絕望,同世間最美的一處景物的隱性冷漠對峙中產(chǎn)生的。我從中汲取的力量,既有膽色,又有清醒的意識。
加繆供認不諱,他經(jīng)常回顧布拉格那段死去活來的日子,喚醒不安的情緒,但是同時,他也必須想一想與維琴察美妙景物的親密接觸。他也不忘記,在阿爾及爾一座小公墓,看到一座遺棄的墓上有塊牌子,刻有那句話:“永遠的遺憾。”
二十二三歲,畢竟年輕氣盛,把自己的盛悟?qū)懗筛裱允降臎Q絕:
“沒有生之絕望,就沒有生之愛。”
“或許除了地中海,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讓我同時既遠離,又靠近自我?!?/p>
“大勇者,還是要睜大眼睛,無論正視光,還是正視死亡?!?/p>
“如果說,一種焦慮,仍然困擾著我,這就意味著我感覺到了?!?/p>
“此時此刻,我的整個王國就在這世間?!?/p>
每段話都能透出青春激情的沖動,警句式的,體現(xiàn)他那“清醒的陶醉”,甚至陶醉于他的絕望,卻又保持清醒,這仿佛成為他生活的模式,甚至寫作的背景基調(diào)。
這種模式體現(xiàn)在他對生于世的全部愛上,是“一種沉默的激情”。世上每種景象,對于焦慮的靈魂,無不變成一種象征,具有奇跡的價值,每種象征似乎都能全部反映我們的生活,讓人一瞬間感到融入了世界的永恒。
加繆陶醉于生活的同時,還保持清醒的頭腦:生活沒有弄虛作假,但是他能聽出來,“蜷縮在事物腹心的譏諷(正是《反與正》第一節(jié)標題),就會慢慢地暴露出來。譏諷眨著明亮的小眼睛,說道:‘活著吧,就好像……’,盡管我千辛萬苦地求索,我的全部學識就在這里了。”
何止千辛萬苦,求索要怎樣絞盡腦汁,既投入生活,又不忘初衷,要這種涇渭分明的是與否,反與正,生之絕望與生之愛,生活與荒誕之間周旋,不可能完美也很難兩全。人所眷戀的世相,就是由讓人恍若進入永恒的瞬間連綴起來,暫時維系著一種平衡,羞答答帶幾分譏諷,景象因擔心自身的結局而五彩繽紛。難說過一小時,也許一秒鐘,全部景象就可能訇然崩塌。保持清醒就是及早抽身,善于掙脫這個在一瞬間融入世界永恒中的自我。這就是加繆所說,在世界的正與反之間,不愿意選擇又可期待的兩全。
加繆在文中所加的注釋,大多啟發(fā)人的思考。例如這一條:“希臘雕塑的衰落和意大利藝術的瓦解,始于人物的微笑和目光,就好像美的終點,就是精神的起點?!彼靼诪槭裁?,多利安人阿波羅雕像眼睛沒有瞳孔,喬托所繪的熾烈而不動的人物也一樣。世界的種種表象,是一種特有的游戲,在人的頭腦中,產(chǎn)生的幻覺十分逼真,能讓人沉迷其中而忘憂,最終幻滅便留下永遠的遺憾。加繆游維琴察、帕爾馬,靈魂終于真正開竅,領悟類似的地方能給他帶來什么:“歸根結底,震撼我靈魂的,并不是按照人的尺寸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世界,而是在人身上開而又合的一種世界?!?/p>
外部的世界,是按照人的喜好創(chuàng)造出來的;終究是虛幻的,再怎么樣五彩繽紛,隨時都可能崩塌;而每個人的內(nèi)在世界,即精神世界,才是真實可靠的,切合各自獨特的心理活動。
靈魂一旦睜開眼睛,炫美的世界便隱退,精神就起主導作用了。
然而,人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外在世界和內(nèi)在世界并存,命定是一種持續(xù)博弈的過程,無法取舍,切實可行的辦法,還是“清醒的陶醉”。
加繆感到自己年輕,認識和闡述上都有局限性,于是,他在構思和創(chuàng)作《卡利古拉》《西緒福斯神話》《局外人》《鼠疫》等作品的同時,又續(xù)寫了《婚禮集》《夏天集》,共十二篇隨筆,從1936至1953年,用了十八年??梢娂涌娖饰鼍袷澜?,同樣做足了功課。
《婚禮集》和《夏天集》展示了加繆的反抗進入新階段,以內(nèi)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相交融為特點,即“弘揚一種更高的詩意”:
有一條內(nèi)心之路,我從兩個方向都走完一遍,因而非常熟悉,那就是從精神的高地,走到罪惡的都會。(《重返蒂巴薩》)
