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愚
一
從大雪山起飛的老鷹停留在淡青色的高空中,秋風(fēng)在翼下流動,雛鷹在周圍嬉戲,河山盡收眼底。近處的涼州,遠(yuǎn)處的長安,灰塵般細(xì)小的人們愚蠢地勞作、廝殺,卑微地歡笑、哭泣,從未離開大地,不知身在何處。
老鷹知道,自己老了,像長安城里的皇帝那么老,當(dāng)年的神勇已經(jīng)是背影,生命和力量終有窮盡時。可皇帝不知道?;实圻€有無窮無盡的雄心和丹藥,配得上年輕妃子真摯的愛情。粟特胖子大臣跳胡旋舞時,皇帝挽起袖子,親自打鼓。咚咚,咚咚,咚咚,鼓點如同皇帝的怒吼,劈頭蓋臉砸向那些諂媚的笑容——你們覺得朕老了嗎?
年輕時,老鷹也曾四處游蕩,暴雨前捕魚于青海之上,也曾御風(fēng)而行,落在大明宮閃亮的殿頂。長安九月好風(fēng)光,倉鼠肥,燕子香??上?,羽毛艷麗的錦雞,機(jī)敏溫順的白兔,若不是關(guān)在用金箔、銀環(huán)、象牙、碧玉裝飾的籠子里,若不是圈在有小徑、池塘、仕女、秋千的花園里,味道該是多么鮮美。金殿,碧瓦,藍(lán)天,顧盼睥睨,眼神不用說肯定是驕傲銳利。可迎接這曠世英姿的是紛紛的羽箭!卑鄙的人類??!抓傷了十幾個衣著光鮮的御林軍,啄瞎了一個大呼小叫的軍官的左眼,老鷹不幸也中了一箭,它帶箭歸來,在大雪山里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冬天。
由西向東通往涼州的大道上,沙塵滾滾,長長的隊伍中,有馬匹、車輛、琴師、舞女,又是胡商的馬隊。兩只雛鷹眼尖,看到還有獅子、豹子施施然行走在馬隊中,俯沖下去看個稀罕。歷經(jīng)滄桑的老鷹早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不屑一顧,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二
驛卒、斥候早就流水一般報來,任何一只西邊來的胡鳥都別想悄悄飛過涼州。城下長戟森森,軍士揮動令旗,示意馬隊在大校場暫駐。馬隊執(zhí)事遞上關(guān)文,軍士再呈送給騎馬而來的高適。高適五十歲以前雖已頗有詩名,仕途卻極不順?biāo)?,好不容易得到河西?jié)度使哥舒翰的賞識,在幕府中充任掌書記,日常工作無非是文書號令、禮儀來往。
那幾個白衣白帽、高鼻深目的胡人,其中一位是粟特胡在沙州的大薩??的┨A延,一年前來過。唐朝時,胡人多指西域的波斯人、粟特人等,而突厥人、契丹人、吐蕃人、回紇(后改稱回鶻)人等通常并不包括在內(nèi)。粟特胡,又稱昭武九姓、九姓胡,擅長營商,多信奉火祆教??的┨A延笑容滿面,撫胸致意,另外幾位想必是康國使節(jié),也紛紛行禮,高適微笑回禮。開元天寶盛世,正是大唐如日中天的年代,域外來使,無論何等身份,入唐矮三分。高適卻始終學(xué)不會那些官場習(xí)氣,迎來送往之際,只是不卑不亢四字。康末藺延與康國使節(jié)開口便鄭重向他告罪,說是他們的一位尊貴人物隨隊駕到,有要事緊急求見西平郡王、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大將軍。究竟是何方神圣,徑自闖來涼州,沒有在龜茲稟報安西府,更沒有知會沿途府衙驛營,斥候居然也一無所知!高適心下略有不快,不過還是差人去稟報哥舒大夫,自己先去迎接。
來到大校場上,只見幾十匹大宛天馬,數(shù)百頭各種牲畜,戰(zhàn)戰(zhàn)兢兢,肅然站立,又見一輛裝飾華貴的車輦停在中間,左雄獅、右雪豹赫然在列,猛獸轉(zhuǎn)頸低吼,令人心驚??的┨A延與康國使節(jié)等人面對華輦畢恭畢敬,躬身說了一大串粟特胡語,康末藺延又用華語說道:“恭請女神座下尊者、圣女祭司、新月使移駕!”
