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煙》在郁達夫的眾多小說中具有獨特的價值,即對當時人的生存意義及價值的解構(gòu),揭露當時人的真實現(xiàn)實與精神狀況以及喚起國民群體的危機意識,通過這種努力讓更多的人覺醒,投身到偉大的愛國主義與民族解放斗爭當中。
【關(guān)鍵詞】人;存在價值;意義;解構(gòu);愛國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3-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3.001
基金項目:成都文理學院校級科研項目“老舍抗戰(zhàn)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項目編號:WLYB2022069)。
郁達夫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散文家、小說家,《青煙》是他在1923年6月23日(夏歷五月初十日)創(chuàng)作的篇目,與他其余的小說如:《蔦蘿行》《還鄉(xiāng)記》《還鄉(xiāng)后記》等發(fā)表在同一年,其共同特征是“在這幾篇作品里,把失業(yè)、窮困的社會苦悶引進了描寫夫妻、家庭的生活題中。在這里,生的煩惱取代了早期作品中的性的苦悶” ①?!肚酂煛吩陲L格和主題上與諸篇一脈相承,“表現(xiàn)主人公‘我一生事業(yè)不成內(nèi)心所感到的苦悶與空虛” ②。
長期以來,主流文學批評界對郁達夫作品的評論都限定在“憂郁”“頹廢”“生命的悲哀”“性的苦悶”“零余人”等等,且已成為對郁達夫作品的經(jīng)典性解讀,比如周作人曾說:“他將‘不端方分為不同類別。認為‘禁欲主義或偽善的清靜思想盛行之后,常有反動的趨勢,大抵傾向于裸露的描寫,因以反抗舊潮流的威嚴,至于性的非意識的文學,‘乃出于人性的本然,雖不是端方的而也并非不嚴重嚴肅的,雖不是勸善的而也并非誨淫的” ③。司馬長風說:郁達夫“是一個哀哀而泣,幽幽而說的‘零余者” ④!孫中田也說:“郁達夫曾以驚世駭俗之勢寫下了許多青春期的苦悶與性糾葛的小說” ⑤。
然而批評家們在關(guān)注以上提到的諸方面時,卻忽略了一個隱蔽卻又重要的維度,即:郁達夫在他作品中有意無意地對當時人的生存意義和價值的解構(gòu)。捷克學者M·嘎利克認為:“郁達夫與其他的無政府主義者一樣,認為正義不能與法律相輔相成或在法律的實施中體現(xiàn)出來” ⑥,又說:“郁達夫的藝術(shù)理想一直表現(xiàn)為某種形式的烏托邦,即:實現(xiàn)烏托邦,這不是目前的事,而是將來的事,實現(xiàn)的方法是通過藝術(shù)” ⑦。可見,郁達夫作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其思想深處始終存在著某種對現(xiàn)實的否定以及解構(gòu)的傾向,因此M·嘎利克才會說:他“所追求的將來的‘理想國……提出了要將地球上的國家搗毀得干干凈凈,來建立所謂的大同世界……但它不是,也不可能是社會——政治理想的充實,它只是藝術(shù)理想主要內(nèi)容的體現(xiàn)” ⑧。在試圖消解人的意義與生存價值上,《青煙》是郁達夫進行此種嘗試的典型文本。
一、現(xiàn)實人的意義虛無
《青煙》大量采用了第一視角,在第一部分,作者就以“我”為出發(fā)點,這個“我”是現(xiàn)實中的“我”,第三自然段寫道:“世俗所說的‘成功,于我原似浮云”,看得出來作者在這一部分是將“我”置于現(xiàn)實生活來進行考量的。這個“我”正身處“火柴箱”一樣的房間,狹促逼人的空間和深夜的暑熱讓他“睡也睡不著”,同時“只覺得一味凄涼寂寞的感覺”浸透了全身,生存環(huán)境的寒酸,“物質(zhì)上的困迫”,讓他只得咬緊牙關(guān),這本來就是一種落寞了,更深層次的失意是來自精神層面,“我”看著墻上催人老去的日歷,而“我的事業(yè),我的境遇,我的將來”還無著落,“放開緊捏住的拳頭來一看,我手里只有一溜青煙”,那么“我”為什么會生發(fā)這樣的感慨?根據(jù)“強化自我,濃厚的自敘傳的色彩,是郁達夫小說的又一特征” ⑨,可以認為《青煙》中的“我”實際是指郁達夫本人,是他自己的生活遭際及心理狀態(tài)在文本中的反映。