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
大年三十兒這天,他一早就醒了,去廁所倒了尿桶中的穢物,又清掃了窯內(nèi)、院子和場院。這時候天才亮,遠遠近近零星傳來放鞭炮的聲音?;氐礁G里,他像熱鍋上的螞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掀起門簾看看院子,一會兒走到窯底的木板床前看看陳秀蘭,她面向窯壁側(cè)躺著,閉著眼睛,但他知道她醒著。心里憋不住,總想問問她,或者隨便說點什么,可好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咽進肚子里。對她說什么都沒意義。
快七點半時,對面的房門開了,是飛燕、海琪和子涵,他們?nèi)氯轮疟夼?,不大一會兒,兒子正明也起床出來了——嚴厲地叮囑三個孩子小心點,不要炸著手。他出了臥室。一見他,三個孩子喊道:“爺爺,你不要過來啊,我們要響炮了!小心炸著你!”
子涵拿著一盒落地響的小鞭炮,一顆一顆扔在地上,啪啪地響著。飛燕和海琪每人手里拿著半截香,將一種捻子很長的鞭炮放在房檐下的臺階上,伸長胳膊,用半截衛(wèi)生香去點。正明手里提著一串足有三米多長的滿地紅,點燃一支煙,讓孩子們躲開。孩子們捂著耳朵,剛躲到院角,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響了足足有一分鐘??諝庵辛⒖虖浡鸫瘫堑牧蚧菤馕叮t色的炮花落滿半個院子,有了過年的氣息。
孩子們繼續(xù)放自己的炮。他看了正明一眼,想問問該怎么辦,話又沒說出口。不是說不出口,是拿不準要不要問。正明也看了他兩眼,已不是放炮時那種高興神色,多少顯得惆悵,然后用一種聽上去像是不經(jīng)意的語氣——他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思熟慮——對他說:“這幾天就不要做飯了。”他沒說什么。在老婆王巧巧嫌惡狠毒的咒罵中,他壘起院里這簡陋小灶,給自己和陳秀蘭做飯,實在是沒辦法的辦法。但自古過年講團圓,當然無法容忍一家人開兩個灶。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出了門。他沒想清楚到底該不該去,或到底該不該這時候去,但身體的一種本能命令他邁動腳步。畢竟已經(jīng)大年三十兒了,今天不送走,這年怎么過?
甘仁貴家院門外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院門大開著,院里也落著一層紅色炮花,幾個小孩跑來跑去。他沒有進去,只是抓著大門上的鐵門環(huán),咣咣敲了敲。聽到聲音,幾個孩子愣在那兒,看了看他,立刻一副怯生生的樣子,跑進屋里去了。一個男孩在院里喊:“老爸,有個人來啦?!?/p>
出來的是甘仁貴的二兒子慶軍,穿著一件闊氣的黑色呢大衣,看上去很氣派。見是他,略微頓一下,皮笑肉不笑說:“哦,是改善爺爺,你等一下,我叫我爸出來。”過了好一會兒,甘仁貴才出來,冷漠地看著他,滿眼輕蔑與嫌惡,只站在他面前,不說一句話。幾個小孩子停止玩耍,站在院里的一片紅色炮花中往這邊看。這情形他沒想到。他本以為會首先見到甘仁貴的大兒子慶龍,那樣有話也好說;而就算首先見到的是甘仁貴,他至少也會打聲招呼,畢竟大年三十,得有基本禮數(shù)。但沒有,都落空了。
他被這情形弄得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開口。甘仁貴那嫌惡的樣子讓他一看見就生氣。出了這樣的倒霉事,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承擔責任,你還有什么可不滿的?都在一個村子里,即便不能像過去那樣客客氣氣,總也不至于成了仇人吧——不,已經(jīng)不是仇人,他想,在甘仁貴眼里他簡直成了一個罪人。
“你不要這樣看我,我不是罪人?!?/p>
又看了他一會兒,甘仁貴才說:“有什么事,你就說吧。”
“有什么事?你媽扔在我那兒都三個多月了!”
“我知道。”
這三個冷漠的字讓他一時語塞,惱怒又開始在胸腔中洶涌起來,但他緊緊壓抑著,他在心里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要在這個時候,不要在大年三十兒和人家爭吵,何況在人家院門口,在一幫孩子面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那……你打算……怎么辦?”
