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鳳曉
在英國西北部湖區(qū)的諸多久負盛名的小鎮(zhèn)中,凱西克(Keswick)的地理位置算是相對偏僻的。小鎮(zhèn)的名字意為“賣奶酪的地方”,說明它很早以前是一個集鎮(zhèn),如今,這里依舊會定期舉行集市,人們可以從集市上買到最正宗的凱西克奶酪。從湖區(qū)的大門肯德爾小鎮(zhèn)開始一路向北,溫德米爾、安布塞德、瑞德、格拉斯米爾彼此相隔都不太遠,唯獨凱西克小鎮(zhèn)與上述小鎮(zhèn)隔了湖區(qū)的第二高峰赫爾維林,以及瑟爾米爾湖,等等。即使是現(xiàn)在,駕車從格拉斯米爾去凱西克,很快便會有進入無人區(qū)的感覺。道路兩邊除了陡峭的山脈、樹林、山頂?shù)某D攴e雪、高處的云朵,以及偶爾的水霧,幾乎很少看到人煙。此外,在抵達凱西克小鎮(zhèn)之前,手機會一直處于無信號狀態(tài),這更給人一種與世隔絕之感。但實際上,一旦進入這個小鎮(zhèn),就會很吃驚地發(fā)現(xiàn),雖然比不上溫德米爾、安布塞德這些最熱鬧的湖區(qū)小鎮(zhèn),凱西克的游客似乎也沒有少到哪里去。有很多登山客是奔著湖區(qū)最陡峭的斯基多峰與斯科菲峰而來,也有很多徒步者,是為了德溫特湖(Derwent Water)周圍兼具秀美與崇高的徒步小徑而來,當然還有一部分游客,像我們一樣,是為了小鎮(zhèn)獨特的文學淵源而來。
格雷塔府
格雷塔府(Greta Hall)毗鄰格雷塔河與斯基多山峰,其偏僻的地理位置及其周圍的幽靜環(huán)境是詩人創(chuàng)作、研究的絕佳處所—湖畔派詩人塞繆爾·柯勒律治曾在這里斷斷續(xù)續(xù)住了幾年,而另一位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的連襟羅伯特·騷塞(Robert Southey,1774-1843)則在這里居住了四十年。這里,因為兩位詩人曾居住于此,被稱為凱西克的“詩人角”。
這座房屋最初是由一名鄉(xiāng)紳威廉·杰克遜所建,最初的名字比現(xiàn)在多一個字母,為“Greata Hall”。杰克遜最初建造這座房子是為了在退休后享受一年二百英鎊收入所帶來的閑適生活,研究莎士比亞、休謨,以及他平生累計的數(shù)目不小的藏書。巧合的是,當時華茲華斯兄妹所租住的“鴿舍”,房東是杰克遜的妹夫約翰·本生;華茲華斯的詩作《馬車夫》寫的正是杰克遜的馬車與車夫本杰明。一八○○年,杰克遜從華茲華斯兄妹那里了解到,詩人的朋友柯勒律治有來湖區(qū)的意愿。杰克遜對有學問的人士非常感興趣,所以非常愿意讓柯勒律治租住他家的一部分;而柯勒律治也被杰克遜的圖書館吸引,所以雖然整個大院還沒有完工,他就直接住了進去。半年租期到時,杰克遜還以房子尚未完工為由,拒收了柯勒律治的房租。
柯勒律治非常滿意自己在此的居住環(huán)境。格雷塔府背靠斯基多山峰,面對格雷塔河,可以看到遠處的德溫特湖濱與洛多爾瀑布,繚繞的山霧,陽光與云朵變化萬千,好像天與地在對話。而且,柯勒律治與房東相互欣賞和喜歡,杰克遜的大圖書館對柯勒律治而言仿佛天堂??吕章芍问侨绱讼矚g這里的風景,他們剛搬進來的那年九月,柯勒律治夫人平安誕下一子,被柯勒律治起名為“德溫特”。這樣的風光甚至激起了他認為自己快要熄滅的詩人火焰,再次給他帶來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吕章芍卧谶@里完成了《克里斯德蓓》的第二部分。一八○○年八月三十一日,柯勒律治借著月光翻過赫爾維林,到鴿舍給華茲華斯兄妹看他寫的《克里斯德蓓》,此外當時他們還在籌備《抒情歌謠集》第二版的出版。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來,人們都認為他能平安地走過如此艱險的山路是一個奇跡。赫爾維林海拔高度為九百五十米,山路陡峭險峻。我曾經(jīng)在二○一九年夏天爬到過山頂,即使是白天,道路也相對完善,我依然多次差點因恐懼而放棄。
