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此次巴以沖突以針對平民的襲擊開場,這在講究戰(zhàn)爭合法性的現代社會是一件極不尋常且危險的行為。為了發(fā)動戰(zhàn)事,哈馬斯不惜將自己拋入不義境地;針對平民的襲擊取得的勝利,也得到了巴勒斯坦民眾的歡呼和支持。作為對襲擊的回應,以色列采取了猛烈的報復行動,甚至不顧國際社會的反對,不惜冒著引發(fā)人道主義危機的指責,對加沙地區(qū)進行全面封鎖,將戰(zhàn)事的烈度推向新的高度。
我們應當如何理解哈馬斯的狂熱和以色列的憤怒?除了切實的國家利益之外,“仇恨”也是一個值得觀察的切入點。在以色列建國以來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里,巴以雙方已經發(fā)生5次戰(zhàn)爭,矛盾沒有消弭,宿怨卻越積越深。這場最新戰(zhàn)事,既是過去仇恨累積的結果,又在創(chuàng)造新的仇恨。此次巴以沖突促使我們理解這樣一個問題:仇恨如何作用于戰(zhàn)爭與政治?
為此,南風窗專訪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范鴻達,就當下時局、雙方沖突的歷史、仇恨的形成以及矛盾的根源展開對談。
南風窗:巴以沖突進行到現在,經歷了交戰(zhàn)、?;稹⒃俳粦?zhàn)的過程。你怎么看待目前雙方對待戰(zhàn)事的態(tài)度?
范鴻達:在我看來,以色列有三個非常清晰的作戰(zhàn)目標。其一,是徹底消滅哈馬斯的武裝力量;其二,帶回所有被哈馬斯擄走的人質;其三,讓加沙不再成為以色列的威脅。因此,我認為以色列在完成這三個目標之前,不會停止戰(zhàn)事。哈馬斯的訴求同樣明確,愿意以放棄所有的人質為條件換取停戰(zhàn)。然而這個要求已經被以色列方面拒絕,因為以色列的決策者認為,此時停戰(zhàn),意味著哈馬斯的戰(zhàn)斗力量仍然存在,今后仍會對以色列造成威脅。因此我認為,這場戰(zhàn)爭過后,以色列應該會謀求加沙地區(qū)的非軍事化,這可能是以色列的底線。
南風窗:你曾表示,這次的巴以沖突和往常不一樣,具體不一樣在哪?
范鴻達:在10月7日看到當天加沙武裝組織進入以色列境內,對包括平民在內的人士進行了無差別殺害、襲擊和作為人質帶回加沙,以及以色列對加沙宣戰(zhàn)的消息后,我的第一反應是這絕對是一次與以往不同的加沙—以色列沖突和戰(zhàn)爭。
第一,單就10月7日加沙武裝組織對以色列的攻擊行為而言,它不僅是暴力的,也帶有非常明顯的恐怖主義色彩。在當天被加沙武裝殺害的約1200名以色列境內人士中,大部分是包括嬰兒、婦女、老人在內的平民,被作為人質帶回加沙的241人中的絕大部分也是包括外國人在內的平民。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如此大規(guī)模的殘酷攻擊和殺害,這不是暴力和恐怖主義又是什么?這次的加沙—以色列沖突的升級導火線與以往不同,它是加沙武裝首次進入以色列境內采取大規(guī)模行動導致的。
第二,在遭受10月7日那樣的攻擊后,但凡對身居以色列的猶太人有一點點了解的人都應該會知道,以色列一定會對加沙進行有史以來最為猛烈的報復和打擊,至少哈馬斯的軍事能力將會被摧毀,其他加沙武裝組織也會遭到此等命運。以色列對加沙的軍事打擊一定會造成那里人員的大量傷亡,這自然會把國際社會的視線從10月7日的加沙武裝襲擊轉移到懸而未決的巴勒斯坦問題上。
事態(tài)一旦發(fā)展到這個階段,近年來已經享受到和解潮紅利的中東一些國家,在本來就不滿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的態(tài)度的基礎上,會反對以色列對加沙的持續(xù)戰(zhàn)爭。在國際社會,以色列也將會迅速從10月7日攻擊的受害者,轉變成巴勒斯坦問題上的恃強凌弱者,但以色列會堅持自己的前一身份。因此,國際社會將因為本次加沙—以色列戰(zhàn)爭而產生比以往更為明顯的意見分歧。
南風窗:巴以雙方沖突不斷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為什么難以達成和平的局面?