這篇小說誕生的時代背景相當復雜,從落款處標注的時間來看,完筆日期是一九二三年舊歷五月十日,這一年的“三月二日,北京學生一千多人舉行提燈游行,高呼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游行隊伍慘遭軍警鎮(zhèn)壓,傷亡一百二十余人。三月十三日,日本政府拒絕中國要求廢除‘二十一條并收回旅順、大連租借地的要求,中國各地因此掀起了反對日本和抵制日貨的運動” ⑩。可見此時的中國動蕩不安,對敏感知識分子們的心靈造成了沖擊,也讓許多年輕人在變動不居中普遍感到人生的渺茫,前途的黯淡,甚至最基本的生計也出現(xiàn)了問題。郁達夫當時二十八歲,作為眾多青年知識分子中的一員,自然免不了要受這種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人生觀變得非常消極,認為自己所正在從事的文學事業(yè)毫無用處,甚至感嘆:“我從小若學作裁縫,不消說現(xiàn)在定能把輕羅繡緞剪開來縫成好好的衫子了?!奔由现啊冻繄蟆沸侣動浾邔λM行了“全是做作,全是無病呻吟,是丑態(tài)!”的指責,讓他猶如腹背受敵,郁悶異常。在這里,大家看到了兩組鮮明的對立:實用的和精神的,現(xiàn)實的和理想的。按照郁達夫的志向,他很鐘愛文學,但文學卻并未帶給他什么實質(zhì)性的收獲:即所謂“世俗所說的‘成功”。不僅如此,他還因“概念式的小說”遭到了他人的惡意攻擊,一時感到迷茫無助,繼而用“我從小若學作木匠,到今日至少也已有一二間房屋造成了”來自嘲,內(nèi)心的苦楚與無奈顯露無遺。不過,面對不公,年輕人的血性又促使他做出反抗,面對新聞記者的指責,他在他們身份前加了幾個限定短語,比如“在有錢人翼下寄生著的”以及“為前面那樣的新聞記者作奴仆的”,這種貶義性的限定語是他內(nèi)心對向自己施加不公的那群人的蔑視,但在隨后的幾段反駁中,他的語言和語氣卻又顯得頗為軟弱,好像沒有底氣,甚至連續(xù)出現(xiàn)了兩次“只求”,可見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軟弱性在他身上并未消除,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以他為代表的當時整個進步知識分子群體,在與各種反動勢力做斗爭過程中總體上還處于弱勢地位,且一時難以改變,從“物質(zhì)上的困迫”這句話所顯示的經(jīng)濟力量差距中可以清晰看到這一點,所以郁達夫發(fā)的所謂“牢騷”也只能流于形式,實質(zhì)上無法改變什么,這種壓抑的處境已嚴重摧殘了他的“精神肉體”,這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不幸,所以他的弟兄說:“唉,可憐的你,正生在這個時候,正生在中國鬧得這樣的時候,難怪你每天只是郁郁的?!笨梢姡暨_夫?qū)Ξ敃r現(xiàn)實中,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十分悲觀,想要反抗卻又深感自身的無力,剩下的只有空自嘆息,人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變得虛無縹緲了。
二、未來世界的荒蕪
小說第二部分從“窗外汽車聲音漸漸稀少下去了”開始,營造出一種夏夜沉悶的氛圍,難以排遣的苦悶使“我”身體與精神發(fā)生了分離,小說中的“我”看到客體身體的“我”仍坐在原地,但主體精神的“我”卻已融進了青煙。想象發(fā)生了作用,但這種想象更多包含了人精神分裂時無力控制的癥狀,是一種由長久憂郁和壓抑所造成的精神與形體的被迫脫離,黑格爾在《美學》中說:“不要把想象和純?nèi)槐粍拥幕孟牖鞛橐皇隆??。但同時要指出的是,在這里“我”所處的精神狀態(tài)不是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也不是“純?nèi)坏幕孟搿保墙橛谥鲃优c被動之間,因為“我”內(nèi)心渴望看一看自己未來的樣子,渴望獲得一點光明和額外的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但另一方面“我”又在內(nèi)心深處隱約預見了在那結(jié)果中,絕望會蓋過希望,因而“我”此時的心態(tài)是畸形的、病態(tài)的。在《莊子·逍遙游》中,“神與物游”是一種真正的自由,但《青煙》中的“我”能達到那種自由嗎?從精神分析角度來看,他的這種狀態(tài)是一場不合時宜的夢,是一場噩夢,郁達夫本人在小說中稱這種狀態(tài)下的“我”是“A Phantom”即“一個幽靈”。