很快,這里迎來了柯勒律治的訪客,詩人薩繆爾·羅杰斯,柯勒律治的少時好友查爾斯·蘭姆,連襟羅伯特·騷塞,當然華茲華斯兄妹這對??透槐卣f。所有來訪的人中,只有蘭姆這位生長在大都市倫敦很難喜歡坎伯蘭郡的山水,對蘭姆來說,相對都市的喧囂,湖區(qū)的山水實在是太單調(diào)了。但是,蘭姆仍然喜歡上了他在柯勒律治的書房里看到的黃昏,這位對湖區(qū)的自然風光從來不甚感興趣的詩人,在寫給他的朋友、漢學家的托馬斯·曼寧(Thomas Manning)的信中說:“我們(指蘭姆和他的姐姐)認為自己進入了仙境……我們進入了柯勒律治舒適的書房,當時恰是黃昏時分,周圍的山脈被其上的云朵包裹。我以前看到的所有一切都不曾給過我這樣的印象,而且我也不認為我會再次在哪里得到這樣的印象?!保‥.V.Lucas ed. The Letters of Charles Lamb to which are added those of his sister Mary Lamb. London: J. M. Dent & Sons; Methuen & Co., 1935)被華茲華斯稱為“鄙視田野的人”的蘭姆尚能被這樣的風光打動,即使隔著兩百多年的時光,我們多少可以想象其風景的迷人之處。
一八○三年,騷塞的第一個女兒、一歲多的瑪格麗特因病夭折,這讓騷塞夫人心碎無比,只有妹妹柯勒律治夫人才能給她帶來一些慰藉。而就在前一年的十二月,柯勒律治夫人剛生下了小女兒薩拉。騷塞認為,小薩拉可以填補妻子因失去女兒而在內(nèi)心生出的空白與茫然。于是,騷塞決定留在凱西克,與柯勒律治合租格雷塔府,在湖區(qū)安家。再過幾年,弗蘭西斯·杰弗里會批判以華茲華斯為首的“湖畔派詩人”,本意是諷刺他們居住湖畔,浪費自己才華寫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內(nèi)容等,但后來這個名字成了美稱,主要指的就是華茲華斯、柯勒律治與騷塞。柯勒律治早于騷塞來到格雷塔府,但騷塞卻在湖區(qū)待的時間最久,這里是他度過四十年的家,去世后也是安息在凱西克的克羅斯威特(Crosthwaite)教堂墓園里。
格雷塔府共有十二個房間,兩個廚房。同一屋檐下兩棟房子相互連接著,大的那一部分由柯勒律治和騷塞的家人居住,小的那一部分由房東杰克遜居住。一樓是兩個廚房所在,這是兩個石頭鋪就的房間,廚房與前門之間有一個過道,過道左邊是客廳,也就是餐廳和起居室。一樓的另一部分區(qū)域,是柯勒律治的大兒子哈特萊的活動空間,這里被他的家人朋友以及后來的人稱為“哈特萊的會客廳”(Hartley?s Parlour)。
騷塞的書房在二樓,那是他創(chuàng)作與研究之地,也是他的圖書館與圣地,只有騷塞夫人可以未經(jīng)允許而入。這里曾是柯勒律治的臥室,被他們的家人稱為“彼得”。書房有三扇窗戶,透過較大的一扇??梢钥吹交▓@、湖水和遠處的山脈。另外兩扇較小的窗,則可以看到凱西克鎮(zhèn)的一部分。柯勒律治的女兒曾經(jīng)描述姨父的書房里,有帶著精美鑲邊的書,也有放在架子上的書,還有一堆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牛皮書卷。騷塞夫婦的臥室也在同一層。二樓有一條過道可以通向房東杰克遜的住處,過道的一側(cè)放滿了書??吕章芍蔚臅恳苍?jīng)在這一層,因為杰克遜在那個房間里放了一架古老的管風琴,所以那個房間又被稱為“管風琴室”。另一間臥室由薩拉的另一位姨媽羅威爾夫人居住—因為三姐妹(薩拉的母親與兩位姨媽)都居住在此,所以格雷塔府私下又被昵稱為“姨媽山莊”(Aunt Hill)。
頂樓有六個房間,一間育嬰室,一間奶媽臥室,一間侍女室,另外一間是薩拉的表姐妹凱特與伊莎貝拉的臥室,一間雜物間,一間黑暗的蘋果儲藏室。一條過道通向房頂,視野開闊。
