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樽
一
河水被凍成了冰雕,雪花已不再飄落,山林肅然竦峙。萬籟俱寂,天地皆白。唯一跳動的是雪原上黑色的碎片——如墨跡,如音符,如夢幻,時靜時動,時高時低,時聚時散——那是烏鴉覓食的身影。而在林間最高的樹梢,偶有光斑閃亮,微渺、模糊得近乎不見。細看,確有靈動的光——那是烏鴉睜大的眼睛。幾乎所有的禽獸,此時都龜縮在隱蔽的巢穴,等待機遇,等待太陽,期盼危情過去,企望暖日重來。只有烏鴉,像虔敬勤勉的修士,在虛無、絕望、不見生氣的世界,尋尋覓覓,執(zhí)著地要發(fā)現(xiàn)生命的活水與食糧,或許還有生活的真理。
作為世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此情此景中的烏鴉,想必已經(jīng)存在了數(shù)萬年,雖然不斷被詛咒,仍頑強而固執(zhí)地存在著,若天地不滅,應該仍會繼續(xù)存在下去。奇妙的是,在人類所能抵達的觀察和想象里,烏鴉始終是迥然矛盾與對立的生物,比如:既象征了大惡,又象征了大善;有人的丑陋,亦有撩人的酷炫;是大的悲聲,也是大的佳音;忍耐并享受著最低溫的酷寒,也忍耐并享受著最高溫的灼烤。
今天的國人幾乎都知曉“后羿射日”的故事——遠古時期,天空有十個太陽,日日照耀,令草木枯焦、莊稼不生,人民衣食不保、苦不堪言。堯帝囑后羿彎弓射箭,一舉射落了九個太陽,只保留了一個,才有了后人仰賴陽光雨露的平安生活。據(jù)說,后羿并非完全子虛烏有,而是原型基礎(chǔ)上的變形與夸張。在《楚辭·天問》和《淮南子》中,也都有描繪。其實,所謂“日”與今天概念的“太陽”并非等同,而是九只大鳥——“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其中“烏”為何物?答案是:烏鴉?!渡胶=?jīng)》《玄中記》等古籍中亦有相近的記述,說黑色的烏鴉居住在太陽,因其金光籠罩的形象,也被稱為“金烏”。太陽只是金烏居住的屋宇,或被金烏駕馭的工具。因此,烏鴉也被叫做“太陽神鳥”或被簡稱為“陽烏”。
或許是真有神靈附體,古今中外,不少藝術(shù)家,會以不同形式讓烏鴉——這不斷被詛咒的鳥兒——復活,在日常生活言說間,在神話故事書寫里,在各種材質(zhì)的繪畫或雕塑中。某種意義上說,烏鴉是人類視野里最具活力,最具象征性,也是最具爭議的“不死鳥”。
彼得·勃魯蓋爾是十六世紀尼德蘭地區(qū)最偉大的畫家,也是歐洲藝術(shù)史上第一位杰出的“農(nóng)民畫家”和“美術(shù)哲學家”。他為后人留下了近百幅杰作,其描繪戶外場景的畫作,或多或少總會出現(xiàn)不速之客——烏鴉。在其1565 年創(chuàng)作的傳世名作《冬獵》中,以黑白灰的主體色調(diào)描繪了故鄉(xiāng)冬季的狩獵圖——層層疊疊的雪野山巒,高高低低的樹林、冰河、村舍,交織著畫家對故鄉(xiāng)的一片深情,而樹梢和空中的幾只寒鴉,給寂靜的畫面平添了一片如鴉鳴的聲音。
四百多年后的2016 年,伊朗電影大師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完成了其藝術(shù)生涯的最后絕唱——《24 幀》。這部驚世駭俗的影片沒有中心人物,沒有傳統(tǒng)敘事,甚至完全剔除了戲劇情境,而是連綴的二十四個畫面與片段;暗喻電影的“每秒二十四格的真理”?!?4幀》在繪畫與攝影、靜態(tài)與動態(tài)、情景與內(nèi)涵、感性與理性之間,深入淺出,游弋探尋,梳理生命的真相和電影的本質(zhì)。而導演選擇的第一幀畫面,就是勃魯蓋爾的《冬獵》,在阿巴斯的鏡頭下,靜止的《冬獵》被徹底激活——紛紛的落雪,奔跑的獵犬,頂風而行的獵人,當然,還有那飛來飛去的烏鴉,除了飛舞的翅膀,還有呱呱的叫聲。
勃魯蓋爾筆下的烏鴉,是靈異之鳥——既送去生命的希望與光明,也帶來死亡的絕望與黑暗;也許是否極泰來,也許是穢行噩兆。更多的,可能是亦悲亦喜,喜憂參半,或謂悲欣交集。比如,他在1558 年創(chuàng)作的《有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此畫被認為是他唯一以神話為題材的風景作品。畫面最近處是高地上策馬扶犁耕作的農(nóng)夫,旁側(cè)有牧人在放羊,右下角的海岸邊有漁夫垂釣,稍遠的左側(cè)和正前方有數(shù)艘揚帆的海輪和漁船,遠處則有兩只烏鴉在飛。山林、島嶼,勞動或休閑的人們,各在其位,各司其職,恬靜祥和,相安無事。