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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不見的發(fā)生

      2024-05-01 13:22:46于建新
      花城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吃店

      于建新

      王一平回到檔案室,剛剛坐定,電話響了,是局長打來的,要他手頭工作結(jié)束后,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

      擱下電話,王一平根本沒去想電話的事情,先喝水,一直喝到打嗝,往椅背上一靠,搖搖頭,摸摸肚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舒服。

      這一下午!

      一周前,家住東園新村121-101的夏伯海和他的妻子,被人殺死在家中。這夏伯海在縣城,也算是個名人,都叫他夏瞎子,也有人叫他夏半仙。今年七十多歲,無兒無女,打卦算命一輩子,錢多得用不完。接警后,局里派出了最強(qiáng)的人員,組成專案組,力爭早日破案?,F(xiàn)場很干凈,沒有一點(diǎn)搏斗的跡象,人是被勒死的,沒有掙扎的痕跡。家用和擺設(shè)都沒有被翻動過。只有一條,夏伯海的錢和支票去向不明。據(jù)調(diào)查,在他生前,附近的建設(shè)銀行,都是隔三五天上門,把錢辦成支票,再交給他,至于他如何保存他的錢和支票,就成了一個秘密。大概情況就是如此??h局上報(bào)了市局和省廳,今天上午,市里和省里的公安系統(tǒng),都派了專家下來,王一平就被派去做服務(wù)工作。

      王一平在縣局,是一名檔案管理員,歸辦公室管理。為人隨和,不事張揚(yáng)。所以日常的一些瑣碎的雜事,都是他做。譬如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他是攝像和記錄。開大會,他是布置,包括寫標(biāo)語、做姓名牌、倒水等。搞活動、搞宣傳啊,他寫稿子,領(lǐng)導(dǎo)修改,然后打印、分發(fā)、鼓動。總之,局里一切大小事情,你都可以叫他,他都會完成得高高興興。沒事的時(shí)候,他就坐在他的檔案室里,看看書,練練字,寫他的工作日志,從不串崗。他從部隊(duì)復(fù)員,分到縣局,就有這記工作日志的習(xí)慣。一開始是為了工作需要,簡單地寫幾個字,記記流水賬,以便領(lǐng)導(dǎo)問到某些問題時(shí),可以很快地得到答案。時(shí)間長了,就成了習(xí)慣,有時(shí)也寫幾句感慨之類的話。

      說是服務(wù),其實(shí)就是幫著買煙,買飲料,買點(diǎn)心,在生活上照顧好專家,名義上卻和刑偵隊(duì)員一樣,叫出現(xiàn)場。今天也是。跑前跑后地,十幾趟。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出現(xiàn)場,感覺很怪異,進(jìn)了屋就覺得有一股陰氣圍著自己轉(zhuǎn)。那門也特別,除了大門,屋里所有的門,都是彈簧的,不要用手,用腳一踢就開,人一進(jìn)門就關(guān)上了,也沒鎖。

      市里和省里的專家們,花了一下午的時(shí)間,傾聽匯報(bào),勘查現(xiàn)場,也沒有得出一個傾向性的結(jié)論。最后就在現(xiàn)場開的總結(jié)會,一致認(rèn)為,是流竄作案,未及劫財(cái),倉皇逃竄。王一平做的記錄,寫成報(bào)告,存到了檔案室里。隨后,專家們就被小車接走,去瀟灑了。王一平和幾個刑偵員,再次給現(xiàn)場做了保護(hù)性的措施,忙得滿頭大汗,口干舌燥,這才有回到檔案室的那一幕。

      王一平看看表,快到下班時(shí)間了,想起局長的話,起身,關(guān)門的瞬間,想起了下午看到的門,隱隱的一種不安襲來,全身一陣戰(zhàn)栗,聽得門“咔嚓”響起,人才恢復(fù)原樣。

      局長找王一平的事情,還不是件小事。

      今年,局里進(jìn)行人事制度改革試點(diǎn),各個科室實(shí)行崗位末位淘汰制:被淘汰的人,先集訓(xùn)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之內(nèi),自己找科室;一個月之后沒有科室需要,就回去歇著。前三個月發(fā)全工資,后三個月發(fā)一半工資,半年后下崗。

      王一平的檔案室,歸辦公室管轄,共五個人。淘汰的名額,落在做得最多的王一平身上。

      局長找他談話,是做做他的工作。明天開始集訓(xùn),要把手頭的工作先辦個移交。

      話說完了,就是很長時(shí)間的沉默。

      王一平很委屈。

      局長也知道他很委屈。

      在辦公室,王一平最勤快。勤能補(bǔ)拙,但勤不能補(bǔ)缺,缺就是沒有。他們有后臺,怎么能說呢?

      電話響了,從對話中可以知道,是省市的專家們,在等著局長去開席呢。王一平很自覺地站起來,只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這幫炳生!

      王一平推上自行車,匯入了下班的人流。夏去秋來的傍晚,天黑得很快,王一平的心,也隨著天色的漸黑,而愈加沉重。他平生第一次,覺得心里發(fā)堵,有一種走到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當(dāng)然是人生的十字路口。

      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天已經(jīng)全黑了,可街上的行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愈來愈多。汽車的鳴笛聲、人群的哄鬧聲、街邊的音響店里肆無忌憚的流行歌曲聲,加上色彩繽紛的燈光,把街市襯托得白晝一樣。王一平減慢了騎車的速度,第一次帶著心,去觀察周圍的生活,才知道,自己真的落伍了。記得“文革”時(shí),“四人幫”有一句話,是批判知識分子的,說他們只知埋頭拉車,不知抬頭看路。對照對照,說的就是現(xiàn)在的自己。這十幾年,王一平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是自己給自己編織的理想的圈子,跟別人毫不相干。按他的話就是,人活著容易啊,一天三頓吃飽,衣服褲子穿暖,晚上一覺到天亮,還想求什么?。‖F(xiàn)在呢,生活要被打破了,圈子也就要被打破了,怎么辦?王一平想起,前不久,在某個電視節(jié)目上,有個嘉賓說的一句話: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當(dāng)時(shí)他還不以為然呢?,F(xiàn)在這句話,卻成了王一平心情的最好的注解。

      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回去怎么跟瞿燕說?

      瞿燕是他的妻子,去年下的崗,一直沒找到工作,心情難免不愉快,每當(dāng)此時(shí),王一平安慰她,用的那句話是:“不是有我么!”

      現(xiàn)在,“我”也沒有了。

      快進(jìn)新村的大門時(shí),就聽得后面有人大聲地喊叫:“換煤氣??!換煤氣??!”

      王一平忙躲到一邊,后面的電動三輪車,呼的一聲,從身邊飛過,騎車的人根本不管這些,飛快地騎車,大聲地叫喊:“煤氣換吧!煤氣換吧!”