此后十年,高適不斷回憶那一瞬,陽光耀眼,青山失去顏色。
高適不好女色,尋常女子不會多看一眼。近年來,他修心向佛,河西、隴右的寺塔佛事頗多,他常與同僚拜謁親近,去年不空三藏應(yīng)哥舒大夫之請,來涼州開元寺說法譯經(jīng),正是他操持的。覆蓋于白骨之外的姣好皮囊,只是枯枝敗葉上的皚皚白雪,佛光一照,無影無蹤。如今即便是華清宮最美的貴妃、平康坊最艷的歌伎來到面前,想來他最多也只看她們……兩眼。
可眼前這十七八歲的胡人少女,卻是全然不同的美艷尊貴:眉彎新月,眼橫秋水,唇染紅焰,頭戴八棱金冠,冠角上星芒閃耀,塞上秋風(fēng)吹過,揚(yáng)起她白裙外的玄色斗篷。
在作勢欲吼的獅豹頭上輕撫數(shù)下,猛獸立時安靜下來,那胡人少女笑吟吟道:“康離嘉朵,叨擾大唐上國各位?!笨惦x嘉朵聲音清麗,說華語與唐人無異。見她如此謙和,高適連忙施禮如儀。康離嘉朵道:“這位高書記,是久仰的了?!畱?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西域絕遠(yuǎn)之地也傳誦書記的名句呢?!两窀Q牧馬,不敢過臨洮’,據(jù)聞也是出自書記之手?”高適心下驚訝,不知她為何對自己如此熟稔,又為何對自己青眼有加,一時語塞。這《哥舒歌》只有四句,不知何人所作,原為:“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盡,更筑兩重壕?!备哌m將這后兩句改了,眾人都贊好,不料竟傳到康國去了。康離嘉朵見他未即答話,轉(zhuǎn)頭對康末藺延、康國使節(jié)與眾扈從道:“還好,在涼州的第一場雪之前趕到了,不然明天可不好走。”眾人頭頂驕陽,連連稱是,高適看在眼中,心想,看來這康離嘉朵雖然年紀(jì)輕輕,但在康國人心中卻是威望極高,即使是隨口妄說,眾人也如聞佛旨綸音。
不多時,節(jié)度使府衙飛騎傳令,西平郡王、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大將軍要在演武場觀看舞馬之戲。賓主尚未晤見,就先觀看舞馬,未免不合禮儀,然而眾人不敢怠慢,慌忙分頭準(zhǔn)備。
演武場在城內(nèi),與城外的大校場只是隔著一道城墻。眾人來到演武場,準(zhǔn)備停當(dāng),哥舒翰不久也現(xiàn)身城頭。粟特眾人遠(yuǎn)遠(yuǎn)見哥舒大將軍一身戎裝,百戰(zhàn)之身,威武軒昂,果然氣勢不凡。站在他身邊的年輕小將,英姿颯爽,便是左車。這左車原是哥舒翰的家奴,十幾歲時就隨大將軍四方征戰(zhàn)。哥舒翰最厲害的,一曰“金槍術(shù)”,二曰“雷霆怒”。追上敵人,長槍往肩膀上一搭,大吼一聲,敵人無不魂飛魄散,此時一槍刺出,向上一挑三五尺高,再往下一摔,左車再一刀砍下頭來,沒死的也死了。兩人如此這般,吐蕃人無不聞風(fēng)喪膽。哥舒翰在長安興慶宮陪皇帝觀賞過舞馬之戲,百匹天馬,盛大堂皇,眼前這個未免相差甚遠(yuǎn),奈何左車未曾一見,說想見識見識,他自是慨然應(yīng)允。
