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三大愛情?。ㄉ希?/h1>
2024-01-01 00:00:00謝柏梁
藝術(shù)廣角 2024年6期
摘 要 在中國古代戲劇中，《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是三大經(jīng)典愛情劇，堪稱中國人愛情的圣經(jīng)與教科書。三大愛情劇從戲劇藝術(shù)方面證明了中國人有自己的愛情經(jīng)典，中華文化中有自己的愛情史詩?！段鲙洝肥侵袊谝徊繍矍槭吩?，是最早的愛情啟蒙書?；仡欀袊鴲矍槲膶W(xué)的序列，在《西廂記》之前，中國文藝作品中沒有以如此大的篇幅來描寫愛情的先例。文章從三個層面對《西廂記》中的愛情故事進行了別具會心的詳細解讀?！段鲙洝匪茉炝硕鄠€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張生的直接、主動、癡心，崔鶯鶯的矜持與大膽、最終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紅娘的熱情與樂于助人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整部作品展現(xiàn)出青春的禮贊、愛情的歡歌和鮮明的人文主義精神。
關(guān)鍵詞 愛情戲劇；《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
一、中國文學(xué)史源流中的三部經(jīng)典愛情劇
今天要跟各位講述的是中國古代的三大愛情劇《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這三部愛情經(jīng)典在中國戲曲史中的位置無可動搖，堪稱中國人愛情的圣經(jīng)與教科書。
為什么要有愛情？愛情產(chǎn)生的指向是什么？整個世界的繁衍離不開傳宗接代的行為，無論動物還是植物?；ǘ溟_得最艷的時候是為了招蜂引蝶，最大好處是借此傳播不同的雌雄花粉。傳花粉是很艱難的過程，植物之間沒有約會的可能，無非被動地靠風(fēng)吹雨打，靠蝴蝶的傳播、蜜蜂的擷取，因此形成了不同的花語交流，授粉后結(jié)果流傳。這是植物界。
動物界更是有它們的愛情，盡管不同動物的發(fā)情期跟求偶期不一樣，但是它們也適時呈現(xiàn)了最美好的狀態(tài)。跟人類不同的一點是，在人類社會中，一般意義來講，我們認為女性最美麗，從事繪畫雕塑的人往往都把女性作為描摹對象。男性也存在著陽剛之美，雄風(fēng)凜然，但是相對而言女性更美一些，這是高級動物人類的情況?？墒且话銊游锏那闆r完全不一樣，動物世界中凡是雄性的就好看，雄性的獅子威武，孔雀是雄性在開屏，雌孔雀和母獅子從觀賞上來看灰頭土臉，比較一般。
人類特別的地方非但是以女性的美作為審美的一個特有標(biāo)志，還在于關(guān)于愛情的追求與謳歌。世界發(fā)展、生命延續(xù)都有一個傳宗接代的過程，其中有一個生命如花、璀璨如星的階段。人類在璀璨青春的階段，男女之間產(chǎn)生的美好的感情通常叫愛情。
人們對愛情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古希臘柏拉圖認為愛情有三個特點。第一，愛情之花開到極致的時候是一種迷狂、一種沉醉，是一種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極端生命體驗。第二，愛情有非傳遞性，愛情對當(dāng)事者而言有其唯一性。第三，柏拉圖認為為了愛情而死的那批軍隊可能是最強的軍隊。柏拉圖可能是先哲中最早對愛情研究比較透徹的人。他認為情人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視線，究竟是心理的還是物理的，這種極微的分子的流值得研究。我們中國對應(yīng)的一句話，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偟膩碇v，最理想的愛情是通向婚姻，但是在人世間也好，在戲曲作品中也罷，愛情常常不能跟婚姻得到最好的耦合、延續(xù)和推進。未必所有的愛情都通向婚姻，未必婚姻都源自愛情，未必愛情能夠磨得過婚姻的現(xiàn)實和骨感。當(dāng)愛情與婚姻不相關(guān)時，當(dāng)愛情與婚姻受到某種力量阻礙時，可能就會產(chǎn)生戲劇屬性的不同走向，有悲劇和苦戲，有喜劇和鬧劇，有正劇和歷史劇，有著千變?nèi)f化的不同體現(xiàn)。
中國式的愛情在國際上有著不同的認定。好多西方人認為中國人是沒有愛情的，他們都誤解成中國人基本上先結(jié)婚，后戀愛。因為中國人過去幾千年來，大部分情況下是等到掀起紅蓋頭、掀起嫁衣的時候，才知道女人是美是丑，是黑是白，過去男人的興奮點就在這一點上，掀起蓋頭的歡悅感或者失望感可能并生。但是西方愛情更多的是一種相互之間的情感的交流，當(dāng)事人之間相互喜歡，產(chǎn)生愛情，才能走向婚姻，所以他們說中國人沒有愛情、缺乏愛情。如果說中國人的愛情肯定是雙向的，是堅定的、長久的，西方人就表示莫大的懷疑，他們說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存在作為愛情基礎(chǔ)的自主性，連相互之間接觸的機會都太少。
可是我們今天講的三大愛情劇，從《西廂記》《牡丹亭》到《長生殿》，恰恰從戲劇藝術(shù)方面證明了中國人有自己的愛情，中華民族有自己的愛情，中華文化中有自己的愛情史詩。
