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悅
摘 要 《歸園田居(其一)》凝聚著陶淵明對人生理性與自我實現(xiàn)的理解與感悟,通過“誤入”與“三十年”的知行錯位、“敘事”與“抒情”的表達錯位、“虛”與“實”的感知錯位這三重錯位結構,展現(xiàn)他在仕與隱的矛盾沖突中徘徊掙扎直到超脫的生命歷程。
關鍵詞 《歸園田居(其一)》? 錯位? 陶淵明
《歸園田居》這一組詩以田園生活為核心,感發(fā)其意。究其整體而言,以第一首為起點,或?qū)憵w隱田園后的寧靜欣喜,或?qū)戅r(nóng)耕生活的真實勞作,或?qū)懺E別官場后的自得和諧。而縱使寫了親身躬耕的勞累與不易、種植結果的不盡如人意,也終究是以陶淵明一心向田園為核心。
其一卻不僅于此。主體內(nèi)容雖然亦展示歸田之喜,卻沒有專注地說歸園之事、寫田園之景:陶淵明在寫歸向何處與歸去如何之前,先極言歸去之因與從何而歸,同時引人思索,如真的僅僅是簡單的無心誤入與選擇錯誤,為何會一去三十年?此般表達耐人尋味,用意何為?孫紹振先生提出的錯位理論或可以還原其中深意。緣此,文章從感知錯位、知行錯位和表達錯位的角度,挖掘《歸園田居(其一)》情感內(nèi)蘊與詩歌張力。
一、知行錯位:“誤入”與“三十年”
孫紹振認為,“在一定限度內(nèi),人物心理( 感知、情感、語言、動機、行為,等等) 拉開的距離越大,其藝術感染力越強?!盵1]將“錯位”理論由小說遷移至詩歌中亦是如此。詩歌語言的本質(zhì)是抒情,是將詩人內(nèi)部情感外化的重要載體,“言不盡義”“得意忘言”“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皆直言文字表意的有限性,加之詩歌語言的非指涉性,與實際創(chuàng)作中曲筆言意的抒情模式,讓詩人很難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真實情意。這種語言表達與自我感知的錯位在詩歌中表現(xiàn)為“知”“行”錯位,即認知與行動的錯位。而這種錯位的搖擺幅度越大,詩人的內(nèi)心矛盾與沖突就越明顯,其詩歌的感染力亦越強。
既然是“誤入”,為何會一誤“三十年”?陶淵明一方面言“誤”的無心之舉與追悔莫及,另一方面道“三十年”的有意為之與投入至深,二者之間陡然形成了一種巨大的言行沖突與選擇矛盾。這種文本間隙召喚讀者凝神關注,陶淵明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最終下定決心脫離官場、歸隱田園,由仕入隱,達到“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靜穆和諧的生命境界。
“要深入解讀文本的密碼,就不能不具有分析矛盾的自覺?!比肱c出、仕與隱正是陶淵明所面對的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如欲分析這對矛盾,就不可不追溯至他幾次出仕的經(jīng)歷。陶淵明原本也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在這一玄學盛行、儒學退隱的時代,他卻“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從小便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教養(yǎng),樹立積極進取、以天下為己任的猛志,寫下“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翕”(《雜詩》其五)“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其八)“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jīng)》)等詩句。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言:“晉人(詩),曠達者,徵引《老》、《莊》,繁縟者徵引班(固)、揚(雄),而陶公專用《論語》。漢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圣門弟子者,淵明也”。29歲的陶淵明抱著“大濟于蒼生”的用世理想第一次為官,《昭明文選》記載他“家貧親老,起為州祭酒”。中國古人有一種觀念,認為士大夫為官是為了修齊治平,并非為了功名利祿。在此基礎上,孟子提出有一種特殊情況可以破例,即陶淵明面對的這種“家貧親老”之窘境。他初次步入官場,一方面正是為了解決這一燃眉之急,但更重要的是上文所引的,他懷揣著如曾祖父陶侃一般濟世蒼生的儒家入世情懷。而這一入世夢在他看到上司王凝之荒謬的行軍作戰(zhàn)風格時就凄然破碎,寫下“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感士不遇賦·序 》)他感嘆弄虛作假之偽事、求生問道之虛想已成主流,建功立業(yè)猶如癡人說夢,遂“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昭明文選》)。
少時理想之火變得黯淡,卻未曾熄滅,陶淵明在桓玄以“清君側(cè)”之名起兵時,認為這是實現(xiàn)理想的好時機,便在桓玄的幕府任職,卻發(fā)現(xiàn)桓玄的所作所為與他理想截然相悖,于是斷然辭官。到了40歲時,陶淵明第三次出世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又一次發(fā)現(xiàn)其理想錯付,還在《述酒》中隱晦表達對劉裕暴虐篡權的滿腔義憤。最后一次為官,陶淵明直言其不為理想,而是“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保ā稓w去來兮辭》)
