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
北京第一次成為全中國的統(tǒng)治中心是在元朝。元世祖忽必烈在這里建造了一座輝煌的都城——元大都。元代諸帝篤信佛教,除建寺廟、造佛像外,亦大行誦經(jīng)、抄經(jīng)、刻經(jīng)之活動,其中尤以抄寫金字佛經(jīng)最為盛行。為了保證金書佛經(jīng)的質(zhì)量,往往征調(diào)全國高僧及書法高手匯集京城,共同抄寫。時人有詩記此盛況:“朝廷年年寫佛經(jīng),千人萬人集佛庭?!北疚闹邪讣囊娮C者,正是延祐年間恰巧來大都“出差”抄經(jīng)的師徒二人。
毗鄰元大都宮城之西,大圣壽萬安寺內(nèi)的晨鐘剛剛敲響。這里是元朝皇室祈福的中心,其布局按照藏式的曼陀羅特征進(jìn)行設(shè)計,寺內(nèi)殿宇排列是曼陀羅宇宙圖式的具體體現(xiàn)。正中地標(biāo)性建筑的白色佛塔,為尼波羅(尼泊爾)國人阿尼哥設(shè)計建造,象征曼陀羅空間圖式的中央之須彌山,四周布置諸佛菩薩殿宇,象征佛教世界的四大部洲,以佛塔為中心,殿堂向四周層層擴(kuò)展開來。
十二三歲正貪睡的年紀(jì),酣夢中的小和尚迷迷糊糊被師父喚醒。朦朧眼皮開合中,直到視線聚焦窗外耀目的白塔,這才陡然清醒過來。他們師徒到大都已三月有余,大和尚整日里在萬安寺里謄抄佛經(jīng),小和尚照顧師父起居。雖然師徒二人被安置到了最為偏遠(yuǎn)的一處院落,但大都城規(guī)模之龐大、民生之繁華、寺廟之恢宏,仍讓這個半大小沙彌感到異常震撼。
“師父,這大都城可真好啊?!?/p>
“哈,怎么個好法呀?”
“城好,寺好,人也多。總之比咱們山上強(qiáng)。”提起大都,小和尚就覺得哪兒都好。
大和尚敲了敲小和尚的腦袋,笑著說:“快些收拾,今日還有正事呢?!?/p>
小和尚揉揉眼睛,趕忙起身。抄經(jīng)非一日之功,寺里雖安排食宿,可日常打點與回程盤纏皆需考慮,一些世俗之事就在所難免。今日便是有法事需早早出門。
法事的地點就在南城護(hù)城河畔,距離京城小木局不遠(yuǎn)。師徒二人剛從胡同出來,就遙遙望見人群中圍著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走近一看,只見她面前擺著祭品,正轉(zhuǎn)頭拭淚。見一老一少師徒二人前來,施施然行得一禮,口中道:“今日亡夫七七祭奠,有勞二位師父了?!?/p>
伴隨著誦經(jīng)聲,一張張紙錢躍入火盆,日光下燃起青煙,灰燼翻飛,似是被風(fēng)一吹就融化在火焰里了。法事開始,圍觀的人就更多了。有途經(jīng)此處不曉所以的人詢問,旁邊那知情的街坊鄰里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這寡婦家的男人是那小木局木匠,死得慘啊,到現(xiàn)在尸體都沒找到呢。”
“聽說,那木匠本是和木工組長有些積怨的。不料木工組長趁著前些日子工友們聚餐酒醉,竟起了歹心把木匠給害死了!”
“咦?我可聽那小木局的木匠們說根本不是木工組長干的,如今木匠們還集資懸賞知情者呢?!?/p>
“就是,多大點兒矛盾,不至于吧?”
“哼,不至于?那木工組長都被警巡院抓走了,據(jù)說已經(jīng)招認(rèn),只道是拋尸在這護(hù)城河里,就等著找到尸體結(jié)案了?!?/p>
風(fēng)語河岸柳,聲聲訴冤情。小和尚嘆了口氣,心道這么好看的一個女子,年紀(jì)輕輕就死了丈夫,也是個可憐人。又看白衣嬢嬢孤苦無依的柔弱樣子,不禁愈發(fā)感嘆世事無常,殺人者可恨!且好好與師父為她的夫君超度亡魂吧。
大和尚對于小徒弟的管教時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住得不遠(yuǎn),小和尚便常與附近仵作家的孩子小武一同玩耍。
仵作雖然早出晚歸,但每天回家都不空手,總是會給孩子帶點什么,有時候是糖餅,有時候是蜜餞。小和尚看在眼里極為羨慕——他無父無母,據(jù)說當(dāng)初尚在襁褓中的他被扔到了山寺門口,那會兒正值冬天,大和尚撿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被凍得不會哭了。
仵作家的院落里有一株高大的柿子樹。這天傍晚,小武興高采烈地拿了一包糖霜白餅來與他坐在樹下分食。
“今日怎的如此高興?”小和尚接過還有余溫的餅子。
“阿父總算交了差,木匠的尸體找到了!”
