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所謂大逆罪,是日本1908年《刑法》中制定的,專門用于規(guī)制針對皇室的犯罪,第73條規(guī)定,“加害或者試圖加害天皇、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或者皇太孫者處以死刑”,而且該罪一審終審。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實行“脫亞入歐”,向歐美強國全面學習。隨著啟蒙思想、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思潮逐漸傳入日本,不少人對天皇的神圣地位產(chǎn)生懷疑,甚至企圖通過暗殺手段來證明天皇也只是肉眼凡胎。
明治42年(1909年)的11月3日是明治天皇的57歲生日,日本各地都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儀式,而在本州島中部的長野縣明科地區(qū),制材廠工人宮下太吉偷偷跑到附近的山溝中,將裝滿炸藥的鐵皮罐扔了出去,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宣告著:炸彈研制成功了,宮下太吉既興奮異常又忐忑不安。日本早就制定了《爆炸物管制處罰規(guī)定》,他為何要冒著牢獄之災制造炸藥呢?這要從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先驅(qū)幸德秋水說起了。
幸德秋水,本名傳次郎,出生于1871年,自幼喪父,家境貧寒,但他勤奮好學,聰穎過人,少年時期就對自由民權運動興趣濃厚,17歲成了自由民權運動理論家中江兆民的學仆,熟習儒家經(jīng)典,受“民貴君輕”、非戰(zhàn)等思想影響甚深,后從事新聞工作,于1897年左右接觸了社會主義思想,逐漸成為一名社會主義者。
為了宣傳社會主義思想,幸德秋水發(fā)表了一系列著名文章,還參與創(chuàng)立了日本第一個社會主義團體和第一個社會主義政黨。1903年11月,他與日本早期社會主義運動活動家堺利彥成立了平民社,并創(chuàng)辦了日本第一張社會主義報紙《平民新聞》,公然提倡自由、平等、博愛思想,高舉平民主義、社會主義、和平主義三面大旗。由于反對戰(zhàn)爭,倡導民權,與日本的軍國主義政策捍格不入,這些社會主義組織和刊物持續(xù)受到打壓與取締,幸德秋水也曾被捕入獄。
宮下太吉出身于工匠家庭,16歲后輾轉(zhuǎn)各地以做工為生,1909年2月,他借出差之機拜訪了東京的平民社,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幸德秋水,并向他透露了暗殺天皇的想法。在宮下看來,只有讓人們知道天皇也會流血死亡,才能打破民眾對他的迷信。不過秋水并不怎么認同這一計劃。但秋水的同居戀人管野須賀表示贊同,并向他推薦了年輕的社會主義者新村忠雄和園丁古河力作,他們商定用炸彈暗殺天皇。值得注意的是,這四人的暗殺計劃十分粗糙,并沒有經(jīng)過慎重的考慮和縝密的謀劃,用小兒科形容也不過分。比如,宮下太吉與古河力作從未見過面,他們四人沒有當面商議過詳細的執(zhí)行計劃;古河力作好嘩眾取寵,時有驚人之語,真正參與這個計劃時,雖心有畏怯,但又不好示弱拒絕,只是想到可以隨時退出,便應承下來;就連由誰向天皇投擲炸彈這個重要的問題,也是在宮下太吉不在場的情況下,由其他三人抽簽決定四人順序。
日本政府早就對社會主義運動及其相關人士實行了嚴密的防控和監(jiān)視,宮下太吉等人的計劃又太過拙劣,自然難逃當局的耳目,遭到逮捕。
如果說這四人參與了暗殺天皇的計劃,被捕尚說得過去,但當局接下來的行動則有“借刀殺人”之意了。警方迅速逮捕了包括幸德秋水在內(nèi)的另外22人,這些人雖然與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運動有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但與暗殺天皇的密謀并無牽連,最多也就有人聽說過這個計劃而已。比如幸德秋水,對宮下太吉的計劃并未表示贊同,更未參與其中;比如醫(yī)生大石誠之助,他在當?shù)睾苡锌诒?,為窮人治病經(jīng)常分文不收,因新村忠雄在他的醫(yī)院實習過而被捕;比如森近運平,雖然與幸德秋水等人共同參與過社會主義運動,但1909年3月已回鄉(xiāng)從事新型農(nóng)業(yè)實驗;再比如坂本清馬,因曾是幸德秋水的學生而被捕。
當局之所以將逮捕嚴重擴大化,與他們所羅織的“十一月謀劃”有關。1908年11月,大石誠之助、松尾卯一太、森近運平、坂本清馬等人分別在不同時間、因不同事由來到了平民社,與幸德秋水有過交談,當局便臆想他們打算有計劃地實施暗殺天皇的密謀,稱之為“十一月謀劃”。