“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的陶淵明在經(jīng)歷數(shù)次的任官與辭官后,清醒認識到世道多舛、國勢衰微,再加上當權者為官不為,匡扶朝政無異于癡人說夢。他深知在“舉賢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權貴”的魏晉門閥制度下,身為庶族階級的自己不僅不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甚至還要為五斗米而被迫隨俗浮沉??梢娪谖蹪嶂斜帧肮谈F”的高潔操守何其困難。棄官離去,以遠離的方式堅守自己的人格理想,或許是那個時代能找到的最好的方式。《歸園田居》組詩中對田園生活的回歸,既是精神追求,亦是陶淵明在經(jīng)歷三十年理想在現(xiàn)實的幻滅后的慎重之舉。
對于陶淵明而言,田園是人格理想的完成地與心心念念的精神家園。毋庸置疑的是,《歸園田居》中的故園圖畫表現(xiàn)的不僅是詩人的歸田之喜,也是詩人經(jīng)歷矛盾糾葛后做出的艱難抉擇。朱光潛有一段鞭辟入里的敘述:“談到感情生活,正如他的思想一樣,陶淵明并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沖突;和一切偉大的詩人一樣,他終于達到調(diào)和靜穆。我們讀他的詩,都欣賞他的沖澹,不知道這沖澹是從幾許辛酸、苦悶得來的?!盵2]回歸田園之欣喜不似作假,卻也不能無視這種選擇對陶淵明而言充滿了失落與惆悵,一切被他隱藏在其認知之“誤”與“一去三十年”的知行錯位中。也恰恰是這一“誤”字,流露出他對三十年出仕行為的惆悵和獨悲,認為其前半生選擇是一個莫大的錯誤。這種強烈欲碎的生命焦灼感與苦澀感,體現(xiàn)出了陶淵明在仕與隱、入與出之間的巨大矛盾。
二、表達錯位:“敘事”與“抒情”
縱使陶淵明內(nèi)心如此波瀾起伏,他也克制慎提,只在“性本愛丘山”這一處濃烈張揚地表達他的情感態(tài)度,而更多是將其觀點態(tài)度隱藏在“舊林”“故淵”和“塵網(wǎng)”“樊籠”這被粗筆勾勒出的歸園生活里。在這里,言愛之深與恨之切的抒情語調(diào),與述田園生活情境的敘事語調(diào)形成錯位。這種錯位差距越大,詩歌的藝術感染力就越強。
看似輕描淡寫的生活敘事實則暗合了他對污濁現(xiàn)實的批判。在“隱逸”之風盛行的魏晉,陶淵明的田園歸隱獨具一格。他的歸隱田園不是游山玩水的享受,也不是與世隔絕的孤傲,而是蘊含著自我實現(xiàn)的最高追求?;仡櫳衔乃?,不僅要能看見陶淵明靜穆的一面,還要看到他“金剛怒目”之態(tài)。少時的陶淵明也有經(jīng)世濟民的鴻鵠之志,而如今歸園田居的閑適和靜謐,是他矛盾糾葛后的慎重而理性的選擇,但這并不意味著“金剛怒目”式的光輝就此熄滅。實際上,他與現(xiàn)實的對抗一直存在。一方面,他極盡可能地敘述歸園一事,將如釋重負的心態(tài)落在詩里,呈現(xiàn)為不動聲色的“輕”。另一方面,詩人對現(xiàn)實的丑陋與不堪是深惡痛絕的,“久在樊籠里”那無時無刻的被綁縛感讓他近乎窒息,是呼之欲出的“重”。陶淵明以敘事之“輕”寫情感之“重”,這種表達錯位既是與現(xiàn)實對抗的彰顯,也是其靈魂的吶喊。換言之,越是“輕”寫景物,越是“重”地表現(xiàn)出對世俗假惡丑的厭惡。此為陶淵明表達錯位下的“惡”與“離”。
陶淵明以詩意繪就了田園,也以克制抒發(fā)了“戀”。他對景物進行了“生活化”鋪陳,幾筆白描使得景物特征與內(nèi)心感知交匯相融,質(zhì)樸簡約,不事雕琢。“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陶淵明隱居的環(huán)境稱不上富麗堂皇,甚至難言極度舒適。但這方寸之地恰好體現(xiàn)了詩人“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馀”(《飲酒二十首》)的知足心態(tài)。他的確也有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物質(zhì)是生活最基本的保證,而既然無執(zhí)于貪欲,那么“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也已足矣。一幅自然平實的田園畫面,營造了淳樸本真的意境。那在這一場景中為何“蔭后檐”“羅堂前”的是“榆柳”“桃李”,不是文人常寫的松柏或竹林?原是后者象征太重了,已然成為一個文化隱喻,如將其放置本詩,淡然自洽的詩意會被濃烈的出仕之欲打破。又為何鐘情于“雞”與“狗”呢?既是因《孟子·公孫丑》中“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的圖景根植于心,又是因為雞和犬是田園鄉(xiāng)村生氣熙攘的代表。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布景”并非僅為詩意,還彰顯了對田園生活的深情與熱忱。以簡淡語句勾勒出的簡陋生活,作為敘事歸田行為的重要一環(huán),極富“愛”“戀”的抒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與錯位,“仿佛不簡陋便不足以表現(xiàn)深情,或者說,越簡陋就越能表現(xiàn)深情?!盵3]這是表達錯位下的“愛”與“戀”。
三、感知錯位:“虛”與“實”