范鴻達:巴以沖突和其他很多國家間沖突不同。迄今巴勒斯坦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國家,它仍然深處以色列的控制之下。比如加沙長期以來被以色列嚴密封鎖;西岸地區(qū)則是遍布猶太定居點,以色列軍方仍然控制著巴勒斯坦與約旦的邊界。
而且,在軍事力量上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嚴重失衡,如果正面對抗巴勒斯坦對以色列構不成威脅。因此,在以色列占領巴勒斯坦大片土地且不愿放棄,而且以色列內部存在強大的反對建立獨立巴勒斯坦國力量的情況下,巴勒斯坦建立獨立國家的愿望難以實現。這是雙方難以實現和平的根本原因。
巴勒斯坦內部分裂嚴重,也是阻礙巴以達成和平的不可忽視的因素。一個歷史上從來沒有建立過自己獨立國家、力量原本就相當薄弱的族群,若想在當下紛繁蕪雜的中東政治圖景中建立自己的獨立國家,務必要團結一致形成合力。
但巴勒斯坦人現在面臨的殘酷事實是,其第一和第二大政治派別,也就是法塔赫(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和哈馬斯(伊斯蘭抵抗運動),自2006年以來一直深處分裂之中。哈馬斯控制著加沙地帶,法塔赫則在部分約旦河西岸地區(qū)行使自治權并主導巴勒斯坦政府。迄今二者仍然沒有冰釋前嫌,仍然處于相當尖銳的對抗之中。
從歷史來看,1991年“馬德里和會”開啟中東和平進程的頭幾年,中東和平進程其實取得了一定成績,但隨著1995年以色列總理拉賓遇刺身亡,巴以和平進程開始陷入僵局。在這種情況下,許多蒙受了巨大苦難的巴勒斯坦人再次燃起了對以色列斗爭的意愿。
哈馬斯就是乘著這股思潮崛起的一股政治力量。哈馬斯的政治綱領不承認以色列是一個合法的國家,因此主張通過軍事斗爭對以色列進行打擊。2007年以來的巴以沖突,絕大部分都是加沙地區(qū)和以色列的沖突,是哈馬斯武裝力量與以色列之間的對抗。哈馬斯也希望通過這種策略獲得更多巴勒斯坦人的支持,在巴勒斯坦的政治系統(tǒng)里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在以色列這邊,哈馬斯被定義成對以色列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恐怖組織,是需要打擊的對象。
南風窗:我們回到這場戰(zhàn)爭的起點,發(fā)動戰(zhàn)爭總是需要找到一個借口來獲得合法性,但此次哈以沖突以一場針對平民的襲擊開場,不僅全然不符合現代社會關于戰(zhàn)爭不應傷害平民的倫理觀,而且立刻讓哈馬斯陷于不義的境地。哈馬斯為什么要冒著輿論風險發(fā)動一場“不義的戰(zhàn)爭”?它發(fā)動戰(zhàn)爭的理由是什么?
范鴻達:按照哈馬斯自己的最初說法,發(fā)動10月7日襲擊是為了回應以色列“褻瀆”耶路撒冷的阿克薩清真寺、對加沙地帶的封鎖、以色列定居點的擴張和其定居者的暴力行為,以及數十年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的暴行。后來哈馬斯一位最高領導機構成員又說,是為了喚起國際社會對巴勒斯坦問題的關注。的確,近些年來巴勒斯坦問題在中東日益被邊緣化,巴勒斯坦獨立建國的希望日益渺茫,這也是一個客觀事實。
我相信哈馬斯自己陳述的發(fā)動襲擊的理由都可以成立,也就是說都存在其合理性。但是我也相信,面對巴以和平困局以及巴勒斯坦內部的政治分裂,哈馬斯發(fā)動襲擊也有給自己爭取加分之嫌,特別是在巴勒斯坦內部面臨政治選舉的情況下,這一點更有可能。至于傳說中的有外部力量推動哈馬斯發(fā)動了此次襲擊,也不能完全排除。
哈馬斯10月7日針對以色列境內平民的大規(guī)模殺害與扣為人質,是與本來非常正義的巴勒斯坦解放事業(yè)背道而馳的,因為這肯定會給巴勒斯坦人帶來污點。
而且,根據以往的經驗,以色列也肯定會因為10月7日受襲而對巴勒斯坦人展開猛烈的軍事行動,并肯定會造成大量的巴勒斯坦平民傷亡。盡管如此,哈馬斯等加沙力量仍然發(fā)動10月7日襲擊,這顯然是損人不利己的自殺行為。而且,承擔因此而帶來的苦難的主體人群是雙方的平民,特別是巴勒斯坦平民。
這次哈馬斯明知會遭到報復性打擊但仍然主動對以色列發(fā)起襲擊,顯然與它低估了以色列的報復程度有關。以往以色列和加沙曾經進行過人質和在押人員在數量上非常不對等的互換,也就是說,以色列曾為了救回自己的一個人質而會釋放眾多被關押的巴勒斯坦人。
根據以往以色列對自己國民生命的重視程度,這次哈馬斯及其他加沙武裝很可能高估了從以色列帶回的241名人質的作用,他們極可能認為有人質在手,以色列不至于會對自己趕盡殺絕。但是顯然,哈馬斯嚴重低估了10月7日襲擊帶給以色列人特別是猶太人的刺激和創(chuàng)傷程度。
南風窗:從視頻資料來看,哈馬斯的士兵們在攻擊平民時看起來非??簥^,并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這也許說明,在哈馬斯的士兵眼中,攻擊平民的行為或許有著某種正義觀的支撐。在你看來,他們的“正義敘事”是什么?以色列方面呢,又是如何看待哈馬斯的?
