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潼
很多北京人喜歡在冬天豢養(yǎng)幾只鳴蟲,陪著自己挨過寒冷的日子。
所謂鳴蟲,說白了就是能叫喚出聲兒來的昆蟲,以蟈蟈兒、蛐蛐兒、金鐘跟油葫蘆合稱為鳴蟲界的“四大天王”。眾所周知這些蟲子最多活到中秋以后,所以能在冬天出現(xiàn),那是因為專門有干這檔子行市的小販,人工繁育出鳴蟲拿在冬日里來賣,這種繁育方法被“老北京”們叫作“份”。這是京城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古流傳。而且最起碼可以回溯到明朝。
明末成書的《帝京景物略》當中《胡家村》一篇,記述了永定門外五里地被莊家包圍的胡家村盛產(chǎn)蛐蛐兒,不僅夏秋能夠滿足北京城蛐蛐兒愛好者的需求,就連寒冬臘月都不會出現(xiàn)空檔期,這些冬天的蛐蛐兒就是“份”出來的。原文記載如下:“今都人能種之,留其鳴深冬。其法,土于盆,養(yǎng)之,蟲生子土中。入冬以其土置暖炕,日水灑綿覆之,伏五六日,土蠕蠕動,又伏七八日,子出,白如蛆然。置子蔬葉,仍灑覆之,足翅成,漸以黑,匝月則鳴,鳴細于秋,入春反僵也?!边@就看出來了,冬天玩鳴蟲兒這事兒,并不像很多不明就里的人所說,是什么八旗子弟的紈绔遺風,因為《帝京景物略》出版的時候,八旗軍還在白山黑水沒進關(guān)呢。
時至今日“份”蟲兒的手段肯定比明朝有了長足的進步,這從鳴蟲兒市場上那些蟲子種類的五花八門就能感覺出來。蟈蟈兒和油葫蘆這樣的老牌種子選手依然占據(jù)著撼不動的霸主地位,但是也有越來越多叫不出名、對不上號的物種,那些以前根本沒見過的小蟲子,逐漸成了玩家的新寵。
要說起北京人喜歡蟲子的原因,大多還是來自家庭的傳承,是打從孩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受到的耳濡目染,這基因近乎都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一般都在尚且是人類幼崽的歲月,冬日里躺在炕上就開始聽著蟈蟈兒和油葫蘆的叫聲睡去醒來,慢慢長大了聽習慣了,想由心里說一句不喜歡,也挺為難吧。
屋外北風煙雪數(shù)九隆冬,在暖氣充足的房子里,侍候一番那些居住在葫蘆、瓦罐兒里的蟲子朋友,給它們喂喂食換換水,捋捋須子清清“房間”,換來幾聲清脆的呼叫,那滋味才算對得起整個冬天。沒有蟲聲的冬天是不完整的。
知道冬天里也能養(yǎng)鳴蟲兒這事情,還得是托我爺爺?shù)母!?/p>
上高三或者更早的一個三九天,老爺子坐在暖氣邊上開始摳哧幾個長條葫蘆,說是要養(yǎng)蟈蟈兒。當時就覺得他在胡說,大冬天的哪里去找蟈蟈兒?那是夏天的蟲子。
可是兩三天后,老爺子還真就從外面帶回來了兩只蟈蟈兒,只不過不像夏天那樣翠綠,這兩只顯得有點兒“生銹”。
后來的日子,就是我爺爺每天都在伺候這兩只蟈蟈兒。喂飯、喂菜、蓋被、挪窩兒,還動不動就把它們從葫蘆里放出來,到桌子上或者是床上溜達一圈。
那兩只蟈蟈兒也是爭氣,一天天地伴著屋子里的溫暖,只要想起來就是一陣子猛叫。那叫聲和夏天時候聽見的蟈蟈兒叫還不太一樣,具體怎么不一樣,小時候說不上來,現(xiàn)在弄明白是因為稍稍緩慢而不讓人覺得心煩,聽上去會很舒服。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北京干冷的冬天變得不再枯燥無聊,而是在暖和的屋子里,聽著蟲鳴,滿是生機。
因為喜歡上了這種在冬天養(yǎng)蟲子的事情,每個深冬都會把我爺爺?shù)南X蟈兒連同葫蘆要來一套,精心養(yǎng)活起來,聽著偶爾傳來的鳴叫聲,背起政治題來都不覺得心煩了。