康國雖也產(chǎn)良馬,但始終不及大宛,這回康國朝貢的天馬正是購自大宛(如今稱寧遠(yuǎn)國)。幾十匹裝飾華麗的天馬踏著整齊的步伐走來,演武場上,沙土雖然鋪得平平整整,如何可比氍毹,天馬不慣,有些猶疑。好在舞樂一起,天馬就開始翩翩起舞,噴玉生風(fēng),忘了這個小小煩惱。高適對舞馬之戲毫無興致,看這些天馬神駒不能奔馳天際,只能取悅權(quán)貴美人,仿佛是自己在折腰受辱,只想盡快結(jié)束才好。舞了好一陣子,只見那馴馬人在每匹馬前放下一個銀質(zhì)酒杯,隨即,馬嘴銜杯,昂首舉高,再作不勝酒力的醉態(tài)。舞馬原是皇帝壽辰“千秋節(jié)”祝壽定制之戲,貢馬未至長安,《傾杯樂》習(xí)練已熟,康國要討皇帝的歡心,也算是用心良苦。高適見這些馬匹眼泛紅光,意猶未盡,懷疑馴馬人是不是給它們飲用了火祆教的秘制豪麻汁。演武場上的舞馬場面雖然不大,但在這小小邊城卻實屬難得,兩旁的戰(zhàn)馬也隨著舞樂搖頭晃腦,甚是滑稽。一曲舞畢,眾人就要喝彩,卻見城樓上哥舒大將軍正與左車低聲交談,眾人不敢出聲,待聽見哥舒大將軍爽朗笑贊,眾人才紛紛應(yīng)和。
三
來到河西節(jié)度使府衙,賓主坐定,四個精赤上身的昆侖奴抬上來一個碩大的紅色酒桶,桶上雕刻著繁復(fù)的紋樣,想來是裝滿了珍貴的康國特釀葡萄酒。這是送給哥舒大將軍的禮物??祰朔M(jìn)貢物品,除了舞馬、方物,還有送給貴妃娘娘的一對康國子,送給皇帝的一隊胡旋舞女,當(dāng)然也少不了瑪瑙、琉璃、水晶杯這些殊玩名寶。不過,這些俗艷之物怎么會被西平郡王哥舒翰放在眼里?可哥舒翰是出了名的貪杯,一見酒桶,登時眉開眼笑。只聽得新月使康離嘉朵提議道:“麾下何不此刻便試試我石堡城的美酒。這酒味道就像美女在嘴里跳胡旋舞,顏色就像大將軍刀上的鮮血呢?!备缡婧惨宦牐南乱粍C。
五年前的石堡城大戰(zhàn),眾人記憶猶新。血霧染紅了天空,漫山遍野的尸體,鷹都不夠用了。唐軍死傷數(shù)萬,才攻下這個只有幾百名吐蕃守軍的城堡,是榮是恥也很難說。還好哥舒大將軍與左車合力生擒了守城大將鐵刃悉諾羅,只有幾匹比弩箭飛得還要快十倍的汗血寶馬馱負(fù)老婦幼女四散逃逸,唐軍眾將士也不甚在意,將那些吐蕃守軍大大折辱一番后,殺了血祭英靈。
這新月使的話讓哥舒翰聽著甚是別扭,一旁的通譯幕僚忙上前解釋,原來康國又喚作薩末建,譯成華語也正是“石堡城”之意,哥舒翰聽罷方才釋然。眾人皆想,這年輕胡女不過十幾歲,無知少識,僥幸居此夷教高位,出使上國,說錯了話還不自知,仔細(xì)惹惱了大將軍麾下。至于此“使”不是彼“使”,眾人一時也分辨不了那許多。哥舒翰不欲與這胡女計較,說不定昨日她還在拾馬糞呢,他甚有氣度地笑道:“不忙,貪杯誤事,尊使既有軍機(jī)要事,先敘不妨。”康離嘉朵笑道:“也好,敢請麾下屏退左右?!?/p>
少頃,大廳里空曠了許多,哥舒翰只留左車、高適一武一文分侍左右,粟特一方則只有康離嘉朵一人。只聽得康離嘉朵娓娓道來,她的聲音就像芙蓉園里的畫眉鳥唱歌一樣動聽,就像大雪山上的冰泉一樣清冽,可是在高適耳中,只聽得炸雷一般的兩個字:造反!