      每天晚上,每個新村,每隔個十幾分鐘,都能聽到這樣的叫喊聲。都是一些下崗工人,找不到工作,只好掙一份辛苦錢,為的就是那一口到嘴的飯。

      看著他消失在暗夜中,王一平忽地心情開朗起來了,想什么想啊,炳生??!大不了換煤氣好了!再說了,不是還有半年時(shí)間么?他決定先瞞著,不跟瞿燕說,哼著歌就回了家。

      這才是日常狀態(tài)的王一平。

      晚上的工作日志上,王一平寫了幾個字:末位淘汰,下崗。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夏伯海的門。

      一個月的集訓(xùn),明天就要結(jié)束了,仍然沒有哪個科室和王一平簽上崗協(xié)議。也難怪,他會做的事情,別人都會做,只是以前不肯做而已?,F(xiàn)在不同了,只要能保住飯碗,什么都搶著去做了。

      這個晚上,王一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了。往事沒來由地,突現(xiàn)到了眼前。

      十幾年前,和王一平一起從老家到省城當(dāng)兵的人,共有十來個,都留在了省城,就王一平回了老家?;丶业睦碛?,就是為了瞿燕。那時(shí)的瞿燕,在本城的家具廠做設(shè)計(jì)。小小巧巧,笑容可掬,神態(tài)迷人,講話細(xì)氣柔和。王一平與她是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的,一見之下他就被迷住了。記得那時(shí)她還有個對象在談,是她的同學(xué),叫周什么生的,因?yàn)樽约旱能娙松矸荩惨驗(yàn)樽约旱恼\心和自己的犧牲,才愿意跟了自己?;乩霞仪?,戰(zhàn)友們都勸他,不要回家,小地方?jīng)]有前途。王一平犟嘴,說老婆是個好人,不容易找到。本來我們就是小人物,有什么前途可言,吃飽穿暖就行。戰(zhàn)友們都笑,當(dāng)時(shí)的情景歷歷在目。現(xiàn)在呢,吃飽穿暖成問題了,怎么辦?

      王一平又翻了個身,心想,這么好的老婆,要跟著自己吃苦了,怎么對得起她啊!

      王一平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夢中,王一平好像置身于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間里,空無一物。只有兩扇門,一前一后,在晃蕩著,一刻也不停。一個沒面目的人,在對自己說話,不清楚內(nèi)容,像是在替自己算命。王一平心里掙扎:我不信命的!醒了。長出一口氣,奇怪,在暗夜中,面前有兩顆眼淚,在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至天明才散。

      集訓(xùn)結(jié)束的那天下午,王一平來到檔案室,整理一下私人物品。公安局有兩幢大樓:舊樓在后,是七十年代的杰作,像爐灶;新樓在前,是九十年代的大手筆,像麻將。檔案室在舊樓的一樓,最西面,是爐灶的腳了。東西都?xì)w置好了,正要鎖門,辦公室的小周急急跑來:“快點(diǎn),你老婆和局長吵架了?!?/p>

      王一平根本不信!

      瞿燕是個從無高聲的人,和自己結(jié)婚至今,從來沒有吵過架。況且,這十幾年,她到局里也就兩三次吧,都是局里到年底,組織職工家屬來聚餐,發(fā)慰問金,才來的。她與局長么,只遠(yuǎn)遠(yuǎn)地照過面,也許敬過酒,怎么會吵架呢?

      局長的辦公室在新樓,三樓最東面。王一平爬上三樓,到了樓梯口,真的聽到了老婆的聲音,很銳利,是十幾年的總和:“我家王一平哪點(diǎn)不好啊?到局里十幾年了,最好的年紀(jì)都送給了你們,做不動了,就一腳踢走,還有沒有良心?。∧銈兿胂?,我們夫妻兩個,都下崗,兒子讀書怎么辦?我們的生活怎么辦?你們摸著良心想想!我就曉得,我家王一平不是事情做不好,而是事情做得太好了,搶了你們的風(fēng)頭。他嘴是笨,心又不壞。你們這樣,對得起哪個???”

      王一平站在樓梯口,腳是挪不動了,心也停跳了一般。沒想到老婆這樣理解自己。這不是吵架,也不是擺功,全是實(shí)話,眼淚都要掉了。王一平一剎那,覺得時(shí)間不屬于自己了。自己已經(jīng)飛升成仙,能看見自己美好的未來了。

      當(dāng)晚,王一平吃過晚飯,坐在沙發(fā)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周星馳的《少林足球》。他最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一部也沒落過。瞿燕很響地洗碗、拖地,王一平只當(dāng)不知道??赐晟洗菜X了,王一平想想白天的事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喂喂,瞿炳生,看不出來呀,還會吵架了。你怎么知道的?”

      瞿燕狠狠地用手掐了王一平一把,把他掐得叫疼,才松手:“你個王炳生啊,一直瞞住我,挺有本事呀。還笑得出來?你就不擔(dān)心?”

      這里的炳生有個出處。

      王一平和瞿燕,都是縣城東面的湯莊人。集鎮(zhèn)上有個精神病人,破衣襤褸,瘋瘋癲癲,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和歲數(shù),只知道他叫炳生。十幾年前,兩人剛談戀愛的時(shí)候,極熟之后,相互開玩笑,就稱對方為炳生,沿用至今?,F(xiàn)在的含義更加寬泛了。高興也叫,吵架也用。做事情得體也搬來夸,做壞了事情也挪來霉。但有一點(diǎn),只有他們夫妻之間才用。

      “我本來擔(dān)心的,今天聽你跟我們局長一吵架啊,我倒不擔(dān)心了。幾十年都過來了,想想有什么沒經(jīng)歷過啊。再難也不會難過我們剛結(jié)婚的時(shí)候吧,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再說了,不是還有半年的時(shí)間么?還有,我們一起下崗也好,搭個幫做做小生意總可以的吧。你以前一個人,不是想開個小飯店么,現(xiàn)在有我做下手,不是好事么?”

      確有此事。

      去年瞿燕剛下崗,失落感極強(qiáng),天天起早摸黑地去找工作;一個月下來,沒有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又吵吵著要自己開個小吃店,因?yàn)槔险扇耸菑N子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付個小吃店綽綽有余。

      “開小吃店?你做下手?你會做什么?算了算了,跟你十幾年了,你的狗脾氣我不曉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總往好處想。一點(diǎn)也不曉得愁愁。萬一小吃店搞不好呢?兒子就要上高中了,要幾萬塊錢呢。”

      “沒有萬一的。就是真的有萬一,也要等萬一來了再說??!你看著好了,說不定我下崗,還有好事情等著我呢!”

      “好處?乖乖!難不成天上掉錢給你!你就不再到局里想想辦法?再找找局長么。都怪你個臭炳生,平時(shí)就是悶嘴葫蘆一個,只曉得死做,一點(diǎn)光光漂漂的話都不會說?,F(xiàn)在怪誰?”

      “你才是臭炳生呢!我又沒怪你,”王一平身體一轉(zhuǎn),“我就不信找不到工作!”

      兩個炳生背靠背睡了一晚。

      第二天,王一平獨(dú)自一人,把所有的中介機(jī)構(gòu)、招工單位,以及自己認(rèn)為可以一試的地方,都跑遍了,才知道太樂觀了。就一條,年齡。都要三十五以下的,自己四十出頭了,全卡住了。再有能力也不要。

      這下心虛了。

      瞿燕其實(shí)也沒閑著,第二天,背著王一平,又去局里找局長了。這回不是吵架,是哀求。別說哀求,哭求也沒有用了,局長很客氣地說著話,但意思很不客氣——不行!