若不是畫名點出,很難注意到有人的墜落。果然,接近畫的右下角處,淺海的渦流中,露出兩條掙扎的大腿。那是落水的伊卡洛斯——借助蠟制的翅膀,他本已逃出了被困的海島,卻由于忘乎所以和飛得太高,翅膀被太陽熔化,竟失翼墜落。這個古希臘的神話,告誡人們過猶不及、冤冤相報、福禍相依。故事結(jié)局很悲情,殘酷中確也說明世界與事實的真相——每個人都以自我為中心,無視或忽視他人的悲慘。以為若自己不在,天地萬物都會發(fā)生變異,世界會不再是那個應有世界。殊不知,悲歡生死都是無足輕重的個人事件,沒有人真的為了你痛不欲生,即使一時淚如雨下,也會轉(zhuǎn)眼破涕為笑。對世界來說,你的存在與否根本沒有你想的那么重要,每個人都注定孤獨地來去。就像伊卡洛斯的墜落,公眾照樣各行其是,世界依然祥和恬淡。這讓我想到,二十世紀英國作家羅爾德·達爾也寫過一個可堪映照的故事——一個賭徒高手想逃脫債務(wù),策劃讓自己“意外死亡”,他精確算計了如何被人發(fā)現(xiàn)和被救的節(jié)奏,不料,當他飛身從海輪中躍下,輪船卻漸漸遠去,竟然無人發(fā)現(xiàn)他的落水,在即將被海水吞噬時,這個聰明一世的賭徒仍不解為何如此。
烏鴉是客觀的存在。有風景處,必有生死,亦可能有烏鴉。烏鴉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其聲與行,都與其靈動的預言性及生死本能的把握相關(guān)。不論是勃魯蓋爾的畫,還是后人的影像演繹,烏鴉總是對應著生命的隱喻,尤其是與生死大限相互應和。還是勃魯蓋爾,他在1562 年創(chuàng)作的《死神的勝利》中,人成了最脆弱的存在——死神對活人的全面追殺,遠近各處,都是象征死神的骷髏在襲擊活人。畫面醒目處,兩個死神駕著馬車在收集骷髏頭。其中一個死神悠閑地坐在白馬上,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搖著鈴鐺,有烏鴉正安靜落在馬背。
勃魯蓋爾的另一幅名作《行往受難地》,全景描繪了背負十字架的耶穌正走向受難場。2011 年,波蘭導演萊徹·瑪祖斯基拍攝了一部名為《磨坊與十字架》的電影巨制,該片既非傳統(tǒng)傳記故事片,也非美術(shù)史話紀錄片,而是圍繞勃魯蓋爾創(chuàng)作《行往受難地》的過程,以寫意的手法,呈現(xiàn)了畫家創(chuàng)作此畫的生活與時代,以及他的觀察感悟和心得心境?!缎型茈y地》這幅畫中,有天空、大地、山巖、叢林、村舍、磨坊、絞架等景觀,有各階層男女老少數(shù)百個人物,以及牛羊馬匹等牲畜。所有的人物和風景,都在電影中鮮活流動起來。畫家與畫中人同在,觀眾也宛若置身其中。畫家第一次亮相時,正在觀察和觸動一張蜘蛛的網(wǎng)。此后,觀眾看到,他開始在紙上構(gòu)想圖景,一邊畫一邊思忖:“我像今早看到的蜘蛛一樣,開啟我的工作——首先,要找到一個核心點……”核心點在畫面中間位置,是蛛網(wǎng)般散射的點,也是畫中較遠的部分,若不是有十字架,這個被壓倒的先知,可能會完全被人忽略。畫家解釋說:“他是最重要的人物,是救世主,但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畫面最高的實景是一座嶙峋山巖,頂上是有風車的磨坊,磨坊基座上有個站立的人影,因為高而遠,人影近似個黑點,比核心點的先知還要小約十倍。在勃魯蓋爾看來,那小小的黑影,就是上帝,居高臨下、俯瞰人間,操縱著繁復精密的磨坊——生產(chǎn)著人們必需的糧食。電影中的勃魯蓋爾站在畫中的平地處,當他揮動手臂,代表上帝的磨坊主看到了,就對著風車高揚雙手,停滯的風車扇葉便重新轉(zhuǎn)動起來。
《行往受難地》原畫中,烏鴉都是極醒目的存在,如同連接天堂與地獄的信使。除了棲息在地上或樹梢的數(shù)只,還有兩只在由晴到陰的空中飛翔,其體型之大,甚至超過了畫面中間的核心人物。電影給了烏鴉多個特寫,這些肥碩的鳥兒,不僅在生死樹上頻繁地飛起飛落,還無所畏懼地啄食受難者的血肉,或如說話般咕咕低吟,或如唱歌般呱呱鳴叫。
二
