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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人碾

      2024-01-16 08:07:43李晨瑋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跛子母親

      李晨瑋

      臨近黎明時,小屋里傳出一陣呻吟。母親被動靜攪醒,對我說:“去看看他怎么了?!蔽遗艿皆豪?,抄起火箸,照著小屋的門捅幾下,呻吟依舊沒有停止。我頂開門,借著晨光,看見爺爺仰面朝天在地上躺著,床頭那只搪瓷盆翻倒在地,流出的混合物泡著他的汗衫,惡臭無比。他支起脖子,嘴巴大張,“啊嗚啊嗚”叫了一通,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被嚇了一跳,從屋里蹦出來,跑回去對母親說:“爺爺從床上滾下來,屎尿流了一地?!?/p>

      母親笑了一聲,穿好衣服,用梳子沾水,把頭發(fā)梳得油光滑亮,才端起盆朝小屋走去。

      天慢慢亮起,母親在院子里鋪了張涼席,把爺爺馱出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涝谏厦?。他整個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皮堆在涼席上,陽光把汗毛照得近乎透明。

      母親讓我給他喂點小米粥,我端來碗時,他配合地張大了嘴,喂進(jìn)去一小勺,他抿來抿去,粥卻從嘴角流了出來。我對母親說:“他怎么不吃?”母親說:“他好像不會咽了?!蹦赣H讓我再試幾次。我接連喂了好幾勺,他都沒把粥咽進(jìn)肚里。

      母親只好說:“把他放下吧?!?/p>

      母親給爺爺穿好衣服,又把他背回屋子。整個上午,她沒干別的活兒,長時間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發(fā)呆。要么就躺下打個盹,醒來后一把一把地擦去頭上的熱汗。我頻繁地跑到小屋去,透過渾濁的玻璃看里面的人。爺爺躺在角落的床上,枕著自己的衣服,雙臂擺在身體兩側(cè),手掌朝下,就像一個死人。

      我敲敲窗戶,他的頭遲緩地轉(zhuǎn)過來,一直定在那里,沒再扭回去。

      中午時分,當(dāng)我用注射器往他嘴里注水的時候,母親把我喊了過去。她在小椅子上坐著,陽光曬著她紅撲撲的臉。

      “娃兒,你在干什么?”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說。

      我說:“給他喂水?!?/p>

      “他喝了嗎?”

      我搖搖頭。

      “你爺爺快不行了?!?/p>

      母親這句話嚇了我一跳。

      “他要死了嗎?”我說。

      母親的手在我的后腦、脖子、脊背上來回?fù)崦f:“娃兒,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p>

      “哦,那就是個大孩子了?!?/p>

      我點了點頭,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說這些。

      “媽要交給你一件事?!彼齼芍皇侄即钤谖壹缟?。

      “什么事?”

      “去把你那個狗日的爸爸找回來。”

      客車發(fā)動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尋父之旅正式開始了。后視鏡里的母親越來越遠(yuǎn),車子拐了個彎,她就消失不見。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我漸漸感到忐忑,心跳不覺間加快許多。不僅僅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獨自遠(yuǎn)行,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即將要見到我那素未謀面的父親。

      事到如今,我終于知道了父親的下落。過去的十幾年,母親從不肯跟我提起他。我沒見過他長什么樣子,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人世。但是現(xiàn)在,母親卻主動地把事情告訴我了——其實我知道,是她不得不跟我講了。