大唐皇帝的太子與皇帝最寵信的大臣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合謀造反。更駭人的是,康離嘉朵不是來報信的,而是來策反的。你道安祿山是誰?他乃是火祆教的赤焰使!火祆教并非如外界以為只是以火為尊,而是崇拜日、月、光、火諸神。雖然安祿山手握重兵,分量不輕,甚至漸有尾大不掉之勢,但康離嘉朵乃是神意指定的女神座下尊者,掌教大祭司又是她的祭司導(dǎo)師,安祿山遠(yuǎn)在幽州,教中事務(wù)鞭長莫及,一般西域教眾只知有新月使,不知有赤焰使。掌教大祭司一直有心想要擴(kuò)大火祆教的版圖,得知太子殿下意圖,居中謀劃,各方也算是一拍即合。他們約定,一方起兵,三方呼應(yīng),吐蕃據(jù)西域,安氏據(jù)北方,太子據(jù)中原。至于諸小國,國貧兵弱,向來沒有開疆拓土的野心,只求一份安穩(wěn)與往來經(jīng)商傳教之便。康離嘉朵說道,大將軍也算半個胡人,雖然一向與安祿山不睦,但大祭司希望麾下念在同出一脈,捐棄前嫌,共襄盛舉云云。
高適心想,這新月使果然還是太年輕了,莫說是你這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小胡女,就算是太子殿下親臨,加上安祿山大軍壓境,哥舒大夫也未必會稍假辭色。
不出所料,哥舒翰聽罷,輕蔑地哈哈大笑,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策反我哥舒翰的,官道上絡(luò)繹不絕,每日一打開城門就撲來刀尖上尋死,攔都攔不住。涼州大牢里還有好幾個,等著秋后問斬。小娘子與他們先作個伴,等某提兵滅了你夷教胡國,再來聽你關(guān)說不遲。再說,安祿山那胡……那反賊,一旦得了北地,哪里又肯畫地為牢?真當(dāng)某是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夫么?來人!去把那兩頭獅豹炙了,美酒佳肴當(dāng)前,莫要辜負(fù)了康國貴客的一番心意?!?/p>
左車微微一笑,得令起身。
四
誰也想不到,康離嘉朵此時突然發(fā)難!只見她手上騰出明亮的火焰,雙手一遞,手臂上的一條金鏈如細(xì)蛇般飛出,與火焰合為一體,嗤嗤飛向數(shù)丈之遠(yuǎn)的哥舒翰,火蛇倏地一轉(zhuǎn),成了一個圓圈,圍繞著哥舒翰,并不點燃周遭物事,卻也不滅。
這一下子變故突然,左車收住腳步,噌,拔出鞘中雪亮的長刀,卻滯在手中。
“你這……妖術(shù)!”哥舒翰突然憶起,“你是……石堡城的那個小胡女……十一娘?”聲音之中竟然有一絲多年未有的恐懼。哥舒翰其實并不記得她的容貌,只是那雙騰飛火焰的手,他這一生中只在石堡城見過。那時她手上的火焰還很微弱,騰不過尺余,只能用來嚇唬嚇唬人。
康離嘉朵的父親正是石堡城(吐蕃稱之為鐵刃城)的守將悉諾羅,她母親卻是出身粟特望族。十一娘七歲就被選為火祆教圣女,那年潛來石堡城,用她粗淺的神通相助阿爺抗擊唐軍,直到有一天,她心亂如麻,不能再幫阿爺,阿爺就敗了。她與阿娘日行千里逃回康國,五年后,跨過八百里流沙、三千里瀚海,帶隊前來。
康離嘉朵道:“不錯。鐵刃大將軍即是我阿爺。我阿爺尸首分離,遺骸未葬,我娘哭瞎了眼睛,都是拜哥舒大將軍與這位左二郎所賜?!?/p>
左車上前,隔在火圈與康離嘉朵之間,身后的火焰灼得頭發(fā)焦臭,也不理會,他正色道:“兩軍交戰(zhàn),性命相搏,各憑天意。嘿嘿,尊使可知我阿爺、阿娘是死于何人之手?”高適聽了,心下黯然。他曾聽聞,左車父母正是慘死于吐蕃軍之手,吐蕃人在大唐邊境燒殺搶掠,又何曾留情!
康離嘉朵凄然一笑,道:“兩軍交戰(zhàn)!爾等折辱夠了,再殺了他,更砍下我阿爺?shù)念^顱供在祭壇之前,又待怎講?”高適當(dāng)時雖不在石堡城,也知這都是實情。
左車年輕氣盛,哪肯說一句軟話:“你阿爺砍我唐軍的頭,還少了么?石堡城數(shù)萬大唐勇士——”話未完,他將手中長刀擲出!高適心下驚呼不忍。這左車幼時就膂力驚人,如今只怕哥舒大夫也不過勝他一籌半籌,長刀去勢奇快,勢必將康離嘉朵釘在墻上!