越是聰明、優(yōu)秀或杰出的物種,越是可能成為被攻擊的首選。對于同類而言,你的能力超群,就意味著對所有人構(gòu)成威脅。因此,各從其類時,大家彼此相安無事;一旦同臺,優(yōu)異者往往不能被同一起跑線上的人所見容。中國的古老神話、寓言、俗語里,此類告誡比比皆是,比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出頭的椽子先爛;人怕出名豬怕壯;槍打出頭鳥;等等。老子的《道德經(jīng)》里,有被其視為“三寶”的處世箴言,總體是以不出頭為前提,得以“持而保之”,即所謂“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以退為進,以靜制動,以柔弱勝剛強,明哲保身,換取自身相對長久的存在。大到國家的長治久安,小到個人的安身立命,中國式的祥和與穩(wěn)定,多與如此的低調(diào)隱忍、韜光養(yǎng)晦相關(guān)。從甘受“胯下之辱”的韓信,到忍“閹割之恥”的司馬遷,再到三國的蜀國先帝劉玄德,莫不如是。或許,老子的“三寶”源于自身的體驗或觀察,更大的可能,是這位大哲的神啟頓悟、先見之明。
然而,萬事萬物總要有人在先,有前驅(qū),有領(lǐng)袖,有出頭者,有異類。此“在先”的“異類”,自然就成了“出頭鳥”。而先知不被在地者悅納,已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定理。那么,“在先”的被污名、被貶斥,甚而被絞殺,就成了約定俗成的“宿命”。
人世如是,畜界亦如是。若在禽鳥界找個典型,最具代表性的,似乎可首推烏鴉。
與鸚鵡的斑斕炫目、鷯哥的乖巧悅?cè)恕⒙槿傅挠钩R谆钕啾?,烏鴉因其身黑貌丑而為人所不屑。如將百靈、夜鶯、喜鵲等鳥兒的叫聲,理解為歡快和喜慶,那么烏鴉的嘶啞、哀泣就是鬧心的聒噪,那是沮喪、悲苦、幸災樂禍、不合時宜,譏誚里含著謾罵或挑戰(zhàn),如同某種咒語,甚而是將至或已至的噩兆。
不論是否出于事實,客觀或偏見,抑或也有不少相反的例證。人類對烏鴉既厭又懼的態(tài)度由來已久,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不愿聽到象征災難的鴉鳴。早在漢代的《易林》中,烏鴉叫聲就有“破家”“召毒”“患災”等意涵;唐代的《酉陽雜俎》亦有“烏鳴地上無好音”的判斷。此說并非毫無根據(jù),而是有一定科學依據(jù)。勃魯蓋爾的眾多名作已有明示,有生物學家對此亦有研究佐證——生物瀕臨死亡三天左右,身體會散發(fā)出某種獨特氣息,即古代醫(yī)書中的所謂“尸氣”,依此說法,烏鴉是對這獨特氣息超級敏感的禽鳥,因此,當人與動物將死時,嗜食尸首的烏鴉便能追尋氣味而來。由此觀之,將其與死亡聯(lián)系,進而延伸出不祥、兇險的預兆,亦屬情理之中。
民間在此也多有共識。中國北方的一些方言里,烏鴉被稱為“老鴰”,“鴰”的讀音與“禍”字近似,“老鴰”的稱謂與“災禍”也有等同的意味。年幼時,我曾聽過不少與烏鴉相關(guān)的諺語、俗話,絕大多數(shù)都是貶義,比如,忌諱某種不祥話語,認定會一語成讖,說此話的人即被叫成“烏鴉嘴”。預言災禍將臨——老鴰頭上過,沒災也有禍;形容人少有自知之明——老鴰落在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烏鴉以敏感、聰明著稱,有考證說,其智商近乎兒童。這就使其高于所有“笨鳥”與“菜鳥”之上。因而烏鴉有“鳥中愛因斯坦”之譽。其智慧的最好證明,就是可借助環(huán)境、工具或其他物種為自己服務(wù)。傳聞中,如叼石子入瓶飲水、借飛車碾碎核桃,以及給狼丟羊糞以引誘狼去捕殺羊的故事,均非向壁虛構(gòu),而是多見真實的發(fā)生。
通常,身大力不虧,是謂人畜的基本定律。力強或兇猛的禽獸,大多體型壯碩。烏鴉則是例外,體格不大,卻是禽鳥的兇悍代表,這與其機靈善戰(zhàn)相關(guān)。與鷹隼、禿鷲等相對頭腦簡單的猛禽不同,烏鴉懂得知己知彼、攻其不備。不少典籍記載,一只小小的烏鴉敢于在高空中與兇猛的老鷹較量,且常能以弱勝強,靠的就是智取。比如,它會繞到老鷹頭頂,在其視點的盲區(qū)發(fā)起攻勢,致使對方難以還擊。仰仗群體精神、鴉多勢眾,每每讓老鷹疲于應付。比如,群鴉會先以和聲發(fā)動“聲音戰(zhàn)”,尖利的聒噪將老鷹耳朵震聾,再乘勢攻其巢穴,搶劫雛鷹。
聰明和智慧,未必招人待見,尤其是當對方的聰明成為克己的短處時。此理人畜共通。
盡管智力超群,人們?nèi)圆辉概c烏鴉發(fā)生關(guān)系。其重要原因,除了烏鴉對人的侵擾,更多的是人知其短處,比如沒有烏鴉的敏感遠見——超前預知某些不祥信息。人們不愿正視災難,不愿惹禍上身,對災情禍訊知道得越晚越好,哪怕事實已經(jīng)迫近。
這種滲入骨髓的鴕鳥習性、人性弱點,不僅導致人缺少未雨綢繆的敏銳,也缺少正視問題的勇氣。這表現(xiàn)在與烏鴉的相處上,就是眼不見心不煩。因此,即使與烏鴉偶爾相遇,也禁不住會犯疑,嘀嘀咕咕,生恐有邪魔或厄運相隨。而對于烏鴉來說,人類這種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態(tài),讓其相安無事,規(guī)避了人類的殺戮天性。在被眾生冷落和排斥的同時,亦獲得了相對廣闊的空間,或獨立自處,或同氣相求。