也不光我這么覺得,所有喜歡鳴蟲的人應該都會有相同的感覺,就是在冬日里只要聽了蟲子的叫聲,一切都會變得溫暖順眼起來。
清朝人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里記載:蛞蛞(也就是蟈蟈兒)“能度三冬。以雕作葫蘆,銀鑲牙嵌,貯而懷之,食以嫩黃豆、鮮紅蘿卜,偶于稠人廣座之中,清韻自胸前突出,非同四壁蛩聲助人嘆息,而悠然自得之甚?!弊詈筮@個“甚”字用得好,不僅是悠然自得而已,還要“甚”,那意思應該是,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比三九嚴寒里聽見蟈蟈兒鳴叫的清韻,更令人享受和沉醉的了吧。
乾隆年間,楊米人在《都門竹枝詞》里也有一首是描寫冬蟲蟈蟈兒的:二哥不叫叫三哥,處處相逢把式多。忽地懷中輕作響,葫蘆里面叫蟈蟈。
還別說民間的傳頌,就連皇上都專門寫詩贊嘆,所以說這小小的冬蟈蟈兒實在是了不得。
說回北京人到底有多喜歡這些冬日里的小蟲子吧。有時間可以去市場走走看看,那樣可以有個最直觀的體會。
每快入冬的時候,北京的那幾個文玩和花鳥魚蟲市場會變得格外熱鬧,來自四九城的鳴蟲玩主,不論是老到的行家,還是剛?cè)肟拥男“?,天氣轉(zhuǎn)涼以后便都開始按捺不住身體里的那股躁動,早早就想著趕緊去市場挑幾只好蟲子來和自己做伴了。
每年這些挑選鳴蟲的人山人海里,肯定會有我的影子。兩只蟈蟈兒、兩只油葫蘆,是我每年冬天養(yǎng)蟲子的標配。從市場上挑幾只自己喜歡的蟲子回家養(yǎng)起來,一般可以堅持到春節(jié)以后。如果中途有哪只一不留神歸了西,那就再買回新的來填補空缺,新的蟲子回到家,基本能維持到開春的時候了。
之所以只養(yǎng)蟈蟈兒和油葫蘆,純粹是個人好惡的關(guān)系。因為從小在我爺爺那兒學來的就是怎么侍弄這兩樣蟲子,別的我也不會。而且聽慣了這一陰一陽兩種蟲兒的叫聲,其他蟲兒的嗞啦聲兒還真不是那么喜歡。為什么每樣會挑兩只?因為我老是覺著,如果只有小蟲子自己而沒個同類一起陪著叫喚,它肯定會覺得孤單。兩只一起好歹能有個伴兒唄。
喜歡人家就得對人家好,買了回家就要好好照顧,才不枉人家蟲子憑借小小的身軀,奮力摩擦著翅膀,為咱們叫出來最響亮最好聽的聲音,陪了咱整個兒冬天不是。這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基本都是公平的,對蟲子也得講良心。
在鳴蟲里面,蟈蟈兒和油葫蘆屬于最好養(yǎng)活的選手,因為它們體型大,體型大必然會更扛造,不像金鐘油蛉那種小玩意兒,一個伺候不到就有可能倔強地死給你看看。
可是,說是好養(yǎng)活,也要費不少功夫。你首先得知道蟲兒的習性吧,得知道人家可以吃什么,而不能吃什么。得知道它們喜歡什么時候活動,需要什么時候休息。還得知道它們必須住在什么樣的“屋子”里,也就是養(yǎng)活蟈蟈兒和油葫蘆分別需要什么蟲器。養(yǎng)蟲人哪一點掌握不到,那對于蟲子來講,都將是滅頂之災。
說真心話,堅持每天給蟲子們調(diào)配食物,給它們切水果蔬菜,清理葫蘆和瓦罐,帶著蟈蟈兒曬太陽喂面包蟲,給油葫蘆換水喂芝麻,一堆事情哪件沒做到都不行。
付出當然也是會有回報的,坐在沙發(fā)上,喝著水看著書,身邊暖氣上的蟈蟈兒和油葫蘆抽不冷幾聲叫,尤其是養(yǎng)熟了之后,你一旦開始說話,它們就集體靜音,等你話音剛落,它們立刻繼續(xù)唧唧喳喳。那感覺,活脫脫就是人和蟲兒在聊天在交心。在那一刻,哪兒還有什么物種之間的區(qū)別,那才叫真的和諧。
編輯 張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