只聽一聲巨響,節(jié)度使府衙那巨大的落地窗門四分五裂,眼前豁然開朗,向外望去,晴空遼遠(yuǎn),九月鷹飛??惦x嘉朵靠在窗門邊,輕咳一聲,云淡風(fēng)輕地?fù)哿藫垡律?,居然是毫發(fā)未傷。高適心下不知是喜是憂,這康離嘉朵果然有些門道,并非只是口舌便給,而是妖術(shù)……異術(shù)傍身。
康離嘉朵招招手,兩只雛鷹竟然乖乖飛下來,停在她身前,瑟瑟發(fā)抖得像冬雨淋濕的麻雀,眼神無辜得像說錯話的鸚鵡。高空上的老鷹定力雖強(qiáng),也不由得意亂神迷,盤旋彷徨,想要奪回雛鷹,遠(yuǎn)走高飛,從此不再與卑鄙的人類有任何糾葛,卻又不敢靠近??惦x嘉朵向前一指,兩只雛鷹立時又精神抖擻,兀地欺近驚惶呆立的左車,向他身上一抓??惦x嘉朵再向天一指,兩只雛鷹如蒙大赦,迅疾飛出窗外,隨老鷹飛遠(yuǎn),漸漸不見。再看左車,兀自站立不倒,雙眼茫然。高適目心駭:原來世上真有攝魂之術(shù)!哥舒翰仍被火圈所阻,火圈如影隨形,人向前它向前,人向后它向后,虬髯早就燎去多半,戎裝上的鐵片鋼釘炙得火燙,哥舒翰無計可施,不再與火圈相搏,血脈賁張,仰天怒吼:“妖女!我——”聲音卻啞在喉中,在高適聽來,一如耳語。
康離嘉朵徑自上前打開酒桶,又拿來一個水晶杯,斟滿葡萄酒,原來真是色紅如血。她自顧自飲了一杯,然后舉袖騰足,左旋右旋,裙裾飄揚(yáng),竟跳起胡旋舞來。只見一襲白裙的康離嘉朵時而從容,時而怒放,時而又似悲喜交集。不聞鼓笛琵琶,但見風(fēng)雪飛旋,這胡旋舞高適也不知看過多少回了,似今日這般詭異……奇異的,卻是從來沒有。
康離嘉朵旁若無人地旋舞了半日,哥舒翰全不在意,只是看向左車,眼中滿是關(guān)切??惦x嘉朵停下,柔聲對哥舒翰道:“放心吧,哥舒大將軍,左二郎他不會死,要想他魂魄歸來也不難,本座也不要你反了,你哥舒翰身為胡人,只需莫與我族人為敵。這也不算很難為你呢?!备缡婧猜犃讼仁切南乱粚挘衷僖痪o。某最多只能算半個胡人,一半為敵可乎?而且我娘是于闐人,又不是你們粟特人,何來族人一說?也罷,待得左二郎平安無恙,再慢慢周旋就是??惦x嘉朵繼續(xù)道:“否則,本座雖立誓不殺族人,卻必將開壇祭告明光大神,你是生不如死還是三族盡誅,大神自有旨意?!笨惦x嘉朵雙手一抖,袖中飛出來兩只黑色小雀,乳燕大小,飛到火中,轉(zhuǎn)了一圈,火立時就滅了,小雀也不知去向。高適猜這就是傳聞中的卻火雀,這新月使袖中到底還有多少神通?火一滅,衣衫襤褸的哥舒翰疲乏至極,緩緩倒地,知覺全失。
五
高適呆坐椅中,渾身綿軟無力。諸多變故紛至沓來,是真是幻,一時也分不清楚。大廳里這一番紛亂打斗,奇怪的是大廳外沒有絲毫動靜。
康離嘉朵再斟滿一杯酒,卻是遞給高適。高適接過康離嘉朵用過的那只流光溢彩的水晶杯,不知道她要如何折磨自己。石堡城之戰(zhàn)的時候,他還沒有來到哥舒大夫帳下,她的仇恨賬照理說算不到自己頭上,但高適也不打算開口辯白,國仇家恨向來如火燎原,如風(fēng)覆巢,哪理會你是草泥還是卵蛋?也罷,百年過半,寸功未建,今日命絕于此,未嘗不是解脫。
康離嘉朵道:“高書記……使君莫驚,且聽我慢慢道來。我此行并非為策反哥舒翰而來,我知他兩載之內(nèi)必不肯反。令他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就足夠了。我乃是專程來求使君相助于我,來日起事,阻遏哥舒翰統(tǒng)兵攻打安祿山。”
高適聞言,大出意外,怔了半日,嘆道:“尊使莫來消遣在下。以尊使今日之能,十個百個哥舒大夫都?xì)⒘?,即使真有誓約,也未必能縛住尊使雙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陷我于不忠不義?我又何德何能,能夠襄助尊使?”康離嘉朵一雙深潭似的美目看著高適,并不答話。高適避開她的目光,略一低頭,卻見她雪白的頸項之下,隆起的胸乳之上,有一粒黑痣,如《妙法蓮華經(jīng)》上的句讀,目光連忙再下移,看著她紅色鹿皮靴上所系的金絲帶,道:“是了,哥舒大夫能征善戰(zhàn),又與安祿山不睦,來日安祿山若真的反了,皇帝必會起用哥舒大夫討伐……攻打。殺了哥舒大夫,皇帝就用高仙芝,也是一樣。不如留他性命,尸位素餐,反而大計可成?!?/p>
此時的高適還不知道,數(shù)月之后,他將陪伴哥舒翰赴長安見皇帝,而哥舒翰將在途中洗浴時罹患風(fēng)疾。明年十一月安祿山反,皇帝先用名將高仙芝、封常清迎戰(zhàn),不敵叛軍,高、封二人受誣被殺,皇帝命稱病在家的哥舒翰掛帥出征。
至于再后來,哥舒翰固守潼關(guān),被朝廷逼迫出戰(zhàn)而大敗,被帳下叛將火拔歸仁綁去,降了安祿山。潼關(guān)一失,無險可守,玄宗皇帝逃往川蜀,途中楊貴妃魂斷馬嵬驛。不久,太子在靈武登基,是為肅宗皇帝。這說不盡的大唐十年動亂,此刻如何得知?