這棟房子不像華茲華斯的故居“鴿舍”那樣為國家信托所有,而是幾經(jīng)轉(zhuǎn)手,改作他用。騷塞去世后,這棟房子空了一段時間,一八五五年,一個華茲華斯的美國傳記作家在德溫特·柯勒律治的陪同下,游訪過格雷塔府。一八七二年至一八八七年間,格雷塔府成為一所女校。教會史學家亞瑟·斯丹利(Arthur Stanley)來訪后,給柯勒律治的侄孫寫信,認為應該有石板永久性地標明曾經(jīng)居住者的名字,但也沒有下文。后來,格雷塔府又賣給了凱西克學校,成了學校的女生宿舍。如今的格雷塔府被一對中年夫婦買去,和他們的孩子住在那里,同時也把它作為民宿經(jīng)營。有趣的是,這對中年夫婦的孩子的數(shù)量,剛好是當時居住在這里的騷塞與柯勒律治的孩子們的數(shù)量。他們很滿意這種巧合,也很尊重這里是詩人故居的事實,依然保持著各個房間原來的名字,也歡迎人們?nèi)ツ抢锞幼?,或者喝個下午茶。二○一九年夏,我們在大雨中找到了這里,從門口可以看到里面停著的車,還有房子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當時只覺得可能成了私人住宅,在門口拍照已經(jīng)是不小的冒犯了,后來才了解到這棟房子的現(xiàn)狀。只是受疫情的影響,想去那里體驗一下當時詩人們居住環(huán)境的計劃一再受到影響。如果有一天,格雷塔府可以像“鴿舍”那樣為國家信托所有,供全世界的騷塞與柯勒律治的詩歌愛好者們參觀,那就最好不過了。
騷塞在凱西克
凱西克因為騷塞與柯勒律治的居住,而成為湖區(qū)與世界的文學圣地。
對于柯勒律治而言,他一方面實現(xiàn)了自己在《午夜寒霜》(“Frost at Midnight”)中對兒子“像清風一般/遨游在湖濱、沙岸和山嶺高崖下/仰望浩瀚的云海”(楊德豫譯)的寄望,一方面也完成了自己生命中二三重要的詩作;除此之外,格雷塔府與凱西克于他,遠遠比不上鴿舍與格拉斯米爾之于華茲華斯的重要意義。鴿舍成就了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黃金十年”,構(gòu)建了讓他一生幸福的家庭圈子??吕章芍卧诖颂巺s創(chuàng)作寥寥,甚至發(fā)出了自己體內(nèi)詩人已死的感慨;柯勒律治與妻子的裂痕與分居也是開始于此,幸福的家庭生活于他而言太過遙遠。騷塞在格雷塔府定居的那一年,也是柯勒律治準備離開格雷塔府遠去馬耳他養(yǎng)病的時間??吕章芍斡谝话恕鹚哪瓿霭l(fā),兩年后才回來,其后也住得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終于在一八一○年丟下妻子與兒女,去倫敦寄居直至離世。在這期間,他只在一八一二年回來過一次,是為了從安布賽德的學校送兒子回家。在某種意義上,在格雷塔府久居的真正主人應該是“湖畔派詩人”中最不為人熟悉的騷塞。他在這里創(chuàng)作,也在這里照顧兩個家庭和兒女們。
騷塞也并非一開始就決定永遠居住在這里,湖區(qū)的潮濕讓多病的柯勒律治遠去更暖和的地方養(yǎng)病,所以對于騷塞來說,他需要思量自己是否要在此待下去—尤其是在柯勒律治越來越遠離格雷塔府,留下一大家人需要他照顧的情況下。直到一八○七年,騷塞才決定在這里長住,一八○九年簽訂了二十一年的租住契約。但是到了一八一七年,雖然契約遠未到期,房東杰克遜卻已經(jīng)去世八年,他的家人決定把房子賣掉。騷塞非常沮喪,他咨詢了一下,當時這處房產(chǎn)價值兩三千英鎊之間,相當于今天三四十萬英鎊。騷塞試圖籌錢買下這棟房產(chǎn),華茲華斯也愿意借錢給他。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并沒有必要,因為新主人仍然愿意將房子繼續(xù)租給騷塞,讓詩人繼續(xù)規(guī)律地生活與創(chuàng)作。