在《西廂記》之前，中國文藝作品中沒有以如此大的篇幅來描寫愛情的。我們簡要地回顧一下，中國愛情的篇章最早可以從哪里找到。翻開《詩經(jīng)》，我們從《周南》《召南》《邶風(fēng)》《衛(wèi)風(fēng)》等十五國風(fēng)中來看，從華北到華中一帶所產(chǎn)生的民歌民謠，從周初到春秋中葉五百年產(chǎn)生了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它由民間集體無意識創(chuàng)作。風(fēng)、雅、頌中的“風(fēng)”，即民歌民謠中有好多愛情的詩篇。中國古代愛情的歌謠發(fā)端在《詩經(jīng)》，但《詩經(jīng)》都是短章。
后來到了楚辭的階段，談愛情的詩篇明顯增多，特別是屈原、宋玉等楚人有一些愛情的篇章。愛情更多地具備詩情畫意：它的浪漫，它的撲朔迷離，它的非結(jié)果預(yù)期——就是我們講有因必有果，但愛情有因未必有果。屈原詩歌中出現(xiàn)過好多愛情的場面，甚至兩個人都要結(jié)婚了，結(jié)果又是一個破碎的夢。屈原那么多的愛情詩篇，包括《離騷》在內(nèi)，究竟是對愛情的追求，還是通過香草美人對愛情的追求來寫君王之間的關(guān)系，這還可以繼續(xù)討論。政治家說屈原的追求都是君王和臣子之間的關(guān)系，我想這是一個方面，更多的是楚辭當(dāng)中對愛情具有更詩意的、更虛幻縹緲的人跟神及人跟獸的關(guān)系，人和草木之間、人跟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
漢代的長篇愛情詩值得我們關(guān)注，尤其是《孔雀東南飛》，學(xué)名叫《焦仲卿妻》，寫的是廬江安徽一帶焦仲卿和劉蘭芝之間的愛情悲劇故事。作為一個愛情悲劇題材，《孔雀東南飛》被不同劇種反復(fù)演繹。這里面有幾個不可忽略的基本情境。
第一，這對夫妻非常恩愛，即焦仲卿跟劉蘭芝。但有一個問題，焦仲卿經(jīng)常要上班工作，和妻子聚少離多。第二，故事中有一個婆婆，她對劉蘭芝橫挑鼻子豎挑眼。原因是什么呢？愛情、婚姻都是延續(xù)種族、發(fā)展生命，讓世界永遠活潑燦爛、開花結(jié)果的。劉蘭芝為什么被趕出去？不是她不勤勞，她每天都早起；不是她不漂亮，她被婆婆趕出去的那天，就破天荒地畫了一個細致的妝容，無論是畫眉毛，還是抹胭脂，事事精心，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次描寫一個女人嚴肅、虔誠地認真為自己化妝的過程與行為，這也是《孔雀東南飛》的一個十分細致的儀式性層面。為什么要化妝？劉蘭芝之所以被趕出去了還要打扮，是對自尊的維護，是自我安慰，也是一種自信。
我們把兩個女性化妝的場面定格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永恒，一個是《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趕出去的時候精心裝扮，這是自尊的體現(xiàn)，是屈辱中的自我救贖；另一個是《牡丹亭》中杜麗娘在游園之前的梳妝，對自己春容的裝點、打扮和自我發(fā)現(xiàn)。
我國敘事長詩中劇本改編較多。比較感人的還有白居易的《長恨歌》。唐代愛情的小詩很多，無所不有，特別是李商隱，他的那些愛情小詩美艷深刻到極致，撲朔迷離到極致。但就愛情長詩而言，確實為數(shù)不多。以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史詩般的感覺創(chuàng)作的詩歌，還有白居易的《琵琶行》、吳梅村的《圓圓曲》。長篇詩歌中好的愛情詩很少，因為敘事長詩本身就甚少。小說當(dāng)中寫愛情的有沒有呢？有，《紅樓夢》便是。在《紅樓夢》之前有沒有認認真真寫愛情的小說呢？有，不多，比如愛情的層面有多少、愛情的真摯程度有多深，還得考量。我們有好多狹邪與香艷的小說，寫愛情偏少一點，寫肉體與生理觀感偏多一點，歷代都在禁毀它們，但是始終禁毀不了，于是人們就用“中國歷代禁毀小說大全”之類的名義，編纂了一系列大部頭的書。相對而言，唐代的傳奇也即文言短篇小說，有好多關(guān)于真摯愛情的故事特別動人，后來也經(jīng)常被我們改編成各種戲曲。
二、第一部愛情史詩與經(jīng)典名劇《西廂記》
在《西廂記》之前，中國人對愛情的吟詠，從詩歌、散文到小說都有，但是跨度太長，過程充分的長篇巨制還不夠，在《西廂記》之前都構(gòu)不成愛情史詩的場面。13世紀，《西廂記》經(jīng)過了元稹《鶯鶯傳》、董解元諸宮調(diào)等名家的孕育和累積，終于石破天驚一般地問世了。元雜劇在體制上是一本四折，《西廂記》寫了五本二十一折，這是體制巨大的場面鋪排。它要寫愛情的全過程。《西廂記》之所以偉大，在于張生跟崔鶯鶯之間不是一個方面的偶然的好感，而是有一定長度和深度的、整體的、綜合的認識、追求與相互走近，是有繁復(fù)的情感遞進與升華過程的演繹，它把這個過程的前因后果有情、有理、有趣、有起承轉(zhuǎn)合地說出來了。
張生是趕考的舉子，可是他一看到崔鶯鶯方向感就偏移了，立馬放棄復(fù)習(xí)的大業(yè)，迅速墜入愛河。他有兩個舉動：一是看到崔鶯鶯就喜歡，感覺猛然之間遇到了天仙；二是鶯鶯扭頭走遠后，他還要思考這天仙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的萬千含義，還要看人家在沙地上留下的腳印是大是小、是深是淺，為此琢磨了半天，興味無窮。一般認為中國男人從后唐起，特別喜歡女人的小腳，這是一種特殊、變態(tài)、扭曲的審美文化，就是女人的腳越小越好。荷蘭漢學(xué)家高羅佩認為，小腳可以更突出女人的體態(tài)。其實小腳的女性行之不遠，只能成為閨閣的主人，這就是男主外的另外一層反向的規(guī)定性。所以關(guān)于崔鶯鶯的腳印，張生就仔細研究了半天。
張生一看到小丫頭紅娘之后，就跟她講，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年方二十三，要點在后面一句話，未曾娶親，這就是讓紅娘把單身漢具備求親的條件這一信息，馬上傳到崔鶯鶯的耳邊。崔鶯鶯聽完以后，心知肚明，這就為后來的戲做好了鋪墊。