“你先回吧。我會去?!?/p>
看來甘仁貴心里惦記著這事,這讓他心里一陣輕松,像輕輕一躍,忽然就從一場漫長的重病里跳了出來。他滿懷理解地看了看甘仁貴,覺得他剛才那些輕蔑與嫌惡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人家也是無辜遭受這些倒霉事,而且實在說,自撞倒陳秀蘭以來,甘仁貴受的麻煩也不少。現(xiàn)在這情形又一次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以至于轉(zhuǎn)身離開時竟沒頭沒腦說:“那,那我先走了?!?/p>
路邊甘仁貴家的麥草垛上,被他的三輪車撞過的凹痕還在。麥草垛旁邊的荒草堆里依然落著一群麻雀,見有人過來,烏泱泱,一下飛到旁邊黑愣愣的老杏樹上去了——他第一次看到,那杏樹的樹杈上竟然還有一塊小拳頭大的樹膠,像凝固的蜂蜜,透著點暗金色。一旁是彎彎的緩坡路,厚厚的一層細土上留著雜亂的腳印,散落著些細軟的柴草,別的什么都沒有。就是在這條路上,厄運選中了他,讓他的三輪車撞上陳秀蘭。他還記得那塊石頭,凸凸凹凹,像個骷髏骨,硌在陳秀蘭腰下,她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呻吟著,面色灰暗,一頭細汗。
他心想,人一輩子想干這想干那,恨不得什么都能比別人強一些,可實際上真是脆弱,一個拳頭大小的破石頭,一下子能要了兩個人的命。好在過年了,陳秀蘭在他家三個來月,終于要給接回去,這個年關眼看就要過了。他不相信甘仁貴這次接走他母親還會再送回來??傊?,過了今天,這讓他芒刺在背的煎熬就結束了。他不愿意將陳秀蘭比作瘟神,可一想到她要離開,心中還是漫過一種將送瘟神的快慰。
回家后,他先清理廁所。自兒子一家從省城回來,清理旱廁成了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每天早晚兩次,清理一家人的穢物。剛回來那天,涵涵非要上廁所,飛燕帶他去,可轉(zhuǎn)了一圈嚷嚷著跑回來,邊跑邊喊:“爺爺,你家的廁所好臟啊,臭死我了!”清理完廁所,又清理雞欄、羊欄,給雞和羊喂食、飲水。因是大年三十兒,這一切尤其重要,有條有理、干干凈凈、順順當當,既意味著舊的一年平穩(wěn)終結,也意味著新的一年順利開啟。做完這些,他在場院呆站了一會兒,鞭炮聲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每有炮聲,專門買來給陳秀蘭喝奶的母羊便停下咀嚼,嘴里銜著一撮干苜蓿,歪起頭,機警地聽一會兒,直到炮聲沒了又繼續(xù)嚼起來。
早飯后十一點多,太陽滲出一點影子,到下午兩點多又陰云慘慘了。正明先在院子里敬天地神,往崖壁上的神龕前上香,點黃裱,放炮,一陣噼里啪啦。過后,正明抱著子涵,后面跟著飛燕和海琪,出門去觀音洞敬菩薩了。院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硝煙味,又多了一層紅炮花。
他去廚屋提熱水。王巧巧和兒媳孫雅麗在做年飯,正說著什么,他一進去,都不作聲了。他徑直走到窯底,提起兩只開水壺,去了自己臥室。像往年一樣,他找來一只舊洋瓷盆,倒上熱水,又拿過一只小板凳坐下,在窯里洗腳。洗完腳,就該換上過年穿的新鞋、新衣服,準備迎接幾小時后的新年了——當然,甘仁貴也快接走他母親了。
年三十兒洗腳,對他及與他一樣的老輩人來說,有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意味。洗掉陳年舊垢,才能迎接新的一年。在干旱的西北農(nóng)村,到了寒冷的冬天,腳并不常洗,年三十兒這天大概是唯一一次,前一次在秋天,下一次則要等到春夏時節(jié)。以前因為缺水,現(xiàn)在生活用水不成什么問題,但這個陳規(guī)還是在不少老人身上留存下來。
從他記事起就這樣,三十兒母親煮蘿卜絲、做豆腐、煮粉條,廚屋里霧氣彌漫,游散著熱烘烘的蘿卜和豆腐氣味。煮過的熱水,母親盛在粗糙破舊的黑瓦盆里,經(jīng)常是喂雞用的瓦盆,喊他兄弟幾個和父親洗腳。洗腳前,父親先從某個墻縫中找來歷年都別在那兒的一塊邊緣鋒利的碎碗片,然后將一雙腳泡在散發(fā)著煮蘿卜味的滾燙熱水中,耐心地浸泡十幾二十分鐘,等厚厚的垢甲軟化,再用那奇怪的工具一點點刮,最后用手搓,把軟化的垢甲搓下來。
母親也會找個合適乃至秘密的時間,在誰都不留意時,洗一洗她那裹著一圈圈、一層層裹腳布的小腳。裹腳的布條本是白色,可早已變得又灰又黃,像菜干一樣皺縮。因為如此,他幾乎沒見過母親洗腳。他不記得自己那么多年,有沒有曾為此感到好奇:那是一雙怎樣的被垢甲粘結的畸形的腳?
母親是患病去世的,其時還不到六十五歲。母親臥病那幾年,他曾三次在年三十兒主動要幫她洗腳,前兩次都被拒絕了。他至今仿佛還能聽到母親躺在光線昏沉的炕上,嘴里發(fā)出幽暗的聲音:“洗什么?臟死人了?!彼F(xiàn)在明白了,那骯臟——或許還有骯臟下面的畸形的腳,都需要被小心地藏起來。這同陳秀蘭沒什么不一樣。
第三次,是母親生前的最后一個年三十兒,她竟然同意了。他把她抱下炕,放在一把有扶手的靠背椅上,倒好滾燙的煮過蘿卜的熱水,備好布滿黑銹的鐮刀片(或是一把不能再用的老剪刀,他不記得了),拿來一只小木凳,坐在她面前。纏腳布舊得早已失去了顏色,幾乎要長在腳上。一層一層,一圈一圈,解下纏腳布,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母親的腳,確實如同一個古怪又瘆人的秘密:腳面高高隆起,腳底深深凹陷,腳掌和腳跟盡力靠攏,中間攏起一條縫隙,五個腳指頭也緊緊地聚攏在一起,指甲都快擠沒了,浮腫的腳面上是一層灰色的死皮——以及,一種干燥的死尸氣味。