      真的要被逼著開小吃店了。

      小吃店么,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要看什么人來做的。早晨么,澆頭面和稀飯,再包點(diǎn)餛飩充充數(shù),早飯就能對付了。中午和晚上,弄幾個特色小炒,要別的小吃店沒有的。瞿燕有,她有拿手菜,像五香素雞、豬爪湯、紅燒大腸、鯽魚燉蛋,都做得不錯。在小吃店,可以拿得出手的。再會幾個素菜,客人就可以滿足了。

      現(xiàn)在,最嚴(yán)重的問題來了。

      開在什么地方呢?店面是很重要的!小吃店,沒有市口,早市就先沒了。最好呢,在新村附近,或者是大單位的附近;最好呢,沒有別的店在;最好呢……

      夫妻兩人結(jié)伴而行,一個新村一個新村去轉(zhuǎn)。在最老的虹橋新村的南門,找到了門面。二十幾年前,虹橋剛建的時(shí)候,算是在小城的郊區(qū)了,現(xiàn)在啊,已經(jīng)是城中心的小區(qū)了。南門一排門面房,是物業(yè)公司搞的,對外包租,十四個平方,一年一萬二。王一平看中的,是緊靠大門的那一間,位置不錯,馬路對面還有個職校,能賺到學(xué)生的錢。一進(jìn)大門,就是住戶,非常理想。交了定金,定了。九月二號,“燕燕小吃店”正式開業(yè)。

      還真就不錯!

      主要是瞿燕的手藝不錯。

      早飯,職校的學(xué)生,喜歡來喝豆?jié){,自己磨的,原汁原味。有咸的,有甜的,還可以冰鎮(zhèn),再弄根油條,費(fèi)時(shí)費(fèi)事,別的小店沒有。菜肉包的餛飩,湯是大骨頭煨出來的,成本高,別的小店舍不得。面的澆頭就更精致了,別的小店是常見的雪菜肉絲、青椒肉絲,瞿燕做的是茭白肉絲和藕片肉絲。別的小店牛肉用邊角料,瞿燕都用牛肘子。別的小店肉丸是肉一半面一半,瞿燕做的是全肉丸子。再說她的幾個拿手菜。像五香素雞,素雞要緊扎,才有嚼頭。走油鍋要菜油,色拉油沒香味。放的葵香是大葵香,不是小葵香——小葵香有藥味,影響素雞的味道。煨素雞的湯是肉湯和骨頭湯,用水煨就差遠(yuǎn)了。這么一來,燕燕的素雞就與眾不同了。其他如大腸,別家用洗潔凈洗,把大腸本身的鮮味和肉香洗沒了,燕燕都是用石堿慢慢打,既干凈,也不影響大腸的味道。譬如豬爪,一定要先過一遍水,爪前面的甲一定要去掉,不然會有豬屎味。放冷水小火慢煨,最后爛了要放點(diǎn)菜油,既美觀,引起食欲,又能去腥??傊?,燕燕的菜啊,在細(xì)節(jié)上多下功夫,只一個月,就在所有的小吃店中小有名氣了。引得各路吃客紛紛登門,點(diǎn)名要吃。瞿燕就忙不過來了。王一平這輩子,這雙手,握過槍,拿過筆,扛過攝像機(jī),抱過孩子,還洗過衣服,就是沒有拿過鍋鏟。只會洗洗菜,洗洗碗,還老洗不干凈。只好雇個下手,叫小陸,一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王一平就顯得沒事做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十月底。

      天陰著,云像黑霧,在高高的天上,飄啊,蕩啊,魂不守舍的樣子。夫妻兩個忙完早飯,小陸在洗碗。二人都沒食欲,王一平喝著咸豆?jié){,瞿燕喝粥。王一平忽然聞到一陣香味,是香水的那種香,湊到瞿燕身邊,是她身上的。

      王一平奇怪了:“你買的?”

      瞿燕:“買的。不好嗎?”

      王一平:“不是,就是不習(xí)慣。我不記得你用過?!?/p>

      瞿燕:“上灶,去去腥;萎了,聞聞,去去乏。別人也愜意,自己也精神?!?/p>

      王一平:“我就是奇怪。”

      瞿燕:“你要不想我就不用?!?/p>

      王一平抬起頭,又看到了口紅,心想:真怪。

      嘴里卻是:“你用吧?!?/p>

      看著怪。

      心里說。

      兩個人都看見了,來了一輛大卡車,裝著滿滿的家具,像是搬家。車進(jìn)了新村的大門,是新來的住戶??粗ㄜ囈晦D(zhuǎn)身,就停在大門的旁邊,是緊靠大門的11-101,來了新住戶。隔著圍墻,跟燕燕小吃店平行。小吃店的后窗,正對著這家的門。王一平喜歡看熱鬧,職業(yè)病,就繞了過去,看著工人們搬家,想看看來住的到底是什么人。

      從駕駛室里,下來一老人,有六十五歲左右,頭昂得很高,像是始終在傾聽什么。頭發(fā)板板,戴著墨鏡,酷酷的造型。左手拄一根粗粗的拐,磨得很亮了,像多年的用品。王一平想,是盲人?攙他的是駕駛員,跟他低聲地說著什么。他拽著駕駛員,在一步一步丈量著什么,從門口走到臺階,再從臺階走到大門。老人邊走邊在嘴里數(shù),走了一遍,老人笑了。那笑只能意會,臉上的肌肉也不見動,只是嘴癟了一癟,很難看。老人進(jìn)了大門,回了自己的家。王一平看明白了,真是個盲人。

      生活在繼續(xù)。生意在繼續(xù)。都很不錯?,F(xiàn)在的生意,就是生活。

      王一平剛下崗的時(shí)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不管做什么都要賺錢,要比在公安局掙得多。要讓他們后悔,讓他們羨慕?,F(xiàn)在,每個月掙的錢啊,是在局里的兩倍還不止。但王一平反而失落了。王一平到局里去拿工資,穿著以前不敢想的名牌,頭啊,鞋啊,連襪子都是新的??粗鹊膽?zhàn)友們忙得腳不沾地,刮風(fēng)一樣地走路,放炮一樣地說話,心情就舊了下來。是舊有的心情占據(jù)了心間,跟全身的新形成了對比。人,在一個環(huán)境中,生活的時(shí)間長了,像被這個環(huán)境磁化了一樣,重新?lián)Q環(huán)境,有個去磁化的過程。而回到舊的環(huán)境,又會再次被磁化吸引,是不由自主的。王一平回到家,決定下個月的工資自己不去拿了,免得傷感。

      小吃店從開業(yè)起,買菜都是王一平包。沒有別的原因,他有個同學(xué)在工商局,就管虹橋菜場。王一平去得多了,跟他下面的協(xié)管員都熟了,每天去,把要買的葷菜報(bào)個斤數(shù),都由他們?nèi)ベI,素菜自己采購。不僅質(zhì)量好,也省錢省事。