三
與“既不種也不收”卻仍被神所眷顧的眾鳥相比,烏鴉是神秘異類,動作犀利詭譎,仿佛隨時伺機劫掠。其樣貌鬼祟烏黑,丑怪且多疑,凸顯其陰險、狡黠。不僅以其形成為暗黑代表,還以其呱呱哀鳴,成了兇險傳聲筒。
如果說墓碑、枯樹或十字架可以直接昭示死的寂靜,那么,飛來或落上數(shù)只烏鴉,其飛翔的靈動和呱呱的鳴叫,則是關(guān)于亡魂最具聲色的活見證。
對此,人們不會細查,不必也不值得去用心探究,只需將其隨手拈來,便會獲得立竿見影的效果。古今中外,無數(shù)的文學作品有相近的表達,如包括“后羿射日”在內(nèi)的東西方神話、寓言,早期的恐怖小說,愛倫·坡的詭異詩歌,等等。即使是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之作,也往往喜歡讓烏鴉成為某種象征。比如,中國新文學的開山巨擘魯迅先生,他于1919 年創(chuàng)作的啟蒙主義重要作品《藥》,在敘述到最后部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頗具匠心地拉上了烏鴉,讓其作為對應的悲劇象征物——此時的革命者夏瑜已被處斬,愚民華老栓的病兒也沒能靠吃人血饅頭獲救。烈士的母親意識到,人們都冤枉了死去的兒子。她在黯然神傷中思忖,四面觀瞧,就見到有只烏鴉正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面對虛無中的兒子,她自言自語:“我知道了??蓱z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彼矶\兒子能安詳閉眼,兒子若真能聽到,便教那烏鴉飛上墳頂。然而,母親的期待落了空——那烏鴉停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與此同時,失去病兒的華大媽也在墳地里,她在大惑不解中走著,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她與烈士母親所見的似是同一只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停滯和飛翔的烏鴉,如此富有象征性,乃至不少電影人都懶惰地將其拿來,作為渲染哀喪或不幸的意象,簡約、形象又省事。根據(jù)《藥》改編的電影,果然沒有忽略它,不僅在劇中進行渲染,甚至在海報中也刻意突出——這令人生畏的噩兆之鳥,以體現(xiàn)時代和人心惶恐的精神鏡像。
如同某些先知先覺者,烏鴉有著敏銳天賦,總是能率先嗅到死亡、夭折或血腥的氣息,并能迅捷抵達悲劇現(xiàn)場。烏鴉當然無意招惹世界,作為最先的知情者,必然招來人們的驚悚、厭煩與恐慌。當衰亡的氣場尚未完成,烏鴉卻已率先出現(xiàn),如同先導部隊。雖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其不請自到,還是攜來令人猝不及防的新痛與悲傷。更惱人的是,這些渾身漆黑的家伙不是來救援、撫慰,而是鼓噪,湊熱鬧,趁火打劫,取利奪食,滿足口腹貪欲。因此,它的亮相可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是不幸、哀痛的前兆,或意味著哀痛的將至與生成,亦是災禍的先聲或預演。
在新時期的漢語詩壇,將烏鴉的意象運用得可圈可點的是詩人北島。在其早期名作《結(jié)局或開始》一詩中,詩人寫道“一個被殺害的人”,攜著英雄的魂魄穿行于悲情的故土,追懷、悼念、痛思、呼喚,詩中以“沉重的影”“悲哀的霧”“錯落的屋頂”“灰燼般的人群”“低沉的烏云”以及“古老的壁畫”“纖夫的繩索”“蘋果樹”“蜜蜂”“鴿子”等紛紜雜沓的意象,對民族苦難、國家前途和扭曲的人性,進行了憂思與追問。詩的最后,出現(xiàn)了臆想與假設(shè):“也許有一天/太陽變成了萎縮的花環(huán)/垂放在/每一個不朽的戰(zhàn)士/森林般生長的墓碑前”,奇崛情境之后,爆出詩意又頗具動感的場面——“烏鴉,這夜的碎片/紛紛揚揚”。至此,全詩戛然而止,想象與現(xiàn)實貫通,詩境與心境交匯,對烏鴉驚飛的奇喻——“夜的碎片”,道出了家國的悲情、歷史與當下的憂思,以及內(nèi)心的破碎與覺醒。
四
