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毅
人的一生會有許許多多的朋友,然而一旦進入老年,驀然回首,你便會發(fā)現,不知不覺間,絕大多數的朋友都已經走失了、走丟了。最后能想起的,也就剩下屈指可數的那么幾個。
對于我來說,女作家虹影就算屈指可數的那么一個。
旅英女作家虹影以詩歌和長篇小說傳名,蜚聲海內外,多部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英國BBC、瑞典國家廣播電臺等媒體都采訪過她。2000年,她被中國權威媒體評為十大人氣作家之一;2001年,她被《中國圖書商報》列為十大女作家之首。較有影響的作品有《英國情人》《綠袖子》《誰怕虹影》《那年紐約咖啡紅》《上海王》《火狐:虹影》《K》《女子有行》《孔雀的叫喊》《饑餓的女兒》等。2009年,虹影被重慶市民評選為重慶城市形象推廣大使。
虹影年輕時曾與我交往過四五載,印象中,她是一位見人就笑的寫詩的年輕女孩。
初識虹影,那是在1985年的夏季。屈指算來,至今已近四十年了。那年,二十三歲的虹影臉瘦瘦的,身材也瘦瘦的,遠看如和風中的一葉柳枝。
那年,屬于文學青年的我作品發(fā)表得不多,卻整日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莫名的沖動,在一次次熱血沸騰之后,邀約了重慶的一幫文學青年創(chuàng)建了山城文學社,之后,又在重慶市中區(qū)文化館展覽廳舉辦了山城文學社會員作品展(將報刊發(fā)表的作品復印下來,粘貼在一塊塊展板上展出)。經過當地幾家媒體報道,這事在重慶的文學小圈子內倒也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重慶的許多文學青年。
沒幾天,山城文學社一位姓張的年輕女會員給我介紹了一名女文學青年,她就是虹影——許久后才知道,她在重慶一家化輕公司工作,并擔任該公司的團委書記。
那時虹影雖瘦,卻是身姿綽約、皮膚白皙,顯得清秀而纖細,屬一顰一笑皆媚態(tài)自生的那類女孩。記得認識她沒幾天的一個傍晚,楚楚動人的虹影身著一襲粉紅長裙,熱情地邀約我們三四人去解放碑前頗有盛名的“星星餐廳”享用西餐。進餐閑聊中,才知道當天正是她的生日。至今我仍記得的只有她的一句話,當時她笑得一臉燦爛,說“前幾天專程到文化館看了你們的作品展,還有點意思”。
之后,我們便成了文學密友。我比她年長四五歲,完全將她視為一位志同道合的小妹妹。有時,即便是相邀虹影到我家里小酌,她也會欣然蒞臨。那時,我住天官府4號,這兒曾經是抗戰(zhàn)期間郭沫若辦公和居住的地方,不過,沒多久郭沫若即搬遷到鄰近的天官府8號。天官府8號剛好斜對著我家陽臺,距離不過二三十米。我讓虹影站在我家陽臺望一望郭沫若舊居,她看了幾秒鐘后,眨了幾下眼睛,沒說什么,便轉身回到室內?;蛟S,作為詩人的郭沫若對虹影并沒有什么影響。虹影曾深刻地說我發(fā)表的詩“排比句用得太多,這樣會破壞詩的自然和意境”。當時我不以為然,但后來覺得她的話頗有道理。
不久后,我被借調到了重慶市中區(qū)文化館,任該館主辦的內部報紙《文化生活報》文學編輯,之后,我又在文化館內搞了個周末文學茶座。對這個周末文學茶座,當時《詩歌報》及市內主要媒體都刊發(fā)了消息。因為這樣的緣故,重慶的文學青年和文學愛好者(包括不少報刊編輯記者)便時常聚集在一起,閑談創(chuàng)作、交流信息、切磋文稿。那時,虹影雖不是每個周末都來文學茶座,但每月還是會來那么一兩次。而她到這里,總是端上一杯茶靜靜地坐著,主要是聽別人談論,自己卻極少插嘴。有時,待我問到虹影有什么作品發(fā)表時,她也多是笑而不語。然而每次向她約稿,她總會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不出兩三天,一份詩稿就會寄到我的手中。觀其詩稿,寫得皆文采斐然、清麗可人,幾乎沒有什么可刪可改之處。
因而,我在《文化生活報》陸陸續(xù)續(xù)編發(fā)過虹影的一些詩作。虹影在那個年代寫的詩,雖說不上是上乘精品,但也寫得非常認真努力,而且語言凝練,形象純凈,行文明快且通暢,極具個性張力。那些詩大多是一位孤獨的年輕女性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沒有一點造作之味。如我隨手翻出了1987年12月25日的《文化生活報》,副刊上面正好有我編發(fā)的虹影一首小詩《這日子……》,這首小詩很能代表她那個時期的詩風。這似乎是一位單身而又多情的年輕女性的內心獨白,我能從這詩中感受到她對一種生活的渴望和期待。盡管那年年底虹影就滿二十五歲了,但她所企盼的那種生活當時仍無蹤無影。