在愛情史詩中，一定要有一個非常主動的人，張生就是一個非常主動、非常直接、非常古典又現(xiàn)代的人。王實甫了不起，他是北京人。大家都說“十部傳奇九相思”，南方人最會寫愛情。實際上不然，第一部愛情史詩《西廂記》恰恰是北京人王實甫寫的，他最大的長處是把張生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看上就愛上，愛上就第一時間準確無誤地傳遞出自己單身的信號。任何愛情戲必然有一個人無怨無悔地追求，愛情是一種迷狂的狀態(tài)。一個人無怨無悔地飛蛾撲火般追求，張生就是這樣一個人。
崔鶯鶯是什么情況呢？她的父親是前朝的相國。這種人家為什么到普救寺？因為他們家對普救寺有過恩惠和捐助。當(dāng)把父親的棺木扶回老家安葬時，經(jīng)過普救寺，到這里做法事，稍略休息。前朝相國的遺孀和女兒就住在普救寺，于是就有了崔、張的相遇，然后張生準確無誤發(fā)出信息，這是第一。第二，張生非常聰明，你做法事我也借你們這個道場，我也為我們家的長輩做做法事，實際上這些都不重要，他之所以來此，為了第二次再來看看崔鶯鶯。第一次見面張生很喜歡崔鶯鶯，因為她長得好看，那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到了第二次做法事的時候，王實甫的本事高，他讓所有的男人都對現(xiàn)實版的羅敷——崔鶯鶯產(chǎn)生了極大的審美震撼。這些和尚在敲木魚，有的人敲來敲去，敲到前面和尚頭上去了，因為大家爭著看崔鶯鶯，所以那天很多和尚都被后面和尚打傷了，這就從側(cè)面烘托出崔鶯鶯的驚世之美。
這是愛情史詩的基本元素。一定要有一個癡狂者，一個天仙美人，這是吸引大家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是愛情史詩的共同之處。但是事情不止于此，為什么《西廂記》偉大？第一層面是外貌。花朵燦爛、孔雀開屏的美好，叫外貌之美，即佛家所謂的皮相之美。但是任何花朵開得最艷麗的時候，離它凋謝就不遠了。所以，僅僅靠外表之美還不行，一定要有內(nèi)在的深刻的美。
《西廂記》的第二個層面在于，它不僅是對外在之美的一種欣賞和把玩，更多的是內(nèi)在之美的次第綻放。比方說崔鶯鶯彈琴、吟詩、燒香，張生也能呼應(yīng)，這一呼應(yīng)就了不得了，這說明：第一，我能夠知道你彈的是什么曲子；第二，我知道你寫的詩想表達什么；第三，你寫的詩我知道怎么答對，你有上句我有下句。這是中國才子佳人最基本的傳情達意方式。外表之美是短暫的，一定要有較高的藝術(shù)感覺、共同的生命追求，彼此之間能夠共鳴。在第二個層面上張生又近乎答了滿分，他知道人家彈什么曲子，完全能夠吟詩答對，因此雙方之間頗有好感，互為知音。
此后，崔鶯鶯給了一個明確的信息：“明月三五夜，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睆埳烷_始解讀這是什么意思，月亮到十五的時候，花園那個地方給我留著門，我們將在這里相會。果然，他在十五之夜跑過去敲花園的角門，但是敲門無效。于是張生就來了一個果決的行動，由樹爬墻之后不顧一切地跳下去。但是崔鶯鶯第一時間加以痛斥：“張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這里燒香，你無故至此；若夫人聞知，有何理說！”你來這里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趕緊走，我們家是大戶人家，容不得你這種情感上雞鳴狗盜的不良之徒。這是張生的第一次挫折或者說誤讀，也有可能是崔鶯鶯本身的矜持和變卦。鶯鶯以前可能就是想約會，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旁邊還有一個小“間諜”。紅娘是老夫人派過來看管的，不僅僅是飲食起居，還要報告她的一切動態(tài)。于是鶯鶯立馬就翻臉，讓張生非常難受。但是他們的愛情發(fā)展有進步、有升華。第一，外表的相悅；第二，內(nèi)在的文化藝術(shù)志趣相投，這是內(nèi)心情感的交融；第三，張生有“愣頭青”一般的追求，哪怕失敗也要跳墻，說明他有決心、有勇氣。荀派的紅娘戲演得特別好，但也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京劇不擅長演張生和崔鶯鶯，但演紅娘小丫頭特別擅長，她急功近利，等著看好戲，心底無私，樂于助人。
第三個層面是要有驚天大事件。孫飛虎五千人賊軍把普救寺團團圍住，因為崔鶯鶯之美名聲在外，賊兵要搶回去作為壓寨夫人，三日之內(nèi)把人交出來，不然燒寺。緊急情況下，老夫人沒有任何辦法，跟崔鶯鶯商量，她們貼一個告示，但凡有退得賊兵者，愿把崔鶯鶯許配給他為妻。告示一貼出來，第一個揭榜的人肯定是張生，這邊如獲至寶，接著就修書一封給他的朋友白馬將軍杜確。這也顯示出張生人脈廣，有文士，還有武官，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救命。于是普救寺之難，很快就解圍了。
怎么去履行前面的一個約定呢？但凡救得此圍者，情愿把崔鶯鶯許配給他為妻。接下來就是老夫人請客了，老夫人請的是晚宴，于是張生這一天坐立不寧，一會兒看看西，一會兒看看東，一會兒罵太陽為什么還不偏西，天為什么還不黑?！段鲙洝返难莩?，要體現(xiàn)這一段還不夠精心，還不足以把一個男人今天晚上要見他心上人的這種感覺體現(xiàn)出來。類似這種獨角戲，《牡丹亭》做得很好。好不容易到了晚宴，張生想著馬上要做新郎了，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摯愛、所有的冒險都成功了，這就值得。就在他滿懷憧憬的時候，老夫人說了一句話，崔鶯鶯趕快給你哥哥把酒。這句話不是把她許配給張生，而是當(dāng)面賴賬，把預(yù)定的夫妻關(guān)系置換成兄妹關(guān)系。這讓崔鶯鶯和張生的心都從熱氣騰騰的火山變成了寒森森的冰窖，人家讓做兄妹，沒讓做夫妻，再也不談結(jié)婚的事。
