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
我今天所講的題目是“讀書人的本色”。我用了“讀書人”,而并不是“知識分子”這個更為習慣的說法。這,在我也是對回歸常識的一種理解。
在我看來,“讀書人”這個說法更樸質、更本真,更能接通中國傳統(tǒng),也更能反映讀書這一行為本身在精神生活中的絕對優(yōu)先性。“分子”難免有階級斗爭的“蹤跡”遺存其上。而“知識”,雖然是個中性詞,卻更多地與現代性進程中產生的所謂“專家”“學者”“教授”聯系了起來。值得警惕的是,某些時候,知識甚至異化為某種權力,不但沒有使紛亂的社會變得澄明,反而助長了混沌、偏見與不公。
如何翻譯intellectual這個外來詞,并不算困難的事;困難的是,當理性貶值、假話膨脹的時候,我們如何依然能夠保持書生本色。
說到書生,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中文系兩位老先生的形象。
前不久,在《詩刊》社組織的一次會議上,92歲高齡的謝冕先生第一個發(fā)言,回憶起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他與北大同事們一起下放江西鯉魚洲的艱苦歲月。他不僅絲毫沒有像某些善于察言觀色的“歷史學家”那樣,回避那段難忘而又難堪的痛史,也沒有因為艱難的生活而失去清醒和樂觀。
他吟誦自己的詩句“月如鐮,星滿天,村頭流水過淺灘”時,表現出孩童般的陶醉與愉悅。
他從“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講到“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他從杜甫、黃庭堅講到艾青、牛漢。作為“新的美學原則”的倡導者,作為朦朧詩的旗手,他恰恰對自己曾經的主張、對20世紀80年代的詩歌史,不無反思乃至批判。對他而言,詩與個人,詩與時代,詩與政治,一直是他始終思考的主題。
不失赤子之心,不作趨時之論。從謝老師短短的發(fā)言中,我再次讀出了他在同學們所熟悉的《永遠的校園》一文中,所描述的北大精神、北大中文人的精神。讀出了北大人“豐博的學識,閃光的才智,莊嚴無畏的獨立思想”,以及“先于天下的嚴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和“勇銳的抗爭精神”。
我還想到了我的博士導師,93歲高齡的樂黛云先生。
樂先生在海外出版過一本自傳,書名《我就是我——這歷史屬于我自己》就很有個性色彩。這本書的英文名稱是To The Storm,還曾分別被翻譯成日文與德文,德文本書名翻譯為中文是《當百花必須一起開放時》。其大陸版的書名,則是兩年多前付梓的《九十年滄桑》。
關于樂黛云先生的精彩生命故事,大家有興趣可以看她上面這些不同語種、不同版本的書。我這里尤其想提到的是她的一句話和一段文字。
那句話,出現在她70多年前為一篇俄國小說寫的書評里。你一旦讀到,大概永遠不會忘記:“生命應該燃燒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p>
而那段文字,可以作為上面這句話的理論性注解。在《我所知道的北大校長們》一文中,樂先生分別談及蔡元培、胡適、馬寅初、季羨林等幾位北大老校長,其中有一段這樣議論道:
大凡一個人,或拘泥于某種具體學問,或汲汲于事功,就很難超然物外,縱觀全局,保持清醒的頭腦……“對追求普遍原則有一種自覺”就是曼海姆所說,知識分子應保留一點創(chuàng)造性的不滿的火星、一點批判精神,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保持某種張力。
這一段議論既表達了樂老師對心目中最優(yōu)秀讀書人的基本期待,也清楚表明了她自己不與“半真理”妥協的決心。而正是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不滿和批判精神,使先生在改革開放的中國重新開啟了“具有生命熱度”的比較文學研究。
我們應該知道,我們的眼界和知識是不完善的,但也正因為此,我們才總是需要去追尋高于我們、好于我們的理想境界。在這樣的語境中,我們能夠聽到先生心中回響著的洪鐘大呂之聲:“君子不器”,“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北大的精神血脈,就是這樣代代相傳,生生不息。但與此同時,我們又不能不清醒地認識到,這種精神的傳承,這種書生本色,卻終究并不能簡單獲得,更無法輕松復制。
前幾天,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我的一位同門為樂老師和她的丈夫著名哲學家湯一介先生的散文集寫下的一段話,我想把這段話分享給大家:
我們這一代人已支離破碎,失去根基,紛紛老于世故,在清澈的老一輩面前是有愧的?!皽珮啡龝陛嬩浟艘粋€世紀的回憶片段,而作為讀者,我們只有通過這些文字在自己身上復活這個似乎已成往事的漫長而復雜的世紀,與它一起呼吸,榮辱與共,才會理解,那種百折不撓的理想主義(或者說浪漫主義)能夠與智慧、謙虛和寬容如此奇跡般地、持久地結合在一起,是多么不易——更有經歷的讀者會在每一頁文字的后面讀出“愛”。
讓我們以此共勉——愛日常,愛平常,愛真實,愛不完美……讓我們一起做出也許普通但卻切實的努力,從沉疴中站立起來,培養(yǎng)并捍衛(wèi)我們的書生本色。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弊屛覀兒⒂肋h保有這書生本色、浩然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