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北京有幾家大出版社,名頭硬,規(guī)格高,對于我這樣僻居山陬的“老小作家”來說,視之為文學的圣殿,那是一點也不假的。我曾在其中兩三家出過兩三本書,如今到了垂暮之年,仍視之為此生的賞心樂事。然而,為一本他人的書,我卻對其中的一家,越來越看不上眼了。
這本他人的書叫《圍城》,這家出版社叫人民文學出版社。
人品不行,文品也不咋的,我自知卑微,這樣的話說了就得坐實,不能有一句蹈了空,讓人家捉將官里去。
先擺一下家底,看看我手頭有多少個版次的《圍城》——
1.《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年11 月北京第1 版,印數(shù)000001—130000冊。
2.《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10月北京第1版,1992年4月北京第8次印刷,印數(shù)590001—640000冊。
3.《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2月北京第2版,1999年6月北京第8次印刷,印數(shù)240001—260000冊。
4.《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2月北京第2版,2021年1月第16次印刷,印數(shù)1205001—1255500冊。俗稱“通行本”。
5.《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2月北京第2版,2021年7月第19次印刷,印數(shù)1355001—1405000冊。
6.《圍城·人獸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10月北京第2版,2019年10月北京第14次印刷,印數(shù)260001—280000冊。
7.《〈圍城〉匯校本》,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第1次印刷,印數(shù)25000冊。
細心人會發(fā)現(xiàn),第4和第5兩個版本,是一樣的,只是印次不同而已。作為研究,沒必要有這么兩個本子。炫耀自己本子多嗎?那就可笑了。說的對,我承認。稍一辨白吧。我是想看看現(xiàn)在出的本子,跟1980年11月出的有什么不同,決定“折?!币槐椤^k法是,將書頁折起,跟那個底本,一個字一個字上下對齊看一遍。整本的書無法折疊,只好又買了一本,將書脊削去成為散頁,才能一頁一頁地“折?!薄H耸潜苛诵?,法兒不能叫錯。
還得說一句,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的《〈圍城〉匯校本》,曾被錢氏夫婦斥為“盜版”,人民文學出版社也樂觀其成。孰是孰非,無我輩置喙之余地,但我要說,它對研究《圍城》還是有功績的??小秶恰返摹段乃噺团d》,最早印行的晨光公司版《圍城》,端賴此書,我這樣寒窘的研究者,方可一窺其面目。
依據(jù)說了,該說我要說的話了。我要說的話,是對人民文學出版社說的:別那么草率地、自以為是地、一次又一次地印下去了,該下點扎實的校對功夫,出一本干干凈凈的《圍城》。
我的理由有三,一是版次混亂,二是該改正的錯別字幾十年了,一直未改,三是后來出的《圍城》,不該附上楊絳那篇《記錢鍾書與〈圍城〉》,誤導讀者,降低了《圍城》的藝術(shù)水準,也侮辱了讀者的欣賞能力。
且容我一一道來。
先說版次混亂。
有件事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1980年,我曾在北京參加過一個文學培訓機構(gòu)的學習,為期半年,期限是4月初到9月底。離京時間,當在9月下旬的后三四天。要離京了,該給媳婦孩子買點什么,于是去了王府井,去了還是一片平房的東安市場。這家市場中部,有家書店。見有賣《圍城》的,就買了一本?;厝ヒ豢?,版權(quán)頁上寫的是1980年11月北京第1版第1次印刷。一想就明白了,多少人要看《圍城》,既已印出,就提前上市吧。
后來買到1992年出的《圍城》,見版權(quán)頁上的出版時間變了,變成了1980年10月北京第1版。覺得畢竟是大出版社,還挺認真。實際上,這認真中也含了不認真的成分。若以上市時間為出版時間,該改為1980年9月才對。
小事一宗,說過撂過。讓我感到版次混亂的,是標記中第2本與第3本的比較。第3本是1991年2月北京第2版,我買的是1999年第8次印刷中的一本,這次的印數(shù)是240001—260000冊??芍?991年2月起,就是第2版了。而我買的第2本,版權(quán)頁上印的是1980年10月北京第1版,1992年4月北京第8次印刷,印數(shù)是590001—640000冊。也就是說,在1991年2月有了新版之后,第1版還在印著。那么問題就來了,這第2版的印數(shù)跟第1版的印數(shù)是相連的嗎?
