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2007年12月，女歌唱家德德瑪在浙江舟山新年音樂會上演唱。圖/視覺中國

“驚聞德德瑪老師病逝。現(xiàn)在，我父親阿拉騰奧勒、德老師、火華老師，《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的三位締造者可以在天上重聚了。”

音樂人科欽夫沒想到，自己成了全網(wǎng)第一個向公眾發(fā)布歌唱家德德瑪去世消息的人。2023年11月28日下午，他通過一些音樂人得知了德德瑪去世的消息，與她的家人確認后，把消息發(fā)到了微博上。很快，這一消息引發(fā)了人們的震驚和集體懷念。歌手騰格爾第一時間發(fā)布了悼念她的消息，網(wǎng)友們則紛紛以“草原夜鶯”“天籟”等語言形容德德瑪?shù)母杪?，惋惜她的離去。

作為中國最知名的女中音歌唱家之一，德德瑪以獨有的蒙古族曲風，低沉渾厚的嗓音特色在樂壇獨樹一幟。而因為音域限制等原因，女中音歌唱家的數(shù)量本來就不多，擁有優(yōu)越的聲音天賦和獨特曲風的更是少之又少。因此，德德瑪一直是樂壇如金子一般耀眼、珍貴的存在。

很多歌迷都會覺得，如陽光和清風一樣讓人愉悅的德德瑪，又擁有這把好嗓音，她的生活也一定是一帆風順的。但實際上，德德瑪?shù)娜松恢笨目慕O絆，她也并非天生就擁有這樣獨特的嗓音。她曾在不同唱法間艱苦摸索，成名時已經(jīng)三十出頭，十幾年后又突發(fā)重病。在洋溢著自然之美和幸福感的歌聲背后，傷痛和迷茫始終伴隨著她。

但這只“草原夜鶯”從未屈服。她早年離家求學，經(jīng)歷過挫折，草原卻一直留在她的音樂中。她不停地唱著鄉(xiāng)愁，也留下了《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等大批關于草原的歌曲，不斷流傳。在德德瑪去世之后，有人感慨地說，孩童時期最早感知到草原的樣子，不是在照片里，而是在德德瑪?shù)母杪暲铩?/p>

音樂人科欽夫的家人和德德瑪有著較深的淵源，他已故的父親、作曲家阿拉騰奧勒和德德瑪保持著長期合作，德德瑪?shù)某擅鳌睹利惖牟菰业募摇?，正是阿拉騰奧勒作曲的歌曲，此后，兩人還合作了不少歌曲。二人同在內蒙古工作時，經(jīng)常是阿拉騰奧勒寫好了歌曲，然后騎著自行車去找德德瑪，拿給她去演唱。后來，德德瑪和阿拉騰奧勒在晚年雖然不常相聚，卻還是會互相支持。2011年，阿拉騰奧勒去世，德德瑪還特地趕去參加追悼會，那時她早已腿腳不便，需要人攙扶，但還是堅持去見老友最后一面?！八麄兌际呛苤匾曇魳返娜恕！笨茪J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兩位老人的友誼是靠音樂維系的。

《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這首人們耳熟能詳?shù)母枨壑碌卢敽驮~曲作者們的珍貴友誼。而隨著這段旋律，人們也能回到40多年前的改革開放初期，聽到時代現(xiàn)場的回響。1978年前后，文化創(chuàng)作逐漸回暖，音樂圈也是一樣。當時，鄧麗君、劉文正等港臺歌手的作品已經(jīng)悄悄在大陸流傳開來，聽眾們也在期待著一些非口號式的、表達個人情感的歌曲出現(xiàn)。當時的創(chuàng)作者決定積極順應時代潮流，開始創(chuàng)作新風格的作品。1977年，作曲家阿拉騰奧勒根據(jù)詞作者火華的一首舊歌詞，譜成了《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這首具有蒙古族音樂特點的原創(chuàng)新歌，歌曲創(chuàng)作完后，包括德德瑪在內的幾位歌手對這首歌進行了演繹，但尚未流行開來。后來，火華改掉了歌曲中一些時代痕跡過重的、如“高壓電線云中走”這樣的歌詞，替換成描繪草原風光的詞句，希望新作品能夠更加貼近普通人的內心。

彼時，很多沉寂多年的歌手都等待著、爭取著機會。1978年年底，在廣州舉辦的第十屆廣交會上舉辦了一場晚會，晚會中，一位30多歲的北方女歌手亮相演唱，一開始，她高大的外形與當?shù)厝说膶徝栏窀癫蝗?，甚至還引起了臺下的笑聲，但當她一開口，低沉渾厚的嗓音，優(yōu)美穩(wěn)重的臺風就征服了所有人，這位歌手就是當時在內蒙古歌劇團工作的德德瑪。當晚，她演唱了三首歌曲，其中，這首新版本的《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得到了最多、最熱烈的掌聲，當?shù)孛襟w也開始用大篇幅贊揚這個全新的、美麗的聲音。