他不記得怎樣幫母親洗了最后一次腳。而母親最后哭了,眼淚幾次剛從眼眶滾落,趕緊又用枯黃的手背擦干,忍受著渾身的病痛,擠出一絲孱弱的影子般的微笑,仿佛在那一刻,她竭力隱藏的那個骯臟的秘密與恥辱,終于要被她兒子刮掉了,洗掉了。后來回想,他確信母親那孱弱的微笑是一種歉疚的微笑,是一種悲哀的微笑,大概也是一種無所掛礙的微笑。年后的三月初,油菜零星開花時,母親過世了,送葬那幾天陰雨綿綿,冷嗖嗖的。
這么想著,一抬頭,看到躺在床鋪上的陳秀蘭,那種奇怪的錯覺又一次出現(xiàn)了:那不是陳秀蘭,而是他的母親——母親還沒有過世,等著他給她洗最后一次腳。陳秀蘭到這里來三個多月,這念頭至少第三次了:一個留存至今的母親,以這種古怪的方式,給他帶來數(shù)不盡的麻煩,同時也帶來苦澀的安慰。他心中一震,喉嚨發(fā)緊。那感覺太真切了。他甚至有了喊一聲媽的沖動。
這一閃念的胡思亂想,讓他倏然心緒暗淡,感到莫大的悲哀和孤獨,心中蒼??漳?,像荒禿禿的溝野。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從來都依戀著母親,甚至如今老了,比童年時代還更依戀。他默然起身,將那散發(fā)著一點腥臭氣味的渾濁的洗腳水端到院門外倒掉,回到臥室,又倒了一盆熱水,端到陳秀蘭床鋪前,放好,沉悶地說:“我扶你起來,洗洗腳吧,大過年的。”
過了好一會兒,陳秀蘭有氣無力地說:“不了?!眲傞_口,又抽泣起來:“死了算了,還洗什么?”頭一直勾在那兒,幾乎要埋進被子里。他這才如從夢中驚醒,意識到眼前人并不是母親。在發(fā)生事故以來,在無數(shù)次無依無靠的孤絕虛弱中,他多么需要一個母親,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陳秀蘭終也不愿在他面前洗腳,這是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障礙。他又把那盆水端出去,倒在羊欄中的破瓦盆里,兩頭羊湊過來喝,喝幾口抬頭看他,嘴上熱氣騰騰。
下午飯吃過之后,到上墳時間了。甘仁貴還沒來。他拿出中午拓印的紙錢,將它們和香、正明買回來的幾疊花花綠綠的冥幣、一些潑灑用的吃食、半盒香煙、半瓶高粱酒,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只鮮藍色的編織籃里,和正明一起帶著三個孩子,出門去給父母上墳。
到村里的岔路口,二弟改良和三弟改進已在那兒等著了,會集在一起,竟有十五六人之多。子侄輩一見面就給叔伯敬煙,他一根也沒接,推辭說:“不要耽誤時間,快點去燒紙?!闭f著一個人往前走,父母的墳都在偏離村路兩三里的一片麥地中。他想過不來上墳,但每年為父母上墳就兩次(另一次是十月初一送寒衣),沒理由不來。他擔心甘仁貴會趁他不在家時去他家一趟,但只是去看一眼,而不會把陳秀蘭接走。那樣就太被動了。
一個冬天沒怎么下雪,干透了,風嗚嗚地從墳頭刮起一陣塵土。墳頭的柏樹好多年了,似乎沒怎么長,還是只有一人高,葉子凍得烏黑。
他繞著父母的墳轉(zhuǎn)了一圈,一棵一棵拔掉墳上的蒿草,整平蒿草根帶起的松土。又從旁邊尚未耕種的秋地掬來大把的干土,填了幾個田鼠洞,再一下下用拳頭砸瓷實。這是每次上墳都要做的事,要不然雨水會從這些窟窿灌進墳塋,不吉利。填埋墳上的田鼠洞時,他想,不知道田鼠是不是也曾在這些洞中繁育后代,是不是也有幾只曾死在里面——那樣的話,他們每年孝敬的潑灑(餅干之類的吃食),甚至燒的紙錢,就有一部分是給這些畜生了。
子侄輩都躲在上風向,站在一片凍得發(fā)黑的小麥地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著,聊著天,抽著煙。他和兩個弟弟象征性地從各家?guī)淼臐姙⑹澄锼合乱恍┧樾?,掄起胳膊,拋撒在墳塋周圍,一邊拋撒一邊說:“都來吃點吧,給你們也帶著呢,不要搶我大我媽的?!闭Z調(diào)和緩,聲音莊重,聽上去多少有點神秘。拋撒一圈,讓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見者有份。
接下來是燒紙。他和兩個弟弟在父親墳頭前跪下來:點燃一把香,插在土中,點燃香煙,插在周圍,再打開帶來的高粱酒和其他飲料,象征性地灑一圈,又撕下些帶來的食品,貢在邊上。一邊做這些,一邊念念有詞介紹著,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誰從什么地方帶回來的。他知道,這樣介紹當然也只是了個心事。某個恍惚的瞬間,他腦子里彌漫起一片闊大的虛靜,像整個世界停擺了,但隨即又煙消云散。
點火前,他將帶來的紙錢和花花綠綠的冥幣分發(fā)給每個人,所有人跪下來,在墳頭圍成半圈。他特意拿了幾張紙錢遞給子涵,讓他也給太爺燒幾張。子涵問他:“太爺是什么意思???”這些孫輩的孩子,還真沒誰見過這個已入土多年的太爺。他這才想到子涵是第一次上墳來,也是第一次燒紙,便說:“啊,太爺啊,就是爺爺?shù)陌职帧!?/p>
“哦,”小家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鄭重地看著他,“那你爸爸在哪里呢?”
“涵涵,別亂說?!闭骱戎沽撕⒆樱瑫r將孩子的話頭接過去。這讓他松了一口氣,如若不然,他該怎么說下去?正明告誡孩子:“燒紙時,不能亂說話?!?/p>
“可是,爺爺說了有太爺?shù)?。?/p>
“太爺已經(jīng)沒了,所以才來給太爺燒紙。”
“沒了為什么還要燒紙?”