肯定是不相連的,因為第2版印到第8次,累計數(shù)還不及第1版第8次印數(shù)的一半。
怎么會這樣呢?我想不明白。在我的認識上,這家廠子承印第1版,換了第2版接著印下去,印數(shù)該是連著的。想不明白就問人,果然問到了高人,說你看看印刷廠一樣不一樣。一看,果然不一樣,第1版第8次是北京人民文學印刷廠,第2版第8次,則是北京市房山先鋒印刷廠。
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們這個層次的讀書人,具備的一點版本知識,僅限于什么出版社出版,第幾版第幾次印刷,印了多少冊。如果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這種標注法是可行的,以后研究版本,除了須知前面三項,還得弄清這個印刷廠印了多少冊,另一個印刷廠印了多少冊,合起來才是這本書的印數(shù)。這個我是真的不懂,姑存疑。
接下來說第二:幾十年了,該改的錯別字一直未改。
這是我“折?!毙3鰜淼模€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圍城〉里還應(yīng)再掂量的字詞》,載《文學自由談》2022年第2期。本來想叫《〈圍城〉里的錯別字》,生性怯懦,怕有閃失,臨寄出才改為這么個沒骨氣的篇名。文中列舉錯別字多處,這里只舉兩例,意思到了就行了。
第一例是“交”字。通行本第115頁第12行:“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yè),失戀以致失業(yè),真是摔了個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庇泻竺娴摹斑€會跌破鼻子”襯著,這里的“仰天交”,肯定是摔了一跤,那么這個“交”字,應(yīng)當是“跤”字才對。
查《〈圍城〉匯校本》可知,1947年上海晨光公司本上,跌跤的“跤”均為“交”。若一個都不改,可視為保留舊時用法。這在《圍城》里有例可循,比如“厲害”一詞,晨光本是“利害”,通行本上照樣“利害”著,沒見一個人說不是的。如今的問題是,1980年的重印本,此前兩處的“交”都改為“跤”了。通行本第15頁第3行:“他沒拉住欄桿,險些帶累鮑小姐摔了一跤?!钡?8頁第4行:“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些摔一跤?!比嗣裎膶W出版社再“社”大氣粗,總不好說,留下兩三個“交”字,是為了讓后世讀者一窺原著的原本面目吧?
再一個例子,是“漸”字。這個字不是“折?!卑l(fā)現(xiàn)的,是我覺得不對勁,跟別的出版社出的《圍城》對勘才確定的。通行本第101頁倒數(shù)第6行:“(方鴻漸)漸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人送去?!边@里的“漸悔”,使勁想,似乎也能說得通,漸漸地悔了嘛。不管使多大的勁,總覺得不是錢先生文字的風格。正好家中有三聯(lián)書店出的《錢鍾書集》,書上的《出版說明》有言:“凡正式出版的,我們均據(jù)作者的自存本做了校訂?!辈橛小秶恰返囊粌?,第119頁倒數(shù)第10行,這個“漸悔”是“慚悔”。再查《圍城》1980年10月重印本,也是“慚悔”。人民文學出版社手里,若沒有錢先生關(guān)于此詞的遺札,就得承認錢先生沒錯,是你們校來校去、印來印去給弄錯了。
該著說第三了。
我認為后來出的《圍城》(主要指第2版,也包括第1版稍后的幾個印次),不該附上錢鍾書夫人楊絳女士的《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如此行事,不光是誤導讀者,降低了《圍城》的藝術(shù)水準,侮辱了讀者的欣賞能力,還粗暴地阻斷了研究者的正當探索。正常的附文,多是引導讀者,提升對正文的藝術(shù)認知,從沒見過,為了降低正文的藝術(shù)水準而附上一篇長文的——雖然該附文的作者是原著作者的夫人。