《婚禮集》卷頭引用斯丹達爾一段話,取自《意大利遺事》中《帕利亞諾爵夫人》的一個場面,事關巴勒莫城一件宮闈公案。我們知道,加繆通過報紙同人激烈辯論,極力反對判處死刑,就是論戰(zhàn)的焦點之一。如果讀透了他的隨筆集,我們會容易理解他在許多社會問題上所持的觀點,自有其思想根源,而非黨派之爭的主張。
讀加繆的文章,切忌望文生義?!兜侔退_的婚禮》,按照通常來理解,那就差之千里。關鍵是抱著純真的態(tài)度,避免為流俗偏見所誤。
“蒂巴薩的春天,住滿了神仙?!?/p>
開頭一句,令人神往,看看婚禮的場所,是何等仙境:
“神仙在陽光中,在艾蒿的氣味里交談,而大海披掛上銀甲,天空碧透湛藍,廢墟上鋪滿了鮮花,陽光在亂石堆上沸騰,無不閃動著神仙的身影。”
別樣聲調(diào),別樣情懷,不同于《反與正》的回腸九轉,有了幾分婚禮的喜慶味兒了。別樣的靜觀凝思,別樣幽微精妙的通感移情。
蒂巴薩是廢墟王國,瀕臨地中海,屬于羅馬帝國時期與早期基督教的古國。
加繆不再是苦旅孤客,他與三五好友結伴而行,沿石階小道走向“愛和欲望”,以雙重身份,參加天地人這兩場隆重的集體婚禮。進入這片曾經(jīng)輝煌的廢墟,就是“自然的大放縱”,沒有秩序和節(jié)制的容身之地。這時除了陽光、熱吻,除了荒野的芳香,其余的一切都等而下之。這也完全是主宰了加繆的海洋大放縱。
望不到盡頭的廢墟,覆蓋著苦艾這層灰色的植被??喟木A在酷熱中蒸騰:“慷慨的烈酒氣,從大地升向太陽,彌漫天宇,長空都為之醉得搖搖晃晃。”他們每人都是一臉明媚的陽光,正是滿心愛意泛起的笑顏。
這里舉行的婚禮,絕非我們避之猶恐不及的世俗婚慶,而是廢墟和春天的一場婚配。
自然萬物看來都有一股無可阻擋的內(nèi)在力量,引導自身回歸自然界。歲月久了,廢墟又變回石頭,脫盡了強加的光滑,從而回到母親的家園?!盀榱擞剡@些浪女,自然界布滿了鮮花。在古市場的石板縫兒里,長出的天芥草搖晃著白色的圓腦袋;天竺葵將紅紅的血液灑在古屋、古廟的斷壁殘垣以及廣場的廢墟上。”
人亦同理,回歸自我,引發(fā)自身的內(nèi)動力,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加繆在古城廢墟游山,也像他擅長的游泳,學會了呼吸,自我完備了。他深知若想接近世界,得其精華,怎么做也不夠,必須赤條條,在大海的精華中,洗滌他滿身透著香氣的大地精華,讓大地與大海嘴對嘴,千秋萬載呼吸的香精牢牢浸入他的肌膚。他每每在大海中暢游一陣之后,上岸便撲倒在沙灘上,渾身放松丟給這世界,回歸身子骨肌體的重力中,讓太陽曬得昏頭暈腦,時而瞥一眼手臂,看到皮膚曬干的印跡:黃色的汗毛掛著鹽晶。由此他領悟了:
所謂榮光的含義:無限愛的權利。在這世界,只有一種愛。緊緊摟抱一個女人體,這同樣將上天降向大海的這種奇異快感,保留在自己身上。剛才,我就意欲撲向一叢苦艾,讓其芳香浸入我的肌體,而我則拋卻一切偏見,意識到自己實踐一條真理,是太陽的真理,也將是我亡命的真理。從一定意義上講,我在這里確實賭上了性命,這一生命,具有灼熱石頭的氣味,吸足了大海的嘆息,以及此刻開始的蟬鳴。
加繆就是這樣,不戴任何假面具,也毫不端腔拿調(diào),跟上世界的旋律,投入自然的大放縱,放開來談論,他毫無保留地喜愛這種生命,喜愛生活的享樂。
加繆談人生,完全擯棄俗見與俗念。起初,必然死亡的生命,令他絕望,現(xiàn)在他接受并喜愛這樣的生命,實踐這一真理。接受就意味享受,而他賦予享樂的定義是全新的,是一種更高的詩意,更高尚的生活,是一種“清醒的陶醉”,絕非醉生夢死。
短暫的人生,最大的榮光,就是無限愛的權利。大愛,博愛,這是加繆思想的核心,也是他人生觀的起點和終點。我們知道,加繆意外死亡之后,阿爾及利亞友人在蒂巴薩,給加繆立了紀念碑,雕刻的銘文正是這句話??梢?,他在蒂巴薩所領悟的這一人生信條,是對人類愛心的極大鼓舞。
愛、美、生之快樂,在加繆隨筆中,在他的一生里,完全融為一體,不可拆分。自然的大放縱,加繆用一句話,盡顯其精神:“天地間逍遙著一種巨大的幸福?!泵鎸Υ笞匀缓陚サ木跋?,他敞開心扉,美不勝收的是萬物生之驕傲。世界的旋律,就是總讓自身的驕傲流溢四面八方:一切美的物體,無不歡騰,為各自天然美感到驕傲。