      村里不止一個人跟我談起過父親。他們知道母親不愿意讓我知道,所以每次都像做賊一樣,逮住機會就把我叫過去,一臉奸笑地說:“想不想知道你爸爸去了哪里?”但很奇怪,提起父親,他們最先說起的往往是他的相貌。據(jù)他們說,父親長了個大個子,身形壯實,長相就更不用說,就算放在十里八鄉(xiāng),也是一頂一地俊。父親還單身的時候,村里村外許多姑娘都對他表示出傾慕之情,不少還因此爭風(fēng)吃醋,互相鬧別扭。還有好幾段關(guān)于父親的風(fēng)流軼事,十幾年來在村里經(jīng)久不衰。每次大人們一談起,我就越發(fā)好奇父親到底長個什么樣子。我問:“他像村里的誰一樣?”他們說:“找不到,村里根本沒有跟你爸一樣俊的人,就算在咱清河鎮(zhèn),恐怕也找不出一個?!贝謇锶诉€說過,父親專門去外地學(xué)了幾年的雜技和氣功,練了一身真本事。那時候縣里辦紅白喜事,大多是請本地劇團(tuán)或八音會敲敲打打,頂多再演個小品,沒別的花樣。父親練了雜技后,全縣這么點地方,沒過多久都知道了。哪里辦事,都搶著請他去演。家里洗臉用的鋁盆,父親稍一用力就能撕爛;抽水用的塑料水管,父親鼓一下腮幫子就能吹炸開;一只鋼碗吸在肚皮上,幾個人拽都拽不脫。就更別說什么徒手劈磚、胸口碎石了,那對他來說就是小意思。

      我從小就想象著,我那高大、英俊、一身本事的父親是什么樣子。

      可是,父親在村民眼里也就只有這么點好形象。每次他們說起父親,總會以他的相貌和本事開始,說一大堆,再用一句“只可惜啊,跟個狐貍精跑了”收場。

      在母親講之前,故事我早已知曉。她之前在劇團(tuán)里唱戲,跟父親結(jié)識于一次演出,互相看對了眼,沒過多久就嫁了過來。母親身段好,歌喉清亮,父親本領(lǐng)高超,滿身絕活,二人搭檔演出,四處趕場子,聲名日漸響亮。遠(yuǎn)近村子誰家辦事,經(jīng)常能看見他們的身影。

      那年冬天,一支二十多人的隊伍來到了村里。他們是來山上修高速路的,天寒地凍,在山里搭建的彩板房實在難以御寒,才來附近的村子找個住處。村里人知道修路好,紛紛騰出空房接納他們。于是這伙人便三三兩兩地在村里住下。

      跟著工程隊一起來的還有個女人,是燒水做飯的,名叫秀蓮。

      秀蓮就住在我家的閣樓上,那里之前沒住過人,放的都是打麥的機器和父親演雜技的行頭。秀蓮住在哪,灶臺自然就得往哪搭。還是父親幫著在院里壘了灶,支了鍋。為感謝收留,秀蓮就把父親和母親的飯都捎帶上,省得他們另起爐灶。

      工人們下了工,全聚到院里吃飯,氣氛很好。村里的小伙子也喜歡端著碗來湊熱鬧。不過他們都是奔著秀蓮來的。他們說,秀蓮水靈得很,皮膚又白,村里任何一個女人在她面前,都像黑老鴰似的。最主要是性格好,怎么撩撥也不耍脾氣。所以他們在一塊吃飯的時候,就喜歡對秀蓮說些輕浮的話。往往話還沒說完,秀蓮的臉就紅了。男人們以此為樂,說的那些話越來越不著調(diào)。有天一個小伙子追著秀蓮說葷話時,父親終于忍不住了,走上前把他的飯碗踢翻,抄起板凳準(zhǔn)備往他腦袋上砸。那人嚇得連滾帶爬地出了院子,之后再也沒敢來過。

      父母到別的村子演出,秀蓮常跟著一起去。冬天天冷,又沒有車,父母都是走山路去趕場子,秀蓮不嫌條件苦,還幫忙提東西。他們上了場,秀蓮就在底下拍手叫好,帶動氣氛,張羅著要打賞。他們都說,父親看到底下有秀蓮,演得越發(fā)賣力了,之前不敢試的,底下人吆喝兩句就敢了。徒手劈瓦,之前頂多劈八片,現(xiàn)在連十片都不在話下。