實際上，這次演出機會是渴求舞臺的德德瑪自己爭取來的。一開始，演出名單中并沒有德德瑪?shù)拿?，但在她的請求下，終于得到上級同意，可以和另一位女歌手組成二重唱組合前往廣州。恰巧在演出當晚，演出中一位負責獨唱的女歌手生病，于是德德瑪“臨危受命”，得到了獨唱三首歌的機會?；蛟S是由于她的嗓音和演繹與歌曲本身過于貼合，也因為自身堅持和機緣巧合，最終，這首歌的命運也和德德瑪牢牢綁定在一起。

如同命運的恩賜一般，演員德德瑪?shù)母璩陌l(fā)生了變化。1979年，《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隨著德德瑪?shù)穆曇粢黄鹱呦蛄巳珖?。當年，德德瑪?shù)奖本﹨⒓恿硕鄨鑫幕颗e辦的新中國成立30周年獻禮演出，受到北京觀眾的熱烈歡迎，媒體稱其為“燦爛的歌唱新星”。第二年，這首歌選入文化部向全國推薦的15首優(yōu)秀歌曲的名單，并入選聯(lián)合國亞洲區(qū)聲樂教材。她開始錄唱片、磁帶，到全國演出甚至赴海外演出。每當唱起“駿馬好似彩云朵，牛羊好似珍珠灑”這樣生動描繪自然場景的歌詞和旋律，她醇酒般的聲音，就能立刻將人們帶到那清風拂過的大草原。

此后十幾年間，德德瑪從一位默默無聞的小歌手，一躍成為名震全國的歌星，活躍在各地舞臺，每到一處，無論是草原上的當?shù)啬撩瘢€是城市里的觀眾，都能成為她的狂熱聽眾，在下鄉(xiāng)演出過程中，甚至有牧民攔住車輛向她贈送家鄉(xiāng)特產(chǎn)，表達愛意。當時聽過德德瑪演出的聽眾回憶，德德瑪?shù)穆曇艟拖癫菰系娘L，“有著一種洞穿歲月的感染力”。

德德瑪曾和同時代的著名女中音歌唱家關牧村一起參加電視節(jié)目，二人從年輕時就相識，也經(jīng)常演唱對方的歌曲。德德瑪曾半開玩笑地說，她總是想從關牧村身上學到點什么，“雖然她沒教過我，但是我偷學了好多東西”。當時，德德瑪覺得自己擅長唱悠揚的蒙古調子，卻不擅長演唱快速的歌曲，就從關牧村那首節(jié)奏歡快的《打起手鼓唱起歌》開始學習模仿，最終也學得像模像樣，別有一番風味?！巴祵W”雖然是句玩笑話，但也似乎折射了德德瑪堅韌、愛挑戰(zhàn)的性格。她獨特的黃金嗓音也是在各種挫折挑戰(zhàn)之中醞釀出來的。

1947年，德德瑪生于內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年少時就加入紅色文化工作隊“烏蘭牧騎”為牧民唱歌表演。1964年，18歲的德德瑪被保送至剛剛成立的中國音樂學院聲樂系學習。此時她開始遇到人生第一個困境：進入中國音樂學院之前，德德瑪曾在內蒙古學習過美聲唱法，但到中國音樂學院后改成了民族唱法，這對嗓音的損傷很大，她對這種轉折非常不適應。于是，整個青春時期，她的聲音一直在高低音之間徘徊，找不準合適的狀態(tài)。這對一個年輕的歌唱學習者而言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上世紀90年代，中央民族歌舞團首席歌唱演員，蒙古族女高音歌唱家德德瑪。攝影/中新 楊佐桓

1968年，德德瑪回到家鄉(xiāng)內蒙古，長達十幾年的時間中，她在內蒙古、寧夏等地的歌舞團、歌劇團都工作過，也算是躲開了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但回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受過學院派訓練的嗓音并不受當?shù)厝说南矏?，只有在演唱家鄉(xiāng)的蒙古長調時，觀眾才會對她有更多的認可。倔強的她不愿放棄歌唱事業(yè)，于是開始試著尋找兒時演唱民族歌曲的感覺和方法，也開始有了更多的成就感。但因為多次修改唱法，過于勤奮地訓練，讓她的聲帶出了問題，后來，她的聲帶長了息肉，差一點無法唱歌，最終經(jīng)過兩次手術才修復。