而高適自己,潼關(guān)之戰(zhàn)后,西追明皇,北依太子,平永王之叛,靖川蜀之亂,出為封疆大吏,入為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封渤??h侯,退隱終南山。這位詩人的十年傳奇人生,此刻又如何得知?
康離嘉朵道:“我不但不殺他,我還要拜托使君千方百計護(hù)他周全。我要他長命百歲,身敗名裂?!备哌m聽了,心下掠過一絲寒意,又想到她身世悲苦,終是情有可憫。康離嘉朵又緩聲道:“哥舒翰于使君或有薄恩,使君也算正好報答。不利于他的種種,都是我一人做下,與使君沒有半點干系。此外,康末藺延于我族人之中薄有威望,我命他即日起主祭涼州,杜絕事端,不令使君有半分為難。至于忠字一節(jié),來日太子登基,不也是你李唐的皇帝?唉,那安祿山,注定不能成事,我不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罷了。我知使君有經(jīng)略之才,胸中千軍萬馬,眼前豈不正是建功立業(yè)、一飛沖天的良機(jī)么?”康離嘉朵見他似有所動,繼續(xù)道:“治世則慶民安,亂世則慕雄起,治亂更迭,世代興亡,是千古不易之理,我儕無非順勢而為,豈有他哉!縱然安祿山不反,你道太子不謀么?太子不謀,你道吐蕃不犯么?吐蕃不犯,你道那皇帝不會自毀江山么?”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高適無言以對,明知康離嘉朵說的半點不錯?;实圻@些年寵信奸佞,沉湎女色,斗雞舞馬,哪里是明君的作為?如今太子將反,寵臣將叛,皇帝懵然不知,哪有唐隆、先天時的英明神武?忽然又想,這舞馬之戲莫非也是胡人的布局?君不見演武場舞馬之時,軍馬情不自禁隨靡靡之音舞之蹈之,若我唐軍沖鋒陷陣之際,胡人也如法炮制,那……那……真是不堪設(shè)想。高適如此想了一回,道:“安祿山有反意,今上不信,我早就是信的?!痹捳f出口,高適又覺語氣放肆,不禁啞然失笑,道:“但他與太子勢成水火,如何可能合謀?”不待康離嘉朵開口,他就自問自答:“嗯,事成之后,再徐徐圖之就是?!彼謸u搖頭,緩緩道:“一樣還是生靈涂炭。”兩人一起沉默半日,均知這是無法可想的事。
高適道:“如此說來,九姓及寧遠(yuǎn)等西域諸國,俱是一體了?!笨惦x嘉朵搖搖頭,道:“我西域諸國,從未一體。寧遠(yuǎn)國多良馬,但少有人擅馭馴之法;我康國人善商賈,無奈物產(chǎn)卻不豐盛;石國人善戰(zhàn),終不能以一當(dāng)十。說來我九姓胡,只不過是暗夜里幾個膽寒可憐人,各自驚懼,結(jié)伴而行罷了,大唐上國,又何曾體恤呢?”