一般說來,身形小巧的禽鳥,大多性情乖巧,飲食、習性也頗為簡單。烏鴉是個例外——智商超群,性情兇猛。這些行蹤詭秘的鳥兒,其飲食習慣、思維方式,竟多與人相近。比如,口味駁雜——活的死的不拒,素食肉食通吃。習性伶俐——興趣廣泛,喜歡觀察,善于學習,勤于實踐。懂得利用與團結(jié),如借助異類力量,取長補短、共同對敵;諳熟“敵進我退,敵疲我打,敵駐我擾”等智勝戰(zhàn)略。與敵較量時,常施巧計,攻其弱處。
烏鴉的婚戀與壽命,也與人相近。它們是禽鳥中極為稀見的“一夫一妻制”踐行者,雌雄相伴,“白頭偕老”。如果某只雌鴉或雄鴉先死,另一只則孤老終身,不再找尋異性伴侶?!读凝S志異》里有書生與神女癡心相愛,化身烏鴉相伴終生的故事,可見作者蒲松齡是懂得烏鴉的。還有人性尊崇的美德——孝悌,烏鴉的天性亦有遵循,以少養(yǎng)老,不離不棄。中國古典文學的孝順范文——李密的《陳情表》中有“烏鳥私情,愿乞終養(yǎng)”,即是將心比心,以小烏鴉對老烏鴉的反哺侍奉,表明自己尊親敬老的拳拳之心。還有壽命,絕大多數(shù)動物的生年與童年成正比,烏鴉則傲立群鳥,一年便成熟,壽命長的則可達百年。
作為頗具迷惑性的猛禽,烏鴉以形體小韌性足著稱,其多謀善斷,酷似人類社會的幫派大佬,氣場強大,軟硬兼施,不擇手段。懂得弱肉強食,善用資訊環(huán)境。其隱晦、隱蔽,后發(fā)制人的個性與共性,使之天生就是陰謀家和戰(zhàn)略家。抑或說,正因與人類有太多相似,按照同性相斥定律,人類與其天然不睦,不愿與之親善。不同類型的作家或藝術(shù)家,則喜用其形象隱喻暗藏殺機,制造驚悚情境,或渲染惶惑神秘的氛圍。
有時,我想到鳥獸與某些代表作家的關(guān)系,冥冥之中,似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必然聯(lián)系。比如杰克·倫敦的雪橇狗與荒原狼,海明威的林中猛獸與海里鯊魚,福克納的熊,博爾赫斯的虎,法布爾的昆蟲,等等。想到愛倫·坡,則會迅即與烏鴉及黑貓聯(lián)系起來。愛倫·坡的怪異、神秘和扭曲病態(tài),與這兩種鳥獸天生相近相親。1844 年,愛倫·坡創(chuàng)作了其標志作品之一的《烏鴉》,這是一篇亦實亦虛、亦詩亦文的作品,講述一位喪失愛侶的男子在深夜極度傷心時,邂逅了一只烏鴉,男子一唱三嘆,反復祈求——盼望愛侶復活重生,兩人能鴛夢重溫。盡管情真意切、哀痛凄愴,那神般的鳥兒卻極度漠然,毫不通融,一遍遍地拒絕,永不復生。作品中的烏鴉是主宰,是看不見的力量核心,似是大能者附身。躲在暗影里或落在雕像上的烏鴉,貌不驚人卻有著通神異能,它的決絕和毫無憐憫,使整個情境充滿不可更改的威權(quán)力。
《烏鴉》篇幅雖短,卻是愛倫·坡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那夜色中烏云般伸展的雙翼,書寫者的驚恐回眸,及書桌上搖曳的燭火,成了標識性符號,貫穿了其人其作的基本風貌。愛倫·坡曾專門撰文,講述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緣起與過程。他坦承,烏鴉體現(xiàn)了自己的精神與審美傾向。起初構(gòu)想時,他設(shè)定其中的動物要“會說話”,自然先選了鸚鵡。很快,他就用烏鴉取代,因為烏鴉遠比鸚鵡更能與“悲郁的情調(diào)”保持一致。愛倫·坡認為,只有時時想到故事的結(jié)局,才能使故事中的所有細節(jié),尤其是故事各部分的情調(diào),都有助于創(chuàng)作意圖的逐步實現(xiàn),從而使每個情節(jié)都顯現(xiàn)出必不可少的因果關(guān)系。試想,如果當初選擇鸚鵡,或許會改變作品的固有基調(diào),從陰郁的悲戚化為輕飄的喜鬧。正如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開頭——作家讓醫(yī)生去追逐調(diào)皮的鸚鵡而不是選擇陰沉的烏鴉,醫(yī)生爬樹登高,并因此失足跌落,一病不起,直至一命嗚呼。在各方面都春風得意的醫(yī)生,最終因鸚鵡的輕啄而意外離世,如此便鋪就了喜劇底色。
鸚鵡還是烏鴉,存在抑或消失,悲情或嬉鬧,污名與美名,都使烏鴉成為某種特定性的標志和符號。
五
事關(guān)烏鴉的呈現(xiàn),總是引人矚目與懷想。當然,不同的作品,有著深淺優(yōu)劣的具體表現(xiàn)。有些直白淺露,有些諱莫如深,更多則有某種隱晦、含蓄、曲折、多意。也有些特例,干脆不讓烏鴉現(xiàn)身,卻植入了其標識與概念,讓作品與其發(fā)生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