“甘子涵,燒紙時不許亂說話!聽明白沒有?”正明嚴厲地截斷了這個不知去向的對話。子涵終于不再說話,警覺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紙錢燃燒起來,藍瑩瑩的火焰隨冷風東倒西歪地扭動著,烤得人臉發(fā)燙、膝蓋發(fā)熱,有時火舌伸過來,得急忙往后躲。孩子們都被大人擋在后面。他一邊往火里遞紙錢,一邊斷斷續(xù)續(xù)說:“大,咱們這一大家子來給你燒紙了,你看這一大幫子人,人丁興旺,什么都好。這些錢你拿過去,在那邊啊就放心花,不夠的話,下次再多給你燒點,現(xiàn)在不用愁沒錢花了?!弊詈笠痪湓拕偝隹冢械较裼惺裁礀|西迸落在心上,疼了一下,繼而想到:一個人大概只有死了,才會不愁缺錢花。
燒完紙就回家了,他剛穿過那片墨綠的小麥地來到大路上,子涵就跑過來,嚷著要爺爺背。他蹲在路邊,子涵爬到他背上,他兩手反過去,托著他的小屁股。小家伙的呼吸輕輕噴在他脖子上,癢酥酥的,帶著孩子那種甜絲絲的香氣。他心中涌起一陣暖流,感到這孩子屬于自己。
“爺爺,”小家伙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問他,“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剛才?”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給你太爺和太太燒紙,就是給你太爺和太太說話。燒紙時要說些話,告訴他們我們來燒紙,讓他們記得拿走?!?/p>
“那他們在哪兒???”
“他們沒了。沒了好多年了?!?/p>
“沒了是什么意思?”
“沒了就是死了,不在世上了。他們以前在?!?/p>
“不在了還能聽到嗎?”
“能聽到。他們在天上,能聽到?!?/p>
“那,爺爺,”小家伙若有所思地說,“你剛才說錯了,你說不在了。”
“對對,”他愣怔一下,“爺爺說錯了,他們在。”
“他們在,所以能聽到?!?/p>
“對,他們在。他們在天上。”
快到家時,又一次想起子涵的話,他意識到,之前總覺得上墳燒紙是個儀式,不過了了心事,但似乎并不全是那樣。他的父母(甚至祖父母)都是在那兒的,要不然子涵問起時,他怎么會那么不假思索就說他們能聽到?他們確實在那兒,在天上,看著他。
天暗下來了。一進院子,他直奔臥室,但沒進去,只是將門簾掀開一點縫,偷偷看了看。陳秀蘭依然把頭勾在被子里,黑愣愣躺在木板床上,電熱毯的紅燈依然亮著。什么都沒發(fā)生,甘仁貴既沒有趁他不在家時偷偷來探視他母親,更沒有將她接走。
他心中不安起來,隨即又想,甘仁貴是不會這么早來的,他也要帶著兒孫去給父親和祖先上墳。就算不去燒紙,他也不會在天黑之前來這兒——他就是那種人,那種不敢光明正大的人,他來這兒兩次,哪次不是夜里來?上墳時讓他不安的那點預感,這時像火苗一樣跳閃著,越跳越旺,攪得他心神不寧。他能做的,只是分散注意力,盡力避免那預感,不去觸碰它,不去想它。
陳秀蘭在抽泣。他在門口默默看了一會兒,又放下門簾。三個孩子跟著正明留在觀音洞那兒看熱鬧,還沒回來。王巧巧和孫雅麗還在廚屋準備年夜飯。崖壁上焦黑的土煙囪里,冒著嗆人的濃煙,死寂一片的院子正被幽冷的暮色籠罩。
他來到場院,像往常一樣,先將兩只雞捉進雞窩,再將兩頭羊牽進羊圈,然后又打掃雞欄和羊欄。就算今天,這個尤其讓他心慌的日子,這些瑣事也多少帶給他一些慰藉,讓他感到踏實——至少它們還在軌道上,還是可控的。溝壑中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了,蒼茫一片。對面塬上,零星有一些紅紅的燈光,遠遠亮著,那是過年的燈籠。時不時傳來嘭嘭的放花聲,緊接著,耀眼的煙花四散在夜空中,轉(zhuǎn)瞬即逝。
正明帶著孩子們回來了。飛燕在門口喊他,問他在干嗎,還沒等他回應,他們就吵吵嚷嚷著進了院子。不一會兒,掛在門樓下的燈籠亮了。進院時,他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新燈籠,上面貼著新春吉祥四個金閃閃的大字。他一整天都慌里慌張,盼著甘仁貴來接走陳秀蘭,完全沒留意這新燈籠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
孩子們在院里跑來跑去,每人手里拿著一支什么東西,輕輕一搖,唰唰綻放出明亮的焰火。飛燕說:“爺爺,爸爸給我們買的仙女棒,好看嗎?”他沒說什么,只是微微咧嘴笑一下。廚屋和客室的燈亮著,門口和窗口投射出一片光亮,沖淡院里的黑暗。黑貓蹲在房門檻邊的燈光中,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孩子們手里唰唰閃亮的煙花,一臉好奇。正明坐在客室的靠背椅上抽煙,劃著手機。電視開著,沒人在看。
他進到自己窯里,也開了燈。盡管燈光昏黃,窯內(nèi)的簡陋陳設都立刻顯形了,像暗影一樣不真實。他簡單整了整炕上的被褥,默然半坐在炕沿上,等著甘仁貴來。陳秀蘭還蜷縮在窯底的床鋪上,無聲無息。