      每天一早,五點(diǎn)左右,夫妻倆一起出門,王一平叫輛三輪車直奔菜場,瞿燕是騎著自行車往店里去。瞿燕把爐子生好,水燒滾,澆頭炒好,面團(tuán)好,要到六點(diǎn)半左右。這時(shí)吃早飯的也來了,王一平買完菜也到店了,可以幫著端端面,收收錢。再下去就沒他的事情了。這天,王一平買好菜,正遇到老同學(xué)來。他一般不會那么早來的,都有協(xié)管員忙,這天是上級要來,檢查食品衛(wèi)生和環(huán)境衛(wèi)生,所以起早來轉(zhuǎn)轉(zhuǎn)。兩個人,就坐在他的辦公室,聊起了許多的往事。一聊就沒了時(shí)間。等想起來要回去了,已經(jīng)八點(diǎn)了。王一平心想:完了,回去又挨一頓批。自從開了店,他在家里的地位就變了。戰(zhàn)爭時(shí)期,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和平時(shí)代,鍋鏟頭里出政權(quán)。

      王一平不停地催著三輪車,快??!快??!嘎的一聲,三輪車一個急剎,停在了門前。王一平心里早做好了準(zhǔn)備,候著瞿燕那一大嗓子。怪了!沒出聲。王一平斜著頭,往店里望去,一個男人的背影擋住了視線,只聽到瞿燕在笑,笑得很媚很膩。那笑啊,和原汁的蜜一樣,黏人心啊,從空中劃過,能黏得住飛來飛去的小蠅蟲。王一平的心就曾經(jīng)被黏過,但有七八年沒被黏了。今天是誰?。?/p>

      王一平故意高聲,跟三輪車車夫討價(jià)還價(jià)。笑停了。王一平的心才舒服。瞿燕出來了,拿出錢付了車費(fèi),嘴里嫌王一平煩。真少見!放在從前,都是她煩車夫,從三塊煩到兩塊。進(jìn)了門,瞿燕笑語盈盈,指著那男人:“老同學(xué),周宏生,就在對面的職業(yè)學(xué)校做老師,來吃面的。”

      周宏生!

      王一平曾經(jīng)在心里蔑視過的一個名字。是十幾年前的,怎么說,情敵?

      但現(xiàn)在,王一平敏感地意識到,在周宏生的潛意識里,只怕自己的名字,將要成為被蔑視的對象。因?yàn)樗苁滚难喟l(fā)出黏人的笑,而王一平,現(xiàn)在不能了。而這笑如果黏人,那么,他們之間的見面,肯定不是第一次。王一平一下都想起來了:口紅、香水、每天的梳妝、嫵媚的神情、黏人的笑聲。即使是結(jié)婚的時(shí)候,瞿燕也沒有把屬于女人的一切媚態(tài),展現(xiàn)出來。當(dāng)然,她那時(shí)還不是十足的女人,是王一平把她變成了十足的女人。但結(jié)果是,她把屬于女人的十足的媚態(tài),展示給別人看了。

      王一平是有頭腦的人,進(jìn)門后,主動跟周宏生打招呼:“應(yīng)該稱呼周老師?”

      “這是——”周宏生面向瞿燕,“王督察?”

      “什么督察啊,他又不是警察,小職工而已?!?/p>

      “那應(yīng)該稱呼王工啰?!?/p>

      “還王工呢,都下崗了。哪像你做老師的,金飯碗??!”

      王一平敷衍地握了一下周宏生的手指,也不理會瞿燕的話,更不去想瞿燕的表情,幫著小陸去洗菜了。這是自己的事情。每天都是在這個時(shí)間里自己該做的事情。不讓時(shí)間因?yàn)槭录l(fā)生變化,那么也就是不讓心情因?yàn)槭录l(fā)生變化。王一平,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客觀上讓一切,沒有變化。

      當(dāng)晚,王一平翻出已經(jīng)落灰的工作日志。還是下崗集訓(xùn)結(jié)束的前一晚寫的。沒有工作了,當(dāng)然也就不用寫工作日志了。王一平翻開日記本,先寫了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再添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針。

      隨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王一平像從前一樣,做自己該做的,想自己該想的。王一平對自己說,不要有心理負(fù)擔(dān)。他們,沒做什么事情。老同學(xué)嘛,聊天而已。至于那屬于瞿燕的媚,那是她的心情使然,也說明,跟著我王一平,過得不錯。

      王一平自欺欺人地釋然了。

      但是,連洗菜的小陸都看出來了。王一平有負(fù)擔(dān)。

      負(fù)擔(dān)是什么?看得見的一副擔(dān)子,你能扛起來,它就是你的負(fù)擔(dān);你扛不起來,落腳在地上,它就不是你的負(fù)擔(dān)。而看不見的擔(dān)子,就正好相反。在你心里,你能扛起來,它就不是負(fù)擔(dān);而你扛不起來,落腳在你心里,它就是你的負(fù)擔(dān)。最怕是落腳在心里,還生根了,那就是一輩子的負(fù)擔(dān)了。

      生活就是這樣,當(dāng)你被現(xiàn)實(shí)的擔(dān)子壓住了,心里往往落不下?lián)印R坏┥罱o你減了負(fù),那么心里就自然而然地負(fù)了重。王一平,也不例外。

      每天的日子還是一樣地過,周宏生也一樣地來,總是一碗肉丸面,瞿燕還是一樣地笑。王一平呢,上午,買菜,洗菜;中午,端盤子,收錢;下午,泡浴室,睡覺;晚上,端盤子,收錢。忙完了,喝點(diǎn)小酒,買份報(bào)紙,每字每句地看,很晚才肯回家,都要下半夜的三點(diǎn)左右,回去也睡不著。有時(shí)在工作日志上,寫一句:難得糊涂。有時(shí)候?qū)懙氖牵翰凰及司牛嘞胍欢?。還有就是:能屈能伸大丈夫。瞿燕,在那時(shí)已經(jīng)睡得很死了。王一平呢,故意不去關(guān)心她的行止了。

      冬天來了,小吃店的生意一樣很紅火。這天早晨,王一平和小陸蹲在門前洗菜,先聽見“篤篤篤”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傳過來,等聲音到了近前,先看到一根拐杖的腳,像樹的根,盤根錯節(jié),須發(fā)怒張,戳到了王一平的面前。王一平抬起頭,是一張戴著墨鏡的臉,像在笑,只能意會。來人嘴癟了一癟,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老板,來一碗大腸面。”

      是住在對面的那個盲老人。

      王一平忙攙著他進(jìn)了門,落好座,幫他拿好筷子,盲老人一口的感謝,普通話講得很地道,聽著受用:“多謝了!大哥!我搬過來就聽說‘燕燕的面不錯,老想著來嘗嘗,也沒個機(jī)會。今天終于有時(shí)間了,我來嘗嘗。多少年了,也沒吃家鄉(xiāng)的面了。”

      瞿燕聽了這話,越發(fā)要現(xiàn)手段。盲老人在北方待的時(shí)間長,口味重,要辣和咸,面要稍硬。但又是老年人,澆頭要爛。老年人,味重可以,口清爽,忌油。這樣一調(diào)整,這碗面沒話說了。盲老人邊吃邊叫好。面吃完了,叫好聲也沒停。

      盲老人付了錢,想了半天,癟了癟嘴:“不錯!難得的美味。我想麻煩老板一件事,不知能不能說?!?/p>

      王一平和瞿燕異口同聲:“沒關(guān)系。說吧。”

      盲老人說:“我想麻煩你們,每天早上八點(diǎn)半,送一碗面到我家,就省了我老瞎子跑了。送餐的錢,我出?!?/p>

      王一平說:“錢不用的,就幾步路,每天就我來吧。從明天開始,好嗎?”