      不過干這行的,太不穩(wěn)定,沒活兒干就只能干等著,有時候連著半月都演不了一場,白白在家浪費時間。于是父母決定養(yǎng)幾頭牛貼補家用。牛犢都是父親一頭一頭從二道販那里牽回來的,來回一趟要走一個白天。那天父親出門不久,天上就下起了雪,剛開始還只是零零星星地飄著,到中午就下大了,山路片刻工夫就被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工人們沒干活兒,窩在家里烤火,傍晚出門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是冷鍋冷灶,根本沒人做飯。大伙都很納悶,找遍了村子,沒發(fā)現(xiàn)秀蓮,連母親也沒注意她去了哪里。天黑以后,人們看見山路上遠(yuǎn)遠(yuǎn)走來兩個人,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就是父親和秀蓮。他們披著毛氈,身上積著雪,身后跟著牛犢。他們回來時,工人都指著秀蓮罵,甚至氣憤地說要把牛犢殺了燉湯喝。父親袒護(hù)說,多虧了秀蓮去接,不然他和牛就要凍死在路上。這時候,母親舉著一把刀沖了出來,一刀砍斷牛的喉管,噴出的鮮血染紅了大片雪地。

      自那以后,母親不再讓秀蓮住在家里,還推翻了院里的灶臺。父親為此和母親大吵一架,獨自在牛棚旁的草房里過了幾天。

      秀蓮搬去了別家,院子里恢復(fù)了和往日一樣的清靜。春天到了,父親和母親接連去各地趕場,人們總是發(fā)現(xiàn),臺下的人群里時時刻刻有個女人,站在角落默默注視著臺上賣力表演的男人。那年夏天,山里逢上十年一遇的旱災(zāi),井干得見底。村民四處找水,只在山上發(fā)現(xiàn)一眼小泉。大伙為了搶幾瓢水,甚至動手打架。有天夜里,村里人看見父親挑著擔(dān)悄悄上山,舀了滿滿兩桶水下來,卻徑直送到了秀蓮那里……

      第二年開春,隧道終于全線貫通。工程隊準(zhǔn)備撤離的時候,全村人都來歡送。村民整筐整筐地往車斗里塞蔬菜雞蛋,抓著工人的手,眼含熱淚地跟他們分別。送別持續(xù)了很久,天快黑時,車子才搖搖晃晃地開出了山。

      第二天,母親起來,發(fā)現(xiàn)父親的床鋪空著。她以為父親出去干活了,就在家里等他回來。這一等,就等了十五年。

      我把紙條捻在手里,隔一會兒就展開看看。那上面是父親的地址,母親親手寫下的:河南省駐馬店市遂平縣。我出發(fā)前,她伏在桌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寫完“縣”字時,我等著她繼續(xù),她卻停下了。她很愧疚地對我說:“娃兒,媽只知道,你爸在遂平,具體在哪里住著,就只能靠你打聽了。你到了以后,一定要多問,總會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蹦赣H忍著淚,鄭重地把紙條交給我。她還告訴了我父親的名字——李樹才。

      我忽然想起,在我久遠(yuǎn)的記憶中,有過那么幾次,母親收拾好行李,將我交給爺爺看管后,就一個人悄悄出門。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門口,等她回來。那時爺爺還沒有癱瘓,我問他母親去了哪里,他說,他也不知道。只不過母親走的時間不久,兩三天就會回來?;貋砗?,我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失落,她仍舊忙著做家務(wù),干農(nóng)活,就像從前一樣。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她其實已經(jīng)找過父親多次。

      同樣,這么多年我也一直記得那一幕。小時候我在家門口玩,一個陌生的男人躲在電線桿后,偷偷地看我。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笑嘻嘻地向我招手,喊我過去??晌易叩剿磉叄f話的時候,他卻跑走了。

      我知道,那一定就是我的父親。

      到達(dá)遂平,時間已過正午。我站在車站外,身邊全是來往的人,他們的行李撞得我東倒西歪。這就到遂平了,我想,距離見到父親只有一步之遙。但看著這么大的縣城,陌生的街道,我完全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我問了一個賣冰棍的老爺爺,他不認(rèn)識李樹才,但他說,我最好去派出所找警察問問。這真是一個好辦法,我沒顧得上填飽肚子,就急忙往派出所趕。到了之后,警察告訴我,全縣登記在冊的叫李樹才的有兩個,第一個已經(jīng)六十多了,跟父親年齡對不上。第二個沒有戶籍信息,僅顯示是外來流動人口,三年前的記錄上寫著,那人在花莊鎮(zhèn)的一個化肥廠干活。聽到這里,盡管信息不明確,但我?guī)缀跽J(rèn)定,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李樹才。我抄下了地址,奔向車站,第一時間上了去往花莊的客車。

