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志強
對于勞動與文學的起源,魯迅先生曾在《門外文談》一文中闡釋道:“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須發(fā)表意見,才漸漸地練出復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fā)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chuàng)作;大家也要佩服,應(yīng)用的,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弊鳛橐环N高雅的文學樣式和重要的文學組成部分,詩歌也被人們贊譽為“文學之母”“語言的鉆石”。勞動詩歌發(fā)端于古代先民的生存本能、生活需要,卻又洋溢著勞動者對于勞動行為、勞動成果等的由衷贊頌,進而升華為一種高雅的精神活動,并且通過潛移默化的審美熏陶,可以避免枯燥乏味的道德說教,從而令人心悅誠服地領(lǐng)略勞動之美好。
中國古代的勞動詩歌大多與田間農(nóng)事有關(guān),傳達出“男耕女織”的田園詩意。由于力所能及又心靈手巧,在從采摘到桑麻,乃至紡織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勤勞而美麗的勞動婦女就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于是,在勞動詩歌之中,窈窕賢淑的采摘女、桑間濮上的采桑女、織機前的紡織女等形象不一而足、深入人心。
一、窈窕賢淑的采摘女形象
包括采摘詩在內(nèi)的古代勞動詩來源廣泛,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是其重要的源頭之一。從狹義上講,《詩經(jīng)》采摘詩大約有二十余首,大多直接描寫采摘行為或是在篇名中帶有醒目的“采”字。而從廣義上講,采摘詩還應(yīng)該包括那些因為祭祀或者饋贈等原因而涉及采摘行為的詩歌。
在《詩經(jīng)》的開篇之作《關(guān)雎》中,作品主要通過癡情男子的視角,反復地描寫勞動之中的淑女的美好。也就是說,正是由于忘情地采摘荇菜的淑女所展現(xiàn)出的“天然去雕琢”的勞動之美,才使其成為貴族子弟眼中的婚戀佳偶,并使得謙謙君子一見傾心,情不自禁地傾訴衷腸。于是,在不經(jīng)意間,窈窕淑女也成為現(xiàn)今已知的中國古代最早的勞動者之一。
然而,在《關(guān)雎》原詩中,除了癡情男子、窈窕淑女這兩位主人公之外,水中的荇菜同樣是一個有著獨特風格的文學意象。只不過,那時的荇菜還只是被動無知、茫然無感、隨波逐流的第三方風物。而在近代中國著名詩人徐志摩的佳作《再別康橋》中,則展現(xiàn)了一幅唯美動人、感人至深的經(jīng)典畫面:“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徐志摩別開生面的想象、比擬與描摹,別具新意,喚醒了荇菜這一原本有形無感、無動于衷的無情之物內(nèi)心深處那蟄伏已久的美的情愫。從而由古代采摘勞動中,那被動的勞動成果,幻化為現(xiàn)代異國康河柔波中那一往情深的、愛與美的精靈。隨著女子纖纖玉手的穿梭擺動,這碧波中的仙子也隨之翩然起舞、搖曳生姿,心甘情愿地渴望著被自己所心儀的女子采摘,以期達成心靈的慰藉。
二、令人過目不忘的桑林意象
《詩經(jīng)·豳風·七月》完整地記錄了絲綢織物生產(chǎn)的全過程。在這首古詩中,用“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薄鞍嗽螺d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等詩句,將農(nóng)事活動的時間順序平鋪直敘,逐月展示出絲綢生產(chǎn)的諸多環(huán)節(jié):先是整枝,再采桑、采蘩、備葦,然后才是織帛、染絲,最后制成華美的衣裳。作為一首古老淳樸的先秦農(nóng)事詩,這首詩既反映出古代底層勞動人民體力勞動的繁重與農(nóng)桑生活的艱辛,也從側(cè)面描繪出封建統(tǒng)治者錦衣華服的奢靡生活。由于絲綢等織物的制作過程異常艱辛,所以其價值得到人們的普遍認可。甚至愛屋及烏,就連與織物等有關(guān)的桑蠶物品及其制作加工者,也成為人們推崇備至、大加吟誦的對象。
據(jù)專家考證,商周時期所種植的桑樹,具有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按照社會功能的不同,桑分為桑林與桑田。前者用于莊嚴神圣的宗廟祭祀,并由此引申出寄托著情誼深厚的婚姻戀情之桑;后者則專指與蠶桑紡織相關(guān)的田園農(nóng)事之桑。通常,桑林一般種植高大多葚的荊桑;而在養(yǎng)蠶紡織的桑田中,則主要種植低矮豐腴的魯桑。
在商周時期,桑樹被統(tǒng)治者視為一種神樹,是人神溝通的一種媒介。作為可以與上天溝通的神圣場所,桑林備受世人崇敬與保護,并附會出生殖崇拜的觀念,以至成為時人所默許的青年男女的幽會之所。于是,桑林便具有了某種與男女甜蜜愛情有關(guān)的象征意味。此即《詩經(jīng)·衛(wèi)風·氓》中的“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作為情感婚姻的失意者,果敢決絕的氓之棄婦假借桑葉的盛衰來比喻愛情的變遷,又借對于鳩鳥的勸誡來提醒那些耽于情感而不能自拔的癡情女子,不要被像氓一樣的不良之徒的誠懇外表與花言巧語所迷惑。
三、異彩紛呈的漢代勞動婦女群像
其一,以秦羅敷為代表的采桑女形象。