      盲老人站起來:“我就知道。只有人品好的人,才會有如此的手藝。廚品也是人品啊。”

      王一平一直把盲老人攙到大門口,盲老人說:“好了?!?/p>

      王一平說:“好吧?!?/p>

      王一平回到店里,瞿燕拉著臉:“就你嘴快,送餐錢是他提出來的,你拽什么,嫌錢多啊?”

      王一平怔怔地看著瞿燕,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心里奇怪:怎么會變得如此之快呢?像陌生人了,才半年不到啊。以前,不,就去年下崗的時(shí)候,也沒如此地看重錢???王一平覺得,真的很有必要,跟瞿燕談一次心了。

      這一晚,瞿燕似乎知道王一平的心思,早早地關(guān)了門,早早地回了家,還不許王一平喝酒。兩人早早地上了床,瞿燕像從前一樣,忽著王一平的身體,也不說話,手不老實(shí)。

      王一平右手抓住瞿燕的右手,在被子里上下搏斗了一會兒,還是投降,她的手依然放到了兩個人都覺得該放的地方。

      “炳生哦,不想??!”

      “你才是炳生!我就不想!”

      “臭炳生!你以為我變了,是吧?”

      王一平一陣心酸,無語。

      “我是覺得我沒變。你以為的變,簡單得很,這半年多,我比以前更了解這個社會了。以前在廠里,跟圖紙打交道,哪里能面對面看到這么多的人跟人的面孔,看到這么多的人跟人的心啊。你再看看,現(xiàn)在的人,是怎樣地看重錢,我的做法,跟別人比,差得遠(yuǎn)啊。我不偷工減料,不以次充好,憑本事吃飯,尋我該尋的錢,我變了?”

      王一平抽抽鼻子,欲言又止。

      “我曉得你還要講什么。我噴香水、搽口紅、涂胭脂,你肯定要不舒服了,以為我是做給別人看的。你們做男人的,氣量真比芝麻小。周宏生是我老同學(xué),我跟他的事情,不都跟你講過了?他現(xiàn)在日子過得不舒坦,老婆生肝炎好幾年了,心里悶,碰到了,跟我講講,我勸勸他,不應(yīng)該?。扛嬖V你,我打扮,才不是為了你們呢。我為自己。四十歲的人,不打扮,到六十歲就來不及了。我以前是沒條件,現(xiàn)在手上有了錢,我還苦我自己?你么,總是自以為是。男人,總以為……”

      王一平怎么也沒想到,瞿燕居然能這樣滔滔不絕,他像失了腳,從高處跌下一樣,心不在心窩里了,暈??!再一次感覺到了心,是從低處爬起來了,全是心酸。人一轉(zhuǎn),背一弓,睡吧。

      瞿燕卻來了興致,嘴里嗯啊嗯地哄著,手呢上下左右地?fù)苤?,王一平哪里擋得住呢。只做作了一小會兒,就乖乖地發(fā)起了阻擊戰(zhàn),幾上幾下,終于占領(lǐng)了山頭。真是別有滋味。唉!總歸是自己老婆,不見她氣了。從此開始,放棄以為,漸近投降。

      好像是為了印證瞿燕的話,第二天,周宏生就沒來,而瞿燕的笑聲依然如故。香水也像笑聲一樣甜膩了。黏人啊。王一平的頭更低了,端著面往盲老人家去,像走在夢境里,腳下忽高忽低,是心情有高低。

      王一平來到門前,要敲門,順著抬起的手,看見了門上的紅紙黑字,不是對聯(lián),橫著貼了兩幅,上面一幅,從左到右,寫的是:命里有時(shí)終須有。下面一幅,也是從左到右,寫的是:命里無時(shí)莫強(qiáng)求。

      王一平手縮了回來。

      誰能先知道,什么是自己命里有的,什么是自己命里沒有的呢?

      王一平剛要再抬手,門開了。

      盲老人笑著站在門里:“我聽到您的腳步聲了。在看門上的字吧?”

      王一平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在看字呢?來不及想就進(jìn)了門。

      一進(jìn)門,王一平就像飄進(jìn)了夢境一樣。這地方,他夢里來過。似是非是,半真半假,所有的色彩都看不透徹,所有的存在都摸不真切。

      “你當(dāng)過兵吧?”

      一句話,把王一平拽回到了現(xiàn)在。心說:他會看相啊。不對啊,他是盲人啊。那就是說會算命。對了,門上的橫聯(lián)。轟!王一平想,來過的。夏伯海!

      他的客廳就是這樣的布置。

      王一平放下碗,想了半天,還是問了,他心實(shí),不藏話:“你怎么知道我當(dāng)過兵?”

      盲老人端起面,聞了聞,癟了癟嘴:“真香啊。你坐吧。”

      也不理王一平,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連湯都見底了,盲老人一放碗,才說:“你走路的頻率比一般人快,而且,腳點(diǎn)跟腳點(diǎn)之間的時(shí)間差,基本一樣。腳點(diǎn)也重,只有當(dāng)過兵的人才會這樣的。”

      王一平不知道,盲人的視覺沒有了,聽覺就會代償性地發(fā)達(dá)一些。

      王一平的嘴張得很大,半天才閉上。

      當(dāng)晚的日志,王一平寫道:千萬別和女人講道理。

      后面一句是:夏伯海的門??赡軉??

      此后的每一天,王一平又多了一件事情,就是給盲老人送面。第一個禮拜,王一平都不敢多耽擱,也不敢多說話,總覺得盲老人家里的氣氛很怪,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盲老人雇了一個保姆,每天來幫著燒兩頓飯,洗洗衣服。盲老人每天從九點(diǎn)開始,給人算命,到十二點(diǎn)結(jié)束,一天工作三個小時(shí)。王一平幫著心算過,半個小時(shí)一個人,一天就六個人,每人收費(fèi)一百元,就六百。純收入??!瞿燕的小吃店,再忙,一天的純收入也沒有六百啊。王一平就開始留心這個盲老人了。

      盲老人給人算命,與眾不同。他沒有高聲,人坐在他面前,他就靠得很近,問清了姓名、出生年份、屬相,他就用手去摸對方的額頭、下巴、雙手。他沉思,第一句話,必定是:你的命已經(jīng)在了,不可改變的。我只是先一步告訴你而已。不論是誰,人的一生總有些關(guān)卡,我也能先告訴你,但我沒辦法給你解,你還想算嗎?

      聽了這話,越是有頭腦的人,越想聽下去。欲擒故縱的手法。只要對方點(diǎn)了頭,下面的話,王一平是聽不到的。盲老人會起身,帶算命的人進(jìn)里屋。門是彈簧門,不用手開,用腳一推,進(jìn)去后,門自動關(guān)上,很嚴(yán)實(shí)。王一平就聯(lián)想起夏伯海家的門,也是如此的結(jié)構(gòu)。難道所有的盲人,都這樣嗎?