      車子開得飛快,司機好像知道我迫不及待想見到父親。路上我難掩激動,一遍遍地想象著父親帥氣的樣貌,還有我見到他時的場景。那是我們父子倆第一次正式見面,我準(zhǔn)備了好幾句開場白,在心里反復(fù)練習(xí)。我甚至有點擔(dān)心父親不能第一時間認(rèn)出我來。要是某一天,你突然多出來個十幾歲的孩子,這事兒擱誰身上,他都會有點犯迷糊。我想,我終于不用再忍受同學(xué)們的嘲笑,不用再因為沒有爸爸而受人欺負(fù),媽媽也不用干那么多家務(wù),不用替父親照顧他那個癱瘓的爹!我確信今天就能把父親帶回去,從此我們會過上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沒有過過!

      客車剛開進(jìn)花莊,我就看見一幢大樓,樓頂上豎著塊牌子,寫著“騰飛化肥廠”幾個大字。那就是父親工作的地方,沒想到我這么輕易就看見了。我急忙叫停車,門開了一半就跳了下去,三步并兩步地朝化肥廠走去。那扇生銹的大門離我越來越近,我激動萬分,卻又因為緊張,不得不放慢步子。大門半開著,我透過門縫看見兩個老頭在院里曬太陽。我在幾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調(diào)整呼吸,歪著腦袋朝里面張望。一個老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我,立馬拄著拐杖朝門口走來。

      “你找誰?”他說。

      “李樹才在嗎?”我怯怯地問道。

      “你找李樹才?”老頭迅速打量我?guī)紫?,又看了一眼后面的人,那人急忙起身,朝這邊走來。

      “你是他什么人?”老頭說。

      “我……我是他親戚?!?/p>

      他倆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說:“你不知道那件事嗎?”

      “什么事?”

      “李樹才都死了兩年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找?”

      我心尖一顫,“你說什么?他死啦?”

      “嗯,死了?!?/p>

      “怎……怎么死的?”

      “跟人打架,被推進(jìn)攪拌機里,絞死了?!?/p>

      我的汗毛頃刻倒豎起來。我忙抓起他的手問道:“你說的這個李樹才是哪里人?”

      “呀,俺們不知道,應(yīng)該是外地的吧?!彼赃叺娜舜_認(rèn)了一下,旁邊那個也說:“外地人,不是俺們河南嘞?!?/p>

      “大概多大?”

      “也不曉得,不過在廠里干活的,都是些年輕人,沒幾個超過四十的?!?/p>

      “是哩,沒幾個?!?/p>

      “他是不是從山西來的?長得高不高,壯不壯?”

      “俺們就是看大門的,廠里工人多了去了,哪能全對上臉哦。就是聽說廠里死過一個叫李樹才的人,別的嘛,俺們就啥也不知道了?!?/p>

      “你到底是他啥人?怎么連他死了都不知道?”

      我一下子怔在原地,說不出話來。他們斜眼看了我一陣,嘀咕幾句后,“咔嗒”一聲,就把大門嚴(yán)絲合縫地關(guān)上。我從門前退出來,腿突然變得輕飄飄的,走起路來像浮在云上。我一遍遍回憶著他們的話,想象著人被機器絞死的畫面,一個完整的身體碎成了成千上萬塊,骨頭和肉都被絞成一團(tuán)漿糊。想到這里,我身體一軟,差點跪在地上。我立刻安慰自己,他們說的那個人一定不是我的父親。這不過是一個巧合罷了。李樹才又不是一個稀有的名字,連小小的遂平都能找出兩個,全國豈不是有千千萬萬個李樹才?但無論我怎么安慰,心里始終有一個聲音在隱隱作祟,它難以控制地跳出來說:“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你的父親兩年前就被絞成碎渣了,你怎么可能找到?”我一瞬間心如死灰,竟不覺冒出了眼淚。我無法走更遠(yuǎn)的路,在路邊坐下,感到越發(fā)無助。我像丟了魂一樣,看著人流和街景,呆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我越是害怕,那個聲音就越強烈。不,我無法接受,我一遍遍告訴自己,父親沒有死,他還等著我去找到他。而且我已經(jīng)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母親,一定會把父親帶回去。如果我就這么放棄,不但沒有完成母親的囑托,反而帶回去一個更令人悲傷的消息,那時的母親該多么難受!