魏晉文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山水,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我,在陶淵明這里,全都有所體現(xiàn)。他參悟了人與自然之間某些相通之處。換言之,“天人合一”的精神內(nèi)核在陶淵明上有了實體。因而,他不是看山說山、看水說水、看花開言花開的二流詩人,不會輕易因“物轉(zhuǎn)”而“心隨”,陶淵明是在用生活寫詩,將生命體驗釀為詩歌的注腳。
他將生活變成了虛幻的詩,詩也成為虛幻的生活??梢钥闯?,陶淵明化身為自然之人,品味自然之自由、體驗自然之所感。自然浸染了他的某些情緒,“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讀山海經(jīng)》),把酒言歡之際,擇菜理園也成了一件樂事?!凹雀嘁逊N,時還讀我書”也是類似的心情,這是陶淵明在“固窮”后的一種坦然與自洽。他不將自然視為服務自身情感的工具,也不將其當作寄托情感的載體,只是將其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自在地表現(xiàn)萬物。
《歸園田居(其一)》就是典范,詩中他塑造了一個理想的故園,那是一片未曾被外界侵染,等待詩人“開荒”的“南野”,也是抱樸守真而歸向的“田園”。將看似無心入詩的尋常生活圖景與《桃花源記》對比,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詩竟然也隱約有了“桃花源”的雛形?!短一ㄔ从洝冯m據(jù)考證是陶淵明57歲所作,但“世外桃源”的影子早已然存在詩人心中?!盀跬邪畹膫ゴ笫姑驮谟冢鼮榭赡苄蚤_拓了地盤。”[4]他在靈魂的理想棲息地里,追求的正是這種沒有污濁官場,沒有戰(zhàn)亂紛飛,人人安居樂業(yè)的“可能性”。它不單單是田園,還是陶淵明人格理想和人生追求的最高體現(xiàn)。
當人們沉醉在陶淵明構造的田園中時,孫紹振提示讀者要挖掘感知錯位:“用‘氛圍的多元情感‘錯位結構來分析小說無疑有利于澄明矩陣模式的遮蔽,經(jīng)典作品那些長期的死角,無疑有望得到有效、深邃的闡釋?!盵5]對于詩歌,我們也需要看到其中的錯位。陶淵明筆下的田園自然、美好,且他自身也在這一片寧靜祥和中收獲喜悅。但詩歌是幻想的藝術,詩人也會被他所構造的美景所蒙騙,甚至會不顧環(huán)境的本真模樣,與真實氛圍產(chǎn)生感知錯位。陶淵明就是典型的只從主觀意識出發(fā)來感知氛圍,從而形成感知錯位。這種典型體現(xiàn)在陶淵明后期的詩歌中。在歸園不久后,他就備嘗親身耕種的辛酸,歷盡農(nóng)事勞作的艱難。
陶淵明“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之后,過著“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歸園田居》其三)這樣從早忙到晚的農(nóng)耕生活,但縱使如此努力,卻“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歸園田居》其三),他擔心的“常恐霜霞至,零落同草莽”(《歸園田居》其二)也成為現(xiàn)實。在“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這種家徒四壁的情況下,“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更是常態(tài),“短褐穿結,簞瓢屢空”亦不足為奇,一首《乞食》更是將這種窮困潦倒的生活說得淋漓盡致。即使如此,在《飲酒詩·清晨聞叩門》中,當有人再邀請他去做官時,陶淵明還是堅決強硬地選擇拒絕。
這是因為陶淵明感受不到“真實”生活之苦而刻意沉浸在“虛假”田園之樂中嗎?非也。他不僅清醒地認識到了農(nóng)耕之累,還能保持“固窮”的操守。正如宗白華所說:“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盵6]“虛”與“實”的感知之所以發(fā)生錯位,正是因為田園成了詩人平衡世俗與自我的棲息之地。在田園與自然中,他圓滿完成了對于政治理想與生命價值的終極思考,融入了真實自然,由此邁入了超凡脫俗的生命境界。
魯迅說陶淵明有靜穆的一面,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這番話切中肯綮地表達了陶淵明的精神面貌與詩歌內(nèi)涵?!稓w園田居(其一)》正是代表詩人無心多言其“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只淡寫“誤入”與“一去三十年”。這一“誤”,連蕩他內(nèi)心的萬千波瀾,造成“誤入”與“三十年”的知行錯位、“敘事”與“抒情”的感知錯位、“虛”與“實”的表達錯位。這種情感邏輯的三重錯位結構,恰恰揭示出陶淵明在出與處的矛盾沖突中徘徊掙扎直到超脫的生命歷程,及其中千回百轉(zhuǎn)的微妙情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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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張 生.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談宗白華對尼采思想的吸收與轉(zhuǎn)化[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38(2):130-147+230.
[作者通聯(lián):長沙市周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