在這四十年中,騷塞常常在早晨穿著黑色外套與燈芯絨的褲子散步,早飯后,在書房坐到下午兩點;午飯后,帶著一本書開始散步;晚飯后,又會回到書房,讀報、寫信。騷塞生活之規(guī)律,會讓人想起康德在柯尼斯堡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騷塞在格雷塔府的生活與書密切相關(guān)。他對書的熱愛一方面是出于創(chuàng)作與研究的需要,一方面跟他在不斷失去生命中至親的痛楚有關(guān)。他曾經(jīng)給兄弟亨利寫信說自己之所以癡戀書,是因為與書在一起時有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書是他唯一安全的依戀,是他唯一沒有失去的危險且一定在他身后還幸存的“朋友們”。騷塞很早就經(jīng)歷失去父母、女兒、兒子等的痛楚,投身于書中對他而言是一種庇護。到他去世前,已經(jīng)收藏了一萬四千本書,在那個書籍特別貴又難得的時代,這是不小的藏書量。
沃爾特·司各特的女婿洛克哈特在一八一九年拜訪騷塞時,感覺他的書房是“多么適合詩人的一個書房!初一進入,我?guī)缀醺杏X自己仿佛步入明靜的夜晚中。一種柔和炫目的美撲面而來。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兩個壯觀的湖—德溫特湖和巴森斯韋特湖—和一個蔥蔥郁郁的山谷……大片山脈在湖水的最上游終結(jié)了所有的風景,但是藍色的巴森斯韋特湖似乎消失于天際”。騷塞在自己的這個圖書館里,向洛克哈特介紹自己的藏書,洛克哈特認為,這是他見過的英格蘭所有私人圖書館中,西班牙與葡萄牙文學最豐富的。洛克哈特在這里看到了詩人的靈魂,也看到了他的那些高貴的詩作、淵博的史作,以及生動的隨筆所誕生的地方。他認為,騷塞在這里為了人類的利益與他自己不滅的生命辛勤耕作。騷塞本人的詩行則能更準確地描述他與這些書的交流:
我的歲月盡同死者盤桓;
當我舉目向四周觀看,
無論把目光投向哪里,
都會遇到已逝的先賢;他們是我忠實的朋友,
我天天同他們傾心交談。
(顧子欣譯)
一八一三年,司各特婉拒了桂冠詩人的榮譽,此時的騷塞已經(jīng)因為韻文體的《馬多克》(Madoc)與散文體的《奈爾遜傳》(Life of Horatio Lord Nelson) 而聞名。于是,司各特便推薦將這項榮譽授予騷塞。有趣的是,司各特本人拒絕這項榮譽多是出于其荒謬性—桂冠詩人在接受每年來自王室的俸祿以外,要為王室的重大事件寫頌詩(ode),蒲柏曾將頌詩詩人描述為失去理智之人,而司各特也認為自己會是一個糟糕的朝臣。但是在他寫信給騷塞時,卻特別強調(diào)自己并非因為榮譽的荒謬性才拒絕的;相反,他告訴騷塞,自己之所以認為騷塞才應該獲得這項榮譽是因為,天假以年,騷塞會重現(xiàn)斯賓塞的榮耀與德萊頓的尊貴。而且,他認為雖然自己更受歡迎,但自己清楚地知道騷塞的詩遠比他的要好。雖然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騷塞并不是特別出色的詩人,尤其是與其他兩位湖畔派詩人華茲華斯與柯勒律治比較起來,但在當時,騷塞在移居湖區(qū)之前出版的《毀滅者塔拉巴》(Thalaba the Destroyer),以及《馬多克》與《奈爾遜傳》等作品,都是非常暢銷的詩作。因此在司各特婉拒之后,“桂冠詩人”的榮譽基本上是非騷塞莫屬了。
從此之后,格雷塔府與凱西克的訪客多了起來,格雷塔府與在其中居住的騷塞,像是多年后瑞德山莊與在其中居住的華茲華斯一樣,都成了游客的觀光景點之一。但在諸多來此的游客中,有一位的行蹤非常讓人費解,他就是約翰·濟慈。他于一八一八年夏來湖區(qū)旅游,他在凱西克幾乎走遍了小鎮(zhèn)周邊的景點,繞德文特湖觀看周圍的湖水、山脈與其他自然風光,在凱西克的橡樹客棧(今天的皇家橡樹客棧[The Royal Oak])就餐,從那里到格雷塔府不會超過十分鐘的路程,而且濟慈也很熟悉騷塞的詩歌,但他卻沒有任何意愿去格雷塔府拜訪這位桂冠詩人,甚至在書信中提也沒提,這實在是一件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騷塞居住于格雷塔府的四十年中,經(jīng)常獨自一人,或是帶著他與柯勒律治的孩子們到離家有一點距離(徒步大約三十分鐘)的德溫特湖野餐。古往今來,來凱西克的人們,包括那些著名的詩人、批評家、科學家,都會來此處駐足觀望。