《圍城》書里,寫了一個靚麗女子叫唐曉芙,誰都以為會是方鴻漸的最佳搭檔,兩人一起演繹《圍城》的命題。作者偏偏一晃而過,將這個可人兒棄之不顧,直至文末再未一睹其芳顏。說實話,我最初看了從東安市場買回的重印本,就覺得大作家的處置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其時我正迷戀于自己寫小說,也只是一思之念,一閃而過并未深究。及至《圍城》電視劇熱播,展示了唐小姐的俏麗與健美,又勾起了我對作者人物設(shè)置的疑竇。如此的唐小姐,如此的方鴻漸,一路西行,去就了三閭大學的教職,該有多少好戲可演可看。然而,作家最終選擇的,不是俏而健的唐曉芙,竟是不怎么好看又滿腹機心的孫柔嘉,戲是不少,但因了人物的平常,便少了許多欣賞的興味。我唯一堅信,不曾動搖的是,錢先生肯定比我高明,他的一切設(shè)置,要的是我們細心地領(lǐng)會,而不是輕易地給予否定。
我們會一時不理解,錢先生不會起初就糊涂。
然而,后來出的《圍城》,附了楊絳女士的《記錢鍾書與〈圍城〉》,險些擊潰了我對《圍城》的堅信,還有我對錢鍾書藝術(shù)才華的尊仰。
她是錢先生的夫人?。》驄D二人有什么不能交心交底的?她對《圍城》的理解,定然是得到夫君的授意。這是我遵從了俗念,竭力要說服自己的一個理由。楊絳文中,對唐曉芙這個人物是這樣說的: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么,結(jié)婚如深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fā)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后,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jié)婚后會發(fā)現(xiàn)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墒撬烤箾]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圍城》第360頁)
好長時間,我是信奉楊絳女士的這些話的,認為《圍城》里人物設(shè)置有缺陷,故事編排不圓滿,作為長篇小說,都是不可饒恕的缺陷?!秶恰返暮?,只在對生活觀察的細致入微,語言的機警風趣。唯一未曾動搖我的,是對錢鍾書文學才華的絕大的信任。一時的失誤,一點也不影響他作為杰出作家的杰出。
《圍城》后面附上楊絳女士此文,并沒有引發(fā)我對她品質(zhì)的懷疑;唯一有一點不懌的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不該貶低自己丈夫的絕世才華。我自幼培育起來的藝術(shù)的良知,不時地啃嚙著我的心,讓我無法降低對錢鍾書先生藝術(shù)水準的堅信。我始終認為只有我的認識不到位,不會有錢先生的藝術(shù)不及我。有此認識,讓我難以愉快地接受楊絳女士這些一面之詞;縱然一時認同了,內(nèi)心深處仍是強烈的反感。
現(xiàn)在該著厘清一下,楊絳女士的這篇文章是怎么作為附錄放進《圍城》書里的。
該文文末,署有寫成日期,為1985年12月。文中說,她寫此文的起因是“胡喬木同志偶曾建議”,又說“鍾書讀后也承認沒有失真”(《圍城》第353頁)。寫好以后怎么處理的呢?文中說,“恰好朱正同志所編《駱駝叢書》愿意收入,我就交給他出版”。當時,《圍城》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印行;同年6月,錢先生還在《重印前記》中補了幾句話。只隔半年,錢先生還健在,若《圍城》要附這么篇長文,由錢先生在《重印前記》后面加幾句話,該是可能的。但竟沒有。
有人會說,這么大的增添,該是改版的原因吧。也不是。我買的1992年4月第8次印行的本子,仍屬1980年10月第1版,書中已有了這個附錄??梢姴皇怯辛诉@個附錄,才發(fā)行第2版。只能說不管幾版,是楊絳女士和出版社溝通后加上的。錢先生同意嗎?以情理論,夫人開了口,是會同意的。但這種同意有幾分是心悅誠服,有幾分是勉為其難,外人就不好說了。沒有留下明確表示的文字,則是真的。再就是楊說錢寫小說時,是“錙銖積累”寫成的,她是“錙銖積累”讀完的。他們有交流,只在看成稿時,因為“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這么一說,問題就來了。多少年后,楊說“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還有可信的成分嗎?你就是當時說了,錢先生也不會改的,可見錢是有自己的通盤考慮的。