      整個冬天,王一平送面到盲老人家,先搭訕幾句,什么都說,天南地北,中東北美,家國天下,掌故傳奇。王一平是沒事喜歡看報(bào)紙,盲老人是每天下午聽收音機(jī)。話題永遠(yuǎn)存在。男人天生是政治的動物,喜歡談與己無關(guān),但與天下有關(guān)的大事情。它是一種遠(yuǎn)見和智慧的展現(xiàn),也是內(nèi)心張力的較量。

      春天來了。

      王一平正式下崗了。

      當(dāng)晚的日志,王一平寫道:人到中年萬事休。休!

      王一平和盲老人的關(guān)系,不即不離:一是盲老人很忙,去送面的時(shí)間里,他總是全神貫注地吃面,頭也不抬,坐在一旁的王一平,不好意思主動說話;二是,盲老人的戒心很重,談國可以,談家就免了。所以,從冬到春,王一平唯一知道的是,盲老人叫何仲天,六十七了,就這么多。還有,他每天都賺很多錢,讓王一平都眼紅心熱。王一平自己不知道。

      瞿燕還是那樣忙,改變還是那樣快。香水換成了名牌,香味由濃轉(zhuǎn)淡;口紅換成了名牌,顏色由紅轉(zhuǎn)淺;春天才來,她就開始試穿夏裝了,是前衛(wèi)還是先鋒?歇下來會哼歌,或是發(fā)呆,難得用正眼看王一平。王一平要想看得清楚,那雙眼睛,白天,白多黑少,晚上,全部緊閉。除了晚上身下的叫喊,讓王一平知道,那是瞿燕的聲音;其他的時(shí)間里,王一平已經(jīng)很難聽到瞿燕的說話聲了。更不能從瞿燕的眼里,看出她想什么。他自己呢?在瞿燕面前,也變得不知道怎么樣才是得體的說話,只好不說。

      王一平工作了十幾年,除了同事,并沒有朋友,和他的個性有關(guān)。在他的記憶里,除了同事在一起聚聚,就沒有其他的人了。業(yè)余時(shí)間,都是給家磨掉的?,F(xiàn)在有空了,時(shí)間多了,王一平能去的,也就是單位。他一去,都叫他王老板,鬧著請酒,王一平就把一幫兄弟們,帶到自己的小吃店,鬧酒鬧菜鬧飯,自己每次都大醉,醉后胡說八道,被人看不起啊,活得沒自尊啊,之類的話。醒來后忘得無影無蹤,但瞿燕記得很牢,在心里扎了根,就不高興了,鬧了幾次矛盾,冷戰(zhàn)了很長時(shí)間。王一平嘆嘆氣,歇,收心,覺得自己像一只飛蟲,還是傷了翅膀的飛蟲,沒有目標(biāo),在這偌大的城市森林里,找不到可以落腳的那片葉子。

      這一天,王一平端著面,一進(jìn)新村的門,覺得有什么東西,拂在臉上,癢兮兮,又很舒服,退后一步,看清楚了,是新發(fā)的楊柳枝,已經(jīng)垂到了自己的臉面了。算算陰歷,三月出頭了,難怪,春天真的來了。

      進(jìn)了門,何仲天吃面,王一平看著他出神,突然冒出一個問題,盲人知不知道什么是春天的顏色?知道什么是綠色嗎?

      面很快就吃完了,王一平拿過碗,邊洗邊想著剛才的問題,就漏了嘴:“何仙啊,你見過顏色嗎?”

      仙在當(dāng)?shù)氐耐琳Z里,有先生的意思,而何仲天又會算命,又算是另一種仙,叫他何仙,有兩層含義在內(nèi)。

      話一出口,王一平就后悔了,會傷自尊的。

      何仙點(diǎn)起煙,猛抽了幾口,才抬起頭,想了半天:“我不是先天瞎子,我是八歲生病瞎的眼睛,窮,沒錢看。我見過綠色,也見過美麗的事物。唉,見到就會生貪心,眼見是一切貪婪的根源。眼不見是真凈?!?/p>

      太出乎意料了。

      王一平洗著碗,心里一震,覺得這世界真殘酷。

      本想再問幾句,再看何仙,他已經(jīng)收起了剛才瞬間的神往,恢復(fù)了平靜。

      王一平怕這樣的場景,就隨口說:“何仙啊,我給你送了幾個月的面了,幫我算一回,錢我照樣出。”

      何仙仰起頭,笑笑,那笑只能意會,也就是嘴癟了一癟:“一平老弟,我叫你老弟了,你啊,就要翻身了,就在今年,多的話我不能說?!?/p>

      說完,頓頓,何仙又開口了:“一平老弟,你是個好人,我會幫你翻身的。”

      這話讓王一平目瞪口呆。

      當(dāng)一個人自己都覺得一切無望的時(shí)候,一個盲人隨便的幾句話,卻讓一個健全的人,心靈產(chǎn)生震蕩,內(nèi)心出現(xiàn)希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王一平從那天開始,心情就越來越穩(wěn)定了。

      生活,就在王一平穩(wěn)定心情的注釋下,繼續(xù)著——看上去一樣,而王一平以為不一樣的生活。其實(shí)在內(nèi)心,在潛意識里,王一平一直在想,將要發(fā)生什么,能幫助自己翻身呢?他不明白,正是這樣的期待和盼望,在鼓動著他,在挑唆著他,在牽引著他,用行動去翻開每一天。平凡的人,都希望有不平凡的東西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現(xiàn),從而證明自己也可以是不平凡的。尤其現(xiàn)在的王一平,他要讓瞿燕,再一次,對他發(fā)出黏人的笑。

      這真的很重要!

      王一平的日志里,當(dāng)晚多了一句話:磚頭瓦片也有翻身日。

      但是,整個春天都要過去了,什么也沒發(fā)生。倒是那個周宏生,還一如既往地來,他老婆死了,肝硬化并發(fā)上消化道出血。他自由了!王一平心里想,但沒敢說出來。每天早晨,只要沒課,他都來坐坐,吃完面也不走,東搭葫蘆西搭瓢,把所有的陳年舊事都翻出來,根本就無視自己的存在。是他周宏生無視自己,還是王一平自己無視自己,王一平也辨不真切。他們做過同學(xué)啊,往事特多,瞿燕只要聽到好笑的地方,就會笑得抖抖的,是一身的肉都在抖啊,露在外面的就抖得更兇。騷婆娘!王一平的腦子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個詞。

      不過,王一平相信,不管如何,瞿燕是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所以,王一平想,隨她去,總歸是我的老婆,況且,每隔幾天的“家庭作業(yè)”,自己做得越來越好,她也配合得比以前更好。

      事實(shí)如此,生活就該由一切的事實(shí)組成。

      事實(shí)是,何瞎子講的翻身,王一平內(nèi)心的奇跡,還沒有發(fā)生,夏天就來了。

      城市的夏天,來得兇猛,水嘰嘰的,像進(jìn)了蒸籠,皮膚永遠(yuǎn)沒有干爽的時(shí)候。王一平買菜回來,先喝一大杯自來水,再沖個冷水澡,面是吃不下的,來碗大麥粥,就去給何仲天送面。

      敲門,再敲門,沒有聲音。王一平急了。從來沒有的事情啊。更加用力,門還是沒人來開。會不會又像夏伯海一樣?王一平突然冒出了這個很壞的念頭。想也沒想,就去打了110。來的人都熟,不用多話,就開了門。一進(jìn)門,沒有想象中的場景,再進(jìn)那扇自動門,發(fā)現(xiàn)何仲天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神情萎靡,床上一片潮濕,發(fā)出難聞的臭味。