高適不知如何回應(yīng),略一沉吟,道:“日前有一方外之人,喚作金梁鳳,游來涼州城,道,‘來日天下大亂,三日當(dāng)空,一向東京,一入蜀川,一來朔方’。我等只道是妄人故作妄語。今日悉知尊使大計,那金梁鳳所言似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東京即是洛陽,日后安祿山將在那里稱帝,而朔方則是寧夏,正是太子登基的地方。
康離嘉朵聽到這個名字,神情古怪,欲言又止,輕描淡寫道:“異人所在多有,能否窺見天機(jī),各憑造化。此行我正要將先知之術(shù)傳于使君。此術(shù)雖不能明世運至毫厘不爽,也不能斷吉兇于瞬息之間,更不能改逆天命以利一己之私,然而仰觀俯察,知機(jī)識變,如依輿圖而駕御,如諳律呂而樂舞,再憑使君的本領(lǐng),封侯拜相,卻也不是難事?!?/p>
高適心潮起伏,思量再三,又問道:“我還有一事不明,既然明知那《哥舒歌》曾經(jīng)我手,得以流傳廣布,哥舒翰又素以親厚待我,尊使十一娘恨他入骨,如何便肯將大事托付于我,再傳我先知神術(shù)?”
康離嘉朵輕笑一聲,道:“吐蕃總殺盡!使君仁慈,大筆一揮,總算留我等蕃胡一條活命。使君妙筆,所慮者自然是文辭雅馴、意境幽遠(yuǎn),而非憐我化外賤民,然則暴戾之氣因此消減,也算是你佛家一分所謂功德。使君可是嫌我謝得遲了?謝得少了?”這句話頗有些調(diào)笑的意味,高適哪敢接口。康離嘉朵又道:“恨與不恨,從此放下了。今日與使君同坐同飲,皆是明光大神的指引與旨意,使君莫再相疑才好?!彼送哌m手中的酒杯,道:“有一事,好教使君得知,大神授我這先知之術(shù),固有助益,卻損陽壽。得此術(shù)者,塵世之游只余十載。若使君不肯……”
高適心下一苦,接口道:“十一娘說笑了,若十一娘這般天生麗質(zhì)、聰慧神通之人,不能存于這世上,在下桑榆之年,茍活人間,更有何意味!”他說完又覺不妥,卻不知該如何改口,索性不說了。
康離嘉朵似乎渾然不覺,道:“那好。這先知之術(shù)還有一樣古怪之處,只能傳授,并不能教習(xí)。所謂傳授,或神授,或親傳。既然神明未肯授之于君,也罷,我只好代勞親傳。”康離嘉朵稍一停頓,道:“此‘親’,乃是肌膚之親。”說畢,她嫣然一笑,在高適身邊坐下,俯首過來,吹氣如蘭,在他耳邊悄聲道:“信與不信,肯與不肯,在君一念。說不定只是奴傾慕使君之才,愿薦枕席而已,還望不棄。”
這一番話,直聽得高適心驚肉跳,嗅到康離嘉朵秀發(fā)上的香氣,分明不是自己的綺夢,他不由得呆了。唐人于男女之事其實不甚拘泥,胡人沒有中華禮教約束,更加是異彩紛呈,可如此急轉(zhuǎn)直下,云雨欲來,卻也未免……
高適心中還在“未免”,康離嘉朵卻已正色道:“使君放心,你是漢人,我是胡人,各為其主,各為其族。此事一了,來日待你手綰兵符,與我族人血戰(zhàn)沙場,我也不來怪你,只望你念奴一分恩情……”卻待如何,她竟沒有再說下去。前塵如夢,有誰知道那年的鐵血刀鋒之城,敵軍圍困萬千重,小小年紀(jì)的十一娘春心萌動,莫名愛上了一個傳奇英雄,而她愛的卻是身邊的男人?有誰知道一旦親傳神術(shù),則大限立至,她將香消玉殞?