他很用心地將這個幽靈的行跡放在“F縣城”,文本中的時間為“舊歷五月初十”,這和這篇小說的落款日期一致,可見這個幽靈的行動節(jié)點和文本的發(fā)生時間處在同一天。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幽靈?“他的青黃的臉上露著一副惶恐的形容”,“身上穿著的一件齷齪的半舊竹布大衫,證明他是一個落魄的人”,他走到二十年不見的故鄉(xiāng),“死魚似的眼睛,盡在向前面和左旁右旁偷看,好像怕人認識他的樣子”,他之所以這樣害怕是因為一事無成,沒有取得任何“成功”,出門闖蕩了那么多年卻一點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這使他感到深深的羞恥。不僅如此,當這個幽靈來到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此處廳上空空寂寂,沒有人影”,“他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走了幾遍,眼睛里放出了兩道晶潤的黑光,好像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彼麨槭裁磿绱朔闯??因為他察覺出異樣,而當他遇見那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時,竟不知對方就是妻子,只是二十年未見,一時認不出彼此,當經(jīng)過一番對話,得知“于家”宅院賣了人,“大爺”“二爺”,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天津,“老太太”“去年故了”等消息后,他頓感物是人非,而當“女人”說出“我是三房里的”“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才猛然意識到那女人原來就是他出去闖蕩時留在家里的妻子,于是心虛地趕緊跑開了,當他的暗泣聲從遠處傳來,那女人也明白了他的身份,兩行淚滾了下來,也許她還幻想丈夫在外面闖出名堂就要回來接她了,但沒想到一直等待的人竟變得如此不堪。
需要指出的是,郁達夫這年二十八歲,二十年后正好符合文中提到的“四十余歲”的那個幽靈,所以完全可以認為他是把自己的靈魂代入到了二十年后的軀殼里。可在這二十年后的場景里,“我”的家衰落了,寄托精神與心靈之所分崩離析,靈魂無處安放,猶如但丁在《神曲·煉獄篇》中所描寫的那個永無止息地被風吹著到處跑而停不下來的游魂,人存在的精神根基被連根拔起,土壤變成捉摸不定的流沙,建基于這之上的人的意義與價值轟然倒塌,只剩下一股無以言表的絕望。最后,這個“我”的歸宿是“投入了江心”,“江上的星光搖動了一下,好像似天空掉下來的樣子”,“灰色的江上仍復有死灰的寂靜支配著,去天明的時候,正遠著哩!”這種無望之后,自絕生命的行為,是在對未來進行觀照后得出的殘酷結(jié)論!也由此,它和前文中“我”對現(xiàn)實感到失望從而覺得人存在的意義是虛無的結(jié)論連貫為了一個整體,一個“此在”的“現(xiàn)在時”的人,與一個“將在”的“未來時”的人,共同處在了一條解構(gòu)之鏈上,兩種狀態(tài)中的人都處于荒漠般的境地,人在世的價值、人的精神依托、人在未來獲得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性,通通都在文本中變成了渺茫,這就實現(xiàn)了郁達夫?qū)θ说拇嬖谝饬x與價值的消解,人變成了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是偶然間被上帝拋棄到世上來的”一樣,主體性的人建基其上的現(xiàn)實,與將建基于其上的未來都被解構(gòu)了。
三、國民群體價值的消解
如果對于一個人生存意義與價值的渺茫,還不值得引起注意的話,那么整個時代人的這種生存意義與價值的崩塌,就足夠引起人們的重視了。郁達夫的偉大就在于,他并非僅僅滿足于對個人意義與價值的消解,而是借此來反映當時整個國民群體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普遍地被庸常的世俗所囿,沒有超越性的價值觀念,因此當個人的意義與價值被解構(gòu)了之后,小說的第三部分“Epilogue”,即收場白中,出現(xiàn)的是“又在窗下聽見了許多洗便桶的聲音”,這是多么荒誕的場景!以至于郁達夫激動地呼喊:“這是一種象征,這是一種象征。我們中國的所謂黎明者,便是穢濁的手勢戲的開場呀!”在這里,他向大家赤裸裸地揭示出廣大國民群體身上遍布著死氣沉沉且庸俗不堪的污穢氣。然而,就在我們對國人的麻木感到憤怒時,郁達夫已經(jīng)在更廣大且更深層次的意義上,把“人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再一次消解了。如果說《青煙》第一部分的消解,是針對個人現(xiàn)實,第二部分的消解,是針對個人精神與未來,那么這第三部分的消解,則顯然是升華到了國民群體的現(xiàn)實。