當時說了都不改,現(xiàn)在卻要以老師指導學生的口吻說這兒不行,那兒不行,是不是有點過了?錢先生對夫人的贊賞是不吝辭費的,比如曾說這個夫人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我讀寫錢的書不算少,從未發(fā)現(xiàn)錢說過楊是“最良的師,最益的友”,可知賢妻才女云云,不過是虛應(yīng)故事,甚至不無調(diào)侃的意味,當不得真的。不全是猜測,也有可靠的依據(jù)。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說錢學專家范旭侖在讀英文的《容安館札記》時,發(fā)現(xiàn)了錢先生揶揄他的這位夫人的文字。范文說,楊絳譯書,錢提了個建議,楊不理睬。錢在英文筆記里順手寫了一句,譯成漢語為:這是“以女人坐穩(wěn)了主婦位子后的典型態(tài)度”。
(范旭侖《錢鍾書的性格》)
將自己闡釋《圍城》的文章,作為附錄放入《圍城》書中,在沒有見到錢的應(yīng)允文字之前,也只可歸為“以女人坐穩(wěn)了主婦位子后的典型態(tài)度”?;蛟S有人會說,是出版社的人怕讀者看不出《圍城》的缺陷,央求楊絳女士放上的。若是這樣,就更不應(yīng)該了。沒辦法,彰顯自己,貶低夫君,這種事情,除了自律,誰也管不了。
不過,由楊絳女士的這番說辭,我的思緒也由昏聵趨于清新。要厘清《圍城》人物設(shè)置與故事結(jié)構(gòu)的失誤,唐曉芙這個人物是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信了楊絳女士的話,就得承認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是多余的,整個故事是不圓滿的??慑X先生是多么聰慧的人,能在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中,就犯下連韓石山這樣的三流作家都不會犯的低檔次的錯誤嗎?
或許有人會認為,發(fā)現(xiàn)《圍城》人物設(shè)置與故事結(jié)構(gòu)上的這一雙重失誤,是楊絳女士慧眼獨具又直抒胸臆。我要是讀書少,又見識淺,真會作如是觀。不幸的是,我這山陬老翁,還真是讀過幾本常人未必讀到的書。且看這樣一段話:
《圍城》本身,并沒有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jié)也不緊湊。它的可讀性高,是由于成功的諷刺筆法,細致的事物描寫,深入的人物刻畫,能夠引人入勝的就是這些。因此它的故事,它的情節(jié),以及它的主題意識,讀者并不關(guān)心,甚至根本不注意?!秶恰返闹黝}非常明顯,作者更清清楚楚的指說了,并不曾隱藏著……《圍城》的主題意識雖然不頂正確,可是由于作者的筆法含蓄,感染力不強,再加上諷刺、幽默、描寫的成就,淹沒了作品的思想性,造成了喧賓奪主的現(xiàn)象,因此不會造成太大的不良影響。
這話是一個叫周錦的學者,在一本叫《〈圍城〉研究》的書里說的,1980年6月由海峽對面的成文出版社出版,是該社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之一種。于此可知,說《圍城》主題顯露,人物設(shè)置和故事結(jié)構(gòu)上都有毛病可尋,只是語言如何俏皮,至少在楊絳女士寫她的解讀大文前,有人已有概括的闡述。
我對《圍城》的疑惑,還有一點,一直橫梗于心,難以化解。就是,長篇小說的主題,或者說要揭示的社會認知,通常都是隱藏在人物故事的背后,等著讀者去發(fā)現(xiàn),去認同。而錢鍾書這樣聰明的人,又看過那么多的中外小說,竟會將《圍城》的意蘊,赤裸裸地袒露在讀者面前,一次不足,又輔以二度。一次是通行本第93頁,褚慎明說結(jié)婚仿佛金漆的鳥籠,蘇文紈接著說,婚姻如同被圍困的城堡。二度是通行本第138頁,去湘西途中,在一家店里住下,方鴻漸對趙辛楣說,他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么“圍城”。給了我這樣的三流作家也不會如此魯莽,錢先生那么精明的人,怎么會做這樣的蠢事?