“那個案子啊,我和師父為此還去做過法事,聽說尸體是扔到了護(hù)城河里?”
“正是在河中找到了。前些日子刑部、御史、京尹催促結(jié)案,我阿父與同班值仵作被限期十天內(nèi)找到尸體,找不到就要挨板子。現(xiàn)已入冬,河水冰涼,哪里就那么好找的,警巡院嚴(yán)苛,先是限期十天,又限七天、五天、三天,如此阿父他倆已經(jīng)被打過四次了。得虧今日找到了,不然定是又要挨板子的。”
“那可真好?!毕﹃柕挠鄷熗高^枝葉的縫隙漫下來,散落在粉白的餅子上,形成斑駁的鍍著金邊兒的橙紅色亮點。小和尚仰天感慨道:“你家的柿子樹長得真大?!?/p>
“今年你是沒趕上季節(jié),等到了明年秋天,讓我阿父摘柿子給咱們吃?!毙∥淇粗е炞拥男』锇樾Φ?。
“嗯!”小和尚聞言也感到高興起來,說不上來是為仵作、白衣嬢嬢,亦或是秋天的柿子。
元大都,人多,案子也多,南城警巡院的門前總是人來人往。師徒二人到大都已半年有余,師父抄經(jīng)的時候,小和尚干脆就往警巡院路邊的石臺階上一坐,開始化緣。來警巡院的人多半是有難事兒的,隨手布施也求一個心安,多一分期盼。
同在警巡院附近出沒的還有王二麻子。要說王二,那絕對是大都城數(shù)得上的氓流,半城坊巷的姑娘見了他都會躲著走。他不僅人長得磕磣,手腳也不干凈。作為自稱黑白兩道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時而能從警巡院門口物色到一些執(zhí)念深重的人。那類人通常尋求結(jié)果正義而不得,王二稍作煽動,便能攬下一些見不得人的活計。雖是黑活兒,王二下手也是有分寸的,既讓苦主出了惡氣,自己也不至于惹上人命官司。
小和尚雖不是姑娘,也不稀得與王二有什么牽扯。不過王二本人顯然不這么覺得,大家雖然年紀(jì)差得不少,但天天在警巡院門口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多少也算得上“同僚”,每每見了小和尚還會嘮上一會兒。
一日,小和尚從王二那里聽得一樁失蹤案。說是幾個月前,有位老人家有天騎驢出門久久不歸,其家人遍尋不到。隔日卻看到一個人背著驢皮在路上走,那驢皮花色特別,像極了他們家所畜養(yǎng)的驢,便上前,奪來細(xì)看。發(fā)現(xiàn)皮上的血跡都還未干,便抓住他押送到了警巡院。這背驢皮的人是個流浪漢,無論如何也不承認(rèn),只道是自己在路上碰到的無主之驢,殺了圖其皮肉。等開始嚴(yán)刑審訊,招認(rèn)自己要搶老頭的驢,因老頭抗拒便殺了他,卻又說不出尸體藏在哪里,今日用刑說在這兒,警巡院找不到尸體,又上刑,那人便改說在其他地方,卻終于沒找到尸體。他的供詞多次改變,到了昨日,那背驢皮的流浪漢竟死在獄中了。
小和尚唏噓,想著惡人多作怪,又感慨怎么總是有找不到的尸體這種事兒出來,心道仵作這個工作真是不容易啊。
這一天,王二又跟小和尚瞎扯起來:“你知道木匠案的真兇嗎?”
“木工組長已伏法行刑,這事兒人盡皆知。”
“其實這事兒另有隱情,你猜怎么著,那個時不時為亡夫超度的木匠寡婦竟然有個情人!”