      是生病了,急性的腸道感染,腹瀉了一個晚上,重度失水,虛脫了,爬不起來了。難怪。

      王一平?jīng)]有多想,立刻走過去,把何仲天背起來,上了110,正要吩咐開車,何仲天抬抬身,指指家的方向:“我的手杖,手杖?!?/p>

      王一平再回去,找到放在床頭角落里的那根手杖,一拿,還很沉,心想:這何瞎子的手勁還蠻大的。

      車到醫(yī)院,王一平謝了110的人,背著何仲天,掛號,看急診。醫(yī)生一看,說要住院,先去辦住院手續(xù)。麻煩了,來得急,沒帶錢,又是夏天,也沒口袋放錢啊。王一平懇求,說不行,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王一平急得也要虛脫了。坐在一旁的何仲天說話了:“我?guī)Я?,幫我個忙,來,你用勁,把手杖的彎頭向外擰。對了,再擰,好了,給我吧?!?/p>

      大開眼界。

      難怪何瞎子手杖從不離手,有機(jī)關(guān)的。擰開彎頭,就是一個中空的洞,里面全是支票。

      電光石火一樣,王一平一下就想到了什么。可又不確切,等穩(wěn)穩(wěn)神,捉不到了,飛走了。

      先忙住院的事情吧。

      住了好幾天,何仲天到底年紀(jì)大了,不容易恢復(fù)。白天有保姆來看護(hù),晚上就是王一平來陪。何仲天沒有子女,沒有親戚。王一平到了晚上,也不想回家,正好是個理由。說起來,王一平晚上不想回家的理由是,他怕了每晚瞿燕的火熱的“戰(zhàn)斗熱情”。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金錢豹。想到還有豹子在等著自己,王一平覺得未來太具體了。

      陪護(hù)的第一晚,何仲天覺得稍微好了點(diǎn),對正在看報(bào)紙的王一平說:“說說話?!?/p>

      王一平靠近床頭,給他喂水:“你沒好,別說話。要靜養(yǎng)的。”

      何仲天不理王一平的拒絕:“我八歲瞎了眼,那個年代啊,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學(xué)算命,算是正道;不然就要去學(xué)要飯,那是邪道。父母親專門為我拜了師,他們說啊,他們總算為我找到一條路了。他們死了也放心了?!?/p>

      說完這幾句話,何仲天就喘粗氣了。王一平為他拍拍背,他很快就睡著了。

      王一平看看表,才九點(diǎn)多,想著小吃店正是最忙的時(shí)候,就想回去幫忙,又一想,算了,今晚是第一晚,全陪吧。也別打電話,瞿燕為自己的舉動正生氣呢,認(rèn)為他多管閑事。

      別人的生命在她的眼里,也是閑事了。

      什么是正事?

      第二個夜晚,何仲天好多了。

      何仲天對王一平說:“我進(jìn)門時(shí),有個師哥,有個師姐。師姐是師父的女兒,她不是瞎子。她也不學(xué)算命。她照顧我們?nèi)齻€人的起居?!?/p>

      “師哥是先天的瞎子,我不是。”

      “我看見過美好的事物,看見過美麗的女人?!?/p>

      “我從心里不服氣我的命運(yùn)?!?/p>

      “我比我?guī)煾缏斆?,但我沒他專一?!?/p>

      專一!

      現(xiàn)代人有專一的概念嗎?

      家庭需要專一,事業(yè)需要專一,感情需要專一,婚姻需要專一,說穿了說全了,生活需要專一。

      我的生活專一嗎?

      讀書,當(dāng)兵,回家,工作,結(jié)婚,我是專一的。

      但專一的結(jié)果呢?

      下崗。

      我的感情專一嗎?

      專一的,我就是為了瞿燕,才回家的。

      但專一的結(jié)果呢?

      瞿燕每天,在向別的男人,展示她的十足女人味。

      王一平在這樣的思想中,睡著了。

      第三個晚上,何仲天已經(jīng)能起床了,能喝流質(zhì)的東西,坐在床上,瞪著前面不知名的地方,王一平感覺他在瞪眼:“我們一起長大,都喜歡上了師姐?!?/p>

      老套的故事,才可以永遠(yuǎn)老套地重演。

      王一平說:“我都能算出來,師姐不喜歡你。喜歡你師哥。”

      何仲天不動聲色:“你說說原因?!?/p>

      王一平說:“你自己給過答案了,你不專一,你太急,你太浮躁,心不定。”

      何仲天說:“對啊。師父說,這是我們這一行的大忌?!?/p>

      浮躁啊,已經(jīng)是我們這個時(shí)代的病了。

      王一平就想到了自己和瞿燕的經(jīng)歷,才大半年啊,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了。

      何仲天說:“我急,我心不定,我心浮氣躁,是因?yàn)?,我看見過原本可以屬于我的一切美好。而我?guī)煾?,他沒見過啊。他根本不知道,美麗的女人,是怎樣動人。他有什么權(quán)利占有她?她該屬于我!”

      那么,我也是因?yàn)榭吹搅琐难啵吹搅嗣篮?,所以才有回家的選擇,才有今天的結(jié)果,這就是看得見的因果嗎?

      如果我當(dāng)時(shí)看不見呢?

      王一平突然有了打個電話給瞿燕的沖動,想問一問瞿燕,如果王一平不是選擇瞿燕,那將是怎樣的結(jié)果呢?

      拿起電話,心里笑了,傻了吧,問也是這樣,不問也是這樣。生活可以是多選題嗎?

      不是。

      第四天一早,王一平菜買好,坐著三輪,來到小吃店,居然沒有開門,小陸也在等。有半個小時(shí),瞿燕才趕到。開了門,就發(fā)火:“你每天晚上去醫(yī)院,陪那個不知道死活的老東西,我晚上一個人,忙得失了火一樣,一睡就失了時(shí),你還想沖我發(fā)火,是吧?你說話啊?!?/p>

      王一平當(dāng)然沒話說。也不想說。

      他喝了一大杯自來水,沖了個涼,喝了一碗大麥粥,開始洗菜。

      剛洗好菜,手機(jī)響了,醫(yī)院來的,保姆打的。

      醫(yī)生的表情很怪,反復(fù)問王一平的身份,等王一平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了幾遍,才把實(shí)情說了出來,說何仲天來住院,他們就覺得不是一般的腸道感染,做了另外的輔助檢查,得出的結(jié)果是結(jié)腸癌,已經(jīng)轉(zhuǎn)移,估計(jì)時(shí)間不長了。

      王一平想起何瞎子,不,是何仙,肯講他的過去,那他一定知道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是何仙?。?/p>

      他從來沒問過自己的病情。

      難怪啊。

      晚上,王一平一如既往,來陪護(hù)何仙。

      何仲天的精神,看上去不錯。王一平以前,從來不敢細(xì)看何仲天的臉,今天因?yàn)樘厥獾脑?,就?xì)細(xì)地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是瘦多了。

      何仲天說:“我們繼續(xù)說?”