于是在這種情況下，張生回去后就自哀自嘆自傷，接下來便氣息奄奄，人命危淺，只剩下一口氣了。張生回去坐不寧、睡不安，就是這么郁郁寡歡、朝不保夕，為了愛的失落而等死。等到紅娘來看他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張生這人不成了，眼見著就要到西天了，于是就急忙回去傳遞這緊急的信息。
絕境之下，崔鶯鶯，一個淑女和大家閨秀，一個前朝相國的閨女，一個媽媽嚴格看管的女子，終于在最后一刻叫紅娘抱著被子，走進張生的房，上了張生的床，做了張生的新嫁娘。兩個人根本沒有結(jié)婚，就先有了肉體的結(jié)合，就是因為這兩個人的結(jié)合，有了愛情的滋潤，張生才起死回生，重新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和男人的雄厚，最終走向花好月圓。
問題在于老夫人的反應(yīng)。知女莫如娘，老夫人一看這兩天崔鶯鶯言語體態(tài)跟往常不一樣，這其中必定有詐，于是把紅娘找過來審問，要動家法打下這小丫頭的下截來，這就是京劇里著名的“拷紅”。紅娘從被打到后來發(fā)展為主動反抗，她說都是老夫人您不好，自己不守諾言，說要把女兒嫁給人家，最后反悔了，都怪您自己。老夫人想想也覺得不對，就把張生叫來，很清醒、很冷靜、很老辣地告訴他一句話，趕考去，立馬就走，考中狀元回來見我們，考不中狀元休來見我們。這就是一個老夫人、一個相國夫人對張生的態(tài)度，不談情感，只告訴他一件事情，考不中休回來。
張生赴考離別的時候，《西廂記》營造了一個非常好的畫面：秋色當(dāng)中一家人送張生，讓雙方當(dāng)事人的萬千煩惱充于胸臆。崔鶯鶯講的話一往情深，“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這跟老夫人完全不一樣，只要我們能夠在一起長相守，比那些分離的狀元夫妻要美好得多。
這一出戲的基本沖突就是這樣。至于后來又有好多情節(jié)，原來崔鶯鶯曾被許配給了老夫人的一個侄兒鄭恒，侄兒后來被氣死，那些都不是這個戲的主戲，寫得不經(jīng)心，演起來也不好看。但是這個戲有幾點值得總結(jié)。第一，是愛情的史詩。第二，把愛情寫到極致絕美。第三，寫為了愛情情愿犧牲自己生命。第四，寫一個大家閨秀自己會主動去找張生，跟他有肌膚之親。第五，崔鶯鶯的座右銘是“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第六，這個戲結(jié)束的時候，王實甫寫道“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句話就了不起了：王實甫不是僅僅希望崔鶯鶯跟張生好，他有一種人文的關(guān)照，有一種大世界的胸懷，有一種宇宙救贖般的關(guān)愛感，希望大家都好，就是愿天下有情的人終成眷屬。把兩個人之愛變成博愛，希望大家都好。這就是杜甫自己在雷雨交加中瑟瑟發(fā)抖，還想著應(yīng)該有房子給天下的寒士住的境界之延伸；竇娥自己都死了，還對父親說了一句話，“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為百姓申冤，替萬民除害。這種人文主義的關(guān)懷，同樣也體現(xiàn)在《西廂記》中。
《西廂記》中又誕生了一個偉大的角色——紅娘。紅娘是一個不識字的小丫頭，卻是崔、張之間最好的橋梁。她一次又一次幫助他們，他們兩個人在里面卿卿我我、歡愛要好的時候，她在外面看守做哨兵，這一看就是一夜，雨露風(fēng)霜蒼苔都得忍著。中國人做媒，之前講月老，自從13世紀有了王實甫的《西廂記》之后，男的做媒叫月老，女的做媒叫紅娘。這就是《西廂記》給我們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之一。
由一個人到一對人奮不顧身，從皮相之愛到對文化素質(zhì)、藝術(shù)感覺之愛，文學(xué)和人文之愛，最后愛中有波折，波折中有轉(zhuǎn)折，轉(zhuǎn)折中有激蕩。盡管所有的愛情都是以死亡作為歸結(jié)，然而該劇則是以死亡作為保證愛情最好的一個臨界點。凡此種種，在《西廂記》中都有深刻的呈現(xiàn)。剛才我們講到博愛，不是為自己一家的愛，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才是《西廂記》人文主義精神和博愛主義的情操。
《西廂記》一出，贊美之詞很多，但是也有好多不同的反應(yīng)。比如，《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在讀《西廂記》《牡丹亭》之前是玩伴，根本沒有談戀愛，后來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喜歡《西廂記》《牡丹亭》的時候，兩個人就從一般的“少年不知愛情愁”的玩伴關(guān)系，到最后成為真正愛情的關(guān)系。所以《西廂記》是一盞明燈，是中國第一部愛情史詩，是最早的愛情啟蒙書。《西廂記》給這些人，包括賈寶玉、林黛玉指明了方向。
但是《西廂記》自從誕生之后，元明清以來，一直受到封建衛(wèi)道士的圍攻。他們覺得王實甫、湯顯祖這些人都是要進地獄的，他們鼓動青年男女未婚先愛，先享受肌膚之親再結(jié)婚，違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誨淫誨盜，該受懲罰。這些“羨慕嫉妒恨”的說法不足為訓(xùn)。