比如,在納粹占領(lǐng)法國的1943年,法國電影大師亨利-喬治·克魯佐出人意料地完成了一生中最具爭議性的作品《密告》(又譯作《烏鴉》)。影片靈感源自二戰(zhàn)前轟動一時的匿名信真實事件,背景是法國中部某鄉(xiāng)村,核心人物是單身漢名醫(yī)雷米·吉爾曼,因工作關(guān)系,他與各階層男女有著或緊或疏的聯(lián)系。某天,醫(yī)生喜歡的美少婦勞拉向他出示了一封署名“烏鴉”的密告信,指責醫(yī)生勾引有夫之婦和非法流產(chǎn)。起初,只是醫(yī)生與當事人勞拉知情。很快,醫(yī)生本人、勞拉以及勞拉的丈夫等相關(guān)人員也都分別收到匿名信。此后,署名“烏鴉”的匿名信發(fā)向四方,有誣告醫(yī)生通奸、非法手術(shù)的,有警告醫(yī)生同事、朋友、情人的,還有威脅政府管理人員的。各種各樣的密告信,如瘟疫一樣蔓延流傳,村中的各色人等深陷其中,人人自危,個個惶恐。每個村民都被懷疑是匿名信的作者,醫(yī)生和警方的調(diào)查也不斷變換方向。令人吃驚的是,不斷浮出水面的匿名信當事者,卻大多非事件主謀。
寫匿名信的“烏鴉”,當然只是隱藏的化名者——書寫者并沒有署名,而是在簽名處畫上一只大烏鴉,視覺上就給收信人以強大視覺沖擊和心理壓力。同時,也暗示某種莫名險境和災難的將臨。開始,烏鴉只是“一只”,在不斷發(fā)酵中,參與者越來越多。最后發(fā)現(xiàn),不少人都涉案,都成了為某種私利而匿名的“烏鴉”。影片深刻揭示了人性中的普遍弱點——當危機出現(xiàn),人人惶恐,大家多會趨利避害、不擇手段,充當不愿充當?shù)臑貘f,以實現(xiàn)安全自保。
通過表面平靜卻暗流洶涌的小村鎮(zhèn),《密告》刻畫了被占領(lǐng)時期人人自危的氛圍。很多年后,美國學者托尼·朱特在《責任的重負》一書中分析了當時的法國,認為那段戰(zhàn)時經(jīng)歷中,存在著一片必須正視的“灰色地帶”——在“合作”與“抵抗”之間,還有“一系列無窮盡的妥協(xié)和否認,它們構(gòu)成了一項有關(guān)生存的事業(yè),那是道德困境和道德責任被自利之心所取代,被某種精心策劃的、對慘不忍睹的事實視而不見所取代的部分”。這里,不妨將其特別稱為“烏鴉”地帶——即因恐懼而千方百計自保,相互揭發(fā)、寫匿名信如瘟疫流傳。
《密告》的非凡之處,是在當時當事者就敏銳捕捉到這一深層的社會心理,并將其呈現(xiàn)于大銀幕上,以深刻的解析和生動再現(xiàn),留下了一部觸及靈魂的經(jīng)典之作。如同史上許多杰作一樣,《密告》中每個看來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都體現(xiàn)了編導者的用心與匠心,比如片中的主人公醫(yī)生與隱藏最深的密告始作俑者的夜話,對方順手將屋中的吊燈推了一下,兩人的對白就在吊燈的搖曳中進行,一方想將燈定住卻被燙了手,只好任其晃蕩,明暗不定的燈光,與兩人討論的話題恰成映照,隱喻了事實的真假難辨、撲朔迷離,以及光明與黑暗的轉(zhuǎn)換、模糊和不確定性。
圍繞影片的遭遇,也令人思之唏噓。該片完成于納粹占領(lǐng)時期的法國,國家的“淪陷區(qū)”性質(zhì)讓一切變得非同尋常。影片一經(jīng)問世,即遭遇多方抵制:占領(lǐng)者(也是投資者)因其反納粹氣質(zhì),很快勒令禁映;當權(quán)的維希政府忌諱其形象不堪,批評其給國家抹黑;教派疑其褻瀆教規(guī),多方加以譴責;法國自由抵抗者則以不共戴天的姿態(tài),怒斥其是“法奸”制作。戰(zhàn)后,導演克魯佐因此竟被以“法奸”論罪,不僅影片一度禁播,還被限制數(shù)年不準拍片。直到幾年后,在薩特、讓·科克托等多位公共知識分子的呼吁下,影片才終獲解禁。
一部影片竟能讓敵對中的三方全部排斥,《密告》堪稱創(chuàng)造了奇跡。
六
大多時候,烏鴉并不在人們的視野里。它們將事業(yè)(謀生、覓食)與生活(享受親情、家庭、天倫之樂)分得很清。白日里,它們棲息在鐘樓或大教堂的高處,憑欄遠眺,探尋機會,發(fā)現(xiàn)獵物;吃飽喝足后,就三五成群地探討學問和生存之道;夜晚將至,就適時飛回家庭(或樹林或遮風避雨的巖穴)。它們不是候鳥,不是沒有“恒產(chǎn)”的流浪者,相反,它們居有定所(且多有臨時和穩(wěn)定兩處家宅),依戀親屬,孝敬師長,忠于愛侶。值得強調(diào)的是,烏鴉具有很好的記憶力,對人或獸而言都屬難得的資本與才華;還有,其出類拔萃的高智商。這使烏鴉天然擁有借鑒、密告、善謀之能,也是令其超越群鳥,成為鳥中智者與梟雄的基礎(chǔ)。