1987年年底的某一天,我在上清寺的一條大街上與虹影不期而遇,她先是一臉笑容,然后靠近我,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市內一家青年報社想讓她去做記者,但她下不了決心去或是不去。我說:“那家青年報似乎也沒有什么影響,而且,你是搞創(chuàng)作的,做記者好像有些不適合你;你若想去,也需要慎重思考一番再定?!焙缬奥犃T,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揮揮手走了。不久我即得知,她放棄了那個做記者的機會。
那時,我雖對虹影有好感,卻未曾想過要對她有所表白。而虹影的一位閨蜜某一次與我談到虹影時,故作神秘地對我說:“你知不知道,虹影很喜歡你,她好幾次這樣對我說過?!睂Υ耍抑皦焊鶅翰恢?。想到既然虹影有此意,這自然是天上掉下餡餅來,自己自然應該積極響應。于是次日下午剛下班,我便來到望龍門,在虹影的單位上找到了她。一見到來到她單位的我,虹影顯然是沒想到的,她眼中只掠過一秒鐘的詫異,賡即笑容可掬,說:“走,咱們去吃火鍋?!?/p>
離開虹影單位,我倆從望龍門往道門口走,也就六七分鐘,來到道門口的一家火鍋店。點上菜品,我和虹影各端著半杯啤酒,舉杯同飲后,放下酒杯,我準備對虹影說點什么。但話未出口,虹影便笑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過不用說了。我們兩個真的是不合適。”
虹影的話一下讓我蒙了,我沒想到,這事兒從火到冰只是一瞬間。好在那時我僅僅是聽聞了虹影閨蜜的那句話(其實至今我也不知道虹影閨蜜的那句話是真是假),并因為那句話而一時沖動,卻不是十分在意非要與虹影產生戀愛關系。于是,沒有什么再值得糾結,我飲了一口杯中的酒,便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接下來我倆就只有直奔主題,將桌上的火鍋菜品和啤酒解決掉。待我起身打算結賬時,虹影微笑著制止了我,說今天是在她的地盤,自然應讓她盡地主之誼。
那次聚餐之后,似乎許久沒有見到虹影了,只是時不時地在一些報刊上讀到她的詩作。后來,我去了市內一家經濟類報社任副刊編輯,當時處理的稿件都是紙質版,平日里多是忙于伏案編稿,或者就是電話或信件約稿,也偶爾寫寫小稿,便漸漸與她鮮有聯系。過了一兩年才從朋友處得知,虹影已離開了重慶,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以及復旦大學。而這一兩年間,她的詩作得到一個質的飛躍,不斷亮相于影響甚大的《人民文學》《詩刊》《星星》以及海外的《創(chuàng)世紀》《笠》等雜志。再后來,聽說她旅居了英國倫敦,在那里專事寫作,并且獲得了英國華人詩歌一等獎,中國臺灣聯合報短篇小說獎、新詩獎,兩部長篇小說被譯成多種文字在英美德法意等國出版。
而那幾年我正忙于戀愛、結婚、生子等家庭瑣事,就有些淡忘了虹影。前些年,我其實幾次得知虹影從英國回到重慶的消息,也預先得知她某天會在重慶新華書店為其暢銷書《饑餓的女兒》舉行簽名售書儀式的消息。然而,思前想后,我終究沒有與她謀面。
前幾天我在書房里翻看幾張舊照片,不經意間翻出一張多年前一個報紙副刊筆會上的文學作者合影,那上面有我也有虹影。時光匆匆,掐指一算,如今虹影已是六十歲出頭。雖然間接知道她仍在堅持寫作,時常有作品問世,但我已無法想象她如今的面容。
時光荏苒,再回首便是數十年。但即便如此,亦無須晤面。“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如今物是人非,那張副刊筆會上的文學作者合影,我還是壓在箱底吧。不必期待相遇,倘若驀地相遇,我想,我們必定會為彼此老去的容顏而嘆息不已。
因此,故人如同故事,相見不如懷念。但愿此生中我只與虹影的作品晤談,而不再與虹影邂逅,這樣,我印象中的虹影永遠是二十多歲且一臉笑意——那是永恒的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