所在之處幽靜無比,所望之處山清水秀、天藍云白,悅耳鳥鳴不絕于耳。那些游客們的喧囂被阻隔在巖下的湖濱。走到附近的貓溪(Cat Gill),便可以將“修士巖”一覽無余。那種安靜雅致的美麗會讓人明白為什么騷塞當年希望自己當時擁有一盞阿拉丁神燈,或福圖拿都的錢袋(Fortunatus?s purse,即取之不盡的錢袋)可以讓他在“修士巖”附近蓋一座房子。我于今日遙望曾經(jīng)在此處的騷塞,應該就像騷塞在當時遙望更早之前在此隱居的圣赫伯特(St. Herbert)。一個地方吸引人定居,除了無以言表的自然美,很多時候也因為其中迷人的人文風景。
凱西克的“文學雄獅”
一八三五年,外出的騷塞,回到格雷塔府,發(fā)現(xiàn)自己被當時英國的首相羅伯特·皮爾爵士(Sir Robert Peel,1788-1850)授予男爵的封號。雖然此前他沒有太大遲疑地接受了“桂冠詩人”的封號,但是這一次拒絕了男爵的封號,理由是自己收入有限,有限的物質(zhì)財富不足以讓這個封號保留到下一代。騷塞的“格雷塔府”不像華茲華斯的瑞德山莊那樣,曾經(jīng)接待過英國國王威廉四世的遺孀阿德萊德王后這樣的貴客,但“男爵事件”是最接近這類性質(zhì)的發(fā)生。如今的格雷塔府,盡管沒有作為詩人的故居被保存下來,但凱西克并沒有忘記騷塞和柯勒律治。騷塞的大部分作品與書信,以及柯勒律治的部分作品與書信,被安全地保存在位于格雷塔河對岸的菲茨公園(Fitz Park)里的凱西克博物館里。
著名的古文物研究者威廉·邊沁的長女瑪?shù)贍栠_·邊沁曾于一八○六年和一八○九年兩度來格雷塔府為騷塞畫像,騷塞最好的畫像之一便出自她手。騷塞獲得桂冠詩人的榮譽之后,來訪的藝術(shù)家更多,其中有愛德華·納什(Edward Nash),還有風景畫家威廉·韋斯托爾(William Westall)等,他們也為后人留下了大量關(guān)于格雷塔府與詩人騷塞及家人的畫作。
一八○三年六月,哈茲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受喬治·博蒙特爵士的贊助,來到格雷塔府,為柯勒律治、他兒子哈特萊,以及華茲華斯畫肖像。在此期間,哈茲里特遭遇了自己一生中的丑聞。對此,他本人諱莫如深,而我們所了解到的幾乎都來自柯勒律治、騷塞與華茲華斯之言—考慮到后來哈茲里特與他們之間的糟糕關(guān)系,所以很難了解到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根據(jù)三位湖畔派詩人所說,哈茲里特因為在凱西克的酒館里侵犯了一位女子,所以被當?shù)厝蓑T著馬追。根據(jù)騷塞對當?shù)厝说牧私?,如果哈茲里特被抓到,會受“浸豬籠”(ducking)之罰,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一開始還當笑話看的柯勒律治態(tài)度一下子嚴肅起來,與騷塞一起為哈茲里特打點行李,催促哈茲里特趕緊跑,資助他去二十公里外的格拉斯米爾華茲華斯家避難。英國著名傳記作家杭特·戴維斯(Hunter Davies)曾經(jīng)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人們至今還在《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討論哈茲里特在湖區(qū)的這件事情的可能性,并特別指出自己記錄這件事情,并非是非要把這件丑聞扯進來。而是想說明,在近二百年后,湖畔派詩人們與朋友們的生活還是如此有吸引力。(Hunter Davies. A Walk Around the Lakes. 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1979)