      王一平說:“好啊?!?/p>

      何仲天說:“師父后來也說了,你們別鬧,誰做了我女婿,就跟我在這里立根;另外一個人,必須遠(yuǎn)走他鄉(xiāng),自立門戶?!?/p>

      王一平接:“你就走了?”

      何仲天說:“師父有了規(guī)定,當(dāng)然不能違背。況且,沒有師父,也沒有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啊?!?/p>

      遠(yuǎn)走高飛,未必是壞事。

      生活么,該逃避就逃避。

      退一步海闊天空。

      王一平問:“你到了哪里?”

      何仲天說:“我到的地方多了。到處跑,到解放后的那幾年,我到了東北,就定了下來。一晃啊,四十多年。”

      王一平問:“一直沒回過家鄉(xiāng)?”

      何仲天說:“我回來做什么呢?師父說過的,師哥比我強(qiáng),算得比我準(zhǔn)。我回來,哪有飯吃呢?一山容不得二虎啊!”

      王一平問:“這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真有說法嗎?我覺得你們就是騙人的?!?/p>

      何仲天說:“里面的學(xué)問太深,說不清,也不好說?!?/p>

      王一平突然想起何仙給自己的話,欲言又止。

      何仲天說:“你一定在想,我上次說的話,怎么還沒兌現(xiàn),是不是?”

      王一平真的要佩服了。

      何仲天道:“別急?!?/p>

      沉默半天,何仲天笑了。

      王一平問:“笑什么?笑我嗎?”

      何仲天說:“我笑我?guī)煾??!?/p>

      王一平問:“你笑他什么?”

      何仲天說:“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王一平靜等了片刻,發(fā)現(xiàn)何仲天已經(jīng)含著笑意,睡著了。

      王一平想,是該回趟家了,換換衣服吧。

      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鑰匙落在醫(yī)院了。

      輕輕地敲敲門。

      重重地敲敲門。

      狠狠地敲敲門。

      沒有回聲。

      王一平拿出手機(jī),打瞿燕的手機(jī),關(guān)了。不會吧,才十點(diǎn)啊,小吃店還在忙?。吭趺磿P(guān)機(jī)呢?他打車就往小吃店去。

      黑燈瞎火,真的關(guān)門了。

      不用再想了。

      王一平像從高處跌落一般,沒了方向和位置。面前兩顆眼淚,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至天明才散。

      王一平坐在酒瓶堆里,半夢半醒,想起了何仙的一句話,看得見是一切貪婪的根源。

      瞿燕,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生活,看到了生活中的人,看到了人的真實(shí)的面目,難道是這一切,反而讓瞿燕失去了生活真正的目標(biāo)?

      真正的生活,成了理想的生活的罪惡的根源,讓生活在理想中的人,變得自私、貪戀和占有。

      第五天一早,醫(yī)生跟王一平商量,要轉(zhuǎn)到腫瘤科去做化療,王一平說他做不了主,要跟何仙商量。

      何仙就一句話,回家。

      王一平攙著何仲天,往家里走去。別人看上去,他比何仙,更像個腫瘤病人。

      來到小吃店,門半掩著,沒有生氣。

      王一平進(jìn)了門,瞿燕正眼巴巴地等著,一臉的討好。

      沒有了口紅,沒有了香水,也沒有了前衛(wèi)的穿著,讓王一平感覺不出來,是這一個是瞿燕,還是另一個是瞿燕。

      瞿燕照例喝粥,王一平照例喝咸豆?jié){,瞿燕忽地驚叫:“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生病了?”

      王一平摸摸臉,真的,就一夜臉就瘦得露骨了,照照鏡子,是難看,黃僵僵的,像黃疸肝炎病人。心里明白,王一平卻只說了句:“何仙得了腫瘤,急得幾夜都沒睡好。可憐的人啊。”

      王一平一碗豆?jié){下肚,身體恢復(fù)了,思維也恢復(fù)了,他呆呆地想了半天,霍地一起身,把大家嚇了一跳,他嘴里嘀咕了一句:“手杖?!?/p>

      瞿燕詫異:“手杖?什么手杖?”

      王一平跑出幾步了,才回頭:“我去看看檔案里的手杖。”

      瞿燕趕出門:“我去買菜,叫你的同事們來喝酒?!?/p>

      當(dāng)晚的日志,王一平寫道:盲人看不見,明眼也看不見。翻身了。何仙啊何仙!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手杖找到了。

      一周之后,天氣突然變涼了,王一平一早買好菜,沒喝自來水,沒有沖涼,吃了一碗牛肉面,端了一碗肉丸面,給何仲天送去。

      坐定,看何仙吃得很香,也很吃力,每吃一口都要擦擦汗,王一平拿過一把扇子,在一旁扇著。何仙很怪,再熱的天,不用電扇,更不用空調(diào),就是一把蒲扇。

      他說,從來就沒覺得這世界熱過。

      吃完了,王一平洗碗,何仲天扇著扇子,其實(shí)不熱。

      還是他先開口:“你知道我?guī)煾绲拿至税???/p>

      王一平機(jī)械地洗著那只早已干凈的碗:“是的?!?/p>

      何仲天笑了,那笑只能意會,也就是嘴癟了一癟:“我們是排名的,他伯我仲,他海我天。排序上他比我大,名字里我比他大。”

      王一平不敢問心里的問題了。

      何仲天說:“你怕了?怕傷了我?不會的。我自己蠢,連門也一樣。一個師父教出來的?!?/p>

      沉默,王一平還是不敢開口。

      何仲天又笑了:“你還記得,在醫(yī)院,你問我,笑我?guī)煾缡裁?,我怎么回答的??/p>

      王一平急急忙忙接口,生怕一慢就接不上了:“你說你很快就會知道的?!?/p>

      何仲天慢條斯理,一字一喘:“我?guī)煾刚f,我?guī)煾缢愕帽任覝?zhǔn)。我服了。但有一樣,他沒能算到他是怎么死的,我算到了。我知道我會怎么死?!?/p>

      一陣劇痛襲來,何仲天臉色煞白,大汗淋漓,緩了半天,才接下去:“我,總算比他強(qiáng)了一回!”

      一周之后,本地的報(bào)紙上,二版頭條,刊登了王一平穿著全新的公安制服的彩照。文字的內(nèi)容是,本地的公安局局長,特意安排王一平下崗,安排他做臥底,接近老謀深算的的盲人兇手何某,經(jīng)過大半年的努力,終于揭開了何某雇兇殺人之謎。據(jù)何某某交代,他雇用了東北某地的無業(yè)人員洪某,勒斃了夏某夫婦,答應(yīng)他殺人后,夏某的錢財(cái)全部歸他。而夏某的錢財(cái),就在他平時(shí)不離手的那根手杖里。這個秘密,只有作為師弟的何某才清楚。何某殺人的具體動機(jī),至今不詳。因?yàn)樗谡奖慌吨?,已?jīng)身患癌癥,不治而亡了。為了表彰王一平的奉獻(xiàn)精神,局里上報(bào)省公安廳,為他申報(bào)了三等功,并提一級工資,重新上崗,繼續(xù)從事檔案室的工作??h公安局集體榮立了二等功,局長在全省的公安系統(tǒng),受到了通令嘉獎,榮立了個人二等功。

      責(zé)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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