      天色正一點點變暗,我不能再浪費時間。我想起生命垂危的爺爺,不知道他還能撐到什么時候。我決定立刻返回縣城,就算把那里翻個底朝天,也要把父親找出來。

      客車已經(jīng)停發(fā),我只能走路回去。一條崎嶇的泥土路,怎么也望不到頭,沒有一盞燈,視線越來越黑,我漸漸感到害怕。晚風(fēng)很涼,吹起胳膊上的汗毛,我止不住地哆嗦。不時有大貨車從身邊開過,強大的氣流險些把我掀翻。天地之間只剩下一片黑暗和蟲子“唧唧唧”的叫聲。腿酸脹酸脹的,嗓子眼干得冒火。我憋著一口氣,走啊走啊,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看見了前面絲絲點點的光亮。后半夜了,縣城里靜得出奇,我仿佛闖進(jìn)一座空城,昏暗的路燈下是臟兮兮的街道,一個人也沒有。我沒了力氣,肚子早已餓得癟了下去。商鋪的卷閘門全關(guān)著,我不知道該在哪里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來到一座橋邊。橋底下是飄滿垃圾的小河,散發(fā)著臭味。我想起電視里演的,沒有地方去的人總是住在橋洞底下,而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除了睡橋洞還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呢?于是我便走了下去。借著一絲燈光,我看見橋洞里有一間用木板搭起來的格子,旁邊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我靠著柱子躺下,地板很硬,硌得渾身難受。于是我走到那堆雜物前,想找找有沒有可以用來墊在身下的東西。這時我忽然聽到一陣聲響。隨后,一個人竟從格子里沖了出來,他大吼一聲,從雜物里抽出一根棍子,張牙舞爪地沖過來打我。我來不及多想,拔腿就跑,但沒別的去路,眼前只有一條臭水溝,我沒工夫猶豫,直奔著沖了進(jìn)去……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衣服還沒干透,飄散著嗆鼻的臭味。我走出環(huán)衛(wèi)站,來到街上,路過那座橋時,順帶朝下瞟了一眼。那里看起來像是個簡易的房子,旁邊堆著一大捆硬紙板和塑料皮。啤酒瓶擺了好幾排。里面的人還在睡著,露出了半張臉,頭發(fā)長得很長,亂糟糟的一團(tuán)。出于后怕,我沒敢多看,快速走過那里,朝著市場走去。

      這天正逢上趕集,街上人很多。我走在擠擠挨挨的人群里,逮著人便問:“你認(rèn)不認(rèn)識李樹才?”但每個人臉上都會顯出困惑的表情,仿佛李樹才從來沒有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過。有的人反問我:“李樹才長什么樣子?”我只能說,他長得好看,別的什么也不知道。這時他們不免譏笑:“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能找到他就怪了!”

      沒有一個人知道李樹才,我又走進(jìn)街邊的超市、小賣鋪、種子站、五金店……一上午過去,一無所獲,甚至有幾次還被當(dāng)成要飯的轟出來。陽光越來越毒辣,氣溫越來越高,我感到陣陣眩暈,從我眼前經(jīng)過的人都變得飄飄忽忽,兩側(cè)的房子好像在左右搖晃。我計劃找個涼快的地方休息一下,不知誰在身后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緊接著我就被撞進(jìn)了路邊的花壇。倒下去時,我看見一個背著尼龍袋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我很生氣,但不敢跟他理論。他也壓根沒回過頭看我,加快步子擠進(jìn)了人群。