回到這一事件,三位詩人一直認為自己有恩于哈茲里特,但哈茲里特在后來的文學批評中,對他們卻一個都沒放過,尤其對騷塞的攻擊最為厲害,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政治觀念把對方批得體無完膚。很多批評家認為,騷塞之所以在當時以及后來的名聲不如另外兩位詩人,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哈茲里特對他的批評。但無論如何,在騷塞與柯勒律治早年的諸多訪客中,這是特別戲劇化的一幕。騷塞在包括這件事情在內(nèi)的很多事情上,擁有非常敏銳的判斷力。若非騷塞,我們現(xiàn)在可能會少了一名出色的批評家,也未可知。
一八○七年,二十二歲的德·昆西第一次來到格雷塔府,在這里他很受歡迎。德·昆西在《湖區(qū)與湖區(qū)詩人回憶錄》中寫道:“騷塞非常熱情地招呼我進門?!钡隆だノ髦髱锥葋泶?,但后來因為德·昆西在文字中總是不公正地描寫湖區(qū)詩人與他們的家人,透露他們的隱私,所以并不為華茲華斯、騷塞,尤其是騷塞所容。晚年的騷塞在卡萊爾問他,是否認識德·昆西時,說,如果卡萊爾可以代他轉(zhuǎn)達對德·昆西的觀點,他將會感恩不盡;他認為,德·昆西是所有在世人中最混蛋的一個,而且哈特萊(柯勒律治的大兒子)應該拿根棍棒追去愛丁堡(當時德·昆西與家人已經(jīng)定居愛丁堡)狠狠打德·昆西一頓。其中的憤怒,與這三位詩人對哈茲里特的感覺相差無幾,在他們看來,兩人都是不知感恩的家伙,而對德·昆西這位與他們交往更密的人則怨恨更甚。
一八一一年冬,還不到十九歲的雪萊與他的新娘哈里雅特,以及妻妹伊萊扎·韋斯特布魯克來到凱西克,住進了凱西克邊緣的赤斯納希爾農(nóng)舍(Chestnut Hill),如今這里已經(jīng)被易名為雪萊小屋(Shelley’s Cottage)。受雪萊喜愛的凱西克的自然風光,到今天也沒有改變,還是連綿的高山、美麗的瀑布、萬千變化的云朵,以及偶爾出現(xiàn)在人與湖之間的彩虹。雪萊認為,這些自然風光對沉思者來說是極好的。在寫給友人的書信中,他描寫了被白雪覆蓋的山脈,平靜如鏡的湖面,以及日落;這些景色難以言傳的壯麗,讓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美麗平靜的天堂。雪萊自己在此行中創(chuàng)作了詩歌。次年一月,雪萊與哈里雅特到格雷塔府拜訪騷塞,柯勒律治恰好不在湖區(qū),去了倫敦。后來柯勒律治說:“騷塞幫不到他的地方,我可能對他更有用,因為我應該會能理解他的詩學;形而上學的思想,甚至是形而上學這個詞本身都讓騷塞無比厭惡,雪萊本會感覺到我是懂它們的?!毖┤R在此確實與騷塞產(chǎn)生了分歧,從此之后,這位偶像在他心目中倒塌了。然而,雪萊卻因為騷塞而知道了政治哲學家威廉·葛德文(William Godwin,1756-1836)—瑪麗·雪萊的父親—這位《政治正義論》的作者很快占據(jù)了雪萊的思想。
雪萊在書信中表達了對騷塞的譏諷,但他也提到了騷塞對他所說的“等你到了這個年紀也會和我一樣想”。當然,騷塞自己對這位年輕人的情緒也并非一無所感。他在給朋友的書信中,將雪萊比作他過去的幽靈,說雪萊就是他一七九四年時的樣子。當時的騷塞是法國大革命的支持者與贊頌者,與長他兩歲的柯勒律治,以及長他三歲的詩人羅伯特·羅威爾正策劃著去美國的薩斯奎哈納河濱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社區(qū)。而此時在格雷塔府拜訪騷塞的雪萊,剛剛(1811年3月)因為寫了《論無神論的必要性》被逐出牛津大學。相比之下已經(jīng)人到中年、生活與寫作都漸漸安穩(wěn)下來的騷塞,在各方面都已經(jīng)不再像從前了。但騷塞表示,自己是了解雪萊的思想的,而且他們之間唯一的差別就是,雪萊是十九歲,而騷塞本人三十七歲。總之,這兩代浪漫主義詩人在凱西克的對話,不僅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也清楚地向我們展示了當下或日后兩代詩人之間的思想差異?;蛟S也是這種差異讓年輕的雪萊更加熱血沸騰,他在凱西克完成了《致愛爾蘭書》的初稿,很快奔赴都柏林,并在那里為了“喚醒愛爾蘭的貧苦人民”(《雪萊政治論文選》,楊熙齡譯,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廉價出版了這篇文章。