一般來講，愛情跟青春有關(guān)，愛情的基本元素跟年歲有關(guān)，過了花季的愛情漸變?yōu)榉醇竟?jié)的精神之愛而已。《西廂記》寫出了青年人的純愛、純情，為了愛情敢于獻身，寫出了花開當(dāng)摘則須摘，莫待花謝空摘枝。因此，《西廂記》是中國第一部愛情史詩，其崛起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有那么多層次，從皮相之愛，到愛好和文藝、人文之愛，最后以生命來殉愛情。崔鶯鶯跟張生相會，背叛了多少家風(fēng)祖訓(xùn)，但那就是一種回報，就是你救了我，但我娘食言之后的一種堅定的獻身與徹底的補償。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謝柏梁：四川電影電視學(xué)院、上海交通大學(xué)、香港紫荊書院教授，中國戲劇文學(xué)學(xué)會榮譽會長。
（責(zé)任編輯 劉艷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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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要有愛情？愛情產(chǎn)生的指向是什么？整個世界的繁衍離不開傳宗接代的行為，無論動物還是植物?；ǘ溟_得最艷的時候是為了招蜂引蝶，最大好處是借此傳播不同的雌雄花粉。傳花粉是很艱難的過程，植物之間沒有約會的可能，無非被動地靠風(fēng)吹雨打，靠蝴蝶的傳播、蜜蜂的擷取，因此形成了不同的花語交流，授粉后結(jié)果流傳。這是植物界。
動物界更是有它們的愛情，盡管不同動物的發(fā)情期跟求偶期不一樣，但是它們也適時呈現(xiàn)了最美好的狀態(tài)。跟人類不同的一點是，在人類社會中，一般意義來講，我們認為女性最美麗，從事繪畫雕塑的人往往都把女性作為描摹對象。男性也存在著陽剛之美，雄風(fēng)凜然，但是相對而言女性更美一些，這是高級動物人類的情況?？墒且话銊游锏那闆r完全不一樣，動物世界中凡是雄性的就好看，雄性的獅子威武，孔雀是雄性在開屏，雌孔雀和母獅子從觀賞上來看灰頭土臉，比較一般。
人類特別的地方非但是以女性的美作為審美的一個特有標(biāo)志，還在于關(guān)于愛情的追求與謳歌。世界發(fā)展、生命延續(xù)都有一個傳宗接代的過程，其中有一個生命如花、璀璨如星的階段。人類在璀璨青春的階段，男女之間產(chǎn)生的美好的感情通常叫愛情。
人們對愛情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古希臘柏拉圖認為愛情有三個特點。第一，愛情之花開到極致的時候是一種迷狂、一種沉醉，是一種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極端生命體驗。第二，愛情有非傳遞性，愛情對當(dāng)事者而言有其唯一性。第三，柏拉圖認為為了愛情而死的那批軍隊可能是最強的軍隊。柏拉圖可能是先哲中最早對愛情研究比較透徹的人。他認為情人當(dāng)中產(chǎn)生的視線，究竟是心理的還是物理的，這種極微的分子的流值得研究。我們中國對應(yīng)的一句話，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偟膩碇v，最理想的愛情是通向婚姻，但是在人世間也好，在戲曲作品中也罷，愛情常常不能跟婚姻得到最好的耦合、延續(xù)和推進。未必所有的愛情都通向婚姻，未必婚姻都源自愛情，未必愛情能夠磨得過婚姻的現(xiàn)實和骨感。當(dāng)愛情與婚姻不相關(guān)時，當(dāng)愛情與婚姻受到某種力量阻礙時，可能就會產(chǎn)生戲劇屬性的不同走向，有悲劇和苦戲，有喜劇和鬧劇，有正劇和歷史劇，有著千變?nèi)f化的不同體現(xiàn)。
中國式的愛情在國際上有著不同的認定。好多西方人認為中國人是沒有愛情的，他們都誤解成中國人基本上先結(jié)婚，后戀愛。因為中國人過去幾千年來，大部分情況下是等到掀起紅蓋頭、掀起嫁衣的時候，才知道女人是美是丑，是黑是白，過去男人的興奮點就在這一點上，掀起蓋頭的歡悅感或者失望感可能并生。但是西方愛情更多的是一種相互之間的情感的交流，當(dāng)事人之間相互喜歡，產(chǎn)生愛情，才能走向婚姻，所以他們說中國人沒有愛情、缺乏愛情。如果說中國人的愛情肯定是雙向的，是堅定的、長久的，西方人就表示莫大的懷疑，他們說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存在作為愛情基礎(chǔ)的自主性，連相互之間接觸的機會都太少。
可是我們今天講的三大愛情劇，從《西廂記》《牡丹亭》到《長生殿》，恰恰從戲劇藝術(shù)方面證明了中國人有自己的愛情，中華民族有自己的愛情，中華文化中有自己的愛情史詩。
在《西廂記》之前，中國文藝作品中沒有以如此大的篇幅來描寫愛情的。我們簡要地回顧一下，中國愛情的篇章最早可以從哪里找到。翻開《詩經(jīng)》，我們從《周南》《召南》《邶風(fēng)》《衛(wèi)風(fēng)》等十五國風(fēng)中來看，從華北到華中一帶所產(chǎn)生的民歌民謠，從周初到春秋中葉五百年產(chǎn)生了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它由民間集體無意識創(chuàng)作。風(fēng)、雅、頌中的“風(fēng)”，即民歌民謠中有好多愛情的詩篇。中國古代愛情的歌謠發(fā)端在《詩經(jīng)》，但《詩經(jīng)》都是短章。
后來到了楚辭的階段，談愛情的詩篇明顯增多，特別是屈原、宋玉等楚人有一些愛情的篇章。愛情更多地具備詩情畫意：它的浪漫，它的撲朔迷離，它的非結(jié)果預(yù)期——就是我們講有因必有果，但愛情有因未必有果。屈原詩歌中出現(xiàn)過好多愛情的場面，甚至兩個人都要結(jié)婚了，結(jié)果又是一個破碎的夢。屈原那么多的愛情詩篇，包括《離騷》在內(nèi)，究竟是對愛情的追求，還是通過香草美人對愛情的追求來寫君王之間的關(guān)系，這還可以繼續(xù)討論。政治家說屈原的追求都是君王和臣子之間的關(guān)系，我想這是一個方面，更多的是楚辭當(dāng)中對愛情具有更詩意的、更虛幻縹緲的人跟神及人跟獸的關(guān)系，人和草木之間、人跟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