檢方最初認定四人違反了《爆炸物管制處罰規(guī)定》,但宮下太吉和新村忠雄供認了謀殺天皇的計劃后,案件性質(zhì)就截然不同了。警方不僅擴大了被捕人員,還以《刑法》第73條大逆罪對他們進行了審訊。事實上,該案是第一起適用大逆罪的案件,但不是最后一起,后來又出現(xiàn)了“虎之門事件”“樸烈、金子文子事件”和“櫻田門事件”。
需要說明的是,針對皇室的犯罪由大審院(也就是日本近代的最高法院)直接審理。在預審中,檢察官不顧現(xiàn)代法律精神和司法程序,采用了軟硬兼施的方法,一方面以話套話,在案件事實上牽強附會,生編硬造,另一方面刑訊逼供,采取恐嚇、毆打、不讓睡覺等野蠻手段逼迫嫌疑人承認本不存在的“事實”。而且,檢察官任意篡改預審筆錄,嫌疑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記錄了哪些“罪行”。
1910年12月10日,“十一月謀劃”案件正式開始審判,經(jīng)過多日審理,雖然26名被告人都有律師代為辯護,案件審理流程也頗符現(xiàn)代法制,但這一切只是虛有其表。檢方和法院只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以安撫國內(nèi)外輿論,這些被告的定罪量刑在預審環(huán)節(jié)基本就已確定,難以改變。
1911年1月18日,法院宣布了判決結果:幸德秋水、管野須賀、宮下太吉、新村忠雄、古河力作等24人被判處死刑,另二人因違反《爆炸物管制處罰規(guī)定》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和8年。第二天,坂本清馬等12人被恩赦改為無期徒刑,但法院并未給出詳細理由。1月24日,11人便被匆匆執(zhí)行了死刑;1月25日,管野須賀也被處決。
而剩下的12人,在漫長的牢獄生活中,有5人因病或自殺慘死于獄中,其他人雖減刑出獄,但遭受了周邊環(huán)境的系統(tǒng)性歧視,只得默默無聞地茍活于世間,并于悒郁不平中離開人世。個體的力量實在過于渺小,連反抗的聲音都無法發(fā)出。不過,總有一些勇士愿意站出來,明知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也要向國家討一個說法,試圖打撈起被湮沒已久的公平和正義。在大逆事件中,這個人則是坂本清馬。
入獄之后,坂本清馬是被判無期徒刑的12人中唯一堅持喊冤的人,他也因此被當局視為“麻煩制造者”,是最后一個獲釋出獄的,身陷囹圄近24年。
1934年11月3日,坂本清馬終于重見天日。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日本軍國主義情緒空前高漲,對外實行侵略擴張政策,對內(nèi)則大肆壓縮民眾自由空間,想要討回公道自然申訴無門。清馬只得抱屈銜冤,忍辱負重,等待時機的到來。
“所謂家庭、國家、世界者皆為個人之聚合,只要個人具有獨立、自由之精神及幫扶弱者、關愛鄰人之真心并付諸行動,所有人皆能過上圓滿之團體生活。故此我等人類須始終發(fā)揮獨立自治、相互扶助之精神,并向反對此種精神者作殊死斗爭?!薄竽媸录氖芎φ咧?內(nèi)山愚童
1945年,日本二戰(zhàn)戰(zhàn)敗,美國占領日本,軍國主義政府倒臺,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的主導下,1947年,日本制定并施行了“和平憲法”。隨著根本大法的實行,其他部門法亦作相應修改,當年10月,《刑法》廢除了“對于皇室的犯罪”,天皇也逐漸走下神壇。
1960年2月,積極關注大逆事件的相關人士成立了“大逆事件事實揭示會”,除了宣傳大逆事件的真相,喚起民眾的記憶,還希望有組織地申請復審,還受害者一個公道。
此時,受害者中只有坂本清馬還活在世上。清馬聯(lián)系上了案件受害者森近運平的妹妹森近榮子,于1961年1月18日正式向東京高等法院提出了復審申請。而50年前的1月18日,正是大審院宣布判決的日子。
從1963年9月開始,東京高等法院圍繞復審申請,對大逆事件展開了詳細調(diào)查,這一度讓清馬充滿希望。然而,1965年12月1日,東京高等法院做出了駁回復審申請的決定。已經(jīng)抗爭大半生的清馬并沒有放棄,12月14日,他和森近榮子向日本最高法院提出特別上訴。1967年7月5日,最高法院駁回了特別上訴,清馬的希望又一次破碎了。
盡管如此,坂本清馬還是沒有放棄,他繼續(xù)搜集證據(jù),打算再次提出復審申請,甚至還說要向天皇直訴。畢竟時光不等人,1975年1月15日,他離開了人世,終年89歲。至此,大逆事件最后一位無辜的受害者,帶著不甘、落寞,或許還有一些希望,離開了這個人世。
大逆事件已經(jīng)過去100多年了,盡管日本最高法院沒有承認自身錯誤,為這26位“歷史的人質(zhì)”解綁,但民間自發(fā)關注大逆事件,更有一些民權人士為這些亡者積極奔走,大聲呼吁。他們所希望的,不僅僅是為大逆事件的受害者平反昭雪,恢復名譽,他們還是在爭取一個公平正義、自由民主的社會。畢竟,“批評的限度就是民主的尺度”,而“那些為我們痛恨的思想,同樣自由”。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