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雪薇

圖/視覺中國

“有教師反映，現(xiàn)在的檢查標準越來越細，要求越來越高，評價標準非常繁瑣。因為每件工作都要留痕，導致有填不完的表格，寫不完的材料?！比珖f(xié)委員、民進重慶市委會主委陳貴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這樣說。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為教師減負再次成為熱議話題。

三尺講臺本是教師的堅守，近年來，這個“主場”卻被無限延伸。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進中央常委、寧夏區(qū)委會主委，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教育廳原副廳長王春秀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旅游宣傳推介、法治宣傳、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等各種活動通常集中連續(xù)進校園，都需要教師全程配合參與，無形中使教師負擔加重。此外，出于安全管理考慮，教師還要負責巡樓、暑假巡河等大量安全管理工作，也使教師不堪重負。

形式主義負擔

“推進義務教育‘雙減工作”是當前義務教育的重大任務和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王春秀說，民進寧夏區(qū)委會聯(lián)合民進甘肅省委會針對這一課題，在兩省范圍內(nèi)對義務教育階段中小學校及教育管理部門進行專項調(diào)研。

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學生課業(yè)負擔和家庭、社會的額外教育負擔都有效減輕了，但教師負擔卻沒有獲得足夠重視。教育部、全國各省市都出臺過減輕教師負擔的相應政策，但這一問題卻未獲得根本解決。

《中國新聞周刊》采訪得知，這一問題確實在國內(nèi)許多地方都存在，首當其沖的是形式主義非教學負擔。

35歲的呂銘研究生畢業(yè)后就進入北方某市一中學任生物老師，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學校對教案的要求是手寫，教案檢查前老師們不得不通宵手寫教案，“太形式主義了，教案交上去，沒人會仔細看，就是直接蓋章走下過場?，F(xiàn)在都在提倡無紙化，為什么科技和工作方式在進步，學校依舊原地踏步？”

河南某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任課老師白玲也說起了一樣的經(jīng)歷。她所在的學校一學期要檢查4次教案，如果執(zhí)教語數(shù)英三科，不算考試周，一學期要手寫至少4本教案，約為260頁，“摞起來是學科課本的6倍那么厚”。

教案之外，白玲要手寫的還有聽課記錄、作業(yè)批改記錄等，為了完成這些手寫任務，她會在開例會、月考、監(jiān)考的時候分秒必爭地寫。不過她也感嘆，“有什么意義呢，還不如拿這個時間來備課”。

如果說手寫教案還和教師本職工作相關，還有一些與教學無關的負擔壓在他們身上。

“我們學校的口號是迎檢要緊。”32歲的鄭林在福建省福州市某中學任語文老師一職，因為有著語言表達和寫作優(yōu)勢，他不僅承擔學校各種會議的資料整理工作，還是學校每周兩到三次迎接檢查工作的主力軍。有時為了迎接相關部門檢查，校領導會安排他先停課迎接檢查，等結(jié)束后再上課，“教師本應潛心教書，現(xiàn)在有時候感覺在‘不務正業(yè)，上課變成了次要的事”。

鄭林記得，有老師向?qū)W校反映，為了迎檢，大掃除太過頻繁，校領導表示無奈，因為其他學校也是這么做的?！坝械臋z查標準并不合理，例如要求辦公桌上不能放學生的作業(yè)，檢查來了，作業(yè)即使沒有批改完也要先發(fā)給學生，不然不美觀?！?/p>

更讓鄭林覺得喘不過氣的，是學校對點贊、投票等事務留痕的要求。鄭林說，如果微信群不開啟消息免打擾，學校要求給道德模范、好人好事、非遺傳承人等點贊、投票的消息，就像不想起床時按不掉的鬧鐘，“下課一點開微信群，有幾百個未讀消息，大多數(shù)都是點贊投票和同事們的截圖”。

比如，某位老師競賽取得了成績，大家就要復制同樣的信息，配上多個大拇指的表情包重復發(fā)在群里，模板為“為該位老師點贊，為該位老師所在的學科組點贊”。

鄭林說，學校并沒有強制要求老師參與每次點贊投票，但如果某位老師次次不配合，“領導會不高興，會找老師談話或在大會上暗示個別老師工作態(tài)度消極”。

王春秀等人的調(diào)研結(jié)果也與教師們的體驗相符。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低效和非必要的培訓活動、多余的評估和報告、繁瑣的行政報表和文件、形式化的教學評估、過多的會議和發(fā)言、虛假宣傳和政績工程等等，均可視為形式主義非教學負擔。

“社會事務分擔者”

長期關注教育政策分析和教育治理的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管理學系副教授董輝，在2022年曾基于31個省份的35份教師減負政策進行文本分析。

董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教師工作負擔主要來自兩方面：縱向上，是教育行政系統(tǒng)自上而下、圍繞教育改革和發(fā)展的各類專項工作；體量更大、壓力更強的橫向工作負擔，則是源于學校所在地的地方政府在實施社會動員的過程中，為了開展工作把教師也納入其中。在這個過程中，教師的角色發(fā)生了異化，成為了“行政末梢承壓者”和“社會事務分擔者”。