漢代的長篇愛情詩值得我們關(guān)注，尤其是《孔雀東南飛》，學(xué)名叫《焦仲卿妻》，寫的是廬江安徽一帶焦仲卿和劉蘭芝之間的愛情悲劇故事。作為一個愛情悲劇題材，《孔雀東南飛》被不同劇種反復(fù)演繹。這里面有幾個不可忽略的基本情境。
第一，這對夫妻非常恩愛，即焦仲卿跟劉蘭芝。但有一個問題，焦仲卿經(jīng)常要上班工作，和妻子聚少離多。第二，故事中有一個婆婆，她對劉蘭芝橫挑鼻子豎挑眼。原因是什么呢？愛情、婚姻都是延續(xù)種族、發(fā)展生命，讓世界永遠活潑燦爛、開花結(jié)果的。劉蘭芝為什么被趕出去？不是她不勤勞，她每天都早起；不是她不漂亮，她被婆婆趕出去的那天，就破天荒地畫了一個細致的妝容，無論是畫眉毛，還是抹胭脂，事事精心，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次描寫一個女人嚴肅、虔誠地認真為自己化妝的過程與行為，這也是《孔雀東南飛》的一個十分細致的儀式性層面。為什么要化妝？劉蘭芝之所以被趕出去了還要打扮，是對自尊的維護，是自我安慰，也是一種自信。
我們把兩個女性化妝的場面定格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永恒，一個是《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趕出去的時候精心裝扮，這是自尊的體現(xiàn)，是屈辱中的自我救贖；另一個是《牡丹亭》中杜麗娘在游園之前的梳妝，對自己春容的裝點、打扮和自我發(fā)現(xiàn)。
我國敘事長詩中劇本改編較多。比較感人的還有白居易的《長恨歌》。唐代愛情的小詩很多，無所不有，特別是李商隱，他的那些愛情小詩美艷深刻到極致，撲朔迷離到極致。但就愛情長詩而言，確實為數(shù)不多。以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史詩般的感覺創(chuàng)作的詩歌，還有白居易的《琵琶行》、吳梅村的《圓圓曲》。長篇詩歌中好的愛情詩很少，因為敘事長詩本身就甚少。小說當(dāng)中寫愛情的有沒有呢？有，《紅樓夢》便是。在《紅樓夢》之前有沒有認認真真寫愛情的小說呢？有，不多，比如愛情的層面有多少、愛情的真摯程度有多深，還得考量。我們有好多狹邪與香艷的小說，寫愛情偏少一點，寫肉體與生理觀感偏多一點，歷代都在禁毀它們，但是始終禁毀不了，于是人們就用“中國歷代禁毀小說大全”之類的名義，編纂了一系列大部頭的書。相對而言，唐代的傳奇也即文言短篇小說，有好多關(guān)于真摯愛情的故事特別動人，后來也經(jīng)常被我們改編成各種戲曲。
二、第一部愛情史詩與經(jīng)典名劇《西廂記》
在《西廂記》之前，中國人對愛情的吟詠，從詩歌、散文到小說都有，但是跨度太長，過程充分的長篇巨制還不夠，在《西廂記》之前都構(gòu)不成愛情史詩的場面。13世紀，《西廂記》經(jīng)過了元稹《鶯鶯傳》、董解元諸宮調(diào)等名家的孕育和累積，終于石破天驚一般地問世了。元雜劇在體制上是一本四折，《西廂記》寫了五本二十一折，這是體制巨大的場面鋪排。它要寫愛情的全過程。《西廂記》之所以偉大，在于張生跟崔鶯鶯之間不是一個方面的偶然的好感，而是有一定長度和深度的、整體的、綜合的認識、追求與相互走近，是有繁復(fù)的情感遞進與升華過程的演繹，它把這個過程的前因后果有情、有理、有趣、有起承轉(zhuǎn)合地說出來了。
張生是趕考的舉子，可是他一看到崔鶯鶯方向感就偏移了，立馬放棄復(fù)習(xí)的大業(yè)，迅速墜入愛河。他有兩個舉動：一是看到崔鶯鶯就喜歡，感覺猛然之間遇到了天仙；二是鶯鶯扭頭走遠后，他還要思考這天仙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的萬千含義，還要看人家在沙地上留下的腳印是大是小、是深是淺，為此琢磨了半天，興味無窮。一般認為中國男人從后唐起，特別喜歡女人的小腳，這是一種特殊、變態(tài)、扭曲的審美文化，就是女人的腳越小越好。荷蘭漢學(xué)家高羅佩認為，小腳可以更突出女人的體態(tài)。其實小腳的女性行之不遠，只能成為閨閣的主人，這就是男主外的另外一層反向的規(guī)定性。所以關(guān)于崔鶯鶯的腳印，張生就仔細研究了半天。
張生一看到小丫頭紅娘之后，就跟她講，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年方二十三，要點在后面一句話，未曾娶親，這就是讓紅娘把單身漢具備求親的條件這一信息，馬上傳到崔鶯鶯的耳邊。崔鶯鶯聽完以后，心知肚明，這就為后來的戲做好了鋪墊。
在愛情史詩中，一定要有一個非常主動的人，張生就是一個非常主動、非常直接、非常古典又現(xiàn)代的人。王實甫了不起，他是北京人。大家都說“十部傳奇九相思”，南方人最會寫愛情。實際上不然，第一部愛情史詩《西廂記》恰恰是北京人王實甫寫的，他最大的長處是把張生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看上就愛上，愛上就第一時間準確無誤地傳遞出自己單身的信號。任何愛情戲必然有一個人無怨無悔地追求，愛情是一種迷狂的狀態(tài)。一個人無怨無悔地飛蛾撲火般追求，張生就是這樣一個人。