孩子們放完仙女棒,開始在院里躲貓猴。飛燕大聲問:“海琪,子涵,你們躲好了嗎?躲好了我可來了啊,十、九……三、二、一。”回應她的當然是一片靜寂,這是游戲規(guī)則。他能想象,不等數(shù)到一,飛燕就開始在院子里尋找了,她會找遍院子各個適合隱藏的角落,磚頭摞后面、架子車下面,乃至牛圈里、門背后、桌子底下、炕角落,等等。
一兩分鐘后,院子里驟然響起興奮又驚悚的齊聲尖叫:找到了!找人的人被躲藏在暗處的人鬼臉驚嚇,發(fā)出驚懼的尖叫,緊接著,躲藏的人也加入進來,使這尖叫由驚懼變成興奮。接著是又一輪。這些吵鬧聲太過尖利,耳膜上像有玻璃刀劃過,他有點煩躁,但當聽到正明呵斥孩子們小聲點時,他又覺得孩子們就該這樣肆無忌憚地鬧一鬧。鬧一鬧,這老院里才會有生氣。
院子里安靜下來了。他想,受了呵斥,孩子們可能乖乖去廚屋了。這時,門簾突然被掀開,他心中略微一驚,以為甘仁貴來了——但不是,是飛燕和子涵。飛燕抓著子涵的胳膊,將門簾掀開一條縫,躡手躡腳擠了進來,放下門簾。飛燕神秘兮兮笑著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聲,又示意子涵不要出聲,然后拉著子涵,踮著腳尖,悄悄躲到半開的窯門背后去了。
一會兒之后,海琪在院子里捏著聲音喊了:“涵涵,你們藏好了嗎?藏好了我可來了啊,十、九、八……三、二、一?!弊雍d奮地抿嘴笑著,聽到海琪問話,剛要回應,馬上被飛燕捂住嘴。飛燕壓抑著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笑,低聲告誡子涵:“涵涵,我們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一出聲我們就輸了,知道了嗎?”子涵憋著嘴里的笑,點點頭,緊緊貼著飛燕,兩手捂著自己的嘴,又往隱蔽處挪了挪。
他依然那樣半靠半坐在炕沿上,看著他們,一直沒出聲,仿佛他也在同一個游戲中,為此保持著必要的緘默。這古老的游戲,躲貓猴,或者叫躲貓貓猴,一個人找,其他人躲,找的人提心吊膽終于找到時,躲起來的人大喊一聲跳出來,并吐著舌頭做出鬼臉。他大概也是像子涵這么大的時候就開始玩了,也喜歡在年三十晚上玩。他不知道自己是從誰那兒學來的——更不知飛燕他們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事,像一條奔流不息的幽渺之河,你永遠不知道源頭在哪兒。
海琪這次大概找遍了廚屋、客室,均無所獲,她投降了,在院子里捏著聲音喊:“涵涵,你們在哪里?我不想玩了?!憋w燕沒有回應。海琪又說:“涵涵,你出來,我把我的三個仙女棒送給你?!憋w燕抓著子涵的手,兩人默契地站在門背后,依然不出聲。沒得到回應,海琪不知所措了。從院子里的寂靜中,他能聽出海琪的慌張。
黑貓從門簾下的縫隙中鉆進窯里,一進門就機警地繞到門背后,打量著飛燕和子涵,警告般小聲叫起來。飛燕怕貓暴露他們的藏身之處,吹胡子瞪眼向它揮手,黑貓只是往后退兩步,仍然對著他們輕聲叫。飛燕往前一步,一腳踢過去,黑貓一驚,扭身躲開,尖叫著沖出院子。飛燕知道海琪馬上會進門來,于是,兩個大拇指分別拉著兩邊嘴角往上提,嘴巴拉大,嘴角上翹,兩個食指按著眼瞼往下拉,眼角下垂,眼白森森,同時將舌頭盡可能長地伸出嘴巴,做鬼樣子。子涵學她樣子,學不像,只好兩手抓著自己臉蛋,吐出舌頭。
海琪果然掀開門簾,還那樣呆呆地笑著,看了他一眼,警覺地往窯里走。他感覺自己需要做點什么,便故意清清嗓子,向門后微微抬抬眼。但海琪已經(jīng)進去了,正在往窯底看,完全沒注意到他的提醒。就這時,哇——飛燕大叫一聲,保持著剛才做好的鬼臉,和子涵一起跳出來,跳到海琪身后。海琪轉(zhuǎn)身,即刻一聲驚恐尖叫,怔在那兒了,渾身微顫,臉色發(fā)白,幾乎要哭出來。但在飛燕和子涵夸張的歡笑中,海琪很快恢復了常態(tài)。
雖然知道是孩子們的游戲,可在這尖叫中,他還是感到一陣心驚肉跳,好像真的有人會給貓猴抓走。窯底的木板床上,陳秀蘭還黑愣愣一動不動地躺著,看上去既不會被打擾,也不會被驚嚇。這是今年最后的麻煩了,等甘仁貴接走她,他這半年來的煎熬就算熬出了頭。他感到兩只眼皮緊繃繃地縮著,跳起來。
八點多時,甘仁貴終于來了,毫無征兆地掀開門簾,出現(xiàn)在他面前,身后跟著兩個兒子慶龍和慶軍,還有一個披著一頭卷發(fā)的年輕女人,畫著濃眉,涂著口紅,穿著黑色的高筒皮靴。他以為是慶軍媳婦,待她進來,才看清是甘仁貴的女兒慶霞。她怎么來了,專程回來看她奶奶?村里人都知道,她在石家莊打工,跟一個陜西小伙亂混,快二十六了還擰著家里人不結婚,好幾年不回家。
他們掀起門簾進來時,他瞥了一眼外面,正明在客室門口晃了一下,放下本來搭在門上的厚門簾。他即刻意識到,今晚,他(正明)不會像個兒子一樣站在他身后,作為和甘仁貴家談判論理的一員了,他躲開了。那一瞬間,他感到排山倒海的愧疚和委屈,他帶給正明他們的麻煩太多了,可這一切又都不是故意的,他能怎么樣?
