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放生》是我近年來讀到的劉慶邦最好的短篇小說。擅短篇的劉慶邦,雖然寫過長篇小說,但其成就主要在短篇領(lǐng)域。劉慶邦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有傳承的,他受到過林斤瀾的影響,也有汪曾祺的影子,或者說劉慶邦秉承他們兩個人的小說衣缽。林斤瀾喜歡虛中見實,他的一些小說之所以被人認為看不懂,認為寫得云氈霧罩似的,就在于林氏的密碼式的寫法,林斤瀾總是將一些直面現(xiàn)實、直面人生的描寫虛化,有時甚至玄化,小說表面的信息沒有藏到后面的信息多,讓讀者有霧里看花的“隔”?!妒晔肪褪翘撝幸妼嵉挠幸鎳L試,也是藏比顯多的小說,就是海明威說的那種“只露八分之一”的冰山理論。汪曾祺年輕時才華橫溢,絢麗多彩,中年以后的小說,一反年輕時的絢麗和修飾,變得平白淡泊,有時連形容詞也懶得用,但汪曾祺寫得越實,卻透出很多虛的意味來。《受戒》《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等都是近乎直白的記敘文,但意蘊卻很耐人咀嚼。多年之后,汪曾祺仍受追捧,在于他的意味豐富,虛實相生,處處寫實,卻處處透虛。
劉慶邦的《放生》能夠看出受這兩個人的影響,在結(jié)構(gòu)上,有林斤瀾“矮凳橋”的方式,在語言上,有汪曾祺的明白與簡潔。《放生》寫的是一對河南夫婦從鄉(xiāng)村來到北京謀生開菜店的遭遇,小說描寫的時間截點是小菜店即將關(guān)閉的最后一個星期。丈夫牛國亮,被人稱為老板,妻子馬長平,被人稱為老板娘,小說寫他們每天傍晚吃飯,吃晚飯前,牛老板都要在菜店里喝上兩杯小酒。菜店里放有一張折疊式的小飯桌。小說寫牛國亮:不喝別的酒,只喝簡稱為“牛二”的牛欄山二鍋頭。他姓牛,“牛二”也姓牛,天天喝“牛二”。但牛兒的店一點也不牛,他們經(jīng)營的菜店雖然發(fā)不了財,但也是自得其樂,這樣本來愜意的小業(yè)主生活,卻因為店面是違建,要關(guān)店,要拆掉菜店。小說便在這樣的時刻,寫他們的“自救”和掙扎。
這樣的故事在北京發(fā)生并不意外,外地農(nóng)民在北京的謀生,確實是“居大不易”,他們沒有北京本地人的諸多優(yōu)勢,確實是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驚慌失措”。牛國亮和馬長平兩口子對于菜店行將關(guān)閉拆掉的“拯救”方式確實是非常的無奈,也是非常的符合他們的性格。在茫茫的大北京,兩個外鄉(xiāng)來的打工夫婦,面對新政的到來,自然沒有反抗和改變的可能,最多也只能是自虐。小說最后寫到執(zhí)法隊員來到他們菜店拆遷,悲憤的牛國亮舍不得經(jīng)營多年的店毀于一旦,但也無力去對抗,他只能將一只西瓜扔在地上來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和對菜店的眷念,和我們在視頻里見到那些暴力抗拒的鏡頭相比,確實是軟弱而笨拙。當然,即使這樣的自虐也要冒著違反破壞公共衛(wèi)生的罪責。
他們一開始相信冥冥之中有神靈來保佑他們,能夠保佑店面不被拆走幸存下來,于是牛國亮就買魚放生,祈求厄運會被無形的力量消除。牛國亮的放生過程也是一波三折,起初是魚不合適,因為妻子以為丈夫要吃魚,并沒有買活魚,沒有活魚怎能放生?第二次購得活魚,馬長平像小偷一樣放魚的過程寫得真切生動,小說寫牛國亮“翻過那座樹木掩映的假山,來到一處有野生蘆葦?shù)乃?,趁前后無人注意,裝作到水邊玩水,趕快把三條鯽魚放進水里。還好,三條鯽魚都還活著,它們一入水,像是重新回到廣闊天地,向遠水游去。它們沒有感謝馬長平,也沒有跟馬長平說再見,搖搖尾巴就游走了?!?/p>
三條魚滿載著牛國亮夫婦的希望放生了,但牛國亮的店鋪并沒有因此而得到放生,他們的菜鋪子依然要拆除、遷走,憤怒而無奈的牛國亮只能砸一只西瓜來泄憤,“無可奈何花落去”,胳膊擰不過大腿,經(jīng)營多年的菜鋪子也瞬間消失。牛國亮夫婦菜鋪子的悲劇也是這些進城者難以避免的隱痛。小說最后給了牛國亮菜鋪子一條生路,這次不是固定的陣地,而是游動的鋪子,牛國亮開著一輛車在原來的地方繼續(xù)經(jīng)營他們的小本營生,總算有了一條生路。
劉慶邦的進城系列小說寫外地人和北京人的交往和糾葛,寫了他家鄉(xiāng)河南人民的樸實和忠厚,也寫了北京人的熱情和“局氣”,寫出了濃郁的京味文化,在一些片段中甚至能夠傳達出老舍小說的韻味來。尤其這篇小說中的兩位北京人,足見其寫人物的功力。一位是熱心腸拄拐棍的羅阿姨,她是北京原住民,回遷戶,對牛國亮、馬長平夫婦關(guān)照有加,視作自己的晚輩。而另一位黃主任,則是作為外地人的對應(yīng)物存在的,黃主任垂涎馬長平,“黃主任沒想到,農(nóng)村還有長得這么好看的女人。他甚至想,作為一個農(nóng)村的女人,長得差不多就行了,長這么好看干什么!他知道,小牛不愿意看到他常去菜店,不愿意讓他看自己的老婆。小牛對他懷有警惕,目光里甚至懷有敵意。黃主任認為,小牛是一個缺乏教養(yǎng)的、粗魯?shù)娜?,有些看不起小牛,他覺得小馬這么好的一個女人,真是瞎搭給小牛了?!?/p>
這里寫出了黃主任的好色,對馬長平的贊美,更寫出他內(nèi)心深處對牛國亮的“歧視”,一個“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莫名的優(yōu)越感。這是劉慶邦藏在小說深處的“文眼”,和那些拆掉夫妻菜店的城管們相比,黃主任更可惡,如果有機會,他會拆掉牛國亮、馬長平的家庭。
劉慶邦在處處寫實的語境,藏著這么驚天的“虛”!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