崔鶯鶯是什么情況呢？她的父親是前朝的相國。這種人家為什么到普救寺？因為他們家對普救寺有過恩惠和捐助。當(dāng)把父親的棺木扶回老家安葬時，經(jīng)過普救寺，到這里做法事，稍略休息。前朝相國的遺孀和女兒就住在普救寺，于是就有了崔、張的相遇，然后張生準確無誤發(fā)出信息，這是第一。第二，張生非常聰明，你做法事我也借你們這個道場，我也為我們家的長輩做做法事，實際上這些都不重要，他之所以來此，為了第二次再來看看崔鶯鶯。第一次見面張生很喜歡崔鶯鶯，因為她長得好看，那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到了第二次做法事的時候，王實甫的本事高，他讓所有的男人都對現(xiàn)實版的羅敷——崔鶯鶯產(chǎn)生了極大的審美震撼。這些和尚在敲木魚，有的人敲來敲去，敲到前面和尚頭上去了，因為大家爭著看崔鶯鶯，所以那天很多和尚都被后面和尚打傷了，這就從側(cè)面烘托出崔鶯鶯的驚世之美。
這是愛情史詩的基本元素。一定要有一個癡狂者，一個天仙美人，這是吸引大家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是愛情史詩的共同之處。但是事情不止于此，為什么《西廂記》偉大？第一層面是外貌。花朵燦爛、孔雀開屏的美好，叫外貌之美，即佛家所謂的皮相之美。但是任何花朵開得最艷麗的時候，離它凋謝就不遠了。所以，僅僅靠外表之美還不行，一定要有內(nèi)在的深刻的美。
《西廂記》的第二個層面在于，它不僅是對外在之美的一種欣賞和把玩，更多的是內(nèi)在之美的次第綻放。比方說崔鶯鶯彈琴、吟詩、燒香，張生也能呼應(yīng)，這一呼應(yīng)就了不得了，這說明：第一，我能夠知道你彈的是什么曲子；第二，我知道你寫的詩想表達什么；第三，你寫的詩我知道怎么答對，你有上句我有下句。這是中國才子佳人最基本的傳情達意方式。外表之美是短暫的，一定要有較高的藝術(shù)感覺、共同的生命追求，彼此之間能夠共鳴。在第二個層面上張生又近乎答了滿分，他知道人家彈什么曲子，完全能夠吟詩答對，因此雙方之間頗有好感，互為知音。
此后，崔鶯鶯給了一個明確的信息：“明月三五夜，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睆埳烷_始解讀這是什么意思，月亮到十五的時候，花園那個地方給我留著門，我們將在這里相會。果然，他在十五之夜跑過去敲花園的角門，但是敲門無效。于是張生就來了一個果決的行動，由樹爬墻之后不顧一切地跳下去。但是崔鶯鶯第一時間加以痛斥：“張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這里燒香，你無故至此；若夫人聞知，有何理說！”你來這里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趕緊走，我們家是大戶人家，容不得你這種情感上雞鳴狗盜的不良之徒。這是張生的第一次挫折或者說誤讀，也有可能是崔鶯鶯本身的矜持和變卦。鶯鶯以前可能就是想約會，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旁邊還有一個小“間諜”。紅娘是老夫人派過來看管的，不僅僅是飲食起居，還要報告她的一切動態(tài)。于是鶯鶯立馬就翻臉，讓張生非常難受。但是他們的愛情發(fā)展有進步、有升華。第一，外表的相悅；第二，內(nèi)在的文化藝術(shù)志趣相投，這是內(nèi)心情感的交融；第三，張生有“愣頭青”一般的追求，哪怕失敗也要跳墻，說明他有決心、有勇氣。荀派的紅娘戲演得特別好，但也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京劇不擅長演張生和崔鶯鶯，但演紅娘小丫頭特別擅長，她急功近利，等著看好戲，心底無私，樂于助人。
第三個層面是要有驚天大事件。孫飛虎五千人賊軍把普救寺團團圍住，因為崔鶯鶯之美名聲在外，賊兵要搶回去作為壓寨夫人，三日之內(nèi)把人交出來，不然燒寺。緊急情況下，老夫人沒有任何辦法，跟崔鶯鶯商量，她們貼一個告示，但凡有退得賊兵者，愿把崔鶯鶯許配給他為妻。告示一貼出來，第一個揭榜的人肯定是張生，這邊如獲至寶，接著就修書一封給他的朋友白馬將軍杜確。這也顯示出張生人脈廣，有文士，還有武官，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救命。于是普救寺之難，很快就解圍了。
怎么去履行前面的一個約定呢？但凡救得此圍者，情愿把崔鶯鶯許配給他為妻。接下來就是老夫人請客了，老夫人請的是晚宴，于是張生這一天坐立不寧，一會兒看看西，一會兒看看東，一會兒罵太陽為什么還不偏西，天為什么還不黑?！段鲙洝返难莩?，要體現(xiàn)這一段還不夠精心，還不足以把一個男人今天晚上要見他心上人的這種感覺體現(xiàn)出來。類似這種獨角戲，《牡丹亭》做得很好。好不容易到了晚宴，張生想著馬上要做新郎了，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摯愛、所有的冒險都成功了，這就值得。就在他滿懷憧憬的時候，老夫人說了一句話，崔鶯鶯趕快給你哥哥把酒。這句話不是把她許配給張生，而是當(dāng)面賴賬，把預(yù)定的夫妻關(guān)系置換成兄妹關(guān)系。這讓崔鶯鶯和張生的心都從熱氣騰騰的火山變成了寒森森的冰窖，人家讓做兄妹，沒讓做夫妻，再也不談結(jié)婚的事。
于是在這種情況下，張生回去后就自哀自嘆自傷，接下來便氣息奄奄，人命危淺，只剩下一口氣了。張生回去坐不寧、睡不安，就是這么郁郁寡歡、朝不保夕，為了愛的失落而等死。等到紅娘來看他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張生這人不成了，眼見著就要到西天了，于是就急忙回去傳遞這緊急的信息。
絕境之下，崔鶯鶯，一個淑女和大家閨秀，一個前朝相國的閨女，一個媽媽嚴格看管的女子，終于在最后一刻叫紅娘抱著被子，走進張生的房，上了張生的床，做了張生的新嫁娘。兩個人根本沒有結(jié)婚，就先有了肉體的結(jié)合，就是因為這兩個人的結(jié)合，有了愛情的滋潤，張生才起死回生，重新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和男人的雄厚，最終走向花好月圓。