有種生命現(xiàn)象,頗為發(fā)人深省。智商越高越能洞悉生命的人,亦容易厭世或輕生。與此相反的例證是,智商低或弱智的人,鮮少有抑郁癥患者。高智商的烏鴉,每天快樂而積極地生活,勤奮愛勞,體貼伴侶,是為樂觀進取的生命范例。
苛求自己與他人,是不少高人的特征。同時,越是智商超群,越可能萌生自卑。比較他人與環(huán)境,動輒會自輕自賤。典型的如現(xiàn)代主義先驅(qū)弗蘭茲·卡夫卡、費爾南多·佩索阿,兩位充滿創(chuàng)新意識的偉大作家,卻同時有著極自卑的情結(jié)。
有趣的是,卡夫卡與烏鴉有著不解之緣。他的名字在捷克語里即是“烏鴉”與“寒鴉”的意思,其父親開的店鋪也以烏鴉的形象作店徽。與烏鴉的積極樂觀不同,智慧超群的卡夫卡,一生都在自卑、自輕和自賤的心理陰影中糾結(jié)。直至生命結(jié)束前,還在叮囑好友將其一生的手稿全部燒毀,因為在他看來,那都是些毫無價值的東西,流傳只會令后人恥笑。他總是憂心忡忡,擔心并認為一切的事物都能毀滅自己。有時,他會自比烏鴉,卻是為了自我輕賤與嘲諷。比如,他在筆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諷喻烏鴉的文字:“烏鴉們宣稱,只要一只烏鴉就可以毀掉整個天空。這話無可質(zhì)疑。但對天空來說,它什么也無法證明,因為天空意味著烏鴉的無能為力?!?/p>
或許,正是這種自我輕賤和秘而不宣,啟發(fā)了人們對烏鴉形象的別樣塑造。
與《密告》直斥顯貴的批判風格不同,有些表面自輕自賤的影像,卻可能另有所指。我想特別說說,影史上一部難以復制的特例——西班牙電影《飼養(yǎng)烏鴉》。
該片由導演卡洛斯·紹拉于1975 年拍攝完成,講述的是馬德里的一個普通家族故事——女童安娜與兩個姐妹在父母去世后被過繼給姨媽撫養(yǎng),母親生前的痛苦壓抑,以及種種不堪記憶和死亡臆想,使得安娜的內(nèi)心嚴重扭曲。她恐嚇生活不能自理的祖母令其自殺,又將目標對準了為情所困的姨媽……影片借飼養(yǎng)烏鴉,諷喻黑暗的佛朗哥政權(quán),卻靜水深流、不著痕跡。烏鴉只是影片的一個概念,沒有具體的影像蹤跡,若不是片名標示,甚至看不到作品與烏鴉的聯(lián)系。該片的中文片名又被譯成《姑息養(yǎng)奸》,似可對應一句西班牙諺語——你飼養(yǎng)的烏鴉,長大以后會來啄你的眼睛。該片的創(chuàng)作拍攝,本身就如一場烏鴉與強權(quán)的斗智斗勇,紹拉在編劇、導演等多重角色中轉(zhuǎn)換,閃轉(zhuǎn)騰挪,避重就輕。最終,以豐饒的影像,含蓄、象征的多種技巧,成功繞過了雷區(qū),居然未經(jīng)刪剪即通過了各種審查。放映后,更是話題多多,還一舉獲得了1976年的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
這仿佛是一次“飼養(yǎng)烏鴉”的勝利,沒有如卡夫卡一樣被自我輕賤的壓抑所擊垮。相反,歪打正著,殊途同歸,藝高人膽大,成為少數(shù)得以突圍僥幸成功的典型。此中確有真意,也饒有趣味,卻也難以復制——諷刺政權(quán)的用心之作,卻被一路開綠燈護送出來。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在更廣闊的空間,獲得出奇的影響和傳播……
七
人與烏鴉,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物種。然而,二者的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卻有諸多相近之處,觀察人性與“鴉性”的聯(lián)系——或從人性的視角分析其隱藏的“鴉性”,或從“鴉性”的視角挖掘其中深蘊的人性,這或許是件有趣而耐人尋味的事。
除了強烈的群體意識,烏鴉有個共性,也是其鮮明的外在標志,幾乎無一例外地渾身黑色——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這種趨同、一致性,似乎不能容忍我行我素、特立獨行。因此,在東亞及俄羅斯等地區(qū),有個“白烏鴉”的稱謂,意為另類、不合群,是對異己、異端的貶義與不認同。