部分老師承擔的工作已經(jīng)模糊了校內(nèi)校外的界限，甚至承擔了本該是社會其他崗位負責的任務。

董輝提起了自己調(diào)研中碰到的一個案例。32歲的劉洋是東部某市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她提起，學校許多年輕教師常被安排去完成非教學類事務，“我校每天食堂衛(wèi)生由幾位新教師輪流檢查，還被要求寫一兩篇推文，從拍照到撰文再到編輯，幾乎都由年輕教師操辦”。

她還需要參與更多的社會動員工作。“請全體家長和學生明天記得騎電動車時要戴頭盔”，劉洋多次在家長群里發(fā)送提醒，因為有巡查組檢查，這已成為她每日的必做“功課”之一。當社區(qū)人手緊張時，她還需要像城市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樣，在社區(qū)參與清潔工作?！笆欣镆M行文明城市檢查，因為社區(qū)人手不夠，我們老師被安排參與鏟除小廣告、撿路上垃圾等清理工作”，在她看來，許多時間都耗費在通知、催促、轉(zhuǎn)發(fā)、溝通和打雜上，而且如果沒能及時完成，領導會點名批評。

在《中國新聞周刊》采訪中，數(shù)位老師有類似的經(jīng)歷。白玲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學校的班主任，需負責統(tǒng)計扶貧信息和催促學生家中應繳納的城鄉(xiāng)居民基本醫(yī)療保險。

白玲介紹，前些年，學校為了盡量避免因?qū)W生安全事故等被問責，會安排老師暑假巡河，防止學生溺水，“直至去年，還有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老師在守塘守河，這已經(jīng)超出我們的能力，因為有很多老師根本不會游泳”。

鄭林提到，讓家長下載反詐軟件，甚至婚喪嫁娶引導也是他們的任務。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推進時，社區(qū)會聯(lián)合學校定期組織師生一起去巡河撿垃圾，到小區(qū)內(nèi)清掃樓道及作移風易俗宣傳，“既影響孩子們正常上課，也擾亂老師教學進度”。

“打流感疫苗、體檢、特殊疾病篩查也是老師的活。”廣東省深圳市某小學班主任李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還參與過反詐宣傳、普法等。但他認為，宣傳和科普是有知識門檻的，任課老師并不能講解到位，與此同時很多家長也不買賬，認為老師多管閑事，“有家長不配合，甚至發(fā)生爭執(zhí)，反饋給學校，校領導只會批評你沒有溝通能力”。

教務處恐怕是學校中最能體會這些非教學任務有多重的部門。鄭林說，據(jù)他所知，他們學校教務處主任，一天最多能收到除教育局之外的其他行政部門的十幾個文件，“這些工作再一步步細分落在我們這些老師頭上，大家都很無語”。

當來自不同層級的行政工作下達時，王春秀觀察到，缺乏對行政工作的決策權和話語權的一線教師多為被動接受、推動落地。她認為，一方面是因為行政部門的評價和調(diào)配決定著教師的職業(yè)發(fā)展，出于獲得職稱和晉升的機會，教師只能選擇接受。此外，教師也需要掌握著各種資源的行政部門協(xié)助，才能開展和推進教學工作。

如何真正減負？

“如果只是教書，該有多美好?！倍辔皇茉L教師共同感嘆，“上課的那40分鐘才是最輕松的時候”。

事實上，早在2018年，時任教育部部長陳寶生就呼吁，要把時間還給老師。2019年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陳寶生再次表示，“要下大力氣為教師減負。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努力給學生減負，今天我要強調(diào)，教師也需要減負”。

陳寶生在會上明確，不能隨意給學校和教師搞攤派，讓他們靜下心來研究教學、備課充電、提高專業(yè)化水平。

不過，正如王春秀所說，教師負擔問題未能得到根本解決，很多教師仍然承擔著極為繁重的責任和壓力。

去年，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和《光明日報》就教師非教學任務問題展開的一份調(diào)查研究顯示，60.8％的受訪教師表示，參加各類檢查考核、創(chuàng)建活動、綜合督導、評估驗收等非教育教學工作量“明顯增加”或“增加”。

在董輝看來，教師工作負擔的增加與社會各個系統(tǒng)處在全域性發(fā)展之中的大背景密不可分。社會處在高速運轉(zhuǎn)的階段，學校作為嵌套在社會系統(tǒng)當中的一個有機組成，與周遭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各個條線、各個方面都會對處在行政架構(gòu)相對來說比較底端的基層學校工作造成一定的沖擊，“千絲萬縷最后落在學校這一根針上”。

王春秀則提到了教育系統(tǒng)在行政人員的配置上可能存在不足的問題，會令少數(shù)行政人員承擔過多的行政工作，為了彌補人員缺口，行政工作就被轉(zhuǎn)嫁到教師身上。

“要把時間和空間歸還給教師。”王春秀說。

（文中呂銘、鄭林、白玲、李軍、劉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