良久,她伸出纖纖玉手,輕輕騰起的火焰中,依稀是兵荒馬亂、哀鴻遍野。高適心中迷茫、搖晃,如九曲黃河怒濤中的革船?!胺榛鹑疾幌?,征戰(zhàn)無已時?!酥魇莾雌?,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李太白李十二啊,你告訴我,亂世兇兵之中,應(yīng)該引頸受戮,祈求佛祖,還是吟詩作賦?二十年前,長云暗雪山,不度玉門關(guān),與王昌齡、王之渙旗亭畫壁;十年前,大道如青天,水邊多麗人,攜李白、杜甫同登吹臺、琴臺。如今,故人星散四方,漸行漸遠(yuǎn)。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詩歌如美酒一杯,可以澆胸中塊壘,章句平仄的盡頭不過是個弄臣,得寵或失寵。龐大的唐帝國,似懸浮在茫茫夜空中燈火輝煌的一片孤城,在這荒涼的邊緣,眼前低低黑云,身后漫漫黃沙,隨時可以吞噬我于無形。我抓緊可以攀附的枝干,粉身碎骨前的呼喊沒有人會聽見,當(dāng)人們順著文字的藤蔓找到我的尸骸時,還剩幾塊值得連綴拼湊的碎片?一個人只擁有詩意的世界是不夠的,他還應(yīng)該擁有此生此世。渤海高氏的祖先們啊,讓你們光榮的名字繼續(xù)照耀我吧,東去長安兩千里,我渴望回到那千百年來被江河沖刷得平整的大地上,登上金色的樓宇,俯看綠色的植被,四面八方的人們走進(jìn)春風(fēng)槐蔭,走過秋涼梅香,道路延綿無盡。
手掌上的火焰忽明忽暗,大約過于耗費心力,康離嘉朵臉色蒼白,額頭上冒出汗珠,不覺靠向他的肩頭,汗水濡濕了高適青色的官服。高適舉起手中盛滿紅色酒漿的水晶杯,凝神看了半晌,仰頭飲下。原來此酒與尋常的葡萄酒頗有不同,入口淡,入喉濃,入腹燃燒,體內(nèi)淤積的暗影須臾成灰,身體輕盈欲飛,卻又鼓脹欲裂。抬頭看時,康離嘉朵不見蹤影,只見一匹天馬在身旁,毛色銀亮,頭頂熱氣蒸騰。
六
他摟著白馬修長的脖子,緊張而笨拙。白馬蹦跳、轉(zhuǎn)圈,像是在考驗他,又像是下決心把他摔下來。束在腰間的長帶,掛在身前的環(huán)佩,繞在腿上的珠鏈,都不見了,金色冠冕早就跌落在秋日的長草叢中,銀絲般的長鬃像往事一樣隨陣陣涼風(fēng)起舞。
暮色濃了,他也累了,身子軟了下來,手在白馬胸前滑動,心跳一下下用力敲打著。白馬也靜下來,豎起耳朵,聽他的呼吸,漸漸從粗重到平緩,如狂風(fēng)遠(yuǎn)去的大漠,只留下一波一波靜美的沙丘。白馬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又扭過頭來,鼻息噴在他臉上,舔他的面頰、嘴唇,使他滿臉濕漉漉的。他閉著眼睛,也用嘴唇去回吻白馬,這時白馬反而又扭頭避開他,他用力抓緊白馬的銀鬃,雙腿一夾,這一次,白馬暢快地奔馳起來,越來越快,到后來,沒有重量,沒有聲響,好像離開了大地,踩亂了白云。
下雪了!天寶十三載涼州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早一些。轉(zhuǎn)眼間,雪就填平了蒼老的溝壑,填滿了落寞的山谷,夜色也因此如玄紗包裹著明珠,又暗又亮,他們像是無意中闖入了一個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銀白世界,又像是他們本來就屬于這個銀白的世界,只是在外面流浪久了,今晚終于回來。他在白馬緊致光滑的屁股上用力一拍,白馬昂起頭,高嘶一聲,蹬起半天高的雪霧,怒奔向前。紅色的汗滴,沿途拋灑在綿軟的雪地上,如血,如赤珠,如火流星,如葡萄美酒,如盛開的梅花,如凋謝的梅花。
他們厭倦了平坦的官道,又厭倦了通向山間戍樓規(guī)規(guī)矩矩的石階。越荒涼,越興奮,他們嗅著山的氣息,在幽暗中摸索前進(jìn),或者索性走進(jìn)溪流,溯流而上,冰冷的溪水先減了快意,再濺了快意。險要的地方,他想停下來,從馬背上跳下來,白馬反而不依,奮力一躍而過,驚飛了一群烏鴉。爬上了天梯山的高處時,雪停了,他們也就停了。月亮沒有出來,最好不要出來,風(fēng)中有幾聲呻吟,幾聲羌笛。向下看去,山下還是不是同一個人間?幾粒金黃的燈,隨意洇在深深淺淺的暗黑里,形狀如鳥如龍的涼州城,枕著山巒,覆蓋著白雪的衾被,高高挺立,那是三百年前北涼王沮渠蒙遜建造的七級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