漢代樂府名篇《陌上?!返某霈F(xiàn),與桑林或者桑園等文化符號的日益經(jīng)典化現(xiàn)象有關(guān)。在很大程度上,女主人公秦羅敷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得益于絲綢文化與文學意象的完美融合?!傲_敷善(一作喜)蠶桑,采桑城南隅”等詩句將“陌上?!边@一經(jīng)典文學意象進一步發(fā)揚光大。而“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等詩句則由裝及人,給予讀者恣意馳騁、瑰麗想象的廣闊空間,從而成功塑造出秀美忠貞、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采桑女形象。時至今日,其出人意料的生動描摹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其美輪美奐的形象依然令人心馳神往。
其二,以劉蘭芝、花木蘭等為首的織女形象。
在我國古代,官俸主要有土地、錢幣、實物等幾種形式,絲綢織品曾經(jīng)屬于實物俸祿的一種。在號稱“樂府雙璧”之一的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詩中,面對婆母的百般刁難,被迫改嫁的女主人公劉蘭芝就曾經(jīng)不卑不亢而又綿里藏針地表示:“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劉蘭芝的言行表明,當時的錢帛并行現(xiàn)象已經(jīng)較為普遍。否則,帛與錢也不會并稱,成為極其貴重的聘禮的一部分。而“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等詩句,則使其勤勞聰慧又勇于反抗的織女形象躍然紙上。勤勞美麗的劉蘭芝的不幸遭遇,也因之贏得廣大讀者發(fā)自肺腑的深切同情。另一方面,這些生動的描寫,也從側(cè)面反襯出封建家長焦母的貪婪自私、極度壓榨、冷漠無情、蠻橫無理。
與之不約而同的是,在“樂府雙璧”的另一名篇北朝民歌《木蘭詩》中,再次出現(xiàn)一位心靈手巧、勤勞多產(chǎn)、美麗聰慧的織女形象—花木蘭。雖然,對其準備出征前所紡織的織物到底是何種原料,各方學者的理解見仁見智、莫衷一是,有著布、棉、麻等不同的說法,但其勤勞美麗的勞動婦女形象是毋庸置疑的。
另一方面,以農(nóng)耕行為、農(nóng)人形象,以及農(nóng)村生活為代表的田園詩意,也逐漸得到文人墨客的理解、認可與贊賞。
作為田園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東晉詩人陶淵明淡泊自甘、農(nóng)耕不輟,知農(nóng)、樂農(nóng)、贊農(nóng),身體力行、躬耕隴畝,從而由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傳統(tǒng)文人蛻變?yōu)槊逼鋵嵉膭趧釉娙恕L諟Y明熱情謳歌柴桑一帶田園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不吝筆墨、由衷地贊美田園生活的樸茂生機與恬美意境,其名篇《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中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等名句寫出了詩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所見、所感、所議,給人帶來親切自然的審美享受。
而在唐代山水田園詩派名家孟浩然的名作《過故人莊》中,則借助濃淡相宜的筆墨抒寫,將充實和諧的農(nóng)家生活與淳樸自然的田園風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反映出唐代田舍農(nóng)家恬淡祥和的悠然心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簡單純樸、自然天成的質(zhì)樸無華之美。并且,面對鄉(xiāng)野百姓的雞黍之宴,孟浩然欣然接受、樂在其中,將樸實淳厚的布衣黔首當成自己可以推心置腹的親朋故交,從而成就了一段“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文壇佳話。
在宋代詞人辛棄疾的田園詞《清平樂·村居》中,作者借助白描手法,描繪了江南農(nóng)村男女老幼一家五口的生活環(huán)境和勞動言行,把白發(fā)翁媼、大兒、中兒,以及小兒的不同面貌與情態(tài)描寫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濃厚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呈現(xiàn)出寓繁于簡、清新寧馨的別樣風貌。
總之,正如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談讀詩與趣味的培養(yǎng)》一文所說:“要養(yǎng)成純正的文學趣味,最好是從讀詩入手。詩歌是一種美好的文學樣式,詩歌欣賞也是一種美妙高雅的精神活動?!比绻?,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對美的創(chuàng)造,那么詩歌鑒賞則是對于美的體悟與挖掘。推而廣之,詩中自有勞動美,勞動詩歌的鑒賞也是對于勞動之美的藝術(shù)再造,是對勞動審美效能的有效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