      躺在土地上那一刻,我反倒覺得很舒服。樹蔭遮著太陽,泥土十分松軟。我索性就在里面躺著??粗θ~間的太陽和湛藍(lán)的天,我想了很多事情。回想一路上的遭遇,真是曲折又艱辛。打聽了那么久,沒一個人知道我的父親。我是不是永遠(yuǎn)也找不到他了?河南這么大,河南之外還有山東、陜西、安徽……父親說不定早去別的地方了?;蛟S,母親給我的地址也不可靠,她為什么確定父親一定在遂平?她怎么不親自把父親找到?我又想到,此時此刻母親在干什么,她是不是在盼望著我把父親帶回去?她會不會擔(dān)心我一個人在外面的安危?還有我那吃不下飯的爺爺,如果臨死都看不到兒子一眼,他該多么遺憾……想來想去,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一個接一個地做夢,怎么也醒不過來。做最后一個夢時,我竟然夢到,我在一個村子里找到了父親。那個村子山清水秀,只住著幾戶人家。父親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還生了一個胖胖的兒子。父親長得白白凈凈的,像個書生。我開心極了,正計劃叫他跟我回去。父親卻和我說:“娃兒,我在這里過得很幸福,我不想再回到我們原來的家,你回去吧?!闭f完,父親就走入一團(tuán)云霧,從我眼前消失。

      我一下子驚醒,伸出手在空中揮舞。正午已經(jīng)過去,天氣不再燥熱,微風(fēng)輕輕吹拂。我呆坐在草地上,發(fā)了好久癔癥?;叵胫鴦偛诺膲?,看著來往的陌生的人,我突然決定,不再找父親了。我堅信那就是父親的旨意。這么多年過去,他一定有了新的家庭,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作為他的兒子,即使從未見過面,我也必須得遵從他的命令。

      想到這里,我頓時感到渾身輕松。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環(huán)視著周圍的一切,這個小縣城仿佛一瞬間變了模樣。

      我在口袋里摸出幾塊錢,來到街上的攤子前,買了一串糖葫蘆。糖葫蘆真甜啊,那是我吃過的最甜的一串。我舉著它在街上閑逛,一口一口地舔著糖汁,舍不得將山楂一口咬掉。我悠哉悠哉逛了很久,看套圈的,看賣小雞的,看兩幫人罵架,看江湖郎中騙錢……

      太陽漸漸落山,我也該告別這里,回家去了。去車站的路上,我聽見前面有人在敲鑼,旁邊的人都推搡著朝那邊趕。我踮起腳張望,看見家具城的門口圍了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我好奇地跑過去湊熱鬧。人太多,我站在最后,透過空隙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中間。再一看,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是橋洞底下那個人!一頭長發(fā)披散著,胡子長了滿臉。身上穿條松垮的麻布短褲,露出一只殘疾的腳,腳腕上有一大片疤,腳掌輕微朝外翻轉(zhuǎn),走起路來高一下矮一下。他光著膀子,皮膚黑得發(fā)紅,身形瘦巴巴的,很遠(yuǎn)都能看見一排肋骨。看著他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把我撞倒的那個跛子很可能也是他。想到這里,我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我不知道跛子在干些什么。他敲完鑼,拿起啤酒猛灌了一大口。隨后掏出一枚亮閃閃的長釘子,豎起來展示一圈,二話不說就對準(zhǔn)了鼻孔,幾秒鐘時間,釘子就完全捅了進(jìn)去,只有一個小小的釘帽露在外面。他仰起頭,把鼻孔朝向眾人,手扇動著,示意來點掌聲。大伙立刻歡呼鼓掌。這時他又做出“噓”的動作,兩指捏著釘帽,低下頭,猛地一抽,把釘子拽了出來,豎給觀眾看。依舊是一根閃閃發(fā)亮的釘子。