甘仁貴還那樣,一臉盛氣凌人的冷漠,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去他母親床鋪那兒。慶軍跟在后面,生分地看他一眼,仿佛他是某個地方的看門人。再后面是慶霞,也沒看他,走過時留下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慶龍跟在最后,看著他笑了笑,似乎要說什么,又什么都沒說。陳秀蘭依然把頭勾在被子里,黑愣愣躺在昏暗的燈光中,一動不動。電熱毯的紅燈還那樣刺眼地亮著。
他有點不知所措,局促地站在炕前,看著甘仁貴他們。他感到自己眼神躲閃,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些人,他們不是親戚,也不是仇人,只是按照自己的承諾,來接寄養(yǎng)(似乎也不能算寄養(yǎng))在這兒的老人回家過年。這意味著,從今晚開始,他肩上的這副重擔就真的要卸下了。別扭的是,無論他們是誰,到了他家都該算客人,他應該多少招呼幾聲,哪怕是象征性地,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只能盡量讓自己放松些,盡量客氣些。
“奶奶,我是慶霞啊,我來看你了?!?/p>
聽到孫女的聲音,陳秀蘭艱難翻身,睜開眼睛,掙扎著要起身。慶龍和慶軍嘴里叫著奶奶,和他們的妹妹一起將陳秀蘭扶起來。陳秀蘭直愣愣盯著孫女看了一會兒,顫抖著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不等回答又說:“你再不回來,恐怕,恐怕連我最后一面都……”
“奶奶,不要瞎說,”慶霞打斷陳秀蘭,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他再次不安起來,轉(zhuǎn)身往窯門方向挪了兩步,很快又聽到甘慶霞的聲音:“哪個眼睛長在尻子上的……”
“慶霞!”陳秀蘭急忙打斷她,他回頭時,她正向他投來一瞥,神色惶恐,“不要這樣胡說!怪我倒霉,怪我命不好……”
“無論如何,誰撞了你,我就要讓誰負責到底,”慶霞固執(zhí)地向后扭著頭,憤憤地看著他,向他甩出一句句狠話,“你原來怎么樣,就得還你怎樣。我們……”
“慶霞,你要干什么!”甘仁貴黑著臉喝止了女兒,他顯然不想激化矛盾。
窯里沉默下來。誰都沒再說話。今晚他們是不會接陳秀蘭回去了。這時候,從下午便不斷冒頭的那點預感變成了一個判斷,無比清晰地橫在他腦海里。瞬間,他又一次感到氣短,同時,那種被羞辱的憤怒也在心中彌散開來。但他又想,或許只是這女孩少不更事,回老家來在他這樣的老頭子面前逞逞能,她的話說明不了什么,畢竟甘仁貴還沒有說話。
“媽,”甘仁貴對陳秀蘭說,“今年過年,三個娃娃都回來了。但是情況特殊,也只能這樣來給你磕個頭,拜個年……”
“啥,磕個頭?”陳秀蘭盯著她兒子。甘仁貴沒接話,徑直繞到窯底更昏暗處,慶龍和慶軍跟在他身后,也繞到窯底,都不出聲。他明白,他們確實是要給陳秀蘭磕頭拜年了。甘慶霞從提來的塑料袋里,掏出餅干之類的禮物,貼著窯壁,放在床鋪前的腳地上。
“媽,我給你磕頭?!备嗜寿F絲毫不理會陳秀蘭的質(zhì)問,邊說邊跪下。
“不接我回去?”陳秀蘭聲音嘶啞,近乎嗚咽,咬牙切齒。
甘仁貴旁若無人般固執(zhí)地磕完三個頭,站起來,長長地垂著臉,看著他母親,半天不作聲。發(fā)現(xiàn)兩個兒子還愣在那兒,甘仁貴回頭瞪了他們一眼,慶龍和慶軍于是也開始跪下磕頭,邊磕頭邊說:“奶奶,我們給你磕頭,給你拜年了。”
“我不要你們磕頭……我在問你,我在問你……”陳秀蘭哭起來。
他心里亂極了。甘仁貴還是那套可惡的說辭,怕陳秀蘭有個三長兩短無人擔責,陳秀蘭死盯著兒子,恨恨地說她能有什么三長兩短,大不了死了算了,她不需要誰負責。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他聽得很清楚,可總有一種幻影般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是在戲里,和他無關,直到陳秀蘭又一次抽泣起來,身子靠在窯壁上,雙目緊閉,淚珠順著臉頰滾落,沒人再說一句話,一切才又真實起來,又和他有了關系。
沉默像被抽掉的空氣,輕飄,卻使人胸悶氣短,使昏暗的窯洞里更加昏暗??粺熼T的縫隙里有絲絲細煙冒出來,略微有點嗆人。他木呆呆往窯底走了兩步,那黑貓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絆在他腳下,他狠勁踢了一腳,黑貓凄厲地慘叫一聲,夾著尾巴逃了出去。
慶軍這時候說:“奶奶,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歇著,回頭我們再來看你。”話音未落,便往門口走,經(jīng)過他身旁還像進來時一樣,看都沒看一眼。慶軍先走,慶龍和慶霞跟在后面,甘仁貴跟在最后??粗麄円粋€個走出去,他想起甘仁貴送他母親來這兒的情形,那天晚上,他就是一時失語才讓甘仁貴將陳秀蘭留在這兒,并占全了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那樣了,可忽然又啞巴一樣,開不了口,只覺得心焦如焚。
“不行,你得等一下?!备嗜寿F要跨出窯門時,他終于說話了。甘仁貴在門邊停下,轉(zhuǎn)過頭來漠然看他,等他說話。他這才略微調(diào)整呼吸,盡量讓自己聲音平靜些,說:“仁貴,這事前前后后,你我都清楚?,F(xiàn)在不是討論誰是誰非的時候。今兒過年,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你媽接回去,過個年,過了年如果還不行,我再……”他停了一下:“如果還不行,我再去你家接過來,繼續(xù)伺候。我自己拉著架子車去接,不用你送?!?/p>
甘仁貴黑著臉站在那兒,不說一句話。但從那張陰沉的臉上,他看得出,他不會同意,不僅不同意,甚至在心里早將他的提議看成一個卑鄙的陰謀——實際上,他自己也不敢斷定,若甘仁貴真的接走陳秀蘭,年后他會不會兌現(xiàn)這個承諾,再去將她接過來。
“等我媽站起來了,能走了,我主動接回去。”
“可今兒是過年?。俊?/p>
“和過年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你媽難道就這樣放在我這兒過年?”