不過,雪萊雖然對騷塞的思想很失望,但仍然認為騷塞是一個非常友善與高尚之人。在雪萊拜訪格雷塔府期間,于詩人的書房里還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騷塞與華茲華斯一樣,喜歡給來訪的仰慕者朗誦自己的詩歌。雪萊來訪后,騷塞把雪萊安排在書房里,悄悄鎖上了房門,確定雪萊一定會聽他朗誦。騷塞當時朗誦的是他剛完成的詩歌《基哈瑪?shù)脑{咒》(“The Curse of Kehamah”)。沉浸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騷塞用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朗誦著,而且時不時挑選出他認為寫得好的地方,等待著贊美。但很奇怪的是,詩人什么也沒有聽見。當他把眼睛從朗誦的手稿移開,卻突然發(fā)現(xiàn)雪萊消失不見了。怎么可能,因為這個房間沒有任何出口,而鑰匙則在騷塞本人的口袋里。太奇怪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秉燭夜讀的雪萊因為發(fā)困從椅子上無聲地滑落在了地板上,躺在桌子下面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以上提到的這些訪客,只是其中特別小的一部分,但就像時不時去書房打擾騷塞的、格雷塔府的那些孩子們一樣,這些訪客從來都能受到騷塞熱烈的歡迎,卻絲毫不會影響他多產(chǎn)的創(chuàng)作。騷塞為倫敦的報紙寫評論,寫自己最擅長的傳記,寫詩歌,甚至還寫了一個童話故事《三只熊》(The Story of the Three Bears),后者至今聞名世界。騷塞一生辛勤筆耕,養(yǎng)活了三家人。他對湖區(qū)的熱愛在某種意義上與那里的風景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卻是因為他在那里失去了他摯愛的兩個孩子,女兒伊莎貝爾和兒子赫伯特。為了不離開他們,以及他們所安息的湖區(qū),騷塞甚至拒絕了倫敦邀請的年薪一千英鎊的工作。想想,他和柯勒律治曾經(jīng)的房東杰克遜憑借一年兩百英鎊收入,就可以過上非常寬裕的生活,這一千英鎊對其他人該有多大的吸引力!
騷塞在湖區(qū)身有所安,心有所寄。如今,我們或許會說,他是最不像詩人的桂冠詩人,也不像另外兩位湖畔派詩人那般,有著讓人可以有隨時吟誦出來的詩行。但如H. D. 羅恩斯利所言,他是最善良的紳士,若不然,誰會任勞任怨地承擔起照顧別人的家庭與孩子的重任?除此之外,騷塞還是一位出色的傳記作家,他的《奈爾遜傳》與《巴西史》至今依然是最受歡迎的作品。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巴西政府為了表示對這位詩人的感激,還特地出資修葺了詩人的墓碑。墓碑安置在詩人安息的克羅斯威特教堂墓園里,緊挨著教堂背后,一眼便可以讓人注意到。這讓人一下子回想到一八四三年的那個下雨天,騷塞永遠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七十三歲的華茲華斯,作為唯一幸存的湖畔派詩人,在女婿愛德華·奎利南的陪伴下,穿過二十公里的風雨路程,為這位他一直視為兄弟的詩人送別,并為他寫了墓志銘。但無論是當時,還是現(xiàn)在,無論格雷塔府被保存與否,人們都多少記得這位詩人在那四十年間的生活。如他在詩中所言:
我想我也會在此留下一個名字,
這名字永遠不會隨塵土消亡。
(顧子欣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