至此,郁達夫?qū)θ说纳嬉饬x與價值的消解就在時間的鎖鏈上,由現(xiàn)在到將來再回到現(xiàn)在,在哲學上由現(xiàn)實界到精神界再回到現(xiàn)實界,在對象上由個人到群體,形成了一個從呈現(xiàn)到暴露直至消解的完整過程。
四、總結(jié)
在《青煙》這篇小說中,郁達夫的筆下始終有一條主線牽動著他的創(chuàng)作指向,使得整個文本有了一種內(nèi)聚的向心力,即愛國主義。
作為無政府主義者,至少是有著無政府主義傾向的作家,郁達夫的“無政府”和“愛國”實際上并不抵觸,在他的意識里,國家、民族可以脫離政府而單獨存在,他關(guān)心的不是某個政府的興替,而是整個民族的存亡,在“我們中國的所謂黎明者,便是穢濁的手勢戲的開場呀”這種句子中,可以明顯看出他的愛國主義動機,而整篇小說同樣隱藏著他骨子里的愛國主義情懷,正因如此,他才對掌權(quán)者不思進取和廣大國民麻木處世的態(tài)度極為冷嘲熱諷,為了改變這種狀態(tài),他想要以身作則,對國家和民族做點貢獻,但同時又發(fā)現(xiàn)自己勢單力薄以至于無能為力,加上他一貫的憂郁性格,最終造成了他寂寞凄涼的心境??稍趷蹏矫妫膽n郁卻不單單是由于自身性格的缺陷,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憂郁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實際上他“這憂郁”,更是受當時廣大時代氛圍的影響。不管怎么說,“我”終究是一個歷史地存在著的人,當時的社會狀況必然會“浸透了我的全身”,那種猶如無邊沙漠般的無奈與蕭條,是人生和時代共同的悲哀。所以,郁達夫在消解個人與群體的存在意義與價值,消解現(xiàn)實與精神的意義與價值等方面所做的努力,實是對社會的不滿以及對恨其不爭的國民的辛辣諷刺。
注釋:
①郭文友:《千秋飲恨——郁達夫年譜長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版,第449頁。
②郭文友:《千秋飲恨——郁達夫年譜長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版,第468頁。
③孫中田:《〈郁達夫小說名篇〉序》,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
④丁帆:《中國新文學史(上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58頁。
⑤孫中田:《〈郁達夫小說名篇〉序》,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⑥(捷克)M·嘎利克:《郁達夫及其唯美主義批評》,載陳子善、王自立編:《郁達夫研究資料》,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699頁。
⑦⑧(捷克)M·嘎利克:《郁達夫及其唯美主義批評》,載陳子善、王自立編:《郁達夫研究資料》,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701頁。
⑨孫中田:《〈郁達夫小說名篇〉序》,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
⑩郭文友:《千秋飲恨——郁達夫年譜長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版,第441-442頁。
?孟慶樞主編:《西方文論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3頁。
作者簡介:
易建力,男,漢族,四川綿陽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