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鈺涵
夏日的夜晚,我在窗邊看月。月光皎潔清澈,仿如一汪流動的泉,漸漸流入我的心間。
我想起了我的“月亮”—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的家在寶雞市的一條小巷子里。巷子很老,入口處的石板上已經爬滿了青苔,踩上去滑滑的;巷子里,小賣鋪的鐵招牌也已經生銹了。
繼續(xù)往小巷子里面走,第五戶便是曾祖母的家——那是一幢二層的小樓。小樓已經很老了,老到顯現出一種陳舊的骯臟,但它的墻面上長滿了藤蔓,使得小樓看上去又蓬勃了起來。我的曾祖母平素喜愛干凈,她總試圖把多余的藤蔓剪掉,但有的攀爬太高,總剪不到。于是,她便在小樓的陽臺上種下了一盆又一盆的茉莉花,在柔嫩的枝條上,茉莉花從重疊的綠葉中露出嬌羞的臉龐,雪白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散發(fā)出陣陣香氣,倒是與那藤蔓很相襯。家里也被曾祖母收拾得十分整潔,床單一塵不染,書本擺放得井井有條。
小時候,我是曾祖母家的???。白天,我在那些青石板上蹦來蹦去,或是清點那些藤蔓,或是觀察小賣鋪進出的顧客;晚上,我便坐在那幾盆茉莉花前看月亮。月華如水,月影似霜,月盤或陰或晴,或圓或缺,顯現出各種形態(tài)。神奇的月亮讓我很敬佩,我認為她是世界上最厲害的!
夏夜,我和曾祖母躺在床上,天氣很燥熱,蚊蠅又多,她便用蒲扇輕輕慢慢地搖著。我心里總想著月亮,翻來覆去睡不著,曾祖母便給我講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故事聽完了,我又繼續(xù)追問她:“曾祖母,曾祖母,為什么嫦娥有自己的月亮,而我沒有?”她摩挲著我的手,回答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月亮,囡囡也有。”我十分好奇:“嫦娥的月亮在天上,那我的月亮在哪里?”曾祖母無言,我便開始了自己的推理:“月亮是白白的,曾祖母養(yǎng)的茉莉也是白白的;月亮看上去很干凈,曾祖母也很愛干凈。所以,您就是我的月亮,對不對?”曾祖母微笑著點了點頭:“對,我的囡囡真聰明,快去睡覺吧!明天一早,你的月亮帶你去買糖糕?!蔽倚睦锵癯粤嗣垡粯犹?,心想自己擁有了世界上最偉大、最厲害的東西,便喜滋滋地睡著了。
后來,因為要上學的緣故,我和父母離開了寶雞,前往西安。
離別的那天是個雨夜,曾祖母撐著傘,站在細細的雨絲中,銀白的頭發(fā)朦朦朧朧,像月光一樣。我那時還不懂什么是分別,只學著父母揮手,說“再見”。她沖我笑了笑,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說:“要是想我了,就看看天上的月亮。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專屬月亮??!”說罷,她便轉身回去,佝僂的身影在雨中漸漸模糊了。
我開始了自己的求學之旅,在學校結識了許多新朋友,但我的“月亮”在我心中仍有一個不可替代的位置。
小學第五節(jié)語文課上,我們學習了一首與月亮有關的詩,依稀記得,是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讀著讀著,我想起了自己的“月亮”
——她現在怎么樣了?身體還好嗎?樓上的茉莉花還盛開著嗎?門前的青苔還在嗎?
我向窗外看去,蔚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紅日,見不到月亮的蹤影。我又轉頭去看那首《靜夜思》,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隨后的幾年,我又見識到了很多月亮,有《古朗月行》中端莊無瑕的月,《水調歌頭》中飄逸卻思愁的月,以及無數藏在典籍中的月,陰晴圓缺,照了今人,送了古人。而我的月亮,雖然那么渺小,卻始終溫暖著我。
四年級的一個夜晚,月亮沒有升起來,夜空前的黑。聽大人說,這是月食現象。我想,月亮可能是疲倦了,兀自從天空掉了下來。她夜夜在那照耀著,也該休息了。這時,我又想起了我的月亮。
第二天剛好是周末,媽媽便開車帶我回了曾祖母家。一進房子,我就看見我的月亮坐在床上,她的雙眼因為疾病而變得混濁,布滿老繭的雙手上,爬滿了一塊又一塊的老年斑。頭上的銀發(fā)也失去了光澤,不再像月光那樣溫暖,而是像雪一樣慘白!家里也不像原來那樣干凈了,被褥凌亂地堆在床上,地面和書架上布滿灰塵,幾盆茉莉也枯萎了。門口的小賣鋪已經關門了,唯有青苔依舊。
我的月亮老了,我的茉莉老了,我的故鄉(xiāng)也老了。
想到這些,我趴在曾祖母身上嗚咽起來。她用大手撫摸著我的頭,說:“涵涵怎么哭了?不哭,不哭,你的月亮一直都在?!?/p>
可我已經長大了,我知道曾祖母口中的“我是你的月亮”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童話??稍谒闹校矣肋h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用童話來維系我充滿月光的童年。
“不哭,不哭,你的月亮在這兒呢?!彼胗靡滦洳粮晌业难蹨I,可怎么也擦不到,她的確是老了。
在我五年級的時候,我的月亮走了。
我竟沒有感到太多的悲傷,曾祖母活到了90多歲,也算是長壽了;她走的時候沒遭什么罪,也算是平安吧!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上弦月,一半陰,一半晴。陰的那面已經走了,陽的那面在我心里。
我的思緒回到了現在,今晚的月亮真美。我抱起正在一旁舔毛的小貓“茉茉”,拉開窗簾,輕輕說:“今晚是個滿月呢!”
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包圍了我。我的月亮的確沒有騙我:月亮始終都在。人生的路也還長著呢,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