“我媽是你撞倒的,你得負責,讓她站起來?!?/p>
“我沒負責嗎?我拼了老命在負這個責,你還想讓我怎么樣?”
“反正我媽得站起來?!?/p>
甘仁貴說完往門外走。他愣了一下,趕緊追上去,抓住甘仁貴的衣袖:“不行,你不能走?!备嗜寿F黑著臉,對他怒目而視,警告他把手拿開,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澳悴荒茏?,你不能走,”他重復著,聲音衰弱,仿佛一不小心會變成哀泣,“你要走……你帶上你媽……”他感到還想說點什么,但說不出來了,悲哀與無能讓他無法再多說一個字。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掐了頭的螞蟻,沒絲毫辦法。
他知道事情不該這樣,但事情卻總是這樣。他任何一個舉動都那么像是屈辱。為什么他一個七十四歲的老人要遭受這樣的事?為什么剛撞了陳秀蘭,他沒跳下懸崖一了百了……悲哀瞬間化為憤怒,像暴風雨前的云頭在他心中翻騰,他不再說話,只是咬緊牙關,瞪著甘仁貴,本能地、牢牢地抓著他軍綠色的羽絨服。可抓得越緊,他內(nèi)心就越感到無望,感到這肉身正在向內(nèi)塌陷,感到自己像一團灰,一不留神就會被什么吹走。
任何一場風暴都可能在來臨前的最后一刻被窒息?,F(xiàn)在想想,他覺得自己的舉動可笑又可悲,你不讓他走又如何?他已下定決心,你又怎能逼迫他帶走他母親?他還像甘仁貴沒來之前那樣,呆呆地半坐在炕沿上,偶爾看一眼蜷縮在木板床上的陳秀蘭。她把頭半埋在被子里,低聲抽泣著。剛才那洶涌云頭般的憤怒已經(jīng)落地,沉淀了,變得生硬,像尖利的碎瓦片,斜斜地刺在他心里某些地方。他已經(jīng)麻木了,只是一陣陣感到心慌氣短。
他一遍遍回想剛才的情形。正明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窯里,陰沉沉地盯著他,憤然說:“你放開人家,大過年的拉拉扯扯像個什么話?”那一刻,他相信這話是說給甘仁貴聽的:大過年的,把你母親丟在別人家里像什么話?從正明眼神中,他確實看到他在說:你就放手吧,他甘仁貴要是不怕丟人,愛怎樣就怎樣,反正糟踐的是他自己的母親。正明甚至拉了拉他的手,他轉(zhuǎn)頭看到他的臉,胡茬又粗又硬,下巴上黑岑岑一片。
他就那樣松了手。他一松手,甘仁貴毫不猶豫出了門。他看到他們離開時,慶軍看了正明一眼,像是要說什么,終又沒出聲。正明躲開了慶軍的目光,似乎這樣就能躲開他欠他的那兩萬多塊錢。
海琪像只貓一樣,輕輕將門簾掀開一個縫隙,露出頭,怯生生喊他去吃年夜飯。他應一聲,孩子便走開了。對每個家庭來說,年夜飯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儀式。他半坐在炕沿上,就是在等這一刻到來,要不然早睡了,何必點燈熬油?他站起身來,想做點什么,又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哪里都空落落的。
出門前,他看了一眼窯底,陳秀蘭面向窯壁躺著,不知什么時候收了聲。昏暗的燈光下,她仍然黑愣愣地蜷縮著,死人一般。床鋪前的腳地上,貼窯壁堆著她的兒孫剛提來的花花綠綠的禮物,絢麗的包裝袋在昏暗中閃著光。
客室里,飛燕正在喂子涵吃罐頭,正明在開一瓶紅酒。方桌上已放了八九個菜,西紅柿炒雞蛋、炒土豆絲、豬頭肉、紅燒魚等,冒著絲絲熱氣。爐子燒得正旺,上面坐著一壺水,壺嘴中已開始冒出縷縷熱氣。飛燕用一只黑色塑料叉叉起一塊罐頭水果,小心翼翼沖他揚一揚,問他要不要吃,說是她爸爸從蘭州帶回來的黃桃罐頭。他搖搖頭,說他不吃。
開飯了,因為他在,王巧巧堅持不同席,正明和孫雅麗兩次去廚屋請,也沒能請來。正明憤然說:“不知道都想干什么!”說著給三個大人分別倒了一杯紅酒,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杯,算是敬酒。除他之外,所有人很快便沉浸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中了。電視屏幕上一片紅火,一男一女在唱歌,神情豪邁。等他們唱完,無數(shù)衣著鮮麗的人鼓掌。房里沒人說話。他倒是慶幸王巧巧不在這兒,她在這兒的話,情形只會更糟。他想,怎么好好的兩口子就走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境地?