范鴻達:令人深感遺憾的是,歷經多年的沖突和戰(zhàn)爭,在巴勒斯坦人、特別是巴勒斯坦境內的巴勒斯坦人,和猶太人特別是以色列境內的猶太人之間,整體而言已經形成了仇視定律,基本是把對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二者之間的互相傷害欲望相當強烈。
我在巴勒斯坦做田野調查時,曾經在希伯倫大學專門問過巴勒斯坦大學生,如果他們在自己的地盤發(fā)現猶太人會怎么辦,他們告訴我說,會攻擊甚至殺死猶太人。同樣,當我告訴以色列的猶太人同事我去了西岸地區(qū)后,同事驚訝不已,認為我竟然敢去那樣的恐怖之地,是瘋狂之舉。當然,在西岸地區(qū),我也看到一些猶太人定居者對當地巴勒斯坦人的攻擊和傷害行為,在以色列境內也存在顯而易見的猶太人和被稱為“阿拉伯人”但絕大部分是巴勒斯坦人的居民之間的階層差異。
對于很多巴勒斯坦人而言,攻擊猶太人并迫使其做出讓步,是巴勒斯坦解放事業(yè)的組成部分,是建立獨立巴勒斯坦國的必然步驟,因此這樣的攻擊是值得贊賞的。對于很多猶太人而言,攻擊巴勒斯坦人、堅守所占領的巴勒斯坦土地,是對其猶太教宗教信仰的遵守,也是國家安全之所需。對于一些猶太人特別是西岸定居點上的猶太人而言,驅趕巴勒斯坦人離開其居住地幾乎已經成為一種內在的使命。不得不說,雙方都有很多人把攻擊對方視為正義之舉。
南風窗:這種仇恨從何而來,為什么至今仍未消弭?
范鴻達:巴勒斯坦人認為自己的土地被侵占,資源被掠奪,還要時不時受到以色列的欺辱。以色列這邊則認為自己是按照聯(lián)合國決議成立的國家,合理合法,而且通過自己幾十年的努力改變了這片土地的面貌,在這里生存具有完全的正當性,不應該受到巴勒斯坦人的挑釁。不管是在巴勒斯坦還是在以色列,歷史仇恨都已經被作為特殊日子加以銘記。在巴勒斯坦有針對土地喪失和對以色列戰(zhàn)爭失敗的“災難日”紀念,在以色列則有對從約旦手中奪得東耶路撒冷從而猶太人再次掌握整個耶路撒冷的“耶路撒冷日”慶祝,當然以色列還有對“大流散”、“反猶主義”和“大屠殺”的集體記憶??梢哉f,雙方都認為自己是受害者。
更令人擔憂的是,不管是巴勒斯坦還是以色列,從幼兒開始都還在加強對對方的仇視教育,雙方長期沖突造成的血淚歷史,讓以色列和哈馬斯完全不愁案例和素材。作為一個主張對以色列進行軍事斗爭的政治組織,哈馬斯在灌輸仇恨教育這件事上做得尤為突出,加沙地區(qū)相對封閉的信息環(huán)境,也讓哈馬斯的仇恨教育起到了明顯效果。
猶太人也一再強調哈馬斯的殘忍性,比如前不久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支持巴勒斯坦的集會上,我目睹了一位猶太青年與之針鋒相對,高舉一個寫有“我們必須攻擊地球上的任何一個猶太人(引自哈馬斯官方文件)”的牌子。我在約旦河西岸調研時,也曾在交通要道上看到“猶太人不準入內”的牌子。從這種情況來看,巴以雙方深重的仇恨,現在還看不到消弭的希望。
南風窗:戰(zhàn)事發(fā)展到現在,雙方內部,特別是平民,對這場戰(zhàn)爭的看法和態(tài)度是怎樣的?