小和尚瞬時向王二投來了鄙夷的眼神:造寡婦的謠,真是損陰德啊。隨即站起身撣了撣衣服,往旁邊走了幾步,重新坐下來。
“嘿,你個小禿驢,還不信呢!”說著也不與小和尚再多言,徑自去招攬活計了。
又過了幾日,只見王二引著幾個男人走到了警巡院門口。正要拉扯進(jìn)門,卻聽其中一個年長些的黑瘦男子道:“且慢,此事不妥。我等無憑無據(jù)的來警巡院,恐難以翻案。這潑皮本就口碑不好,問其細(xì)節(jié)又言語不詳?!?/p>
王二面上立馬就焦急起來:“臭木匠!明明你們貼的告示,許諾得木工死因者與百貫錢,現(xiàn)如今告知你們了,難道要反悔不給錢!”
那黑瘦男子道:“只偏聽你一面之詞,并無實據(jù),怎可為證?”說罷就要招呼眾人離去。
“慢慢慢!我豈會騙你們!”王二攔住眾人,心急之下,索性也不再掩飾,“那日我手頭緊,料得寡婦家沒有男人或可得些便宜。沒成想在墻根待到夜幕,卻見一酒醉男人進(jìn)了門,二話不說就把寡婦給打了,那寡婦竟也不聲張。我覺得奇怪就繼續(xù)聽,直到聽得男人的呼嚕聲。又聞寡婦哭聲漸起,自言自語道,都是為了長相廝守才伙同其殺夫藏尸于炕中,如今卻遭這般虐待。”
眾人聞言驚疑:“既是如此,我等也必要見到尸體方能給你錢!”
王二神色變幻,似是不甘心到嘴的鴨子就要飛走:“那好,咱們干脆簽個契約,你們且遠(yuǎn)遠(yuǎn)地隨我來,若得證,便不能食言?!北娙藨?yīng)允,立字為據(jù)。
小和尚好奇心大起,也尾隨一行人向南行去。只見王二徑直闖入木匠寡婦家,寡婦見狀大驚疾呼,引來鄰里驅(qū)趕呵斥。王二也不理會那么多,進(jìn)入臥房幾腳就把土炕踹塌,隨即眾人蜂擁而入。
一股惡臭迅速彌散到空氣當(dāng)中。小和尚在屋外聽得一陣陣驚呼:
“老天爺!這是人頭!”
“啊,這是手!”
“你這黑心婦人,竟還把木匠分尸了!”
轉(zhuǎn)眼又過去數(shù)月,佛經(jīng)均已謄抄完畢,也到了師徒離京的日子。幾日前,木匠案終于塵埃落定——原來,兩個仵作因不堪責(zé)打,竟殺騎驢老者,將其尸身在水中浸泡腐爛,偽造為木匠尸體交差,最終被判死刑;那漂亮嬢嬢和她的情人因謀害木匠并碎尸落得個凌遲下場;致使木工組長屈打成招、含冤而死的官吏則被終身免職。
“師父,沒想到,那看起來溫柔良善的人,那對家人愛護(hù)有加的人,竟是壞人。而人嫌狗厭的王二麻子,反倒是成了破案緝兇的有功之人?!?/p>
“那你覺得,他們行為的動機(jī)究竟是什么?殺人者難道僅僅是出于‘嗜殺’么?破案者又是為了追求‘公平正義’嗎?”
“那……好像也不是?!?/p>
大和尚摸摸小和尚的腦袋:“徒兒啊!世間萬物,善惡邪正,好人壞人,從來都是相對的。人性之復(fù)雜,一念善,一念惡。而在走投無路的情勢下,人性好與壞的界限就更加難以明晰了。你有何感悟呢?”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哦?那負(fù)驢皮者不堪拷打死在獄中之事呢?他在路上見無主之驢起了貪念,殺之據(jù)為己有,確實貪了小便宜,人卻是真真枉死了。然則對其之死,官府也并未追責(zé),這是蒼天不佑罪有應(yīng)得么?”
小和尚想了片刻答道:“非上蒼不佑,只因是流民,無人伸冤,官府不想牽扯太多官員,所以不了了之。徒兒知錯,又妄言了?!?/p>
“哈哈!徒兒啊,能夠不揣冒昧,大膽思辨是好事。思則得之,辯則明之,思辯相輔,理則通之呀。”
小和尚走出胡同老遠(yuǎn),回望仍能看見仵作家那棵惹眼的柿子樹。它虬曲的枝干從灰瓦墻上探出頭來,像是在跟自己告別,一個個黃澄澄的柿子映著湛藍(lán)天空,顯得喜慶又刺目。小和尚停駐甚久,留下長長的一聲嘆息。
終是沒能吃到口啊。
(責(zé)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