加繆體悟世界,向來不從任何信條或概念出發(fā)。他得蒂巴薩的真?zhèn)?,無不是真情實感:手能觸摸到的,嘴唇能吻到的,才信以為真。這就是為什么,他生為這樣一個男人而引以自豪?!百囈则湴恋臇|西:這太陽,這大海,我這顆跳動著青春的心臟,我這滿身鹽味的軀體,還有黃藍相逢的宏大背景。要贏得這一切,我必須施展全身的力量與本領?!?/p>
不錯,這是一門全新的生活學問。享樂生活絕非坐享其成,而是一種反抗和奮進的過程;不僅要勝過整個社會往往以道德面目出現(xiàn)的陳規(guī)陋俗、五花八門的處世之道,而且自身要保持完好無損,絲毫不棄自然天性的特色。
有兩個話題,是人生最容易出現(xiàn)偏差的方面:一是津津樂道的享樂,二是談之色變的死亡。這兩方面加繆都有獨到的見解,值得我們深思。
生之歡樂是天地萬物自然的本分,但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到人類社會,如同其他許多類似的問題,就變得異常復雜了。恕我孤陋寡聞,人類歷史的偉大文明中,似乎唯獨古希臘文,有過最接近自然的一個時期,看看那么多保存下來的裸體雕像,總是言必稱古希臘。后來就把享樂與撒旦的罪孽相提,始終是貶義詞了。
及至當今世道,享樂之風盛行,但終歸名不正,言不順,羞羞答答,丑態(tài)百出。加繆在蒂巴薩,同天地間那種巨大的幸福一起逍遙,不能自已,興高采烈與世界舉行了一天的婚禮,他自然想到這首古老的頌歌:“活在世上的人,看到這些事物該多幸福!”
加繆有一小段話,能體現(xiàn)并檢驗真正的文明民族:
“歡樂中有一種泰然自若的神采,能確定真正的文明。而西班牙民族在歐洲,就是屈指可數(shù)的文明民族?!?/p>
我們知道,加繆不僅有一半西班牙血統(tǒng),還因父親陣亡,是在一個西班牙家庭長大成人的。歡樂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天經(jīng)地義:歡樂那種泰然自若的神采,根本裝不出來,恰恰是一個真正文明民族由衷的心態(tài)和形態(tài)。
關于生之歡樂的反面,死亡必然,加繆也有一句驚人之語:“文明唯一的真正進步,就是創(chuàng)造自覺的死亡。”這種觀念真是匪夷所思。
加繆對廢墟的石頭情有獨鐘,但凡在人生路上走到轉折的關口,就想去游游廢墟古城,請教于死去的石頭,以開導心智,真有點中國式的“觀物取象”的意味,即“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直逼“以類萬物之情”的心境。這次是去看望杰米拉,位于阿爾及爾東邊,距離較遠的古城廢墟。
加繆所說“自覺的死亡”,中國倒有個孤例,莊子死了老婆,鼓盆而歌。不過,他同樣談道:“回歸古人面對命運時,眼中閃亮的那種天真與實感?!?/p>
對于我們尋常人來說,沒有十年八年的認真思索,形成不了屬于個人又值得談談的生死觀,只能人云亦云,支支吾吾。加繆卻是個較真的人,他面對溝溝壑壑的景觀,聆聽莊嚴的廢墟和色彩的這種死亡。他正是在恐怖和寂靜中確切地意識到,這是斷絕希望的一種死亡:
杰米拉今天傍晚,就講了真話,而且還呈現(xiàn)出多么憂傷,毫不減色的美!至于我,面對這樣的世界,我不愿意說謊,也不想聽別人的謊話。我這種清醒的頭腦,就想保持到底,懷著我這嫉妒和恐懼的混雜心情,看著自己生命的終結者。我越與世界隔絕,越害怕死亡,就因為我非但不靜觀恒久不變的天空,還要關注世人的命運。創(chuàng)造自覺的死亡,就是縮短我們與世界的距離,并不懷著喜悅走近一生的完結,但意識到永遠喪失的一個世界令人激奮的形象。杰米拉山巒憂傷的歌,就是這種教誨的苦澀,直透我的靈魂。
正合中國古訓:“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睗u入生死觀堂奧的人,才能寫出“創(chuàng)造自覺死亡”的話?!白杂X”是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談論死亡之哀,是為生之愛,生之樂,生之擔當。
生之擔當,加繆文中有個細節(jié)我非常贊賞。別人勸他惜命的話,歸攏起來僅此一句:“卸掉人自我生命的重負。”而加繆所要求并得到的,恰恰是生命的重負?!吧闹刎摗?,正是“創(chuàng)造自覺的死亡”相對應的真正底蘊:生之擔當。