范鴻達:對于長期遭受以色列壓制和嚴密控制的加沙和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來講,10月7日對以色列造成重大傷亡的襲擊是自己的一個重大勝利。它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巴勒斯坦人對以色列幾乎無能為力的神話。所以我們看到,襲擊發(fā)生當天,不僅加沙地區(qū)的民眾,而且約旦河西岸乃至伊斯蘭世界的許多人,都在為這場勝利歡呼。當然,在短時間內,這次襲擊的主導者哈馬斯在巴勒斯坦人中的影響力也有了上升。
但是隨著以色列對加沙猛烈報復和打擊的延續(xù),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不得不再次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以色列是一個難以通過軍事手段戰(zhàn)勝的對手,而且是一個恐怖對手。
這樣,10月7日襲擊帶來的狂歡之情,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中間迅速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命運的深切且日益加重的擔憂。在巴勒斯坦人中間,長期存在的對政治勢力特別是領導者的不滿,也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人日益質疑,哈馬斯為什么要在明知道會遭到以色列沉重報復的情況下,還發(fā)動10月7日襲擊。
對以色列人特別是其中的猶太人而言,10月7日遭受的襲擊是一個國家災難,它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以色列相對于巴勒斯坦的安全神話,從而使得眾多以色列人特別是其中的猶太人產生深深的安全恐懼,有關納粹大屠殺和1973年“贖罪日”戰(zhàn)爭的沉痛歷史記憶立刻涌現出來。如果說納粹時期的猶太人還沒有力量保衛(wèi)自己,那么如今的以色列已經今非昔比,因此,以色列上下形成了對哈馬斯強烈的報復欲望,特別是在自己占有絕對優(yōu)勢力量的情況下。因此,不管國際社會如何呼吁,以色列展開了對加沙的猛烈報復行動,摧毀加沙的武裝組織是以色列上下統(tǒng)一的基本觀點。
不過,以色列國內自10月7日以來,也一直沒有停止對國內政治特別是對內塔尼亞胡總理本人的批判,認為這位因為司法改革導致國家分裂加劇的領導人也要為這場國家悲劇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因此呼吁他下臺甚至要他立即接受審判的呼聲也不絕于耳。
當然,可以預見的是,戰(zhàn)爭之后以色列會有一些人要因為10月7日的國家災難而被問責。顯而易見,民眾的如此看法會對目前仍在進行的加沙—以色列戰(zhàn)爭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很可能,隨著戰(zhàn)爭的延續(xù),以色列民眾和內塔尼亞胡總理等國家決策者的分歧會越來越大。
南風窗:巴以之間達成和平的希望在哪?
范鴻達:短期來看,雙方的矛盾還看不到消除的希望。國際社會的普遍共識仍是通過“兩國方案”解決巴勒斯坦問題,這也是巴以雙方努力的方向。但這個方案的問題在于,巴勒斯坦會在哪些土地上建國。如果以聯(lián)合國242號等相關決議為標準,以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之前邊界為基礎,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建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如今的以色列不可能答應,因為那時的邊界線和現在以色列實際控制區(qū)域相差太大,這不僅意味著大量以色列人要搬遷,而且也被視為是以色列國家利益的重大損失,必然會遭到大量以色列民眾的反對,以色列的決策層也不敢做出這么大的妥協(xié)。事實上,直到今天,以色列國內仍然對以“兩國方案”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存在明顯的分歧。但是就如同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的暴力襲擊所顯示的那樣,巴勒斯坦問題的懸而未決也一定會是以色列的安全隱患。
因此,不管是以色列還是巴勒斯坦,都要更為務實地看待巴勒斯坦問題。國際力量也要公平合理地介入巴勒斯坦問題,而且不能把這個問題作為實現自己利益的工具。巴勒斯坦問題的解決需要內外合力,不如此,巴以和平將難以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