      掌聲和叫好聲再次響起,幾枚硬幣接二連三飛了出來。跛子笑著作了個揖,把硬幣一個一個撿起來,放進(jìn)一旁的尼龍袋里?!斑@叫啥呀,來個絕活!”有人起哄道。

      他像是知道會有這么一出,笑著點點頭,拿出一個小袋子,解開,“嘩啦啦”抖落出一地玻璃碴子。那些玻璃碴子看上去很鋒利,在陽光的照射下透出各種顏色的光。正當(dāng)大家疑惑跛子準(zhǔn)備干什么的時候,他扎好馬步,打了一套拳,運了一口氣后,轉(zhuǎn)身,“撲通”一聲就撲倒在玻璃碴子上。大伙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一陣尖叫過后,緊接著發(fā)出喝彩。倒在玻璃碴上的跛子非但沒有顯出疼痛的樣子,反倒打起了滾兒。他在上面來回滾著,前胸和后背輪番碾在玻璃碴子上,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玻璃碎裂的聲音,卻不見一點血。

      滾了幾圈后,跛子說了句話。由于距離遠(yuǎn),我只顧往前擠,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俺來!”

      人群里走出一個壯漢,差不多有兩米高,胳膊看上去比我的脖子還粗,兩條結(jié)實的大腿像橋墩一樣。壯漢一出來,圍觀的人說:“呀,上來個這么壯的,這跛子要遭罪嘍?!眽褲h徑直來到了他身前。跛子抬起頭看了壯漢一眼,可能沒想到會是塊頭這么大個人,愣了好半天都沒動。觀眾催得緊,跛子打量了壯漢一圈,又把頭低下了。我正納悶他接下來要干什么,壯漢就把一只腳踩到了跛子背上,“嘿”的一聲,整個身子蹦了上去。跛子瞬間咬緊了牙,脖子上的青筋立馬暴了起來,短促地叫了一聲后,憋了口氣,閉起眼,攥緊了拳頭。隨后,壯漢竟然伸開胳膊,在跛子的背上走動起來。跛子張開大嘴,面目猙獰地用拳頭捶打地面。玻璃碴子在他身體下面“噼啪”作響。他忍受著疼痛,拳頭時而松開,四下?lián)]舞,時而攥緊,捶打地面,整張臉漲得通紅,冒了一頭汗,卻一點聲音都無法發(fā)出。

      看著他那副樣子,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憐,想起他攆我那副兇樣,他真是罪有應(yīng)得。

      好啊,真是活該,我在心里想著,還跟著他們鼓起了掌。

      壯漢在跛子身上走了兩個來回,人群里有人喊:“跳一下!”緊接著,旁人都開始附和,一聲接一聲地喊。起哄的人越來越多,眾人整齊地?fù)]著拳頭,喊著:“跳一下!跳一下!”壯漢卻在猶豫,面向觀眾攤手搖頭,展示自己的不情愿。猛烈的掌聲和歡呼響起,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像在給他助威。我仗著身板小,拼了命地往前擠,在觀眾的帶動下,也揮起拳頭,跟他們一起喊:“跳一下!跳一下!”

      我三兩下就擠到了最前排,他們就在距離我不到兩步的地方。巨浪一樣的喊聲包圍著我,所有人都顯得異常亢奮。壯漢仍舊滿臉不情愿地環(huán)視觀眾,隨機跟一個人來了個眼神交流,像是最后確認(rèn)一遍,真的要這樣?那人把雙手高高舉起,猛地鼓起了掌,給予他肯定回答。壯漢無奈地?fù)u搖頭,笑著看了看腳下的跛子,像是要準(zhǔn)備行動。人群里的歡呼聲躥得越發(fā)高,我跟著他們的節(jié)奏,叫喊,揮拳,給壯漢加油鼓勁,緊張又激動地期待著。