感謝楊絳女士,她的一句話,讓我悟到了釋疑解惑的門徑。
她在她的文中,說“唐曉芙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給方鴻漸”。說這樣的話是完全不知小說為何物,或許是自作多情,以為唐小姐就是現(xiàn)實中的楊某人,既已入了錢門,豈可再適方家。她越說這個人物的安排,是怎樣的多余,不合理,我越是覺得只有破譯了這個人物,才能解開《圍城》里的許多疙瘩。
一個絕色佳人,優(yōu)雅出場,一閃而過再不露面,絕不會是先已安排她嫁給方鴻漸,太漂亮了不忍暴殄天物,遂將之抹去,另給方鴻漸選了個品貌般配的次等貨色。司命的閻羅或許會發(fā)這樣的善心,寫小說的錢鍾書卻斷不會作如是之想。這是寫小說,要的是筆墨干練,物盡其用。此尤物作何用場,不能不令人一思再思——說是“研究”也罷。
研究,多么高雅的字眼,說開了不外是不循故常、獨辟蹊徑而又能自圓其說。
想到這兒,想到那兒,忽一日就想到了錢先生讀書的嗜好。在清華念書的時候,一日,他在圖書館用功,有兩個同學坐在他身后不遠。一個對另一個說那不是錢鍾書嗎,還不快去讓他給你開幾本英文的淫書。這個同學過去說明來意,錢也不客氣,扯過一頁十六開的紙,正面寫滿了反面接上寫,一口氣開了三四十種,均寫明版次并附簡單評語。還有一事,是他偕夫人去英國留學,曾一度赴法研修。初到法國,一時沒有這類書可看,心慌火燎,竟先去舊書店買了幾本應(yīng)急。嗜讀既久,必受其感染。唐曉芙如此處置,與淫情有關(guān)?具體而論,便是借以展示一種男女交合的方式。唐小姐既為一種,鮑小姐、蘇小姐、孫小姐是否也是照此辦理,各代表一種交合方式?越往開里想,越覺得有道理,既前后照應(yīng)又左右逢源。四人既各代表一種交合方式(成功與否另說),何為“圍城”也就不言而喻了。
恕我直率,圍城者,女陰也。書中前半部,依次展現(xiàn)的四個女人,代表著四種進入或難以進入的方式。分開來講便是——
鮑小姐:長驅(qū)直入,索然無味;
蘇文紈:誘惑進入,逡巡不前;
唐曉芙:意欲進入,知難而返;
孫柔嘉:引誘進入,苦不堪言。
書中后半部分寫了趙辛楣和汪太太的“奸情”與敗露,又作何解釋呢?
這就要說到《圍城》的主題了。我的概括是:誘人的地方必有災(zāi)殃,越是誘人災(zāi)殃越大。方鴻漸前面的種種選擇,說明的是前半句,即誘人的地方必有災(zāi)殃;而趙辛楣與汪太太的情事,說明的是后半句,即越是誘人災(zāi)殃越大——趙辛楣一時不慎,墜入情網(wǎng),最終落了個狼狽逃竄的下場。
我不敢說我對《圍城》的破解是對的,但我認為《圍城》作為問世已幾十年的文學作品,是應(yīng)當允許研究的,是應(yīng)當允許有各種各樣的解讀的。不能說誰與作者親近,誰就是解釋的權(quán)威,成了權(quán)威就可以說這部小說這里不好,那里不行。
有鑒于此,我認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它印制的通行本里,應(yīng)當刪去楊絳女士的長文《記錢鍾書與〈圍城〉》,再精心校對,理順文句,出一本干干凈凈的《圍城》。現(xiàn)在的本子上,扉頁背面和封底還印著:“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币苍搫h去。
若硬要附上楊文,應(yīng)標明“家屬闡釋本”。
出版社就是出版社,規(guī)格再高也是出版社。做好份內(nèi)的事,才是正理,才合規(guī)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