問題在于老夫人的反應(yīng)。知女莫如娘，老夫人一看這兩天崔鶯鶯言語體態(tài)跟往常不一樣，這其中必定有詐，于是把紅娘找過來審問，要動家法打下這小丫頭的下截來，這就是京劇里著名的“拷紅”。紅娘從被打到后來發(fā)展為主動反抗，她說都是老夫人您不好，自己不守諾言，說要把女兒嫁給人家，最后反悔了，都怪您自己。老夫人想想也覺得不對，就把張生叫來，很清醒、很冷靜、很老辣地告訴他一句話，趕考去，立馬就走，考中狀元回來見我們，考不中狀元休來見我們。這就是一個老夫人、一個相國夫人對張生的態(tài)度，不談情感，只告訴他一件事情，考不中休回來。
張生赴考離別的時候，《西廂記》營造了一個非常好的畫面：秋色當(dāng)中一家人送張生，讓雙方當(dāng)事人的萬千煩惱充于胸臆。崔鶯鶯講的話一往情深，“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這跟老夫人完全不一樣，只要我們能夠在一起長相守，比那些分離的狀元夫妻要美好得多。
這一出戲的基本沖突就是這樣。至于后來又有好多情節(jié)，原來崔鶯鶯曾被許配給了老夫人的一個侄兒鄭恒，侄兒后來被氣死，那些都不是這個戲的主戲，寫得不經(jīng)心，演起來也不好看。但是這個戲有幾點值得總結(jié)。第一，是愛情的史詩。第二，把愛情寫到極致絕美。第三，寫為了愛情情愿犧牲自己生命。第四，寫一個大家閨秀自己會主動去找張生，跟他有肌膚之親。第五，崔鶯鶯的座右銘是“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第六，這個戲結(jié)束的時候，王實甫寫道“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句話就了不起了：王實甫不是僅僅希望崔鶯鶯跟張生好，他有一種人文的關(guān)照，有一種大世界的胸懷，有一種宇宙救贖般的關(guān)愛感，希望大家都好，就是愿天下有情的人終成眷屬。把兩個人之愛變成博愛，希望大家都好。這就是杜甫自己在雷雨交加中瑟瑟發(fā)抖，還想著應(yīng)該有房子給天下的寒士住的境界之延伸；竇娥自己都死了，還對父親說了一句話，“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為百姓申冤，替萬民除害。這種人文主義的關(guān)懷，同樣也體現(xiàn)在《西廂記》中。
《西廂記》中又誕生了一個偉大的角色——紅娘。紅娘是一個不識字的小丫頭，卻是崔、張之間最好的橋梁。她一次又一次幫助他們，他們兩個人在里面卿卿我我、歡愛要好的時候，她在外面看守做哨兵，這一看就是一夜，雨露風(fēng)霜蒼苔都得忍著。中國人做媒，之前講月老，自從13世紀有了王實甫的《西廂記》之后，男的做媒叫月老，女的做媒叫紅娘。這就是《西廂記》給我們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之一。
由一個人到一對人奮不顧身，從皮相之愛到對文化素質(zhì)、藝術(shù)感覺之愛，文學(xué)和人文之愛，最后愛中有波折，波折中有轉(zhuǎn)折，轉(zhuǎn)折中有激蕩。盡管所有的愛情都是以死亡作為歸結(jié)，然而該劇則是以死亡作為保證愛情最好的一個臨界點。凡此種種，在《西廂記》中都有深刻的呈現(xiàn)。剛才我們講到博愛，不是為自己一家的愛，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才是《西廂記》人文主義精神和博愛主義的情操。
《西廂記》一出，贊美之詞很多，但是也有好多不同的反應(yīng)。比如，《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在讀《西廂記》《牡丹亭》之前是玩伴，根本沒有談戀愛，后來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喜歡《西廂記》《牡丹亭》的時候，兩個人就從一般的“少年不知愛情愁”的玩伴關(guān)系，到最后成為真正愛情的關(guān)系。所以《西廂記》是一盞明燈，是中國第一部愛情史詩，是最早的愛情啟蒙書。《西廂記》給這些人，包括賈寶玉、林黛玉指明了方向。
但是《西廂記》自從誕生之后，元明清以來，一直受到封建衛(wèi)道士的圍攻。他們覺得王實甫、湯顯祖這些人都是要進地獄的，他們鼓動青年男女未婚先愛，先享受肌膚之親再結(jié)婚，違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誨淫誨盜，該受懲罰。這些“羨慕嫉妒恨”的說法不足為訓(xùn)。
一般來講，愛情跟青春有關(guān)，愛情的基本元素跟年歲有關(guān)，過了花季的愛情漸變?yōu)榉醇竟?jié)的精神之愛而已。《西廂記》寫出了青年人的純愛、純情，為了愛情敢于獻身，寫出了花開當(dāng)摘則須摘，莫待花謝空摘枝。因此，《西廂記》是中國第一部愛情史詩，其崛起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有那么多層次，從皮相之愛，到愛好和文藝、人文之愛，最后以生命來殉愛情。崔鶯鶯跟張生相會，背叛了多少家風(fēng)祖訓(xùn)，但那就是一種回報，就是你救了我，但我娘食言之后的一種堅定的獻身與徹底的補償。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
謝柏梁：四川電影電視學(xué)院、上海交通大學(xué)、香港紫荊書院教授，中國戲劇文學(xué)學(xué)會榮譽會長。
（責(zé)任編輯 劉艷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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