      只見壯漢吐出一口氣,放下胳膊,慢慢蹲下身子,停了幾秒,猛一使勁兒,整個人忽然騰空,高高地蹦了起來。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憋了一口氣,凝神注視著他。很快,“咚”的一聲,壯漢重重砸在跛子身上。人群里爆發(fā)出猛烈的尖叫和歡呼,我興奮地鼓起了掌。跛子像只烏龜一樣,瞬間伸開四肢,仰起頭,沙啞地吼叫著,痛不欲生地用手指摳著地面,像魚似的劇烈地扭動著身體,兩條腿胡亂撲騰,手肘撐地,想把上半身支起來,卻以失敗告終。見他這副樣子,壯漢終于作罷,從跛子身上跳了下來。觀眾再次把掌聲和歡呼送給他。壯漢彎下身子,想把跛子拉起來。跛子虛弱地擺了擺手。壯漢只好張開雙臂,展示了一下魁梧的身材,就又鉆回了人群里。

      這時觀眾的呼喊已經(jīng)停止。我看到面前的跛子半邊臉貼在地上,閉著眼喘氣,口水已經(jīng)從嘴角流了下來。他緩了很久,翻了個身,滾出有玻璃碴的地方,仰面朝天,一手遮太陽,一手掃著肚皮上的碎玻璃。他的肚皮和胸脯被扎了很多口子,正往外滲血,一些碴子還嵌在肉里。他慢慢地掃了好一陣,碎玻璃掉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血越滲越多,在肚皮上匯成好幾股,又被他揉得一片模糊。

      “散了吧,不看了?!辈恢勒l帶了個頭,觀眾們?nèi)齼蓛傻剞D(zhuǎn)身退了出來,臉上一副瘆得慌的樣子。也有人走之前,在他身旁敞著的尼龍袋里撂下幾個鋼镚,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說:“伙計,我扶你起來吧?!滨俗舆€沒從剛才的痛苦中緩過來,仍用胳膊遮著眼睛,向他擺手。他一口一口地喘著氣,淌滿血的肚皮上下起伏。

      人差不多散盡,再沒什么看頭,我也準(zhǔn)備離開時,跛子終于把手拿了下來。他緩緩支起脖子,看了眼自己的尼龍袋,那里面躺著不少鋼镚和零錢。他很艱難地用手肘把上身撐起,可立馬又倒了下去。隨后,他歪著頭掃視人群,我們不經(jīng)意間對上了眼神。

      我看見他那雙血紅的眼睛里存著淚水,額頭上的血管還沒平息下去,整張臉上全是皺紋,還有幾個快脫落的血痂,干裂起皮的嘴唇輕輕抿著,好像準(zhǔn)備開口說話。

      他幽幽的聲音傳來:“娃兒,能不能扶我一把?”

      我陡然間怔住了。仿佛一道閃電貫穿整個身體,我渾身的汗毛噌地倒豎起來。我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便像塌陷在胸腔里似的,再也感受不到它的跳動。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我用雙手捂緊嘴巴,睜大眼睛注視著躺在地上的男人。他依然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甚至那只血淋淋的手已經(jīng)伸到我的身前。恐懼!恐懼!我感受到莫名的恐懼!我不敢再看他。那一刻我的身體失去了控制,在強烈的驚慌中我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的嗓子發(fā)出尖叫,身體轉(zhuǎn)了過來,雙腿開始邁動,我感覺自己奔跑起來。我扒開一條條胳膊,穿過擁擠的人群,繞過花壇,跑過一個又一個攤子,沖出街道,朝著大路奔去。淚水早已生成,道路漸漸模糊,我在一片茫然中狂奔著。我跑丟了鞋,腳底板砸在地上,“啪啪啪”的聲音連續(xù)而急促地響著。還有他那虛弱無力的聲音,一遍遍地在我腦海里回蕩。剛才的情景再度浮現(xiàn)在我面前,那臟兮兮的身子,那殘廢的腳,那滿臉的血痂,那血淋淋的胸脯……??!不!我忍不住尖叫起來,捂著耳朵,一聲聲地嘶吼。眼淚淹沒了我所有視線,粗重的喘息聲蓋過了全部聲音。我不敢再想別的,甩開胳膊,邁動雙腿,不知疲倦地盲闖,像是逃命一樣地,盡可能遠(yuǎn)地離開那個地方。我不敢停下,我只知道跑啊,跑啊,向著遠(yuǎn)處連綿的山巒,跑啊,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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