吃了幾口菜,他想起自己剛才在臥室要干什么,于是起身,說去窯里拿點東西。拿的是下午準備好的嶄新紙幣,二十元一張。重回飯桌后,他給三個孩子每人一張,說:“爺爺沒什么錢,就表示個心意,祝我們涵涵、燕燕、琪琪在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學習進步!”正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孫雅麗對幾個孩子說:“謝謝爺爺,爺爺?shù)男囊庠蹅冾I了,錢就不要了啊,爺爺攢幾個錢不容易。”說著將孩子們手里的紙幣收過來,放在他面前。
“這是干啥?”他又將錢分別遞到三個孩子手里,“這是壓歲錢,怎么能領個心意?拿上,都拿上,不要嫌少?!钡_實太少,太寒酸了,去年他給每個孩子的壓歲錢是五十塊。要不是今年遇上這倒霉事,他不至于這么寒酸。好在孩子們都高高興興拿在手里了?!爸x謝爺爺,祝爺爺新的一年快快樂樂!”飛燕說著,端起飲料杯和他碰了一下。海琪和子涵也學著姐姐的樣子,端起飲料和他碰杯,祝他在新的一年快快樂樂。他笑呵呵一一和他們碰杯,內(nèi)心涌起一陣感動,感動后面是些心酸。
喝完一杯紅酒,他感到略微有點暈,好幾次想解釋給孩子們的壓歲錢為什么這么少,最終也沒能開口。他不知道怎么說。而當終于開口時,他聽到自己甕聲甕氣,說的卻是甘仁貴:“這個甘仁貴,真不是東西?!闭縻读艘幌拢磻^來,即刻皺著眉頭看他一眼,繼續(xù)看電視了。他知道正明不希望他說這些,便閉了口。可過了一會兒,正明自己沒頭沒腦地說:“大過年的,說這些有什么用?”
他本能地對兒子的話做出回應,仿佛受到鼓勵,甚至激動起來,音調(diào)也高了,他能感到自己面帶紅光:“哪兒有大年夜,自己媽扔在別人家的……”
“說這些有什么用?”正明轉(zhuǎn)頭盯著他,明顯厭憎而煩躁,“大過年的說這些有什么用?再說了怪誰呢,能怪人家?咱自己不開門,他能把他媽扔在我院門口?”他一下子清醒了,解釋說他只是隨口一說,音調(diào)中全是卑微。正明沒再說什么,扭頭去看電視。孫雅麗抱著子涵看電視,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飛燕和海琪都扭過頭來,怯生生看看他,又看看爸爸。他沒再出聲,吃完年夜飯坐了一會兒,默然起身出了門。
外面依然很冷,院里黑漆漆的,不知什么時候天轉(zhuǎn)晴了,高遠的穹頂上隱約閃爍著幾顆星星,但也看不清。哪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嘭嘭的放炮聲。他去場院邊的廁所提尿桶,門樓下的紅燈籠還亮著,燈籠中透出來的氤氳紅光似乎減淡了黑暗,也減淡了黑暗中的寒冷。院外能聽到的放炮聲更密集了,不斷地響著,偶爾能看到色彩絢爛的煙花在溝壑對岸的夜空中倏然閃亮,隨即暗下來。
進到窯里,上炕前,他幾乎本能地,就走到了陳秀蘭床鋪前。實際上,在距離床鋪還有兩三米遠時,他有過放棄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必這樣,不必這樣呵護這個使自己陷入這作難境地的老寡婦。但還是走了過去,當他想到冷漠而可恨的甘仁貴,甚至會奇怪地感到,似乎越用心侍奉他的母親,便越能有力地回擊那個人。陳秀蘭閉著眼睛,面色死灰,依然很輕,沒有配合也沒有反抗。像往常一樣,他將她從床鋪抱到炕上,以防她凍壞,只是這次他感受不到她,一點氣息都感受不到,像捧著一團影子。日子又這樣繼續(xù)了,在這點波瀾之后,在這點不真實的希望破滅之后。人說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其實歲月粘連,根本不分新舊。
許久之后,外面的煙花聲徹底停息了,寂靜像水一樣,流溢得四處都是。他依然感到心慌氣短,感到困倦之極,可又睡不著。恍惚之中,想起下午上墳時感覺到的那種闊大如海的虛靜,他忽然確信,那就是來自父母的回應,雖只是一閃,輕忽且幽昧,但就是,就是父母在天上給他的回應,像是在說:你受過的一切,我們都知道。這時,他隱約聽到哪里傳來信猴[1] 微顫的惡聲,仿佛回到了十來歲時一個秋天的夜晚,他帶著幾個弟弟妹妹,瑟縮著坐在院外的溝邊上,等母親回家(母親去了哪里?),不知哪兒的信猴傳著死訊,聲音中浸透了黑夜的朦朧霧氣,讓人一陣陣發(fā)毛:吼吼——噦,吼吼——噦。
注釋:
[1] 一種鸮,形似貓頭鷹,面目如猴,叫聲聽來似“后——悔”,因而也被稱為“后悔”。隴東人認為信猴夜鳴則附近將有人過世,乃不祥之兆。
(責任編輯: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