有了自覺的死亡和生的擔當,加繆就獲得了一種自由:生活與創(chuàng)作并行不悖,從而精神寧靜了,身體放松了,體味著愛得到滿足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心靜寂。加繆形象地把自己比喻成扮演好角色的演員。
盡了快樂生活的本分,談來輕快,得來不易。面對生與死,本來思緒萬千,沒有答案,對于常人總是無窮的煩惱。加繆則不然,他是在陽光下、大海里長大的,與自然青梅竹馬,已形成莫逆之交,思想上有過不去的門檻,就到有過輪回的廢墟,討教人生最大的課題。加繆天生超人的敏感性,有助于他悟透天地萬物的嬗變:草木枯榮,花落花開;白晝將盡,明亮的神靈就要回歸每日的死亡,一如日出那樣泰然自若。
加繆與景物零距離接觸,這么暢快地妙契交融,唯一的訣竅就是求真,獲得真?zhèn)鳎赫婷?、真香、真樂。他穿越金黃花粉舞動路徑:大海、原野、山巒、土地,彌漫著欣欣向榮的芬芳,他浸潤其間,周身充溢著芳香的生命力,靈魂也補養(yǎng)足了這種和諧與寂靜。每種景象有每種景象的看取,得其精華,豐富自己,便促生了大愛——生之擔當?shù)穆潼c。加繆同樣泰然自若,與人共享。他深知這個族群生命力旺盛,富有情趣,“專門從簡樸中汲取高尚;他們佇立在海灘上,會心地頻頻微笑,去迎合天空燦爛的笑顏?!?/p>
這就是加繆始終在路上的精神之旅??梢?,他擯棄世俗遵循的按照人的尺度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世界,獨辟蹊徑,在天地萬物之間不斷求真,探尋適合自己靈魂的尺寸,在自己身上一步步營造自由開合的一種內(nèi)心世界,如同重建他出入自如的失去的天堂。
內(nèi)心世界的營造,是一種內(nèi)功,修煉者一生都不可荒廢。加繆堅守精神尤為突出,無論遭遇何等境況,總以不同形式,記錄下來他的內(nèi)心活動與感受。
加繆營造精神世界進展相當快,自身贏得了絕對的自由(確指的限度),從而奠定了堅實的心理基礎。加繆二十四五歲,就從生死觀出發(fā),確定自己的人生觀,去迎擊真正令人絕望的世界大災難、長期亂局與論爭的巨大挑戰(zhàn)。
他創(chuàng)作《婚禮集》期間,正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世界大戰(zhàn)在即,尤其本人,文學創(chuàng)作提到了日程上來,自覺保留必要的精力和時間,也相應增加了內(nèi)心生活的比重。勢必減少一些社會活動,參與的態(tài)度更為嚴肅了。
《反與正》到《婚禮集》,從許多角度看都有明顯的轉變。《反與正》以個人為中心,自《婚禮集》始,論述的內(nèi)容不斷擴充,以求真的態(tài)度,從精神層面審視天象、地理、造物、世態(tài)、民情、人心、人生與藝術的關聯(lián),在所謂常識常情常理中,查驗出偏見、謊騙和謬誤來。
加繆從《反與正》起步,走到《第一人》手稿的最后一段話,生命戛然終結。短暫一生的行跡,識破多少誤導的路標,避免重蹈前車之轍,始終走在初衷劃定好的一條人生之路。正如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關頭,《筆記》上這樣告誡自己:“發(fā)誓在最不高尚的任務中,只完成最高尚的舉動。”錚錚誓言,他堅守到終點。
要想真正成為生活的享受者,必須具備高尚的志向這根精神支柱。
這根精神支柱,加繆通過這三集隨筆,立在他的心理空間,越來越粗壯,仿佛一個成長的生命體:高尚精神的不朽生命,多少彌補了人生短暫的缺憾。
2023年元月北京翰瀾庭
【責任編輯】王雪茜
李玉民,196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上翻譯班一年后,于1964年末作為中法第一批交換留學生,留學法國兩年。后進入教育界,任首都師范大學法語教授。從事法國文學作品翻譯工作四十余年,譯著上百種,譯文超過兩千五百萬字,其中約半數(shù)作品是首次介紹給中國讀者。譯著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大仲馬的《三劍客》《基督山伯爵》等。2010年獲傅雷翻譯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