該如何使用自己的聲音，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德德瑪，她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一直思考著如何改變，也勇于嘗試，但因為這種改變，也因為身體的各種突發(fā)狀況，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上世紀80年代前后，“一曲成名”之后，德德瑪?shù)氖聵I(yè)似乎終于變得順利起來，但健康問題卻從未結束。1983年，德德瑪患上過敏性哮喘病，她再度以為自己無法唱歌，幾年后病愈的她又積極起來，度過了十年左右擁有舞臺和掌聲的日子。生活剛剛舒展，又一個打擊從天而降，1998年2月，年過五十又患有高血壓的德德瑪為慶祝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到日本演出，結果因為演出場次太多，過于勞累，突發(fā)腦出血倒地，最終導致癱瘓。

無論如何，每一次遭受打擊，這只“草原夜鶯”都能憑借毅力飛快地重新恢復生機。癱瘓后的德德瑪在艱苦的鍛煉之下，慢慢恢復了唱歌的能力，僅僅過了一年，她就重新回到舞臺，宣布自己基本康復，慢慢開始舉辦音樂會，出版專輯，哪怕行動不便，也要把這些事都一一完成。2009年，已經(jīng)60多歲的德德瑪在演唱新歌《藍藍的馬蓮花》時，還在堅持學習其他音樂人的技巧，她很喜歡中國臺灣女中音歌手蔡琴松弛的唱法，也試著在這首歌里模仿，并表示對自己的表現(xiàn)不太滿意。可是，在人們聽來，德德瑪黃金般的嗓音并沒有隨著年紀變化有所損傷，也無法想到這優(yōu)美歌聲背后，她所承受的苦難。

2018年9月，德德瑪（左）講述由席慕蓉（左二）作詞的歌曲《請給我一首歌》的演唱感受，這是席慕蓉、德德瑪在十幾年前初次合作《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之后的再次攜手。攝影/中新 劉文華

1999年，祖籍內蒙古的臺灣詩人席慕蓉回內蒙古尋根，替剛剛過世的父親完成心愿。此時，大病初愈的德德瑪在電視上看到了席慕蓉的影像，或許是因為剛剛病愈，心理脆弱，席慕蓉的尋根也勾起了德德瑪?shù)泥l(xiāng)愁，她形容當時的場景是“她在熒幕上落淚，我在熒幕下落淚”。后來，德德瑪便托作曲家烏蘭托嘎找到席慕蓉，三人相見，聊得很投機。見面時，德德瑪對席慕蓉說：你忘不了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流，這是一首特別好的歌，能不能（以此為靈感）寫一首歌詞？席慕蓉一直喜歡德德瑪?shù)母杪?，便答應了請求，在三次修改后交出了作品，其中有一句“我也是草原的孩子”，非常讓德德瑪動容?/p>

后來，這首席慕蓉作詞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由烏蘭托嘎作曲，德德瑪演唱，并通過晚會播出，獲得了極高的傳唱度，也把感動帶到了更多人心中。這首歌記錄著德德瑪心中濃重的草原情結。十幾歲便離家求學、工作的她，其實早就已經(jīng)離開了草原上的生活，只能在音樂中回味這種鄉(xiāng)愁，這件事甚至連她自己都無從察覺，只是在日后回味時才恍然大悟。曾經(jīng)有人在電視節(jié)目中問她唱過多少關于草原的歌曲，她并沒有準備，只能說大概幾百首，連自己都統(tǒng)計不過來。

在《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這首由她大力推動并演繹的歌曲中，人們能看到、聽到她濃烈的情感，理解她對親人的情感和想念。這首歌里的情感之所以如此濃郁，或許因為，“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是席慕蓉的遺憾，也是她的遺憾。因為就在德德瑪剛剛在全國成名的1979年，從小啟蒙她唱歌的父親因食道癌去世，沒有親眼看到女兒日后的成就，這也加深了她心中的遺憾和思念。

后來，德德瑪在全國各地的工作十分繁忙，雖然她經(jīng)常會回到草原，但和家人團聚的時刻也是少之又少，她也總想用一些方式，保持和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2022年，德德瑪病愈后開始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藝術學校，專門招收牧民的孩子學習音樂。在籌辦學校的過程中，每次回鄉(xiāng)，她都喜歡聞羊皮的味道，還把一小塊羊皮放在枕頭邊，雖然外人不明白其中滋味，甚至覺得羊皮很臭，但她卻沉浸其中，十分享受?；蛟S，這是她與家鄉(xiāng)保持聯(lián)系的一種特殊的方式。

如今，德德瑪這個“草原的孩子”，終于可以放下病痛的身體，回歸草原。而她聲音中的綠草繁花，牛羊駿馬，也會永遠留在那些跟草原有關的作品之中，流傳到世界各地。當年那只年輕的、金色的草原夜鶯，真的飛回到了那片美麗的草原，回到了她的家 。

（參考資料：《德德瑪——音樂學視野下的少數(shù)民族歌唱家》，作者姚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