1961 年6 月16 日上午,巴黎布爾歇機場發(fā)生了一起轟動世界的“白烏鴉”事件。二十三歲的蘇聯(lián)基洛夫芭蕾舞團舞蹈家魯?shù)婪颉す滓芯S奇·紐瑞耶夫,出逃西方,尋求庇護。紐瑞耶夫后來一直致力于推廣經(jīng)典芭蕾舞劇,是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終身客座表演家,被評論家稱為西方杰出的舞蹈家。1983 年至1989年,他擔任巴黎劇院芭蕾舞團藝術(shù)總監(jiān),編排的主要作品有《睡美人》《唐克雷迪》,為澳大利亞芭蕾舞團編排的《唐·吉訶德》于1973年被改編搬上銀幕。1993年,他因身患艾滋病辭世,享年五十五歲。
有關(guān)紐瑞耶夫的傳奇故事很多,其中,戴安-索爾維寫的傳記《紐瑞耶夫:他的一生》有較詳盡的記載,還被拍成了同名紀錄電影。
作為活躍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偉大舞蹈家,紐瑞耶夫有著韃靼人血統(tǒng),一生有三件事堪稱名動天下:一是二十三歲時在法國機場成功出逃;二是以瀟灑英武的舞姿奠定其一代芭蕾男神的地位;三是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并因患艾滋病英年早逝。三件事中,影響最為深遠的,無疑是第一件?;蛘哒f,其一生的藝術(shù)追求、事業(yè)挫折和生活叛逆,都在指向這機場的驚魂一躍?,F(xiàn)將大體經(jīng)過歸納如下:
1961 年5 月11 日,紐瑞耶夫隨基洛夫芭蕾舞團抵達巴黎,開始了在法國為期一個月的訪問演出。這期間,他很快與合作彩排的法國演員打成一片,并瞞著有克格勃身份的劇團領(lǐng)導,或外出聚餐,或出入夜總會觀看演出。雖然以粗獷奔放的舞姿震撼了巴黎藝術(shù)界,劇團領(lǐng)導卻對其生活作風不滿,一次次向有關(guān)部門匯報,并將其主演劇目變換或撤掉。這期間,紐瑞耶夫認識了僑居巴黎的南美姑娘克萊拉-圣,兩人迅速成為無所不談的好友。當密令一次次發(fā)來,要把紐瑞耶夫遣送回國,并成功哄騙其抵達巴黎布爾歇機場時,臨時被告知要其轉(zhuǎn)飛莫斯科,紐瑞耶夫當即意識到自己面臨的巨大危險。他沮喪無奈地用頭撞墻,劇團同行也遠遠看著掉淚。他悄悄告訴前來道別的法國同行拉考特:如果被遣送回莫斯科,自己就死定了。種種解釋無效后,拉考特急中生智,派人打電話叫來了紐瑞耶夫新交的女友。聰明的女友利用前未婚夫的父親——法國文化部長、大名鼎鼎的作家馬爾羅的關(guān)系,以及克格勃不懂英語的空子,與紐瑞耶夫兩次溝通,并說服了機場的兩個法國便衣警察,從而讓紐瑞耶夫得以在最后時刻跨越六步,成功投入了法國的懷抱。
2018年,一部英國、法國和塞爾維亞聯(lián)合制片的傳記片《白烏鴉》橫空出世,讓近六十年前的驚天事變重現(xiàn)大銀幕。影片由“演而優(yōu)則導”的英國演員拉爾夫·費因斯執(zhí)導,以簡約流暢的套層式結(jié)構(gòu)敘事,將紐瑞耶夫童年在故鄉(xiāng)烏法的窮苦生活、青年在圣彼得堡苦學芭蕾,以及第一次跟團去巴黎巡演,三線交叉并進。每一層以不同色調(diào)對比區(qū)分,使得三條情節(jié)線既彼此關(guān)聯(lián)又懸念迭出,既清晰交錯又扣人心弦。
電影一開始,通過其導師到克格勃匯報情況的細節(jié),為紐瑞耶夫的“叛逃”做了點題式定調(diào)——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他的出逃只是為了藝術(shù)。事實上,紐瑞耶夫后來的生活,也都在為此提供佐證——此后他的生活幾乎只與舞蹈相關(guān)。片中,圍繞主人公的生活故事,都與后面的出逃有著微妙聯(lián)系。比如,故鄉(xiāng)時期的父親歸來,父子倆的相認與隔膜;圣彼得堡學習和巴黎演出間隙去美術(shù)館參觀,在籍里柯的《梅杜薩之筏》和倫勃朗的《浪子回家》等名畫前的凝思,莫不預示或醞釀著那尚未可知的機場一躍。電影中間,紐瑞耶夫與法國同行在凱旋門上觀光,同行評價他的舞姿并不完美,但充滿活力。同行還說,你的首演只有一個敵人,就是恐懼。這何嘗不是在說他的人生、他的選擇和他的最后選擇。每個人的真正敵人,不都是源于自我的恐懼嗎?
紐瑞耶夫是個另類,是貨真價實的“白烏鴉”——之前是,之后依然是。如果人連自我的直覺判斷都不能相信,那么自我之心在哪里?
或許,無需再糾纏其事件的是是非非,只要看“這一個”——他的過往與當下,真實命運帶給每個人的映照。無論如何,很少人能承受和體味,“白烏鴉”所能置身的“非我族類”的恐懼;很少人能理解和同情,“白烏鴉”所能承受的孤獨與悲傷。
黑烏鴉仍如夜的碎片紛紛揚揚,白烏鴉則少有同類,踟躕在孤寒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